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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书籍名:《坐对流年》    作者: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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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叶锦年去吃早餐时脸色十分之难看,害得两个司机都敛声屏气,甚至连说出「天没有下雨哦」这样的话题时都轻声细语。
  周亚言是四人中最晚出现在餐桌上的,他笑眯眯地说着「早啊」,笑眯眯地盛粥夹包子,一脸「我心情很好」,与叶锦年形成强烈反差。
  餐桌另一端的叶锦年看都不看那个白痴,迳自喝完了粥,把筷子拍在桌上,冷着一张脸问司机小陈:「怎样?你看现在的状况可以出发么?」
  司机小陈立刻快速点头,活像晚一秒就会被叶锦年痛殴一般:「早上我跟小黄商量过了,应该没有问题。」
  「那就赶快收拾走吧。」叶锦年连眼神的余光都不舍得施舍给周亚言,于是谁都能看出这两人昨天晚上不是互掐就是互相暗算过,总之结下了很大的仇怨……两个司机互视一眼,黯然伤神,难怪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临行前曾语重心长又万分同情地叮嘱说「少说废话多劝架」,原来如此……
  按照叶锦年的意思这次本来是想换坐到副驾驶座上,结果却被两个司机劝阻,说是他们两个坐前面可以多留意路况,于是叶锦年不得不委曲求全继续与周亚言坐在一起。
  满心不情愿的叶锦年从坐下开始满脸就写着「你再吵要你死」的狠厉,什么风度礼仪统统抛诸脑后,活像十四岁青春期的别扭少年。还好周亚言没有试图挑衅火上加油,两个司机上车前很担心发生的「真人快打」并未发生。
  总之一车四人在心神不宁之下,顶着一片阴阴的天空向桐景山区行去。
  上午时分,汽车驶入环山公路,一路险峻山脉层峦叠嶂,两边除了山还是山,看不到住家。路况也很差,时常有石块隆起,颠到车内四人没有几分钟屁股黏在座位上。即使司机小陈驾驶经验有十五年之久,依旧小心翼翼不敢分神。前一天还插科打诨的其它两人也都闭了嘴,生怕影响到开车人的心思。叶锦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旅程,忍不住正襟危坐,脸色严肃,心中忍不住想:是不是应该等接送的司机过来才比较稳妥一点?
  当然这样的怀疑没有说出口──这一路上已经够倒霉了,用不着再打击司机。
  然而他很快体认到什么叫做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古人诚不我欺。
  上午十一点,四人草草在车上吃了预备的中餐,司机小陈看了看天边,皱起了眉头,然后叫着小黄,两个人低语了几声,很快一起发起愁来。
  叶锦年问:「怎么了?」
  司机小陈指指山那边的云:「好像又要下雨了。」
  叶周两人互视一眼,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浓浓的担心,看向司机指向的天空,果然是一片不祥的黑云。
  司机小陈放下车窗,山风飒飒刮入,像是给了他关于天气的情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真的不太好欵。」
  「怎么办?」周亚言问。
  「希望雨不要太大啦,雨势太大在山上很危险的。」司机小陈开始发动引擎,「快走吧,希望早点到桐景啦。」
  叶锦年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然后发现在这个见鬼的地方手机讯号才不过两格。
  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都在心中祈祷运气不要那么糟,就算下雨也要晚点再晚点,小点再小点。
  下午一点,雨点开始飘了起来。
  望着被打湿的车窗,司机小陈的脸色有点难看。
  孤独的山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的踪影,此时此刻无论回程或者继续都是同样的风险,明明很焦急,却没办法加快速度。
  天越来越阴了,眼看着山雨即将倾盆,雨刷的声音单调又揪人心,几个人看着那蜿蜒不尽的山路,心里都有些发凉。
  然后面前突然黑了,诡谲的天象让司机小陈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
