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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起点

书籍名:《第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散文精选》    作者:田禾 冯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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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一座空城。大雪飘落。这是哪里。一切未知。

  背上的包越来越轻。是,我知道,我们很快就会吃完所有干粮。若一直下去还是找不到一个人的话,我们也许会自相残杀。活下来的饮干另一人的血。别无他法。我们身负重责。

  天空中响起曼妙而诡异的音乐。词句凄厉。本是生活,看起来却是如此血腥。诚然,生活就是一场血腥地屠戮。

  阿一,你听。

  是乡间流传的不祥的童谣。

  “我的妈妈杀了我,我的爸爸吃了我,我的兄弟和我的姐妹坐在餐桌底,拾起我的骨头,埋了它们,埋到冰冷的石碑下。”

  阿一跟着它哼了起来。阿一有一副绝好的嗓子。空灵的声音在这样的空城回响。萦绕不去。

  阿一,我最亲爱的哥哥。

  阿一,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的母亲?

  小可,我们找到那个女人也只为杀死她。母亲永远留在了我的十六岁,你的十五岁。院子里那棵海棠见证了一切。

  阿一,我始终相信母亲是爱这个家的。她丢下我们一定是有苦衷。

  不要相信那个女人。小可,我们的目的是杀人。心存怜悯只会害死你,害死我。

  △1.属于阿一的十六岁和我的十五岁之前的回忆。

  早春,院落里正在盛放的海棠花树。哥哥在房间里读书,声音很大。我在海棠树下和妹妹玩着皮球。我们的笑声如银铃。与哥哥朗朗的读书声交相辉映。好不热闹,好不温馨。妹妹是母亲姐姐的女儿,姨妈膝下无儿。独这一女。妹妹像块晶莹的玉。千人捧,万人宠。

  可姐姐,我们去叫阿一哥哥一道出来玩好吗?

  小安睁着那双会笑的眼,头微微仰起,用认真又有趣的表情。小心翼翼。一字一句地问。

  小安,阿一在念书。念书是件顶重要的事。怠慢不得。父亲要是知道是会发火的。

  小安低下头。我看到她卷翘的睫毛。小安是个美人胚。不争的事实。

  她满眼地失望。独自拍着皮球。皮球一上一下。啪啪啪啪。哥哥的读书声似乎也突然中断。

  院子里静得出奇。拍皮球的声音仿佛心跳声。回音越来越大。整个天空布满这样的啪啪声。

  快要窒息。

  小安,原来你在这里。

  阿一哥哥。小安扔下皮球,朝阿一跑去,扯住他的衣襟。

  阿一哥哥,教我写字好不好。

  好。

  阿一的眼中充满笑意。这个世界一下子又活了过来。小安比我小一岁,比阿一小两岁。自我会说话起,就不叫阿一一声哥哥。父亲说这个女孩子韧如蒲苇。可他把我叫做小可。他说,你要学会做一个温良女子。小可这样的名字听上去是多么温婉。阿一也从不叫我妹妹。我们自小习武。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更似友情的浓密感情。彼此从不拖泥带水。以男人的方式相处。可小安就不是,她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十指纤长,女红,弹琴样样做得比我好。长大后必定倾国倾城。小安无形之中让所有人疼惜,怜爱。她从小便甜甜地叫我一声“可姐姐”。

  叫阿一哥哥。她对阿一似乎已经超过一般的兄妹之情。她毫不掩饰地表现她对阿一的喜欢。是喜欢到心里去的。阿一曾经送她一支银簪,说当你长大后可以用。小安从此把一支不值多少钱的银簪当作最珍贵的宝贝。曾经在小安的房间我拿起那支簪说,这就是阿一给你的吧。

  她不高兴地嘟起嘴,说,不要碰阿一哥哥送我的东西。

  神情紧张。即是现在依然如此。

  阿一对她,亦甚是关爱。

  房里传来小安的笑。我站在海棠树下。望着那扇窗良久。总觉得这会是我们最后的幸福时光。阿一,我,小安。命运如何。前路未卜。

  可儿。

  父亲。

  阿一今天可有认真读书?

