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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历鱼、鸟蛋和国王的宝石(7)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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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头时迎来了蓝围裙的目光,此刻他安静地坐在树梢,两只手藏在裤子口袋里,围裙笼统地遮盖了身上所有该出现的起伏,只有两片褶皱出现在被双腿悬空架起来的地方。很快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仰躺着的人身上。这人很强壮,我们确信他只是因过度疲惫而沉睡,呼吸粗鲁且对一切毫无掩饰,那头掩盖了面庞的长发则来自另一场深刻变革。

  也许,我讨厌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个人情感,而世界的成长恰恰来自每个变革。尽管掩饰得很好,我还是发觉了燕尾服的紧张。他长时间蜷在一处针叶茂密的树枝间一动不动,完全失去了往常的自在,没有令那大肚皮舒坦下来吞没裤子上第一颗扣子,也没有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往大海里小便。他紧张得有理,他就是我身上的每一个羞于见人的缺陷、怪癖、疾病。

  甚至我也不愿轻易面对这位变成另一副模样的老熟人,有了他的存在,我们不得不意犹未尽地结束幻想,投入到现实的无情里来。

  在这个恼人的黎明中,只有我们的小狗保持着欢快的常态,它傻乐呵地拼命摇动尾巴,在蓝围裙的抚摸下把脖子缩成一个极舒服的形状。

  他终于醒了。而且伴随着这种苏醒,仿佛那在睡梦中漂浮在身外的一切、他的记忆情感知识判断全都在一瞬间回归本位。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获救的来龙去脉,并第一时间在树下、水面不远处发现了我正紧盯着他的眼睛。于是他就对这一切更加明白了。

  趁他开口说话之前我猜了猜他要说什么,可他还是问了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他问:“这是第几天?”

  我回答:“第五天。”

  “那时候可不多了。”

  “您又有重要的事要做?”

  “大概如此。”

  “那这次会影响很多人吗?”

  他沉默一晌,呆坐一晌,接过了蓝围裙递过来的清水喝了又喝,一直等到我都快忘掉这茬儿了,他重又捡起话题:“会。”

  他的声音深沉,他的回答良久又慎重,却仍不能化解我的担忧。于是这话题结在这里,我的双眉不经意间起了皱。后来在路上他又悄悄地问我,能不能为他写一些音乐,神情小心仿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真正的音乐从来都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就此我断然拒绝他,他很失落,我不清楚他身上的落魄感是不是自打那场动乱结束后就存在,而且一直要持续到我们回到村子。

  村子南方有一处暗礁,时时露出一片极其吝啬的脑门,我们远远看到,许多落难的村民爬上了礁石,远远向我们挥手。我们离近了,小狗疯狂地冲人群喊叫,在十几双紧盯着我们的眼睛中我有了个惊喜发现。那双眼睛在小脸上大得突兀,它狡猾又迷人,它时时显得迷惘,它是小作家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喜悦的单纯。他第一个冲下暗礁,水花在他脚踝上溅起,他跨上树干,把一双赤脚撇成鸭形,蹒跚来到我面前蹲下,他好奇地伸手来摸我,我也摸他,但我们最终都停下没能碰到对方身体,有一种时间的奇妙隔阂,古老的原始森林里,两只久别重逢的猴子互相寻到了对方的气味。

  许多人也跟着跳上树干,我发现最后一个人竟然是莹莹。她一声不响地站在人群后,最后一个登船,远远坐在树头上,攥紧了两把杉树枝,时而越过人群投来一个稍纵即逝的不安目光。我突然感到莫名的疲惫,人与人的关系太复杂,如果一直想要尽力梳理,就一生疲于此行。

  小桌子被折叠收起又挂回枝头,燕尾服则用怀抱收藏了大鱼,大家依偎起来,不再顾及你我之别,所有人都在逃避惶恐——一开始是洪水,后来是小礁石,现在发现杉树也不安全,随时有倾覆的可能。现在开始的旅行才是真正的沉重。我们越接近村子,我越觉得村子遥不可及,水路永远那么长,再也走不完。我感到双脚像发面饼泡了汤一样肿胀无力,胸口前的背包里藏着沉重的一枚卵,树干上每个人的重量都令我眩晕,我真的想要在这水中生根发芽,故乡再也不回去了。

  所有人都在等我。我们的家乡也在等我。那感觉就像乐队指挥悬空的两只手,幕布外是个敞亮的大舞台,坐在自己乐器后面的那些黑衣人都已经就绪,灯光和眼睛都在等我。

  莹莹从最远的树梢上跳下水,扶着树干游过来,她张了张嘴但这段路太短,依然没有酝酿出合适的语言。最后她说:“快起来,你可不能输给杉树。

  我心目中的你是像植物一样生生不息的,强大的你。”于是我看到杉树壮大的声势,枝叶翠绿繁茂,稳稳地托载着我们。我们既是伙伴又是敌人,如果我一味软弱,就将再也无法活着见到它发出我想要的声音。我抓住了莹莹的胳膊把她扶上树干,告诉她我只需要休息一会就好。