  ◆◇◆
  哗啦啦沉重的雨声乘着这突如其来的黑暗终于压了下来,天地间只闻一片雨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司机小陈打开了车灯,对于路况似乎也没有多少帮助,最多只能看清车前五米处的水光。
  「找个地方停车吧……」司机小黄提了个建议,声音不大,好像生怕惊到了开车的人引发意外。
  「嗯。」司机小陈的应答声也不大,听上去空荡荡的。
  周亚言和叶锦年都僵直着身体没有动,他们明白,这一回糟糕了。
  孤零零的山路上,司机小陈好不容易找了处平坦又背雨势的地方停下。所谓的「背雨势」也只不过是雨点比别处稍稍小些而已。
  然后两个司机就开始抽起烟来,叶锦年为这狭窄车厢内的香烟味道而皱起了眉,但知道这是两人排遣担心的一种方法,终究没有吭声。
  一片寂灭的雨声里,只能听到四个人浓重的呼吸声。
  然后周亚言的声音响了起来,居然十分精神:「别担心,雨这么大大概很快就会停。」
  「是啊是啊,」司机小黄的声音干巴巴地响了起来,「就算万一……反正桐景也好、刚出发的旅舍也好,都知道我们行进的方向,有什么问题也会有人很快支持的。」
  然后他的脑袋就被司机小陈用力地拍了下去:「呸呸呸,赶快吐口水,这一路一定能顺风顺水。」说到最后四个字时,连司机小陈的声音都变得干巴巴的了。
  事实证明,人的忍耐力和适应性是无敌的。
  等到周亚言在车里报时「这雨已经下了两个小时了」时,其余几人即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慨,麻木到只吐出「哦」的应声了。
  司机小黄在车子里换了个姿势,伸了伸僵直太久有点发麻的脚──浑然忘却了就在一个多小时之前他连吐气都很小声的惊恐模样──然后叹了口气:「唉呀,早知道在车子里放副扑克牌了,四个人正好凑一桌欸。」
  司机小陈笑着说:「你提醒我了,赶快,你右手边的箱子里好像有一副。」
  司机小黄来了兴致,摸索着打开了箱盖。
  周亚言突然间说:「别动!」
  「怎么了?别吓我啊。」司机小黄笑着说。
  「车子好像在动……」周亚言压低了声音。
  「喂!我没有这么大力吧!」司机小黄正要开玩笑时,突然听到一阵响动。
  越来越近。
  像是汹涌惊涛即将拍击岸边、像是奔马疾蹄就要踏来,那声音越来越响,连地面都被掀动的感觉。
  叶锦年下意识地按了一下手机,在萤幕微暗的光亮里他和周亚言互视。
  两人眼中全是迷茫和……惊惶。
  还在茫然之间,叶锦年突然天旋地转,身体被凭空生出的巨大力量一把掀翻,所坐的卡车就像惊涛里的一叶扁舟似地翻转了过来。
  天地颠倒之间,叶锦年只觉得头上撞到了什么东西,一阵金星乱冒之后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
  再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昏迷过去之前的最后两个念头是:怎么回事?我要死了么?
  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
  叶锦年再醒来,是因为耳边有一个声音一直在碎碎念。
  「锦年……锦年……」开始的时候还是担心的声音,后来越来越急切。再然后叶锦年的脸被用力地拍打着,而且动作还越来越大。
  最后叶锦年「嘶」地抽了一口气冷气,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烈疼痛。
  然后上半身被人用力地推搡起来,那个执着的声音还在继续招魂:「叶锦年,醒醒,别睡!」
  叶锦年张嘴:「真吵……」只是说两个字而已,却很费力,甚至睁不开眼睛,嘴巴里却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身边的人似乎放心了,轻轻松了口气,然后把叶锦年抱进了怀里。
  不知道牵扯到了哪里,叶锦年只觉得又是一阵疼痛,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男人立刻停住了动作,手轻轻摸着叶锦年:「伤哪里了?」那声音听来很古怪,然后叶锦年了发现自己的耳朵有点重听。
  在摸到叶锦年耳朵时,男人停手了。叶锦年痛叫,男人手指间摸到一片粘糊,心底倏地一沉,伸手摸向身畔。
  叶锦年终于发现嘴巴里那奇怪的味道是什么:全是血的味道。想皱眉却牵动了脑后的伤口,他终于睁开眼却发现一片黑,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叶锦年第一次害怕起来──自己瞎了么?