  有,阿一读了一天书了。现在正教小安写字。

  哦?小安也来了。

  是。她一个人来的。姨妈并没有一并过来。

  小安的母亲也是美丽的女子。年纪比母亲大,却丝毫看不到岁月的痕迹。这样的女人越老越见风姿,日臻完美。皮肤如一只剥了壳的白煮蛋。父亲总要恭恭敬敬地叫声萍姐。萍姨总是微微颔首,面带纯净的微笑。谁见了都会心头一动。

  你母亲呢?

  母亲她说她到街上去买点东西。

  父亲转过身走了。对于父亲,我总是怀有忐忑的心情,心存恐惧。一双厉眼,刺破我身体的一切。父亲也爱我,甚至超过母亲,可我在他面前总是闪烁其辞,与他并无很多来自内心的话。因为不敢。他对我是一场惊恐的战栗。

  可儿。

  啊,母亲。

  你阿一哥哥呢?

  在房里教小安习字呢。母亲今天买了些什么?

  布匹和胭脂。可儿这只钗是买给你的。这柄木梳是买给你哥哥的。

  好漂亮。

  钗头上是银色的莲,配以红色宝石。是母亲的一份厚礼。哥哥的木梳是用上好的紫檀制作。

  小巧别致。

  可儿你记得过会儿叫你阿一哥哥和安妹妹出来吃饭。

  嗯。我记下了。

  母亲是父亲所钟爱的那种温良女子。说话细声细气,每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不同的人佩不同的珠花,细节注重到极致的女子。与萍姨不同,风霜和岁月都翩然而至,脸上的皱纹再也掩盖不住。是极寻常的女子。是为人妻为人母应有的样子。我喜欢我的母亲。她也喜欢我。儿时的夏夜在这株海棠树下我挽着她的胳膊右手指着星空,让母亲给我讲星空里每颗星星的故事。母亲拍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娓娓道来。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第二天的清晨发现自己在床上睡得很甜。日复一日,却没能年复一年。有一天母亲告诉我我已经长大,要学着独自成长。于是后来夏天的夜让我觉得分外的长。

  我对阿一讲这些的时候,阿一怒斥我。说我在做梦。什么讲故事,什么海棠树下乘凉,全是迷幻药,全是不切实际的安慰。阿一是那么恨我们的母亲。可我不是,纵使母亲千错万错。

  她给我的也是温暖的童年。也许母亲在阿一的心里并无太大影响。他们陌生。保持着良好的距离。阿一其实爱她我绝对肯定。只是阿一从不承认。他说,我恨她,她让我们流离失所。

  他为何爱她?这只是我心中的希冀。我很善良。阿一如此说,母亲如此说,父亲如此说,萍姨如此说,小安亦是如此说。

  那年阿一八岁,我七岁,小安只六岁。从此之后仅仅再见过小安一次。小安宛如蒸发,杳无音讯。

  善良会毁掉我。毁掉阿一心心念念的复仇。

  △2.在阿一的十六岁。我的十五岁。一切骤变。

  父亲要娶妾。一切来得好突然。没有预料到的。我拉着阿一的衣角,轻声地问,母亲有什么不好么。

  小可,我们还小。父母的事我们无权猜测和臆断也不要在后面妄加评论。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们只用乖乖长大。

  这就是阿一。我的阿一哥哥。随时随地都是那样警醒。不泄漏一丝情感。他把自己埋得很深很深。习武之人就该如此。而不要像我,空有一身好技艺,无法隐藏情感。阿一说,这是我的致命伤。

  虽是娶妾,父亲还是下了聘。很隆重,也许这是对那个女子的承诺。金银珠宝,绸缎布匹,衣饰被褥。手镯,耳环,耳坠,戒指。一样不差。下聘的两月后正式迎娶。没有娶亲的队伍,只一顶小轿子抬回来。果然还是纳妾。身形娇小。步履轻盈。虽然没有看清她的样貌但应该是年轻女子。

  傍晚时分,我走过父亲房前。听到里面有嘤嘤的啼哭声。是那一位和父亲在断断续续地讲话。

  你说过,你会明媒正娶。

  安儿,你听我说。

  不要。不是要我做大的么。

  你听我说。你忍一段时间吧。

  每次都是忍忍忍。我要忍到何时?

  安儿啊。

  父亲摇摇头。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中走来走去。眉头紧锁。父亲口中的这个安儿究竟是个怎样的。我往前走了几步,是正好可以看到她脸的位置。

  心中一惊。手中的碗盘落地,发出碎裂的声响。

  是谁?

