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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历鱼、鸟蛋和国王的宝石(6)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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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到庆祝的时候!”燕尾服说。他把简陋渔竿的一头撑在胯上,两只手向前抓,他的肚皮间瞬间形成一个费力杠杆的三角结构。

  两人一狗都站在枝头,水中的大家伙又在拉动着鱼线,三晃两晃眼看杉树要沉没。我令自己蜷成一团想要向下坠,好从另一端把树压起来,却不知应该如何使劲。我感觉自己已经被那条鱼拽了起来,肚皮和两条腿都浮出水面,我看到肚脐盛出一汪海水,水又从两侧滑落,在我的腰间留下两道冰凉的擦痕。

  一番挣扎也没能阻止大鱼的拖动,我被撬了起来,树干上的水哗哗流下,树上放的桌子在掉下去之前被一根树枝挂住了,之前那些被穿刺晾晒的小鱼历经磨难终于重回水面,但它们早已失去的生命。我们要翻船了。

  “往中间跑,别站在树头上!”蓝围裙说。

  可树干已经惊悚地倾斜着,哪里还跑得动,两个人只有拼命紧紧抱住树干,燕尾服还不肯撒手,攥得树枝嘎嘎响,虎口挤得毫无血色。我们的狗冲了上去,帮他叼住了那根简陋渔竿,蓝围裙伸出手想要帮忙拽渔线,却被喝止了。

  “别碰线!别碰!鱼会跑掉的!”燕尾服声嘶力竭地喊,一股胀气的通红遍布腮帮,收紧的下颌处先后显现出三层下巴,只有第一层是真的。

  突然水底的力量弱了,我们这只大跷跷板跷起的一头马上跌落,我连人带树在水面上砸出了个大水花,溅得一片银光闪闪。燕尾服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站起身要往树干中间跑,可他实在太胖了,还没站起身来就发觉那条鱼的第二轮发劲来了,只好再次伏下去搂紧树干。于是我们又一次跷起,折叠桌在我头上发出沉重的拍打声,我感觉耳朵里灌了点水,难受极了。这次我比上回跷得更高,这证明我们正在拔河比赛中失去优势,绳子中间的红布条正在缓慢往对方阵地上移动。鱼再次坚持了一小会儿,我们又落下,喘息之余大家都在拼命地想对策出来。

  “我有个主意!”我说。

  “说!”

  “你松开手咱们认输了。”

  “那不成!我这辈子从没在鱼面前认输!”

  “那好,还有个主意,等它下次缓过来劲儿,咱们就一起沉下去喂了它吧。”

  “它不见得能一直拖下去,马上它就累了!”

  一直没开口的蓝围裙突然发话:“听我的,把渔竿给狗。”

  燕尾服疑惑地问道:“要怎么办?狗可拉不过那家伙。”

  “听我的,”蓝围裙说,“给狗。”

  于是那根被粗暴地折下、去了枝叶绑了渔线,又被反复坠弯再伸直的可怜树枝交到了狗嘴里,然后在蓝围裙的指挥下,狗飞快地从我们另一侧跳入海中,扎了个猛子不见了,只有一根渔线绕着树干被勒住。很快狗又在对面一侧水面浮起,爬上来越过树干跳回海中,反复几次之后渔线就缠在了树干中间,燕尾服和蓝围裙把渔竿系在一块树皮上坚硬的凸起后面,这样我们终于决心跟它战到底了。

  两个人找到了个好位置,伏下身抓紧,狗站在树干中央对着渔线入海的地方狂吠不止,我们准备好承受它的下一轮发力了。果然鱼又在水下挣扎起来,这次我们没有跷起,整根木头的浮力完全足以对付它了。妙哉,我看到渔线晃动着,在水中左右摇摆不定,突然发觉自己这情形宛如一根小提琴上的弦轴,牢牢地勒住,把声音锁在琴上。