  然后眼前有光亮,叶锦年的瞳孔立刻收缩起来,这光亮太过刺眼,他本能地偏转头,结果一声痛叫,又拉到了脑后的伤口,然而却安心了几分看来眼睛没事。
  周亚言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
  叶锦年闭上眼,感受着周亚言放得轻柔的动作,然后突然意识他们遇到了什么。
  「地震了?」叶锦年张嘴都觉得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知道大概出了不得了的意外,却完全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所以第一次问得犹豫而不肯定。
  周亚言的手指头摸索到他的嘴唇,叶锦年才发现上唇钝钝的痛,听到周亚言轻轻的问声:「你嘴唇和鼻子好像都擦伤了,不过应该没关系,都没有再流血了。就是你的脑袋……你头晕么?有没有想吐?」
  叶锦年努力睁了睁眼睛,眼前还是白光,周亚言似乎正在用那道光照他的瞳孔:「关上啦,好难受。」
  世界又变得漆黑一片,这一回根本连周亚言的身影都看不清,可是他还在身边,这个体认让他更加安心。
  「地震了?」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没有理会周亚言之前的问题。
  然后才听到男人的回答:「不知道,不过不像地震,我想恐怕是土石流,」过了一会儿又补充,「其实我也不确定,不过我们没事就好。」
  他的手轻轻地拂过后脑的伤口,「你怎么样?」
  叶锦年这才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想要直起脖子都办不到,试了两下都无法做到时,他害怕起来:难道自己瘫痪了么?
  正在惶恐中,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轻轻放手,把他放平,叶锦年又急又怕:「你干嘛?你要去哪?」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居然带了几分颤抖,十足虚弱,于是选择闭上了嘴。
  「别怕,我只是拿包裹。」周亚言低声地安慰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里伴随着他轻轻的喘气声,叶锦年突然省悟过来:「你哪里伤到了?」也许是周亚言一直以来的形象都活像小强一般的强悍,也许是因为一醒过来男人就一直盘问着他的伤势,他居然忘了,周亚言与他一起遭受了这场灾难。
  他用力地睁大了眼睛,然而黑暗还是阻碍了他的视线,什么都看不见。
  「没事。」周亚言又爬了回来,这一回喘得更厉害了。
  叶锦年吃力地想要抬手,可是只是挪动一根手指头都觉得全身发疼。闭了闭眼睛,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撑过来。
  虽然不知道情况怎样,但是在这片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孤岭荒山,遇到天灾再加上负伤,即使周亚言并未负伤,只怕他们也都凶多吉少……
  这样想时,叶锦年猛地睁开眼睛:「司机小陈和司机小黄呢?」
  周亚言没有说话,用电筒照着他的伤口,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件衣服,用蛮力撕拉成条状,先是用水清洗叶锦年后脑的伤处,然后摸索着给叶锦年包扎头部。
  叶锦年的心揪了起来,从周亚言的沉默里读到了答案。
  黑暗中只留下那个人手掌的温暖,一点点摩擦着他的耳畔头部,偶尔擦到伤口,非常疼,却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然后叶锦年突然听到了雨声。
  之前虽然知道遭遇到了什么,但在一片黑暗中并无真实感。直到这一刻,才听到外面依旧下着雨,而他……正躺在一片泥泞中。
  那些湿软泥泞正透过身体下的垫子一点点地浸染上来,渗到骨子里,然后叶锦年觉得那些疼痛更加汹涌地袭来,这一回,每一寸的神经末稍都感觉到了痛。
  再度用力闭了闭眼,叶锦年终于挣扎着抬起了手,想要摸伤口。
  「别动!」
  「我不想躺在烂泥堆里等死。」叶锦年的声音坚定。
  周亚言沉默了一下,帮着叶锦年挣扎着撑起身体,嘴间苦涩。
  如果现在是在市区就好了……至少不必让他冒着加重伤势的危险移动……
  叶锦年撑起身体时碰到了周亚言的腿,周亚言的肌肉掹地一抽,头上又冒出了冷汗。
  脚上疼得很厉害。
  他比叶锦年早苏醒,醒来时脚被压在变形了的座椅之间。车子已经翻转,他整个人都蜷压在狭窄的车厢内。支离破碎的铁片割着他的手臂,庞大的座椅挤压着他的身体。
  等到好不容易蠕动出狭窄空间,把脚移出来时,周亚言才发现自己的脚也和那座位上的钢筋一样扭曲。摸了摸踝关节,已经肿得像个发酵过度的面团。他猜测大概已经伤到了骨头。
  还有胸口也是隐隐的疼,不过比起脚来已经不算严重。只是在做剧烈动作时肋骨处像被铁丝戳刺一般的疼痛,他猜想大概压伤了,好在还可以动。
  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这些都是小事,周亚言的第一个反应是,叶锦年呢?
