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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个小提琴家的较量(2)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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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由于我是小提琴家的儿子,也可能由于我确实演奏水平很高,总之我也成了职业演奏者,开过了演奏会。荣誉像马蜂般追逐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这是件很可怕的事。对我而言,这虽然稀里糊涂但很受用,就像三十岁后你给一帮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讲故事,在适当的地方顿一顿,她们就冲你“哇哦”,其实心里在说“这故事弱爆了”。但她们有教养,又懂得某种供需,仅此而已。

  也许某些家庭习惯给客人看相册,因为那确实是了解一个家非常直接的手段,尽管很少有照片能恰当如实地反映生活。我们家并不经常拍照,但会有个大相框挂在客厅墙上,里面展示的是我们觉得漂亮,或者具有代表性的照片,是从相册中精心甄选出来的。

  两张合影会雷打不动摆在中间,下面那张是黑白的,时间给它染上了第三种颜色,黄。上面的人物是我爸爸,他的哥哥,他的姐姐们,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和已经去世的奶奶。上面有一张简单明了的彩色照片,属于这个家里现在的三口。旁边的照片不久前被替换了,我爸爸风光无限的时代缩影屈尊移驾到右下角,剩下的地方全部被换上了我。我在阳台上。我在舞台上。我领奖。我以各种角度拉琴。我以各个年龄拉琴。

  渐渐我爸爸开始坐不住了。他不想让我参加更多演出,在家里时也显得更加烦躁,如今他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对我指指点点上。他像是已经退居二线,偶尔当我的特邀嘉宾,那时我才对他报以适当的礼节,以免曝露更多父子私人感情的东西。偶尔我开始觉得,自从那个踢不成球的星期五之后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一直这么别扭着,我是不是应该做出一些让步和安抚,给牙齿掉光的老虎一个安然的好去处。

  一次综艺节目里,我坐在软到令人不适的沙发上,另一处巨大的凹陷来自我爸,一位善良的、显得比我还要年轻的主持人试图充当我们之间的调和剂,我在他的诱导下开始回忆我爸爸的演奏,以及对多年之后台上台下的人对调的感受。我依然记得第一次灯光照射,一种眩晕的亮,热且不自然,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寻找我的父母。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在用眼神宽慰我,当我脑海一片空白时,第一个音很快就出现了。

  就像十分钟前我爸爸坦言的那样,我也没有什么精力去思考观众席上的人,我致力于描绘星图。分布,散落规律,连线,经纬网,有一种巨大的东西将我包围其中,感到舒适安心,音乐不知不觉间就与银河有了壮阔的相似性。

  我发现自己不是个会怯场的人,当然一个演奏家无需与谁互动,专注自己的内心才是对观众最大的回报,这可能是我首次登台得以成功的,很重要的原因。

  多年前我就注意到乐队与独奏者会经常问答,他们充实你的背景,掠阵的副将们会让人心安,不需要担心后果,随心所欲地向前就是了。这一点上,我的父母其实也一样。

  就在我打算继续按照准备好的稿子背下去时,我爸爸及时打断了我。

  “没有人会为你掠阵。”他说。

  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阻挠,我看到他眼睛里表现出刚硬顽固,不留情面,三台摄像机镜头对准他也不可改变,我听到那位善良的年轻的主持人大脑飞速旋转的摩擦声,可怜的他没有搜寻出任何与机智有关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我问他。

  “没有人会为你掠阵,你始终要承担一切后果,演奏永远——你给我记住——永永远远都是一个人的战斗。你要只手与世界搏斗,乐队不会帮你,他们坐在那儿因为那是他们的职业,父母不会帮你,他们照顾你起居是出于惯性停不下来。”

  “你只是想给我泼冷水而已,因为你被我抢了风头。”

  我说完这句话,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时候,全部人都不说话,那就是准确刺中了穴位,人们却还在想,到底是刺中没有?人们未必同意这个观点,但却要为它停下来思考,不是立马跳起来反对。编导进来圆场,我就知道摄录停止了,但他们会后悔的,因为接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见证一件事,父亲向儿子发出了战书。据我所知右边第二台摄像机后穿红T恤的小伙阴差阳错没有把机器关掉,于是有这样一段角度不好但弥足珍贵的影像留了下来,我爸爸情绪激动,我故作镇定,我瞪着他,要把小时候挨的打,我膝盖上留的疤,统统瞪回去。他就扬起手要打我——有生以来第二次打我——被编导象征性地拦一下,就没有真的打下来,转身走出了演播厅。

  我开始紧张了。

  这个舞台我不知道站了多少次,它就像我自家的阳台,演奏和掌声顺理成章,板材的质感早已融入了自信的节奏,可今天我把初次登台时没能完成的紧张统统拾了回来,重新变成娇羞的少女。我会从左边登场,我爸爸则从对面。

  我们走到台中,面对面眼瞪眼地较量,就像死敌那样。

  像是故意安排的一样,但我知道其实并没有,我穿了西服,他却是中山装。

  我用一把现代制琴师的得意之作,他用的是几百年前大师的典范。我把短发梳得根根直立,他却需要想办法自然地遮掩一点上中天的地中海。毋宁说,这场决斗带有浓重的象征意义,他的稳健厚重实则是我渴望的东西,我心里隐隐约约地知道,过分的荣耀已经让我浮躁,我还死不承认并把它解释成活力和热情。

  我想到昨晚我们久违地一起吃了晚饭,他开了瓶酒自斟自饮,我也刷了个杯子,装了半杯沉默放在桌边。他就用酒把另外半杯空间补满。酒一点儿也不好喝,可偏偏有人热衷于它,我们晚上喝闷酒就是为了占着嘴不用说话。那时候我们不是父子,他是我四十五岁的敌人,我是他十九岁的仇家,我的年龄是我们被迫一起生活的日子的计数器,恩怨马上可以结算一下。

  等到幕布拉起来时台下一定坐满了观众,他们不一定像往常一样只来奉献掌声,有些可能是看父子斗的热闹。我压力很大,更糟糕的是我在乐队里发现了熟悉的人。在高中乐队被我取代的首席小提琴手,如今坐在乐队的钢琴后面,把整个身体藏在黑色的山峰后,一双熟悉的冰冷的眼睛从顶盖下面的缝隙里蛇探出来。我不知道钢琴那庞然大物之后,她今天的穿戴如何,不知道时间背后她拥有怎样坎坷的经历,从小提琴转行钢琴。不知不觉间造就敌人,是少数精英的困扰,事到如今我还保持着这份骄傲。今天我就像客场作战的足球队,有失败的狡猾借口,我开始心虚了。一直到我爸爸登场,我们站在台中央互相盯着看时,周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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