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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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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细看的话,邵瑞泽的眼角眉梢稍稍上挑,带着几分笑意的时候,正是旧式戏文里说的“回眸一笑去秋波,教人心荡魂意牵!”
不过此刻在方振皓看来,只能再徒增几丝厌恶。
邵瑞泽仍旧看着他,眸子幽黑深邃,在橙黄灯火下,愈发朦胧如谜。
“继续。”
漫长时间过后,邵瑞泽轻轻松松吐出两个字,歪了头瞧着眼前人,似乎只是在上海大戏院头等包厢里,瞧着当红花旦沈云庆的一出好戏。
原本一肚子的怒火,犹如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所有的话都噎在嗓子里,好像梗了一根又细又长的鱼刺。气氛一时滞住,方振皓站在原地,他只觉得从邵瑞泽身上散发出一股异常沉重的气息,可要真说起来,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只看邵瑞泽脸色如常,嘴角上翘,看似轻松闲适,可脑中有个意识总是提醒他,那只是一张人皮面具。
邵瑞泽无声笑了笑,拿起报纸重新翻阅,方振皓看清报头才知道那是《字林西报》,头版头条赫然是报社记者被杀横尸街头的新闻。伴随着报纸的翻页声,邵瑞泽的声音飘进他耳朵,“找到了工作就专心上班,你是医生,就去做自己应该做的,别的事情少操心。”
方振皓好似没听进去,眼神盯着头版上的大幅图片,图片上那个年轻的记者倒在血泊里,就算只是黑白照,依旧触目惊心。正处在韶华的年轻才子暴尸街头,已经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而本该保护他的人,明明只需要举手之劳,却一点点也不以为然。
照片像是一根细细的导火索,霎时又将他的愤怒点燃。
“身为上海督军!日本人都欺负到了家门口,非但不能保护市民,反而躲在洋房里无所事事,老百姓养着你们这种当兵的有什么用!”方振皓再也按耐不住,啪一下扔掉手中皮包,两道漆黑的眉拧起来,眼睛里透着愤怒,立时冲淡了那张脸的秀美。
“做自己应该做的,那你该做的又是什么?!难道不是要护着百姓不让他们受苦么!你说你做了什么!他不是你的同胞吗?!同胞在流血,你却无动于衷!你说,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他说着,用手指着坐着的邵瑞泽,仿佛那就是杀害了年轻记者的凶手。
没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狼狈为奸,沆韰一气,他也是凶手。
“自己的老家东北都丢了,被日本人赶狗一样赶出了山海关,不以为耻,还洋洋自得,国家就是有了你们这种人,才会到了现在这部田地!被人任意欺凌!”
蓦地,邵瑞泽从阴影中抬眼,面容隐在灯影里,眉和鬓像是刀裁一样的凌厉。
邵瑞泽的眼神让他滞了一下,心中继续已久的怒火仍在膨胀,可他看到他站了起来,身影逆了灯光,朝着他一步一步走来。
迫于身高的差距,方振皓后退了一步,对方身上那股压迫性的气息让他开始不安。气息压了下来,肩膀一重,被他伸手按住了肩头。方振皓反而一笑,“怎么?被说中了?兵痞气来了?没本事对付日本人,只会窝里……”
话音未落,肩头像是被铁钳钳住,肩上的五指用力,骨头似是要被捏碎一样疼,顿时让他滞住了声。
一个是寒窗十载的书生,一个是摸爬滚打的军人,他一点也不怀疑,只要他愿意,他便能立刻扭断他的脖子。
邵瑞泽嘴唇抿成一线,神色已经如常,将喜怒敛藏得很好。
方才的话实在刺耳,换作年少轻狂的时候,他只会二话不说,毫不犹豫扭断他的脖子。
他收紧捏住他肩膀的手,感觉着手下身体开始颤抖,肌肉变得紧绷,只要他愿意,就算不扭断他的脖子,也能让肩胛骨立时脱臼。邵瑞泽看到年前的男子眉眼紧绷,眉毛扭作一团,眼梢也吊起来,似乎是在忍耐。
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还不屈,狠狠地瞪着自己。