  现下鱼是拉不动我们了,其实它也没有那么惊人的力量,只是刚才蓝围裙和燕尾服(特别是他)都站在了树干一端,它轻易地借助了我们之间重量的不平衡。但我们应该如何把它弄上来呢?燕尾服说,动手去拉线是绝对不行的。

  我很快就明白该做什么了。我让两人先跳下水,然后模仿着小提琴弦轴的转动,在水中翻滚着自己的身体,杉树就跟着在水面上打轱辘转,蓝围裙和燕尾服一边浮在水面,一边帮着我翻滚,渔线以每一圈一个树干周长的速度被收紧,那个闹腾了一晌的家伙终于要浮出水面了。收获之前,这就是最好的时光,应该开怀畅饮。

  我是最后一个看到它的人,看到它的一瞬间,我业已明白二人的欢呼、狗的兴奋从何而来。

  这尾大鱼比我们的狗还大,它的头呈现一种姑娘指甲上被凤仙花花瓣浸染后出现的俭朴的殷红,有着肥硕的梭行体盘,侧鳍和尾鳍尖端一股柠檬黄悄然浮现,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片鳞(每一片都有我小指甲盖大)都在闪闪发光。

  我看到它时它正被燕尾服紧紧搂在怀里,他全然不顾自己的肚皮像面团般被压扁,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寻找着,终于找到了大鱼那晃动不安的、滑溜溜的唇,它和他那饱满厚实的绷紧的唇贴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喜悦只好用双唇表达,哪怕它们从未亲吻过姑娘。

  大鱼确实漂亮,它周身淡淡的色彩令人联想起晚霞,令人想到它的父母又该是如何神奇又伟大,大海的成就,阳光的杰作。

  我们把大鱼放在小桌子的对角线上,尽管如此仍有一丛柔软的尾鳍从桌角垂下,随着我们航行的深入,那团生机之光终于从它的眼中悄然消失了。

  晾在水外的鱼告诉我们,生命是一件可以在空气中挥发的东西,需要悉心保管。

  我们长久地陷入兴奋中,蓝围裙甚至脱光了身子下去洗澡,燕尾服则坚决不干这种事。不是出于一个胖子对身体的羞涩,而是他身上自始至终的原则性问题,对服装的如同氧气的依赖症。他只肯把白胖的双脚投入水中,摆弄着短小的脚趾,两团雪白鱼背般浮动在水面以下,那里连一根流淌的静脉都见不到。他的体态就像年画娃娃。蓝围裙先生清瘦,从肩膀以下,皮肤略微的灰黄色隐没在海水中,他老了,尽管头发可以染色、修剪,但皮肤却诚实得一塌糊涂。人老了就会犯一些常识性错误,固执地穿着旧皮肤和旧念头不肯脱,也和燕尾服没有区别。

  坐着的人问水下的人:“你可知道这鱼的来头?”

  水下的人不回答,因为他不知道,但绝不肯说自己不知道。

  “这鱼我可认得!”坐着的人洋洋得意起来,胖脚晃动出一圈圈波纹,那波纹向外辐射,碰到了另一副躯体就消失不见。

  “求您给讲一讲。”我突然对他说。我非常喜欢这条鱼,我想知道它的名字甚至以外的东西,而他需求的却是我这句话,我们在这一刻如此互相需求着对方。

  “它叫历鱼,历史的历,日历的历。”

  “历?”

  “因为它们的繁衍生息规律恰好严格符合历法。雌鱼是红的,对应农历。

  说起来你可懂农历?”

  “说实在的不是很懂。”

  “农历就是种植法。农历的制订有两个参考体系——阴,就是月亮;阳则为太阳。月亮运行产生月相,月相的每一个轮回就是阴历的一个月,称为‘朔望定月’。太阳运行产生气候,依次修订节气与年。”

  我煞有介事地冲他点头,但忍不住补充道:“倒是……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气候的产生源于太阳直射的回归运动,究其根本在于地轴的偏向,即所谓黄赤交角的存在。每一个寒暑交替都意味着地球的运行回归到了上一年的原位,但实际操作过程中星体运动却存在岁差。

