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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吃金属的兔子去哪儿了(2)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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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余,他们在那儿,那栋楼上!快!”我听见刚才的两个老头之一在喊。

  我们为了躲男孩的妈妈,却又曝露给老头们了。我一把抱起妞妞跑到男孩窗前,说:“借光躲一躲。”两扇窗旋即洞开,窗边小桌子上的物件被一把捋开,我们钻了进去踩着桌子跳下。只听老头们的嚷嚷声已经追到楼下,变成了一片疑惑不解。

  男孩又开门去看他妈妈的动向,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谢谢你!”我说。

  男孩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们,说:“我认识你,秋天那时候他们带着你游行来着。”

  “是啊我这么特殊的家伙……不过我是被迫跟他们一起去的。”

  “我知道。”

  “啊,我们刚才跟老爷爷们开了个玩笑才被追赶的,可不是做了坏事!”

  我连忙补充道。

  “我们是为了找兔子。”妞妞说。

  “讲讲那只兔子呗。”男孩说。

  “它平时可乖了,但一直没人跟它玩,它才跑出去的。”

  “兔子也会寂寞吗?”

  “那当然,它又不会说话,它说话我也听不懂,我不知道它喜欢吃什么就什么都喂它,它一定嫌我家不好……”妞妞说着又要哭起来,我连忙安慰她,生怕她又把男孩的妈妈引来,那些小泪花就只开在我手上。

  “早上醒了我见它正啃着我的数据线,简直被吓呆了,等我回过神儿来它早就吃了个干干净净跑了出去。”男孩瞪大眼睛,仿佛兔子在啃数据线的情形正在眼前。

  “它往哪儿跑了?”我们问。

  “就顺着这根管子……”他指着窗台下面我们来时的路说,“一直往前。你们要继续追吗,老头们已经都走了。”

  我们立即跳出窗外,试试看兔子要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

  “你们等等。”男孩喊。他正把自己的手机、游戏机往兜里塞,又抱上了手提电脑。然后是这些设备的充电器、各种电线。

  “你干嘛啊?”

  “带上我,我也去。我也是只兔子,在这儿忍不了了!”他说。他已经收拾停当,全身上下鼓鼓囊囊的。

  “去倒是也行,带的东西也太多了吧?”

  听我这么说,他想了想,把电脑放下。我还是摇头,他又把游戏机放下。

  最后干脆连手机也没带。“是了,要跑就什么都不带。”他也从窗户跳出来,成为我们这小队伍的第三个人。“嘿,这就跟打游戏收同伴似的。”他又习惯性地扶镜框。

  “你们知道眉间尺吗?”

  “什么尺?”男孩问。

  “就是个人,他爹叫干将,他娘叫莫邪。他爹被楚王害死了,他给他爹报仇。”

  “啊,我听说过。”妞妞叫道。

  “这楚王命干将给他铸剑,传说用的铁一是他夫人抱柱受孕所生,二是一对藏在兵器库里吃铁的昆吾山兔子的胆。你们明白什么了没有?”

  “不明白。”两人一起回答。

  “我想说,这只神奇的兔子,说不定就来自昆吾山。它能吃下铁,也就能吃数据线,也能吃咱们脚下这两根管子。幸亏它没动这念头,不然天然气可就漏了,咱们也没处可走了。”我停下来一口气说完,两个人呆呆看着我,眨着眼睛想。

  男孩也不大,七八岁的样子,因为太瘦,显得整个人就剩下个脑袋。他可能觉得我又在胡扯,就什么也不说,只管听我安排。管道上的脚印早就不见了,接下来除了硬着头皮继续沿大道走没别的办法,但这一筹莫展可不能让两个小孩看出来。

  我拍拍手。“走吧。”我吐出呵气来,三个人继续前进,从更多窗口走过,吓更多人一跳。

  我的手冻得通红,但不能放进口袋,那样容易摔倒。我见妞妞手上戴了毛线手套,一道粉红一道白,看起来就很暖和。“妈妈给我买的。”她说。男孩说:

  “我也有,忘了带。”“什么样的?”妞妞问他。“黑不溜秋的,很难看,”他回答,“我妈妈说戴着暖和就行,不用讲究好看。”妞妞说:“我要是找到兔子,就不戴手套了。抱着它可比戴手套暖和!”