二十四五的年纪,热血正直,倒也无可厚非,民国十九年自己曾做过的事,说出来倒也算不上多光彩,被这些学生嫌恶……这么想着,邵瑞泽不觉失笑,随即放松抓着肩膀的手,而后低了头。
肩膀上刚刚一松,气息就压了下来,方振皓仰起脸看清了他的面容。
神色如常,喜怒无波,再细看,嘴角居然尚残留一丝笑意。
“出了邵公馆,就把嘴闭紧些,还是那句话,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其他的不要多管。我在上海担个闲职,也有几个朋友,却也不是你大哥想的只手遮天。”邵瑞泽语气淡淡,说着放开了手,“乱世更需谨慎,你若不听,我也懒得再说,到时候,吃亏是的你自己。”
他说着拿起地上的皮包,拍拍灰尘,手一扬丢给尚在喘气的方振皓,方振皓一个激灵接住了,把皮包抱在怀里,愣愣的看着他转身上了楼。
方振皓张口像是要说什么,下一刻又拧着眉头把脸扭回去。
军阀习气,自命不凡,却又端着架子喜欢教训别人,他恨恨的想,等到那人的影子转进了二楼回廊看不到了,才打算上楼休息。走到楼梯边顺势踢了脚,狠狠地骂了句“玩物丧志,麻木不仁”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听到楼下响动,邵瑞泽也没有回头再看,双手插在裤兜里,自顾自走路。
年轻真好,有时间做梦,有时间去挥洒青春,更能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所有的年轻人,都会有一个瑰丽的梦想,报效家国,出人头地,不管是不是实际,能不能实现,总是指引的亮光。
二十九岁还年轻么?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也许有人觉得他还依旧年轻,可他真是例外,他没有梦想,邵瑞泽从来没时间做梦。
之后的几天方振皓特意起早,一方面是上班所需,一方面为了避开邵瑞泽,不料每次下楼都看到他一身白绸衫子坐在餐厅桌边吃早饭,虽然觉得尴尬得很,吵归吵,但必要的礼貌却不能少,也只得面对面坐下吃饭。
邵瑞泽极少吃西式早餐,时下被人们视作土气的馒头、白米粥和新鲜小菜反倒吃的津津有味,几天下来方振皓才知道那些牛油吐司、烟肉、麦片、牛奶之类的东西全都是照顾他,思前想后觉得不必这么麻烦,看着邵瑞泽那张不着喜怒的脸,又不知如何开口。
吃完了早饭邵瑞泽照例去花园耍他的武当长拳,方振皓拿起皮包迎了多日不见的阳光去圣心医院上班,洋铁门在身后合拢,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全身方才放松了下来。回身看了看那幢三层的英式小楼,有个白色的影子在前面耍拳耍的虎虎生威,煞是好看。
这地方,总要搬出去。
这么鼓励了自己一句,他快步走出海格路,见电车叮叮地响着铃来了,连忙跳了上去。清晨的电车上人还是少,他随意拣了个座位坐下,瞧着不时掠过的路边风景,远处广告牌上的电影女明星正支着下巴,对过往行人肆意妖娆的笑。
圣心医院是美国教会的医院,病人多是中层人家,上班说忙也不忙,再加上还有原先的同学史密斯搭把手,方振皓过的倒也顺,在他看来,只要不在那幢英式洋房,怎么着都好。快下班的时候,方振皓帮着史密斯清洗医用器械,而后拿去消毒。换下白大褂,两个人并肩下楼,他一边给史密斯发牢骚,一边远远瞧见隔壁圣约翰大学的操场,大批穿着学生正聚在一起,不晓得做些什么。
屏气静声,学生们的声音远远传来。过了不久,人群又一窝蜂的朝校门外涌去,史密斯和方振皓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随即飞奔下楼,决心跑去看个究竟。圣约翰大学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身穿中山装的男学生在人群里来来回回发传单,几个女学生带着众人正喊口号。
“据说,那个被日本人杀了的记者是从这里毕业的。”
“怪不得,政府也太窝囊了。”
方振皓和史密斯挤在人群里,人越来越多,被挤得跌跌撞撞,一片嘈杂声里,有个女学生跳上高台,双臂一挥,喊道:“同学们,市民们!日寇的铁骑进犯,强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强占了华北,无数的同胞陷于水深火热,如今又杀了我们的同胞,我们该怎么办?”