  岁差基本可以按照物理运动的动进现象理解,飞速旋转的陀螺,其自转轴会缓慢地朝向反方向旋转,即是说地轴本身在不断发生变化导致了回归年与恒星年之间存在误差。回归年的定制事实上是按照恒星年标尺来的,这个标尺被称作太阳黄经。太阳黄经标注了我们与太阳之间的相对位置,二十四个节气就分布在这样一张以一个天文单位为半径的巨大刻度盘上。但由于地球公转的速度并不稳定,在近日点附近节气会以黄经15度分隔,远日点最多却能达到30经度。而农历月则是以朔望的时间追赶回归年的进度。有个常见的误区,过完十二个月亮圆缺才到下一年春节,这与农历的‘一年’没有任何关系。”

  他双眼眯成缝看我,身上的肉随着水波一颤一颤的。“我不讲了。”他说。

  “别……”

  “得了。”他吐了口唾沫,唾沫团在水中飘荡,宛如星际云气里一团嗷嗷待哺的新生小星。他开始动手穿袜子,费劲地把脚盘上来,隔着一个肚子的距离把袜子往细白的脚背上套,在每个屏息的间隔里随着肚皮的扩张腿会重新摊开,他不得不重新沉一口气好把腿扳回来。他这么套着,每只袜子都花了点时间,然后站起来在树干上踱步,第二次路过小桌子从大鱼身边经过时他忍不住咳嗽两声,我把笑意强行忍住了,央求道:

  “求您了!”

  他斜了我一眼,装模作样地整理衣衫,那身燕尾服面料讲究,上面一个褶儿都没有,随着他的大屁股扭啊扭,终于扭到了个合适的姿势。

  “春分准时出现,夏至产卵,秋分时当年孵化的小鱼随着鱼群一起消失。

  这期间,每个月圆之日活动最为繁盛,而朔月则基本不见出没。这是雌鱼。奇怪的是,雄鱼的活动规律却完全符合公历,它们恰好会在元日出现,八月繁殖,十月末才会彻底消失在人们视野中。”

  他晃着脑袋,手指在鱼背上摩挲,仿佛那是一只正在获宠的猫,把背部那种肆意的愉悦弧度尽情展示。物种雄雌有别的很多,但作息规律差异悬殊如历鱼,我却闻所未闻。我突然意识到这种鱼何以存在,它们需要符合的规律其实不是历法,而是情感思维。在这里,雌性代表了农历和感性,是稍显凌乱但极具浪漫气息的农历,重视艺术与感受;而雄性思维相较而言偏于理性,恰好对应了严格、精密、规整的公历,显示的是通常性、标准化、范式格调,吸引他们注意的永远是政治。有趣的是公历正是由它而来。

  罗马统治者儒略·恺撒采用亚历山大的索西琴尼算法颁布了罗马历法,以365天为一年,并配合回归年差置闰,史称儒略历。儒略历把全年分为12个月份,六个大月和六个小月穿插,后来的帝国开创者、第一位奥古斯都·恺撒得到了一种奉迎,他出生的八月从小月升格为大月,八月以后大小月以新顺序排列,这样一年中出现了七个大月,最终所有的账都算到了二月头上。八月的奥古斯都为我们展示了一种可能,即一人之力改变世界,博尔赫斯说整个世界都在他巨大的身影覆盖之下。(我漂泊在水中,永远不可能把记忆描述得像书架里的一页般准确,正如后来某个日子我重新翻阅发现这句的一个经典译法是:“这里也是一个后来者,他巨大的影子将整个世界笼罩。”)一旦想到恺撒,我就不可抑制地联想到恺撒彗星。彗星恺撒的命名是个巧合,当恺撒遇刺身亡之后人们恰好可以在天空中瞻仰它。奥古斯都建造了恺撒神庙,另一位诗人为我们做了描述:在神庙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恺撒站立像,在他的额头贴着一颗燃烧的彗星。在罗马恺撒胜利竞技庆典上,“彗星连续七天于第十一时在天空出现,人们认为这是恺撒升天的灵魂。”

