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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吃金属的兔子去哪儿了(3)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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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跟着往前跑,他看见了最前面的东西。原来领头的不是身上长了树的怪人,而是一个跳跃着的毛团,白乎乎的。它跳着跳着,四肢清晰了,耳朵显现了,他终于看清那是只白兔。它正顺着管道的方向奋力奔跑,一步也不肯停,天知道那最最前面,兔子再往前,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兔子。要是他们这么没完没了跑下去,就顺着管道出了村,一直到郊外的供气公司了。他边跑边在裤子口袋里摸手机,慌慌张张拿反了,他倒过来开始查电话本,想给队长打电话。这样消防队其他人可以提前在供气公司拦截,如果兔子不改道的话。

  但兔子不知何时停下了。于是管道上的四个人也停下了。我们的见习消防员(正在扮演消防支队长)也停下了。他身后无数老头也都停下了。打开的窗户和窗户上的鸽子也不例外。他看见兔子耳朵正在微微抖动,鼻头使劲嗅着什么,所有人都安静了,都在看着它要干什么。

  夏天的时候,村里到处是蝉,晚上蝉不叫了,蛐蛐就暖场,没有一刻是安静的。冬天恰好相反,且不说虫子们都在躲避严寒,雪好像把平常的声音也吸净了,车流人流默默地走,叫卖的小贩一张口只吐出雾气,两个并排行走的人互相读着嘴唇,一切都进入了无声电影。郭宇想,热闹这个词就是形容夏天的,就像冷静之于冬天,但它们却不是严格的反义词,安静是他的妻子,而热情是她的丈夫。他仿佛能听见自己脑子叽里咕噜的运转。

  兔子安静地呼吸,它坐成一团可疑的蠕动,它耳朵已经高高扬起,像在空气中搜索信号的收音机天线,它正仔细分辨着每个频率里的嘈杂,而真正的信号来自我们每个人发出的声响。兔子的耳朵放下了,它从二层楼窗户上方不远处的管道上一跃而下,直直地朝树下一堆积雪里落去。所有人都尖叫,在场的那个最小的小孩,被树人护在身后,叫得最厉害。她挣扎着从树枝下逃脱,一只小手套落了下来,一声不响掉在新扫过的大街上,所有人的心又再次悬了起来。

  “长官,快去救他们!”老头们说。

  郭宇拔腿就往消防车那儿跑,但看样子车开不进来了,这里人太多了。他大老远看见一只包裹从老头们的头顶传过来,他认出那是消防气垫。

  “不好意思,我们自作主张了。”老头们说。

  “干得好!”他回答,那派头像极了他们队长。人们围上来,迅速把气垫拉开,瞄准了几个孩子的正下方并铺好。他们正在哭闹着,那场缠斗还没结束,他们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但是气垫软绵绵地摊放在地上。郭宇第一次遇见这情形,脑袋不灵光了。他编各种小品段子时的机智全都不见了。

  “长官,怎么充气?”一个老头问。

  对了,充气,充气……充气阀在车上!车开不进来!

  “怎么充气?”他重复道,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老头。

  “大家让路,把车开进来,把梯子架上去!”为首的老头喊。他满脸通红,比下任何一局棋时都激动,他挥舞着胳膊,让所有老头都闪到一边去。没那么容易,老头挤着老头,所有老头腿脚都不灵便。

  “用这个!”有人喊。人们抬起头,看见二楼窗户上探出个脑袋,手里抓着打气筒。

  “那行,咱们这就把气垫打起来!”老头们又围了上来。

  第一个老头在打气筒上运动了几十下,气垫似乎还没看到动静,他就已经累得喘不过气。第二个接着他继续打,他的身体好一点,但不出一分钟就越打越慢,每往下压一次都要费尽全身力气,人们喊他,快点啊能不能行啊!郭宇立刻把气筒接了过来。他拼命地打气,老头们拼命地给他鼓劲儿,气垫一点点鼓起来了,他的脸憋得通红。人们叫喊着,引来了一片云,太阳光就被挡住了,一个个雪堆上晶莹细小的反光点消失了。