  是我。不小心手滑了。

  可儿?你怎么还不去睡。快去睡了。

  是小安。甜美纯真的小安。她怎会做了父亲的妾室。我告诉阿一的时候,阿一只是略微感到吃惊。淡淡地说道,人怎么样,我们怎能料到。

  可是可是,小安她才十四岁。讲出的话就像廿四岁的世故女人。

  小可,你要明白,一个人的心智与年龄又有什么关系?

  阿一,你问问小安是怎么一回事吧。

  不必了。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我们只用走自己那条路。

  阿一……

  小安如八年前一样。从小注定是个美人。没有了当日的稚气,有了一个十四岁女孩身上不该有的明艳动人。十四岁女孩该是什么样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像阿一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被迫也好,主动也好。上了某一条道,又怎能轻易退回。

  小安,你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小安,阿一还住在你心里的某个位置么。

  小安,你就这样成了我们的长辈。

  小安……

  我心里想着这些话,沉沉睡去。

  原来这一切只是个开始,是一个预谋已久的陷阱。一切都设好,只等我们往下跳。我后来对阿一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说,只怪我们当年太单纯。小可,你一定要收起你的本性。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要狠下心来。

  第二天,醒来看见小安在海棠树下活动。我走过去,尴尬地叫了声“安姨”就匆匆走开。反倒是阿一,很爽快地打招呼,寒暄。

  阿一,你现在怎样了。

  你看到的怎样就是怎样。

  你还是没有变。一如从前的冷峻。

  小安,你这样甘愿么。

  有什么不甘愿的。

  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就不再问下去。

  阿一转身回房了。

  小安在他身后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欲说还休。

  阿一心中原来还记挂着小安。小安亦是如此。交错的情感。

  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没有提起任何关于这个妾室的事。连名字是什么都不愿向我们提起。

  母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悦的神色。所有人都不讲话。缄默地吃完这一餐。饭后,安姨主动去刷碗,洗筷。真可笑居然要叫这个比我小一岁的女人“安姨”。

  阿一,你觉得我们这样生活别扭吗?

  有什么别不别扭的。我已经十六,你也十五了,我快要去创天下,你也是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忍一忍时间很快过去,在这过程之中我们也会习惯这个“安姨”。

  阿一何时何地都比我成熟。是让人放心的哥哥。

  我听了阿一的话。做个好孩子。等待翅膀长硬飞出这个家。我终于可以很自然的叫小安为“安姨”,低眉顺目不提往事。安姨也渐渐地有了一个家长的姿态。督促我和阿一早睡早起。

  只是,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在夜里咳嗽。一咳就是大半夜。我起床站在海棠树下。看见对面房间的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每天都要折腾大半夜。我也无法安睡。

  父亲吃了很多的药,辅以贝母炖梨。未有一点效果。

  阿一,父亲是不是要离开我们了。

  别乱讲话。若是天注定的也没有办法。

  阿一,我很怕。

  小可,你终究有一天要独自一人上路。父亲和母亲都无法跟随。

  阿一,我们还会在一起的,是不是。

  我急于有人此刻给我一个承诺。说声“是”,哪怕是个显而易见的谎言。给我一点点的安慰。内心惶恐。不安。却没有任何人来拉我一把。

  不是。我也会不见。

  阿一还是阿一。虽然他告诉我事实。我还是愿意他骗骗我,给我一点希望。

  △3.阿一十六岁之后和小可十五岁之后的事情。人事不可量。

  海棠依旧。早春依旧。

  父亲的病越加严重。家里始终弥散着中药的味道。海棠花的味道也要变成了中药的气息。父亲已经快要下不了床了。沉闷的咳嗽声始终在那间朝南的房间不停不绝于耳。父亲快不行。

  我终于骗不了自己。一开始我就应该像阿一一般清醒。直面事实才对。我跟父亲一样开始整夜睡不着觉。他咳得我也感觉很难受。我怕我第二天醒来再看不见父亲那张严肃的面孔了。

  你在做什么?

  是母亲的声音。母亲从没有用这么高的音调说过话,哪怕是气急了也没有过。她这是在喝责谁?阿一,安姨,或是……父亲……我下床去,推开房门,突然想起阿一的话:“父母的事我们无权猜测和臆断也不要在后面妄加评论。他们自有他们的想法。”便昏昏沉沉上床继续睡觉。母亲的做法总是对的,我从小就这样认为了。

  啊!!!