  原先坐在身边的那个人却摸不到,周亚言害怕起来,拖着一条伤腿四处摸索。
  先是摸到了已经断了气的司机小陈,再摸到的是同样身体冰冷的司机小黄。那些鲜血和扭曲的人体把周亚言的心一点浸进冰水里。
  片刻前还在交谈的人转眼间变成了泥泞中的尸体,周亚言却来不及悲伤,只是艰难地在车子已经变了形的铁甲之间挪动,一边移动一边祈祷,祈祷不要再摸到另一具尸体。
  那样光芒四射的男人,怎么可以、怎么可能在这片寂寞的乡土无声地死去!?
  叶锦年,你绝对不可以死!
  车子被泥石压在底下,好在石块都不是很大,才没有把周亚言压成铁皮中的肉饼,然而要挪出来却那么困难。
  车门都已经变形,要推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周亚言摸遍了全车都没有找到叶锦年,努力了半小时却一无所获,他很想嚎哭出来。
  然而还是撑着没有流泪:只要没有找到,总还是有希望。
  等到他艰难地从已经碎裂了的车窗里爬出来,被雨水和泥水浸得湿透冰冷,每爬一步都要龇着嘴忍着疼痛,但总算摸到叶锦年的一条腿和即使被雨水冲刷但总算尚存的体温时,他突然生出想痛哭的冲动。
  明明寻找的时候只有惶急,现在才知道害怕。
  你和我还没有度过很多时间,你和我还一直抬杠赌气,你和我都没有笑着度过很长的日子,怎么能够面对生死擦肩而过呢?
  幸好幸好,幸好你终于没事。
  幸好幸好,你终于到我身边
  雨还在下,虽然小了很多却还在下。那些雨水冰冷而无情地浇在两个人的身上。周亚言的体温流失得很厉害,抱住叶锦年的时候却觉得这一刻宛如天堂。
  也不知道老天对他们到底算不算厚爱,先是让他们遭遇到一切,然后又留了半分生机。
  叶锦年大概是在车子翻滚下坡时被甩了出去。车子也没有被压垮石头堆里,车子最后颤危危停留的地方是某处缓坡,居然没有掉进山沟,已经是个奇迹。
  好不容易把叶锦年拖到某处背雨势而微凹的小山洞后,周亚言已经精疲力竭,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把叶锦年直接扔到地上。还有受伤的左脚,疼得更厉害。然而叶锦年却始终昏迷不醒,让周亚言再度害怕起来。
  又挣扎着挪到车子里,冒着再牵动石块或者破车或者其它一切物体的危险,周亚言艰难无比地翻找到他那个大背包。临行前他往里面塞了几瓶矿泉水和一些食物,本来是打算在路上吃的,现在也许就是汪洋中那一根救命的浮木了。又扯着破碎的椅子垫子出来,想让那个人躺得舒服一点。等到周亚言拽着一大堆东西回到叶锦年身边时,只觉得眼前发黑,脚已经疼得不像自己的,还有胸口闷痛,一直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不少伤口,特别是之前从车窗里爬出来时,更是被残存的玻璃割伤了手臂和大腿,但是撑过头晕眼花的时间后,周亚言第一件事就是轻轻拍打着叶锦年。
  幸好幸好,你还活着。
  ◆◇◆
  叶锦年终于撑起身体,只觉得冷汗如雨,很快身体就晃动起来,差点一头栽倒,幸好有周亚言一把抱紧他:「你别急,休息一下……」
  男人的体温透过层层冰冷潮湿的衣物熨到皮肤上,叶锦年终于有「生还了」的感觉。
  来不及欣喜或者庆幸,叶锦年伸手摸索着周亚言:「你伤在哪?」
  周亚言把又被压到的腿轻轻地挪开:「没事,都是小伤。」
  叶锦年觉得气有点接不上来,喘了好一会儿才说:「给我手电筒。」
  周亚言轻轻抱住他:「你不信我么?省点电吧,还不知道要在这地方过多久呢。」一句话把叶锦年闷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度坚持:「给我手电筒。」
  这一回周亚言终于没有再度拒绝,默默地把手电筒塞进了叶锦年的手里。
  叶锦年打开电源开关,小小的白色光芒在狭窄的空间里划出一点水光,叶锦年才看清楚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仅容两人藏身的小山洞。
  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浆和暗红色的血迹,叶锦年发现自己身上包裹着的是周亚言的衣服,大概因为过度躁躏,衣服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