  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喊,那个最小的孩子终于掉下来——毋宁说她是自己选择跳下来——落进气垫宽厚的掌心,不等人们关切地围上去,她就翻身跳下气垫,哭喊着朝旁边的雪堆跑去,但谁都没注意那只兔子哪儿去了。就像在医院产房里哭声是种喜悦,她的灵活跑动、她的哭声也显示着安全,人们高悬的心算是落下了大半,但上面还有三个人。没人关心兔子。

  与树连为一体的那个人喘着气,他目光追随着那个落下的孩子,而后又落到郭宇身上,准确地说是他的消防帽上,消防帽的警徽上。

  “向消防员致敬!”他喊。他双手摆出个架势,摸索着一个无形的玩意,他注意到身后两个小孩还呆呆站在半空中,就轻敲他们脑袋,他们就被迫给他打拍子——戴眼镜的那个拍着手,另一个会打很炫的响指。然后他就继续自己那个神秘的召唤仪式,郭宇看出来了,召唤的是小提琴,这也是个演员,等他下来要好好跟他交流交流!他很配合地装作欣赏对方的演奏,尽管他根本听不见那曲子,他也不认识肖斯塔科维奇。空中乐队演奏的第二首是《鳟鱼》,他们自己报幕。

  树人掉下来时气垫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那是棵杉树,下落的冲击力折损了不少针叶,一丛飞到年轻的消防员脸上,吓他一跳。戴眼镜的小孩也跳下来,发出怪叫,眼镜腿折了。最后一个瘦猴似的小孩捂着耳朵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陷进了气垫里。

  下雪的时候我正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怕我凉,妞妞把自己的小坐垫拿给我。

  妞妞的爸爸非常生气,他本想让我回去。(“你怎么敢……!!”)“我们还能买到合适的圣诞树吗?”妞妞的妈妈问。这样她爸爸就只顾生闷气了。最后他说:“你去坐在沙发旁边,不许再跟妞妞讲话,你只是一棵树!”

  今天已经是平安夜了,还不放假,妞妞的父母上班临走前很不信任地关上所有门窗,好像我俩没办法自己打开似的。但我已经连开窗的念头都没有了。

  妞妞平常一个人在家,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哭了一夜,她妈妈安慰她说,晚上会带点心回来。今天是平安夜,没有人关心兔子。

  我坐在沙发旁的小竹凳上,想着晚上的灯光,电视里的热闹场景,三个人本不该被我听到的家庭私语,电话铃打断了我。

  妞妞跑过去接起来,很快回头对我说:“是爸爸。”然后又回到电话里跟爸爸应答,最后她告诉我:“爸爸说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打电话回来,要是我们再跑出去,他就从单位跑回来看着我们。”她说话时眼睛还红肿着,我从树枝间露出脸好告诉她我在看着她,在冲她点头。

  “阿树,爸爸不在家,你可以说话的。”

  我知道,但我就不。

  她跑来坐在我旁边沙发上,看看我,我正在读一本去年的杂志,介绍数码产品、服装和时尚小玩意。她把自己陷进扶手坐垫和靠垫组成的凹槽里,穿着毛茸茸拖鞋的双脚就被带离地面,弯下腰,脑袋深深埋在膝间。不多时我就听到从那隐藏的地方传来呜咽声,渐渐变成清晰的啜泣。为了把脸完全挡住,她的左手从右胳膊下探出来,只待我的手越过树枝和沙发把它握住,她就顺势把我的胳膊收揽入怀,用它擦眼泪。幸好我已经不用说话。语言算个什么呢?这样或那样的时候,我思考着。

  爸爸的电话很快又响了,她抽泣着去接起来,支吾应了几声,很快挂掉。

  她说:“阿树,爸爸今晚可能要回来得晚,我们得自己去买些彩灯。”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小雨过后湿漉漉的痕迹,轻微的痰音让她的嗓子低哑,给人的感觉就像外面街道上阴沉沉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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