“打倒小日本!”
“还我东北!”
“还我华北!”
“请愿!对日宣战!”
一时间群情激奋,学生和市民们一起振臂高呼口号,直喊得嗓子发哑。
“同学们!政府不敢打鬼子!我们市民自己去打!我们自己去募集捐款购买枪支,组成志愿军,去东北和华北,和小鬼子拼了!”
随即学生们拿起花花绿绿的彩旗,排成长队,蜿蜒着沿着道路出发,不一会就看不到了。方振皓的心情又沉了下去,史密斯拍拍他的肩,“走吧,吃饭去。”
刚走没两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拽住方振皓的裤脚,抬起了头可怜兮兮的望着他,伸出黝黑的小手,“先生,我好饿,行行好吧。”
史密斯一怔,马上在皮包里翻腾起来,“我记得有中午当零食的饼干……”说着掏出一个纸包,递到孩子手里。
一脸憔悴的母亲疾步上前抓住孩子,打开他的手,“没规矩!”罢了对两人抱歉一笑,“先生,谢谢了,不用理他,小孩子饿一两顿没关系。”
史密斯执意把饼干塞给孩子,妇女身边的另一个孩子也怯生生的看着饼干,两个孩子终于在母亲千恩万谢的首肯下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方振皓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掏出几个银元放在妇女手中,“大嫂,听口音是外地人?”
妇女无力的点了点头,“我们是从河北逃难过来的,原来也是殷实人家。九一八北大营那枪打响后没几天,小鬼子就搅得关内都不得安生,孩子他爹叫小鬼子拉去做苦工了,当官的不敢得罪日本人,要我们克制,最后孩子他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娘三逃到上海,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母亲说着呜呜哭了起来,两个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围观的人也感叹唏嘘,随即开始大骂日本人的猖狂合和当局的无能懦弱。
方振皓叹了口气,心中又涌起一股义愤填膺,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还要一忍再忍贻误战机误国呢,他实在不明白。
转过了街角又走了半个来小时,瞧见前面似乎是刚刚游行的学生,还有一堆商人模样的人乱哄哄围在街心,人群将整条路截断。两人不知发生了何事,站得远远地,不一会瞧见里边升腾起股股黑烟,火光隐隐,不一会窜的老高,好像是在焚烧什么东西。
“抵制日货!”“驱逐倭人!”之类的口号延绵不绝,不断有人从旁边一间棉纱商铺里抬出成箱成箱的货物,往火堆上扔去,火焰渐渐高了,贪婪的吞食着易燃的货物,人群爆发出叫好声,同时打出“福建商会”,“湖广商会”,“四川联合会”等等各色旗帜。
转眼间街心的那堆东西就烧的劈啪作响,滚滚浓烟腾升,越来越高,周围群众情绪越发兴奋高涨。
方振皓第一念头,“焚烧日货!”
“什么?!”
邵瑞泽拿起电话,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
“这帮不省心的!”他一把将听筒扔下,脸色阴沉的在宽大办公室里踱步,转了几圈抬头冲着门吼:“许珩!”
许珩应声推门而入,立正敬礼,“军座!有何吩咐!”
“马上通知上海警察局,派出军警去万宁路,即刻驱散人群!一定要赶在日本人来之前逮捕带头闹事者!抓到了就送到我这里!”
许珩刚要转身离开,又听他吼了一声“你也跟着去!不得有误!”