  我惊声尖叫起来。厨房的地上横躺的是安姨的尸体。流了很多血。刀直接从心脏刺入。这一刀就是致命伤。死因多半就是这一刀。厨房有过明显的争斗痕迹。

  是母亲。一定是。就是昨晚的事。

  我心里感到内疚。昨晚若是我出去看看。小安就不会毙命。我害了小安。是我间接的杀死的。

  她死了。是我杀死的。

  我知道。我没有站出来。我没有良知。

  我喃喃自语。阿一听到后跟我说,不关你的事。小可,是我们伟大的母亲杀了人。她才是凶手。我们没必要为了她而自责,我们内心受煎熬她却什么事没有。

  母亲还是像平日一样淡定。喝茶,吃饭。轻声说话。

  我怒不可遏地冲过去,你为什么要杀小安。

  可儿。

  不要叫我可儿。你不配做我的娘亲。

  好,程可。我对你们说原因你们会相信吗?

  你倒是说啊,说啊!

  我的泪就这样不可控制地流出来。阿一在后面拉住我。

  小可。走了,别说了。

  阿一,你别拽我。我今天就是要听。

  好,我说。我对你安姨心存嫉妒,看不惯我的小辈做了我的同辈,更看不顺眼你父亲疼她胜过疼过爱我,更不喜欢她比我年轻貌美。

  她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没有停顿。

  你终于说出来了啊。林羽凌原来你也是这种女人。我一直视你为贤惠温柔的好女子。你宽容优雅。从不放过细节。原来啊原来啊,你也是臭如牛粪的女人。小安比你们年轻这样多。你们毁掉别人的青春。现在还要结束小安性命。你们。

  我哽咽地讲不出话来。于是仰天笑。闹剧终于以悲剧收场。悲剧之后会是什么。

  阿一……阿一……

  是父亲在叫阿一。

  我快不行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叫所有人都过来我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父亲,您不要这样说,您会一直活下去。

  不要骗我了。我是知道的。不要把我当糟老头,我撑不过明早。去叫他们来。

  父亲,安姨她死了。

  父亲听了不停地咳,要说话又说不出。阿一只得向他解释。

  是昨晚被母亲杀死的。

  父亲最后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睁大眼散瞳了。死了。

  阿一起身愤恨地出了房门。瞪着门外的母亲。

  你,杀了两个人。我亲爱的母亲。

  母亲没有做声。沉默地回房。

  小可。我们葬了父亲就离开这里吧。

  嗯。我很痛苦现在。父亲也这样撒手人寰。

  小可。我会带你复仇。即使她是我们的母亲。血债是要用血还的。纵使要经历万难。我也甘愿。

  阿一。阿一。

  第二天天未明我就听到院落里有些响动。一定是母亲。她定是要离去。她留在这里注定要受到折磨。阿一一定不会放过她。一个是阿一爱的女人。一个是生他养他的父亲。这要阿一如何放下恩怨。纵使她是我们曾经深爱的母亲。我没有起床阻止她的离开。让她走算是我们对她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的报答。报了恩,剩下的就只有仇。对,只有仇。她不再是我们的母亲。这院落里的海棠看到的都是程家的欢喜。海棠树下同样有我们记得的她的所有好。我们一旦离开就意味着那些好都将消散。

  惟有恨。空余怨。

  一场遥遥无期的行走与屠戮即将开始。我们兄妹都无法回头,都无法选择。是她,程林氏。

  看起来多么谦和的女子逼我们这样做。本来可以风平浪静地度过残生。是她,我们的母亲。

  一定要使我们的下辈子活在仇恨中。

  本来啊。我们是可以多么幸福。本来啊。我们是可以多么相爱。

  母亲。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这样在心里对你讲。

  仇恨。

  无止无休。

  那年我才十六。阿一他才十七。

  △4.小可十六岁和阿一十七岁那年的事情。行路难。

  小安死了萍姨却没有来葬她。我们把她和父亲埋在了一起。

  可,走了。

  阿一和我背上沉重的行囊。带足了金银和口粮。母亲去向哪里我们不知道。阿一决定先回母亲的娘家一次。母亲若要离开必定要回一次娘家。她的母亲已在弥留之际奄奄一息。母亲是个孝子。我此刻还不否认。母亲早已颠覆了她在我心里的所有形象。

  关上程府的门的时候,我望了海棠树最后一眼。关上门。就是告别记忆。

  母亲娘家是在离这里不远的村里。依山傍水有好风光。无怪会有母亲和萍姨这样的雅致女人。我禁不住会这样想。

  外公,母亲有回来过吗?

