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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两个小提琴家的较量(3)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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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停下,我还是硬着头皮开始演奏。此刻我想的不是战胜对方,而是只求达到我力所能及的完美,可我越进行下去越是苦恼。这声音并不差,一切能够形容乐音之美的词放过来都当之无愧,但这与我爸的演奏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我不知不觉流了很多汗,它们沿着琴面的倾斜滑落,越是到不能分心的地方我越是注意到,琴码下面很薄的一层松香被切出河道,F孔则像无底深渊吞噬了河流。客场的劣势很快也会到来。这首曲子有一段钢琴间奏,当我的第一部分停下来,钢琴就把下坠的气球顶起来,再重新交给整顿后的我。可这里出了问题。

  间奏的最后一个音,那女孩故意弹低了。本来按照作曲者的意图,我会在这里用一个稍高点的音承接,和间奏形成五度,可那间奏低了半音,我硬要接上的话,就必须置古老的对位赋格以不顾。我知道在工厂里,焊工不仅要求把材料焊好,还要保证焊口的整齐漂亮,这是工匠与艺人的差别,是境界的差别,焊口没有出现美丽的花纹,小徒弟就要被师傅敲脑袋。我有点慌神。如果要保证接口的完美,后面的曲子全部都要跟着降半音,我不能保证在今天的状态下不出差错。

  我得做出决定了,在所有人都察觉了异样,把目光转来的一瞬间,我闭上眼睛拉出了心里想的那个音。我知道他们都会皱眉,这个音不需要有人对你讲,无论你懂不懂音乐,你都会觉得这个地方很别扭。我失去了天津九星完美的回路,我只有一个缺了口的贯索,那是绞刑的绳套,是我失败的象征。物理老师是个温和的人,复仇也用了温和的方法;那女孩却像犀利的刀,二话不说就切出伤口来。

  复仇者笑了吗?我不想睁开眼看。

  “我可能不会再拉小提琴了。”我直言告诉父亲。他没说话,也没看我。

  “无论你拉不拉琴,你都是你爸的好儿子。”我妈妈说。

  “我不是。”

  “你就是。千万不要以为父子间有了矛盾有了隔阂,争吵过敌对过,就成了敌人。你们是亲人,闹够了就和好吧。”

  “妈你别说了,你不会懂的。”

  “我怎么不懂?正因为我懂,我才没有阻止你们决斗,这就是父子之间处理情感的方式,经历过这些,我家的两个男子汉就都成长了。”

  我突然就说不出话了。那一刻我真是觉得,这辈子就算读再多的书,走再多的路,也不要觉得母亲无知,女性的智慧是儿子永远不能企及的,她们能做的事男性大概永远无法做到。所以她会觉得我们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永远都是需要成长的小树苗,偶尔长出点歪枝,互相纠缠在一起,统统不是什么大事,她只要事后用剪刀咔咔一剪。

  但我说不拉琴是真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想这个问题,终于还是逃不过去征求他的意见。

  “父亲。”我说。

  他连报纸都没放下,闷着头问:“干嘛?”

  “我问你些问题。”

  “我是说,你干嘛用这奇怪的称呼。”

  “好让你知道我很认真地要问些问题。”

  “说。”他终于把报纸放下了。那个年代的人们经历了精神食粮的匮乏,能戴上眼镜肯定是知识分子,他不是。现在年龄帮他实现了目标,没有那只可折叠的金丝边花镜的帮助,就别想读报纸,他不道德地从不为这种不符实的误解辩护。他从眼镜片后面看我的时候,像另一个人,一个从没有学过小提琴、安安生生过小日子、温和谦逊的父亲。

  “有屁快放!”我的出神让他不耐烦了,于是他用四个字打破我的幻想。

  “您觉得我的技术如何?”

  “没什么好说的。”他说。

  我的爸爸嘴很硬,从没有人在他那儿得到过夸赞,他别扭了一辈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毫无疑问的“傲娇”。在傲娇的世界里,“没什么好说的”就等于“超一流、没的说”。

  “我对乐曲的理解、对感情的把握如何?”