“是!”许珩顿时一凛,啪得敬礼,转身一路小跑而去。
邵瑞泽脸色铁青,走到窗前唰一把拉开窗帘,夕阳西下,最后一点阳光洒入窗格,金黄光芒微微带了红色,被窗外树影摇散,落在地板上斑斑驳驳。
窗边摆放着一盆兰花,虽然是冬天,却也还恣意茂盛,细长的叶子给冬日的阴霾带来一丝绿意。
回身背靠墙壁,邵瑞泽没来由的一阵烦闷,伸手解开衬衣最上面的纽扣,顺手拉开领带。
怕什么就来什么。
自他来了上海,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学生,政府官员,日本人,成天接连不断的找麻烦。
窗缝里晚风一阵阵吹来,带着湿冷潮气。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办公室,领袖的大幅画像悬挂在办公桌背后的墙上,画像中的领袖一身戎装,提着佩剑,胸前缀满徽章,神情倨傲,目光似乎在炯炯有神的望着他。
忠于领袖,一切以领袖意志为主。
忠于党国,一切以党国利益为先。
临行前少帅在耳边的叮嘱又响了起来,邵瑞泽不在乎的挠挠头发,闭了眼睛不看。
知道他一直对中央不抵抗政策耿耿于怀,少帅担心他来了上海闹不愉快,整整一晚上的时间,都在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
其实没关系的,只要是少帅的意思,不管是什么,他都会无条件的遵循。
不为党国,不为领袖,只为了他的,少帅。
解开的领口灌进冷风,激起身体一阵阵寒意,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睁了眼,定定的望着兰花细长肥大的花叶。
一只蚂蚁沿着细长花叶飞快爬动,一瞬间突然停了,而后似乎迷了路,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邵瑞泽仿佛一个不知世事的小男孩一样盯着它。他不知道这个小东西怎么会误闯入他身处的建筑里,这么小的东西,爬在细长肥大的花叶上,眼前怕都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绿色,参杂着茫然失措,还有提心吊胆的心情。
他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伸出手指放在花叶上,又小又黑的蚂蚁爬到他指尖,绕了一圈,这才小心翼翼的缘着指尖爬到指肚。另一只手推开窗台,而后将它弹落到窗台上,看着它爬走。
趴在窗台上打量着眼前景物,这座建筑坐落在上海滩,外表看着灰蒙蒙不起眼,却是沪杭军政的中心。
多少人对这座建筑心生向往,而对一只小小蚂蚁而言,却只是困住它的牢笼。
他长叹一声,双手撑住窗台。
壁钟滴嗒,从七点指向九点。
邵瑞泽等得心焦,张望了时钟五六次,又看看桌上电话。许珩走得急,门仍是虚掩,来往下属匆匆而过,木质地板上皮鞋踩出声响,外头偶尔有低微语声,半个字也听不清。他沉默着,手插进裤兜背靠了窗边,眼神在房间里来回游弋。
窗外逐渐变淡的日光笼着他侧颜,映出眉峰鼻梁薄唇,勾勒得分外鲜明。
像是无聊极了一般,他忽的从面前书柜上抽出一本蓝皮线装书,正是《曾文正公家书》中的一卷,一页一页翻来,看得仔细。
这书看着枯燥烦人,小时候却也誊抄了不知多少遍,夫子捋着胡须,教他们如何心静。
盖世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
有志,有识,有恒,才得做出一番事业。
电话铃突然响了,嘀铃铃的声音很是刺耳,邵瑞泽啪的合上书,疾步上前,拿起听筒。
“军座!”
“是我。”
“报告军座!万宁路人群已经驱散,火已扑灭,我们抓到十几个家伙,有圣约翰的学生,还有商人,不过已经有日本人到了那里,正跟我们骂骂咧咧。”
邵瑞泽一怔:“日本人?”随后骂了一句,对着话筒说:“控制住了,我马上来!”
还未等许珩再说什么,他已经扔下话筒,穿上外套,而后拿过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刚走了几步,突然想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下子站住了。
“万宁路?圣约翰大学?那不是就在圣心医院旁边么?”
邵瑞泽一下子扣上军帽,“那小子敢去瞎掺合,看我怎么收拾他!”
说着走出办公室,脚步踩在地板上咚咚响。
“已经够乱了!非要再放把火!那帮学生,好歹念了那么多年书,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真幼稚还是假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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