  同年,在遥远遥远的东方,当我的祖先——一群汉朝宫殿里的长袍天文官抬头仰望时,绝对不会意识到他们头顶的这颗灿烂星体被寄予着一个大人物的精神。他们的描述则是:“元帝初元五年四月,彗星出西北,赤黄色,长八尺所,后数日长丈余,东北指,在参分。”当我们想要寻找一段传奇、一段非平凡的生命,就必须抬头。

  罗马失闰也曾被人们津津乐道。事件是这样发生的:在儒略历的明文中写着每隔三年一闰日,那些负责记录的所谓“语死早1”的僧侣错误地理解为每三年一闰日,于是在罗马迎来帝国和奥古斯都之前的三十六年里,闰年意料之外地泛滥成灾。这种动乱终止于奥古斯都在公元前九年的新律,取消之后十二年里的所有闰日,把儒略历拉回预计的轨道里。

  儒略历存在重大缺陷。1582年教皇格里高利颁布新历法,在儒略历的基础上调整了闰日的设置,定百年九十七闰。

  世界上最艰难的事莫过于改变习惯。自格里高利历颁布以来,全世界都先后接受了它并用之取代儒略历。其中最曲折的当属瑞典。1699年瑞典决定用一种平缓柔和的方式迎来新历,方法是自1700年始取消掉所有闰日(这些闰日恰好是千百年来儒略历法上多算出来的),那么到1740年的某一天在瑞典这个国家想象中的未来里,时间列车会圆滑地驶入新轨道而毫无颠簸。于是这漫长的四十年时间瑞典就需要忍受一种极大痛苦:殊于众人。

  据我所知这种痛苦在我们历史中的任何地域、任何朝代都存在,却鲜有人能坚持到底。于是卡尔十二世放弃了这条路,决定回归儒略历。但这始终只是历史发展的一个插曲,到了1753年瑞典决心像所有野蛮人一样强行采用格里高利历,当年的2月17日夜晚被缝上了3月1日的黎明,犹豫迟疑再一次付出了更多代价,千金难买的九天凭空消失在宇宙的虚无中。时间在每个人身上的流动似乎没有变化,而人们会觉得是自己不可察觉这种变化。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交织在两条线之间,明线是公历,它像条延展向前的尺子时时度量每一件事,直到第二年回到起点我们才发现这条尺子并非直线,而是日复一日不被察觉地弯曲并最终首尾环接。还有一条暗线农历,它一开始就是变化不定的曲线,随意地盘绕穿行,相比刻度尺悬挂着我们每一天,我看它犹如观察一只草丛中的野兽——眼前只有一只四处乱嗅的潮湿鼻头,它的工作就是探寻一切来自我们生活的风趣。我回想起一首音乐里的两股织体,坚定不移的旋律线和时时呼应的伴奏,共同形成我们对音乐这样事物的综合观感。

  这天夜里我们迎来了第三个要登船的人。在我们迎着黑漆漆水面和夜晚的寒冷看不清他面目时,他是一阵我们内心共存的恐惧,经过了一整夜不眠的煎熬我们终于确定那只死死抓住了树干的手来自一个我熟悉的人,他的面庞长久地藏在长发里,在我们摸黑努力寻找他生命迹象的时候,一枚观音像恰当地从粗壮的脖子里浮出来,翠绿又恒久。也是在这天夜里,我终于看到了我们那多灾多难、亟待重建的村庄和旧时生活正在天际的边缘。我们此刻正乘着一股水流前进,我放松了脚步,缓缓地漂着。

  他非常虚弱,需要我们不停地向他的嘴唇里灌水。每次倒光我们的小罐头很昂不全是因为价格,拧。人们制作出可自然的卷曲感,让老师给出的示范画它们的洞眼里,弦个体面的的确良的白色塑料泡沫箱迅里面的填充物也同去的还有自行车穿碎了的花盆以及我柔顺下垂又自然抬老师夸赞的大脑里饮料吸管里与我保顿后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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