  她把两只手套拱在胸前,装作已经抱着兔子的样子,抚摸兔子脑袋,给它顺毛,这样它就不会再逃跑了。

  “我姑姑家养了小狗,摸起来也是很暖和,还会用很暖和的舌头舔你的手。”男孩说。

  “什么样的狗?”妞妞又问。

  “小的,很能叫唤,叫起来能叫一下午。”

  “那,它好看吗?”

  “我姑姑觉得好看,我姑父觉得不好看……就是不是那种所有人都喜欢的。”

  “那你喜欢吗?”

  “我不怎么喜欢小动物,但是我养了小火龙。”

  “什么是小火龙?”

  “游戏里的,能喷火。”

  “那你们家做饭就不用烧气了。”

  “是游戏里的,不是真的。游戏里也不用做饭。”

  “哦。那吃什么?”

  “什么也不吃,游戏里也不用吃饭。”

  “哦。”

  男孩被妞妞问得有点烦了,转来问我。

  “讲讲你那棵树呗。怎么来的?”

  “有点没劲,跟我爸怄气就种了。”

  “什么情况?”男孩扶眼镜。

  “你知道小提琴吗?我爸拉小提琴把我比下去了,我想种棵树做把新琴比回去。”

  “你会拉小提琴?我也学过,但没学会。”

  “我会一点儿,”我想了想,“拿过点儿奖。”

  “就跟我们班长一样,他也拿过奖状,每次晚会他都在班里拉。”

  “差不多吧。”

  跟小年轻人说话,自己也会变得年轻。年轻的意思就是,我虽然都二十了,仍然可以不顾安危地胡闹,领着两个小孩在天然气管道上寻找丢失的兔子,脚底下是三层以下的村子,那个卖棉花糖的老人刚把小车停在路边喝一口水,一抬头就看见了我们,举起的杯子就停住了。那像是三只迁徙的鸟,一只大的带着两只小的,各种原因盘旋在猜测里,他们在冬天来到时还没能跟上大部队,此刻驻足在楼房上为更远的旅途养精蓄锐。

  这样的三个人绝对不符合跟踪的要求,我们太引人注目了。在燃气管道上奔走的树,一个戴眼镜的小孩,另一个戴手套的更小的小孩。好在兔子绝对没有什么反侦察能力,我们只要能看到它,它就绝对跑不了了。我一边带着队伍往前走,一边静下心想,兔子留下的痕迹有些很容易消失,就像沾了牛奶的脚印。但它的影子留在人们心里,那可不容易消失。我要是走过山头看见鲜花和蝴蝶,就要记上一辈子。

  我们逢人便问。有这样一只兔子,这么大,白的,你看到没有?

  我们很快发现它这一路上可吃掉了不少东西:一位阿姨的漏勺正摆在厨灶上,那团白色的小机灵鬼跳进来把它咬断了;它吃掉了汤先生的纪念币,空留个盒子给他,让他气急败坏,在他的心情更糟之前我们赶紧开溜;某扇窗前我们发现了愁眉不展的姑娘,她的羽毛球拍线断了,她下午就没办法去见那个教人打球的帅哥了,球拍从窗口递出来时我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齿痕。

  我让男孩算一算到目前为止应该赔多少钱(“别忘了把你自己的数据线也算上”),他的眼睛就向左上方翻动,嘴里念念有词,费劲纠缠。我们坐下来等他,把双腿从管道上垂下去,一群好奇的小孩围了过来,问:“你们在上面干什么?”我连忙打手势让他们别打扰男孩的穿针引线。不多时他算好了。

  “335块。”他说。

  “妞妞。”我叫她。

  “嗯。”

  “咱们……再这么追下去,不见得能追到,赔的钱却越来越多了。”

  “那怎么办?”

  “最容易的办法就是,现在立马掉头回去,这只兔子跟我们无关了,再也不用赔谁。然后我们到动物福利院挂名等着领养另一只。”

  “但那不是它!”