  也许是身体习惯了疼痛,这一回他的动作比起之前居然利落很多。
  伸手摸了摸被包好的后脑,只觉得伤口处又是一阵疼,然后手就被周亚言给压住了:「别碰,才刚包好。」
  叶锦年一低头就看到周亚言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臂,就是这双手臂一直抱拥着他,而那些鲜血还凝固在他曾经是白色的衬衫之上。
  叶锦年轻轻地把手放到周亚言的手臂上,喉咙头哽咽了。
  周亚言抱住他,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因为怕再碰痛他,动作很是温柔,像是母亲安慰着病中的孩子,然后在叶锦年的耳边说:「没事、放心,应该很快会有人来救援的,我们努力撑下去就好。」
  叶锦年没有回应,只是用手电筒继续照了下去。
  周亚言身体微微一动,想要尽力把受了伤的左脚蜷起来藏到阴影里,叶锦年察觉到他身体的动静,电筒的光立刻直照过去,正对着那一只已经肿胀扭曲到完全不正常的脚。
  叶锦年一下子忘了呼吸,急坐起来:「你的脚!」
  周亚言按住了他:「没事,只是扭到而已,你别慌。」
  叶锦年这才感觉到因为起身太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咬着牙,只觉得背上起了一层虚汗:「放屁!都变形成这个样子了哪里是扭到!」
  周亚言苦笑:「真的,不骗你。」为了骗到叶锦年,他努力地让已近失灵的踝关节动了一动,然而终于还是没有成功,只是出了一头冷汗而已。
  叶锦年的声音活像冰渣子:「把你之前给我绑头的布拿来。」
  周亚言叹了口气,伸手把被撕得只剩下一只袖子的衬衫摸了过来。
  叶锦年勉力支起身体,给周亚言固定脚踝。但是布料实在有限,最后也只不过虚虚绑住而已。
  即使如此,两人又是各自出了一声汗,都是疼出来的。
  等到绑完,周亚言又把叶锦年搂进怀里,低低说了一声「你体温好低」。
  叶锦年倒进男人怀里,只觉得太阳穴到脑后一阵阵的抽痛。
  「头晕么?」男人低声问,然后说:「你真是逞强,绑不绑又有什么差别。」
  叶锦年已经无力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周亚言叹着气,努力伸直了左脚,然后在叶锦年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叶锦年的心跳慢了半拍,眼角突然湿了。
  也许这一次,他们两个就要在这片泥地里流血流到死了吧……
  即使有周亚言的安慰,但两人都心知肚明,照这样的地形和现在的天气,要期待救援简直是Mission Impossible。
  然而这一个吻还是多少安慰了叶锦年。
  直到这个地步,幸好幸好,身边还有一个你。
  眨了眨眼,把那些湿意逼进心里,叶锦年哑着喉咙说:「你的背包里还有什么东西?」
  「四瓶矿泉水,几条巧克力,还有三包饼干。」周亚言听出了叶锦年的嗓音,却什么也没有说,淡然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喉咙终于也哑了。
  「你还真是,带那么多东西。」叶锦年想笑却笑不出来。
  「本来怕你们路上渴了饿了,才带上的。」
  「车子里应该也还有水和食物吧?希望没有全毁掉……」叶锦年突然生出几分希冀来。现在这情况,只有一瓶水也许就多条活路。
  「我已经找过了。」
  叶锦年沉默,突然想到了手机,明明知道现在根本指望不上这种现代化工具,却还是忍不住问:「我的手机呢?」
  「早就砸烂了,我的也一样。」周亚言给出的答案本是意料中事,叶锦年却还是忍不住心底一沉……
  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纠缠着两人,雨声淅沥,似乎小了一点。两人坐的地方没有一丝是干的,只有身体相接之处带来源源不断的温暖,总算没有那么难熬。叶锦年挣扎了一下,对周亚言说:「背包里还有衣服么?你给自己换上呀,你身体好冷。」
  「还有一件外套,不过都湿了,也没什么用了。」
  「那把我身上这件外套披上。」