  有啊。就是前两天的事,不过给你外婆下过葬就匆匆离开了。

  她又讲过去哪里么。

  她说她去塞外。做些生意。卖些绸缎。

  外公,谢谢。

  我和阿一起身要走。

  你们这又是去哪里啊?

  去找……

  哦,是去外边闯一闯。问问母亲的情况就放心了。外公,我们走了。

  是阿一把我的话掐断。他极力掩饰我们的目的。太多的口舌只会浪费时间。

  塞外。塞外是那么大。我们要找到几时。

  阿一一言不发。沉默地走在我前面。

  天快黑的时候,阿一忽而回答了我中午问他的话。

  翻遍整个世界,也要找到她。

  阿一和我只是没有尽头的行走。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我们相互不说一句话。也找不到话好说。报仇是我们此行的惟一目的。我们经过的塞外城市都荒凉得没有任何人烟。风沙很大。每天我和阿一的脸都很脏,米煮出来的饭是夹沙的,鞋里都是沙砾。母亲断不会在这种地方过活。她是多么的苛刻。对于生活。更何况是做生意,这种地方就是打一折也不会有人光顾。每一座城都是空的。

  候鸟飞过大地,扑腾翅膀的声音煞是好听。候鸟飞回又去都看到这样两个人在一直走。走过每座空城,都只是叹气,没有任何怨言。也不能有,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从春天一直走到了冬天。母亲还是杳无音讯。城池还是没有生机。塞外究竟是不是一个谎言。我开始怀疑。我看不到希望了。我想放弃。仇恨也许是会消褪的。那夜我分明听见了母亲说“你在做什么?”

  对。

  杀死小安不是她说的那样。不是的。母亲是有苦衷的。我心里庆喜。因为母亲的曾经的美好突然又回归了。她是我的母亲。最最可亲的母亲。

  我把这些疑点告诉阿一的时候,阿一鼓着眼睛瞪我。

  程可。你的想法很天真。我要告诉你多少遍人事不可量。你的想法永远都是因为你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你愿人人善良。可是又有多少人如你一般天真。气死父亲是她,杀小安也是她。

  阿一,我知道了。

  沉默。我们又不说话了。我无法再讲任何的语句。它总是要被阿一无情地驳回。我在想是否真的就是我太天真还是阿一把人都想得太过恶毒,阿一的心是否太过冰冷?我在心中打问号。不敢乱言语。我想找到母亲,听她亲口说当年的一切。是一场误会还是正如她当年所说抑或两者都不是。母亲有苦衷。我相信我的母亲。她那么悉心地照顾了我十六年。她那么耐心地陪我看星星看了整整10个夏天。她送我的钗依旧美丽如初。她是这样好的妇道人家。

  杀人。不是我母亲干得出的事情。

  路越来越难走。空城空城空城空城。全是空城。难道这些城池都没有住过人家么。我和阿一究竟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一座有人烟的城。问一问路,补充口粮。

  阿一,这有个垂死的人。

  老兄,请问啊,这里怎么都这么荒凉?

  这一带瘟疫肆虐。死的死,逃的逃啊。像你们这样的旅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了。

  那你怎么不走?

  我家人都死光了。我要走到哪里去啊。

  他竟自哭了起来。

  喏,这有一点吃的。振作一点,总会有人来重建你们的家园的。

  我还要吃的做什么。你们路途艰辛。你们自己留着。我快死了,吃了也等不到人来重建家园了。我在这里等了两个月了,你们是我碰到的第一群人。都没有人往这里走了。

  那有没有一个妇人往这里走过?

  没有,这种时日怎么还会有妇人往这里走?何况是一人。

  阿一,母亲她……

  不管这么多。我们就走这条路,总之要找到人再说。有了人一切都好办就算回去也不可能就这样走回去总要找匹马驮着我们回去。

  老兄,你好自为之。我们走了。

  两位。要找还有人的城市就一直往北走。一直走下去。就会有人烟。这是我最后的作用。再见。

  再见。再见。

  阿一,母亲会来这种地方么。

  不知道。往北走就是。一个垂死的人没理由骗我们。

  阿一,干粮要快没有了。

  这样的话就自相残杀。活下来的饮另一人的血。

  阿一,怎么这样讲话?