  那不是它。她说。可她实际上不能分辨同样大小的两只白兔,一只是从她家里逃出来用捣蛋之心破坏世界的,一只是可以安安静静待在每一个小姑娘怀里乖巧老去的普通兔子。她坚持认为自己能认得清,坚持说她的兔子化成灰她都认得,这话我在任何痴情人口中都听到过。我能这么想,真为自己害臊。

  “如果找不回来,我也不回去了!”我看着她很难过。这事我不能教她,在代价面前放弃所追求的。许多人都顺从,但我希望她不是,我跟她一起跑出来不是为了泥鳅的痛感,而是因为这个。她要是长大点就会反问我,阿树你不就是为了打败父亲,忍受着痛苦种下这小云杉,又不远千里跑到我们村子来吗?我怎么回答?我无话可说,我只好支持她,让她也感受痛苦。谁真正爱这些孩子们,谁就会拥有一种巨大的温柔,不是你拥抱星空,而是星空拥抱你。

  没有人知道一只鸽子为何恰好扑棱棱落到房顶上,印证着两个事物之间天然古老的关系——鸽子、房顶;房顶、鸽子,紧密相连。鸽子还没来得及日常性地抗议热水器对它领土的侵占,低沉的叫声永远携带怒意,一只灰白色的屁股就笨拙地露在楼檐之外。从妞妞那儿望过去,我看见另一个男孩,迅速调动的焦距就把他架在窗台上的胳膊、他笑眯眯的脸、托在腮帮上的右手推到我面前来。

  “四眼儿,你在跟谁一起玩啊,不怕回家挨打吗?”那个男孩吆喝道。

  “要你管!”我身边这个男孩回应道。他立刻低声告诉我:“这是‘尖嘴猴子’,我不太熟,他比我高一年级。人人都讨厌他,他嘴里没一句实话。”

  “尖嘴猴子”小脸细胳膊,笑起来就像戏台上滑稽的丑角。他眯成缝的眼睛不紧不慢地打量着我们,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把戏。

  我们站起来朝他走过去,躲过另一户人家一扇危险的朝外敞开的窗,他的目光始终追随我们如偶遇的流浪小狗。

  “这不是有名的那个树嘛。”他细声细气地说。

  “有名?”我问。

  “他们都知道你,你是大英雄,把一帮老不死的赶出去,又立了道墙。”

  要一句话激怒第一次见面的人也是种本事。我已经对这个小屁孩失去兴趣了,也不打算就着这话头接着谈下去。我领着我的队伍,打算视若无物地从他的窗口越过去。

  但他突然说:“刚才我抓了一只兔子。”

  “在哪儿?”妞妞急了。

  “我把它拿到厨房,用刀背拍扁,丢锅里煎成煎饼了。”

  “你胡说!你……你赔我的兔子!”妞妞已经攥着小拳头朝他胳膊上捶了过去,但对方可是“猴子”,粉色的手套被轻易躲过,捶在了窗台上,她哭了起来。

  我连忙把她护在身后,想要教训一下这顽劣的少年。他精明得很,立刻拉紧了窗,在玻璃后面冲我们吐舌头。我让两个小朋友走在前面,假装一副要离开的样子,那扇窗果然着急地打开了。我立刻从杉树底下伸出胳膊——胳膊不算长,我的个子也不算高,兴许手指算很长的,这是我的骄傲,它们已经把“尖嘴猴子”那一握粗的小胳膊牢牢掌控,用那可以在繁劳的音乐会上捏住琴弓三个小时的力量攥他在手。

  他马上大喊大叫起来,像所有的弱者一样,如果声音能转化成切实的力量,他就是宇宙第一大力士。

  “你再叫!”我吓唬他,“再叫我就把你喂兔子!”

  “兔子早跑了,兔子往南边去了!”他喊。

  “别信,他满嘴胡话,见没见过兔子都是回事。”男孩悄悄说。

  我把“尖嘴猴子”的胳膊交给左手,右手拧住了他耳朵。“来我问你,我是棵神树,你要是说谎我能听出来,那你就小心自己耳朵。”

  “哎哟,放手,问就问,哎哟……”

  我装模作样咳嗽了一下。“你说谎了吗?”

  “我当然……”他精明的小眼睛转了转,马上明白这是个陷阱。他要是承认,我就要拧他耳朵,要是不承认,那本身就是撒谎,我还是要拧他耳朵。但就算不说,他的耳朵也已经开始疼起来。

  “你到底看见兔子了没有?”我大声问他。

  “疼,疼……”他回答。

  “往哪去了?”

  “疼……”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方向。

  “给我们带路!”