  “就那么回事。”

  “那你承认我是个‘天才’吗?”我仍死盯着他。

  “凭良心说,你是。”

  我也知道我是,就算我爸这样的人,也没办法拐弯抹角,把这个事实抹得更圆滑一点。但我并不是来要夸奖的。于是我接着问他:“那我们的差距究竟在哪儿呢?给你两个提示:经验、武器。”

  他想了想,说:“经验。”

  “不对。战国时韩国将士持强弓劲弩,棠溪宝剑,能在四面受敌的中原腹地屹立不倒,就算强大如秦国也不能在全盛的韩面前讨到半点便宜。你能战胜我全凭你那把琴。与其说我输,毋宁说是我那把新琴输了,你说那位制琴师傅功夫不到家也好,经验不足也罢,那是他的理由,与我无关。”

  “胡球扯!给你那把琴你也赢不了你老子!”

  “我就问一句,你敢用把新琴跟我比吗?”

  “输了就认,找一套大道理打嘴仗,读了几天歪书了不起你了?”他开始拍桌子了。

  “你不敢。你这辈子就只顾拉你的宝贝琴,你连歪书都没看过。你那眼镜可不是用功的标志。可别说你没听出来那弹钢琴的小姑娘故意坑我。”我说完转身就走,他摔烟灰缸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父子关系不知道还需要多长时间、以什么契机才会修复,我有点对不起力挽狂澜的母亲。

  每个夜晚,都有一些问题深深困扰我。我虽然不再拉琴,但我的手,我的心,我的大脑一刻都不曾停下来。宇宙的起源,生命的意义,终极真理,人类的认知极限,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想重新站起来打败我爸爸。当你躺在床上,悬空的手做出各种熟悉的姿势,可本该出现的音乐没有出现。自我惩罚带来的不止有溃败感,如果非说积极意义的话,那么它使我能真正安静下来,开始简陋笨拙地思考一些音乐的内在。

  有个下午我爸又开始在阳台拉琴,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新曲子,自然而悠扬,楼下最漂亮却最聒噪的小京巴都自觉闭了嘴。我就那么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分辨着节拍和旋律,突然发现自己能像大厨了解动物骨骼和纤维走向一样,摸到了那旋律的根骨,一切的变化,上行或是下降,停顿还是连续,基本全在预料之中。当然这可能是因为这首曲子中规中矩,不以峻奇为特点。直到最后一个音也准确落到了我早已为它预留好的空白上,我心情激动,开始回想听过练过的每一支乐曲。

  我年少时急功近利,并没有耐心进音乐学院深造,没有一把胡子的老教授讲出我心中一些隐隐约约的器理,迄今为止我全凭自己的感觉。糊里糊涂,却又清晰可见,就像夏夜四点的夜空,所有的星辰都似成幻觉,如果看多了,自己都会变得边缘模糊。

  哪怕是对理论一无所知的音乐爱好者也能感受到音乐与文本的相似。分辨出音乐中的语句是很轻松的事,作曲者简直就像在写小说,单句的长短,阅读的节奏,一目了然,在吹奏乐的谱子上甚至会有换气记号。我一度认为声乐才是最本初的音乐,类似朗诵的感觉,同样是带有情感抑扬顿挫的发声,这种惯性延伸到了所有音乐,小节线断开每一个组词,乐句与语句的同步,不完全重复的排比句型,几个乐句组成了长句,乐章提示出不同的段落章节。

  当你听到一首歌,很快就知道它的最后一个音大概要回到哪里,一般这个音会与最开始的音形成某种照应关系。这是调式决定的,它一开始就有这么一根竹签,把所有裹了糖稀的无核山楂穿起来了。

  我立刻想到博尔赫斯所讲的,关于短篇小说的圆环论,在绕了丰富多彩的一圈之后最终还是要衣锦还乡。这是几千年后人们才发现东西方哲学家朴素共识的惊奇,然而一位小诗人跳出来明确指出,“音乐更像诗”。

  无论正确与否,有感悟就证明仍存热情,这就是足以打败我爸爸的希望。

  我依旧不认为自己错了,我爸爸那天说演奏时不能以乐队为靠山,他也有他的人生哲理,但那是赫拉克勒斯1般的个人英雄。中国不宣扬个人英雄,中国的英雄都是智勇双全的将领,凭人格魅力统帅三军,这样的情怀我爸爸不懂。所以我能战胜他。我需要一柄利剑,格雷姆2、杜兰达尔3、嘉尤氏4、埃克斯卡利伯5,先辈匣中三尺水。

  世上有太多人为了寻求而远行,漫无目标,也不乏惶惶而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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