  尖嘴猴子那只冰冷的手还是爬到了我脸上。

  “我之前见到马太太她们了。”他说。

  我突然全身一颤,静静等着他继续说,我不睁开眼,但全部的担忧都在双眉间。嘴唇上一道干裂让我尝到了血味。我几乎都忘了太太从丈夫那儿继承有一个马的姓氏。

  我不小心呛了一口水,海水直接倒灌进了鼻腔,一阵难以想象的蛰疼感涌来,我的四肢登时委顿,整齐的水波流线消失了,前进停止了。我痛苦地呜咽,眼角、后脑和脸颊似乎同时被什么东西勒紧了,每时每刻我都准备好要晕厥过去。我熟悉它,这种痛苦是我的另一个老朋友。

  如同长城或金字塔给人留下的文明直感,我想古印度的代表词汇是色彩。

  我一直认为色彩通感是一种与生俱来、无法培养又不可剥夺的灵感,就像有些人天生就能感知每个文字或音符的具体颜色,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满眼跳动的橡皮糖。

  雅利安人花了上千年的时间渗入了欧亚大陆的几乎每个角落,公元前1500年他们中的一支从旁遮普向印度河流域迁移,征服了达罗毗荼人,漫长的动荡使得两支闪闪发光的签条从掣签瓶中抖落出来,一支是《摩诃婆罗多》,另一支的名字则叫《罗摩衍那》。古印度文明迎来了最富想象力和传奇色彩的时期,雅利安人血统里的高傲基因则又演化出了另一样事物——每当我们谈论印度文明,我们就不得不谈论的瓦尔纳,即种姓制度。

  这是第一道颇被诟病的文明之虹,我们在谈论它,因为它是首度出现的色彩,这种独特使人想到:除了这里是彩色的,世界上其他文明都隐藏在单一色调中,青铜绿、大理石白、风沙黄……在这道彩色中,婆罗门来自原人的口,用白色代表;刹帝利是双臂,他们是红色;吠舍由双腿化成,特征是黄;首陀罗则是一双黑色的脚。色彩准确直观地表明了洁净程度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最大差异。这是古文明中非常独特的感官视角。

  在这片土地上其后所要经历的时间里,孔雀王朝丰富了佛教,莫卧儿王朝带来了伊斯兰气息,外来的及其原有的交杂滋生的异乎寻常丰富的典籍、文化、教派、哲学思想,像争抢同一块石头的菌苔一样复杂难辨。然而有一种更为独特的古老修行独立于纷争之外,成了新的大陆文明地标,这是我们的第二道虹。

  瑜伽符合大多数人对印度的固有印象,怪异甚至可怖的瘦和柔软,典型的天人合一式的朴素东方哲学。所以它的标准像应该是一个把腿盘在头顶的干瘦老者,他带有沉默的威严与神秘。瑜伽把精神能量解释为轮脉,以七种颜色标示:红色的海底轮、橙色的生殖轮、黄色的脐轮、绿色的心轮、蓝色的喉轮、靛色的眉间轮以及紫色的顶轮。我觉得至此,这片文明尽显对色彩的敏感和执着,是我之前从未发现也没能想到的。

  哈达瑜伽注重身体修行,其中有以盐洗鼻的涅悌法。古印度僧侣以盐水灌鼻清理鼻腔,当现代人模仿着在鼻子中灌进盐水时才明白,这毋宁说是清洁精神的修行,初心者的鼻窦面对盐水仿佛失去皮肤的鲜肉,或没有壳的鸡蛋般脆弱。我爸爸,就是那个我记忆里的小提琴演奏者,获得过许多莫名其妙荣誉的人,曾受瑜伽启发以盐水洗鼻法战胜了自己的轻度鼻窦炎。而且在不久之后,我因为一次小流感带来的擤鼻的麻烦惹得他心烦意乱,用近乎上刑的方法在我身上强加涅悌。当盐水灌进鼻腔中,我可以准确地感受到巨大的蛰痛与异物感竟然来自前额与后脑,而这也正是它的恐怖之处。

  我几乎是颤抖着从这种久违的痛苦中醒来,满眼泪水地看着尖嘴猴子,他甚至不明白刚才在我身上发生了多么大的事,我简直是在直面那遥远文明的痛苦。而那片文明最辉煌的时刻已经逝去了,如今它只剩下制度、核武、外交、经济这么几个令人不耐烦的词语。或许所有文明都是。

  “我见到了,她们好好的,连衣服都没沾湿。”尖嘴猴子说。

  我突然想到尖嘴猴子曾经最擅长的就是撒谎。自从他开始学习写作后,这种本领得到了另一种途径的利用,但要说偶尔再撒个小谎,何况是为了宽慰他人,我觉得他的旧习依然还在某处蠢蠢欲动。

  “她们俩坐在一张大床上,顺水漂流,也像你今天一样救了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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