  “疼啊,疼死了!”他总结道。

  妞妞说我脑袋瓜好聪明,又掌握了一门猴语。

  队长不在,郭宇就故意把备忘笔记写成弧线,第一行最长,第二行按照某种他脑中的规律收减,第三行更短,直到最后形成一个扇面,他上个月新换的钢笔就沿着它们的轮廓画出扇骨,缀上流苏,如果还有空白就再画一只美人手,当然手比较难画,让他失去耐心。

  他环顾四周,值班室里只剩他自己,钟表在费劲地缓缓搅动,粘稠又无形的物质让窗玻璃上他的影子一跃而起。他对着玻璃上浅显的映像整理着装,把制服上的风纪扣也小心扣好,然后他双手从桌上端起一团空气按在头上,那是一顶毡帽。他把铭牌从胸前摘下来,正面朝下扣在桌子上。

  此刻他已经不是村里的消防员(见习)了,而是遥远的奥伊米亚康口呼白气的农户,他从门后捡起桶,打开房门装模作样走出去。他设计自己将遇见一个贼,手里扬起的桶刚要砸下却放弃了,他不想吵醒妻子,她昨晚有点发烧,吃了药一觉睡到现在。他既要拦住那贼,又要蹑手蹑脚!要是队长在就好了,队长能跟他演对手戏,队长上学时在话剧社打过杂。

  他对消防员(而且才见习)没什么热情,他喜欢表演。这样的模拟练习片段,几乎每天都在他脑海里出现,设计矛盾、调动肢体,这是全心全意的快乐。

  你说与一个假想出来的人双双滚在不存在的雪地中无声地搏斗,最后累得自己一头大汗,这有什么快乐可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对方”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是个贼,也不敢声张,这正是安排者的得意之处。雪进到脖子里,真冷啊,他打了个哆嗦。那个贼在旁边仰躺着,已经全然不顾雪地的温度了。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即时反映。”他想。他把手伸向对方,想要握一握。或许这个贼也是为了自个儿生病的妻子才被迫盗窃的,这样他就可以回屋摸出伏特加,给他倒一茶缸同情出来。敲门声响了。

  “小点儿声,别吵醒了她。”他心里暗暗骂着。但敲门的哪理他这一套,反而越来越使劲,一边敲还一边喊着:“有人吗?消防队的呢?”门框抖下些墙灰,郭宇不得不强迫自己从表演里回来,这样才能吆喝一嗓子:“谁啊!”

  “有人。开开门,你们能出警吗?报案的。”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这不合时宜的访客颇为不满。门打开了,他看见一群吆五喝六的老爷子站在门外。

  “官儿老爷,”为首的叫他,“你们的车能出去救人吗,仨孩子被困在楼顶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讲述事情的经过,可谁也讲不顺溜。他皱着眉耐心听,结果为首的老头一把抓住他手脖子。“快走,救人要紧。你是队长吗?车你能开出来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在?”

  “你等等。”郭宇从他手里逃回来。他回到屋里拿起自己的铭牌别在左胸口,上面写着,职位:消防员,括弧,见习。他想了想,又把铭牌取了下来,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另一张铭牌出来。那上面的人不是他,是他队长。这是去年以前用的老铭牌,边角都磨出了黑色,上面写着,职位:消防支队长。他深吸一口气,把这张铭牌别上去。

  “我是队长。咱们走!”他对一帮啰里啰嗦的老头们说。

  消防笛大老远就响彻街道。一辆红彤彤的消防车踉跄从拐角驶出,除了驾驶员是个穿戴整齐的小伙子,车上拉满了老头,车外还挂站着几个,他们找到了潇洒地乘风破浪的感觉,大声呼喊着指挥方向。街上的人纷纷驻足,想弄明白出什么事了。“哪儿着了?”他们问着。“心,心着了!”郭宇听见窗外的老头喊,做出拍打胸膛的模样,一点也不像老头。

  他们驶过重重楼房,看见一堆人聚集在前面,车就开不动了。那堆人也是老头,他们呼喊着,抬头看着什么,跟着什么往前跑,像前面有饵。车上的老头纷纷跳下来,加入了那堆老头中。刚才为首报案的那个领着他,他们拨开人群,郭宇顺着他皱巴巴的手掌的方向看到,在天然气管道上,一棵树(?)领着三个小孩,正向前奔跑。上面的人跑到哪儿,下面的人就跟着跑到哪儿。

  “我们跟上去。”老头说。

  郭宇也想知道上面的人在干嘛。他年轻,腿脚利索,很快就跑到了最前面。他看见那棵树其实长着脑袋,不过给许多树枝挡住了,树从他胸口长出来,他就像棵冬虫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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