  「你更需要它。」
  「你披上抱着我不就行了么?傻了么你?你出了事我也……」叶锦年突然不敢说下去了。
  周亚言无言,依言从他身上脱下外套,然后罩到自己的背上,再把叶锦年牢牢抱住。
  这个动作说来简单,做的时候却着实艰难,好不容易搞定时,周亚言又轻轻亲了亲叶锦年的额头。
  在一片泥泞里,唇与额头的接触带来一片温暖。
  而叶锦年居然生出几分欣喜来。
  这样的碰触,以前一定觉得难以忍受,现在却甘之如饴。
  活着真是好。
  他沉默了一下后又开口,「他们两个……去得快么?」叶锦年终于问到这句。
  「应该很快,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走了很久了。」周亚言也没有用到「死」这个词,也不知道是忌讳还是感伤。
  「那就好。」叶锦年轻轻地说。
  「雨好像快停了。」
  「嗯……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吧。」
  「嗯,很快。」
  在时断时续的对话里,身体慢慢地绵软,叶锦年半闭着眼睛,困意袭了上来。
  那些疼痛似乎都无法干扰他,此时此刻,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他终于合上了眼睛。
  叶锦年再度睁开眼,又是被周亚言给吵醒的。
  男人正拿冰冷的东西往他的额头上敷,叶锦年勉强伸手摸了摸,是块浸了水的布条。
  身体很软,像是填塞了一团败絮的稻草人,头上的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像是钝刀子割肉一般隐隐地痛。
  「我发烧了?」他说话,嗓子更哑,嘴里干得难受,还有股可怕的苦味。突然觉得好冷,冷意一直浸到骨子里。
  「嗯。」男人的声音低低的。
  叶锦年拍了拍对方的手臂,结果手掌抬起来很是虚浮,于是只能继续干着喉咙说:「没事,放心吧,我没这么脆弱。」
  男人沉默,只是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叶锦年的。
  叶锦年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有多烫,比较而言周亚言的体温很凉很舒服,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更加靠近周亚言。
  对方又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嘴唇有点颤抖。
  「真的没事……」叶锦年强撑着安慰对方。
  「我应该带点退烧药或者伤药的。」周亚言低语,满心的懊恼。发烧说明伤势有变,即使周亚言不通医理也知道叶锦年的情况凶险。偏偏他们俩现在被堵在这个地方,所谓的救援到底何时能到都是大问题。
  「你当你是哆啦A梦么?」叶锦年轻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有事。」这句话太长,说到后来他的尾音都变得飘浮。
  周亚言抿紧嘴,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和一块饼干递到叶锦年嘴边:「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吃不下,不过好歹要保存点体力。」
  叶锦年依言,喝了一口水,然后含着饼干慢慢咽下,才又张嘴:「你也吃点,你也需要体力。」
  周亚言摸了摸包裹:「嗯,放心,我知道的。」拿起饼干轻轻咬了一小口,然后悄无声息地塞回饼干盒里。
  「时间过了多久了?」
  「没有很久,大概五个小时左右。」周亚言回答,「雨已经停了。」
  「那就好了。」
  「你再睡一下,等到天亮了我出去看看情况怎么样。」周亚言一边说,一边再度抱紧叶锦年。
  叶锦年沉沉睡去,他的身体底下,周亚言的左脚肿胀发紫得可怕。
  ◆◇◆
  天亮了,周亚言爬了出去,面前一片泥土和石块。
  他们的车子在石块里只露出左边一侧,望着那堆金属残骸,周亚言真的很惊讶自己居然能从里面爬出来。
  他撑着身体向四处望,曾经一片青翠的山脉此刻已经看不到完整的树林,只有稀稀拉拉几棵大树侥幸还立在泥土堆里,也多半是枝残叶败一片凄凉。
  而来时那条惊险的山路,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剩一座被大雨冲刷过后的山,还有身上的累累伤疤。
  周亚言找了根被折断的粗壮树枝,支起身体向山下望时,心里沉到了谷底。
  他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影子。
  左脚只要碰到地上,就是钻心的疼痛,可是跟让人几近绝望的现实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周亚言抬起手看手表,离他们遇难已经过去近十五个小时了。
  这片山脉一片寂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更看不到人影。
  他们像被遗弃在世界的某个灰暗角落,只有那从层云中露出隐隐光线的太阳沉沉地照着他们,照着这一片破败残局。
  周亚言站了很久,直到支撑着树枝的胳臂再也撑不住体重,才慢慢地往回挪。
  胳臂那里火辣辣地疼,周亚言却似乎已经意识不到。
  等他挪回山洞里,叶锦年还昏昏沉沉躺在破棉絮堆里。他的脸色苍白,只有颊边一片潮红。周亚言不敢贸然查看叶锦年的伤口,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破布浸了雨水给他敷额头。可是显然根本没有效果,即使只用额头测温,周亚言都知道他的体温在一路飙升。
  周亚言坐到叶锦年的身边,轻轻地拍打他的脸颊,想让他吃块巧克力。但是拍了半天,叶锦年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最后只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唔唔」了一声后又沉睡了过去。
  周亚言的手开始发抖。
  两个司机的尸体还躺在离他们十米不到的地方,而他好不容易救出来的这个人,这个他本来想要珍惜一辈子的人,生命也正在渐渐流失。
  而他,既不能向人求救,也不能为他疗伤,什么也不能做,完全无计可施,只能束手待毙。
  心底的那些苦涩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一直泛到嘴里。周亚言不敢开口,他终于明白,之于这世界,他只是微尘,什么都办不到。
  用力地搂紧叶锦年发烫的身体,周亚言终于忍不住嚎叫了起来,心像即将要裂开一般的疼痛,却无法可想。他的叫声像是即将丧偶的野狼,向天问为什么要带他来,偏偏还要带他走。
  周亚言真的很吵!叶锦年想。
  明明很想睡,可是耳边一直有人在嚎叫。
  「我还没死呢!」他很想大叫,可是偏偏没法开口,连动一下嘴唇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是湿润又温热的液体,耳边有周亚言的声音传来,却那么遥远。
  他像被沉浸到水里的人,那些声音离他如此遥远,就像有人在水面上冲着他吼叫。
  「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
  周亚言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他以为那个流氓一辈子都是嬉皮笑脸或者趾高气扬,又怎么会说出那么脆弱,似乎不堪一击的求饶话语呢?
  「周……」他想出声,却没有办法,明明意识正在渐渐苏醒,身体却完全无力。就像在最深的梦魇里,连想要叫他的名字都没有办法。
  他几乎痛恨起自己来。
  「锦年?」周亚言的声音带点惊喜,把耳朵凑近他的嘴畔。叶锦年的眼皮动得很厉害,却始终不见睁开。过了很久才听到他的气音:「别怕,我没事,我们都会没事。」
  周亚言用力地抱住了他,把自己的泪水都流到了叶锦年的脖子上。
  然而叶锦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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