  我讲实话。这种地方这是惟一的出路。没有一二三给你选择。复仇是我此刻的最大心愿。有一个人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那我情愿去死。这样恶劣的事我做不出。

  阿一不再讲话。

  这大漠像个幻术。走来走去像是在同一个地方。一直往北。是怎样的城?有怎样的人?那里会不会有一间干净的绸缎庄。那里会不会有一个柔美的女店主。我的母亲在不在那里?

  我们听那个人的话。

  真的在,一直一直。

  往北。

  往北。

  那年我十七岁。阿一十八岁。黄沙上只有我们两人。苍凉。却不凄苦。

  △5.小可十七岁和阿一十八岁的事情。柳暗花明。

  那个人没有骗我们。是真的。北边的确有座城。在如此荒凉的沙地上,突兀的城格外打眼。

  我看到它的北城门。拉着阿一的衣服大叫起来,声音里充满愉悦。

  看,阿一。是城市。

  可,我们有救了。干粮只剩下两天的了。从这里去那里大概只要一天多。可,我们终于有救了。

  我们都开始兴奋。加快了步伐。

  我们终于有了希望。有了活下去的资格。复仇对我们来说此刻仿佛遗忘了一样。我们此刻只是希望活下去。

  城北那道门上的字都被风沙抚平。只依稀看到“……国”。这里人很少。但也总是有人。不能跟中原比兴旺。有人对我们来说已是最大的奢求了。城中店铺齐全。我们找了间旅店住下。旅店空得无法想象。小二说,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客人上门了。桌子上都蒙了灰。床单,被褥小二要全部重新置换。小二让我们先出去逛逛,过一会儿再回来。

  需要打理的实在太多。忙不过来。

  也好,阿一,我们去寻寻吧。

  我们走在这座人烟稀少的城中,看有没有绸缎庄。我想见到母亲。很想。我们都出来了整整一年。

  母亲。到底是在哪里?

  阿一,这整座城都没有一间卖绸缎的。

  这样的城里谁还会买绸缎。都在忙着保命。

  也对。阿一,这里有间衣行。

  伙计,请问你们老板在么?

  在。就是那位。

  我们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叔。不是。不是我们的母亲。

  大叔,请问这城里有绸缎庄么?

  绸缎?谁买?衣行也就我这一间。没有别家了。

  看来那女人不在这座城里。

  再问问。我相信母亲在这里不远处。

  可,看清事实。要警醒一点。

  阿一,你就是太过警醒。

  难道不好吗?

  我笑而不答。回去的时候小二已经收拾好了。原来还是很漂亮的屋舍。

  小二,这附近有绸缎庄或是衣饰行吗?

  有啊。有一间绸缎庄在城的东边二十里处,那里会让人感觉置身江南。惟此一间。瘟疫横行,还有什么人敢花钱在衣饰上啊。

  阿一,你听到了么。有的,有绸缎庄。母亲一定在那里。

  阿一一声冷笑,在不在明天去了才知道,睡了吧。这一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风餐露宿,哪有好觉给你睡?不饿死不冻死已是万福。今夜的觉是这一年里最幸福的事。

  第二天的清晨飘起小雨,空气里混杂着大地的气息。我们往城东走。越往东树越多,柳条飘飘,加上突如其来的雨。我错以为我在江南。小二没有骗我们。这世上不像阿一所言处处是陷阱。

  羽凌庄。不是母亲的铺子才怪。

  母亲在柜台上算账,用心打着算盘。没有抬头。

  老板,要这一匹。

  啊,这一匹是上好的杭丝……怎么是你们?

  复仇。

  阿一倚在门框上淡淡地说道。

  待到我铺子打烊再跟你们讲。

  随你。你活不出今日了,母亲大人。

  要听事实吗?我们三人坐在火边取暖。

  阿一“噌”一下站起来。

  今时今日你还有什么事实要说?

  听完再杀也不迟。

  当日,我进厨房取水。小安正往你父亲的消夜里下药。我大声喝住她。

  原来我那日所听到的母亲大声喝的“你在做什么?”是这个样子。我在心中暗想道。

  小安冷冷地对我笑。说,程夫人既然你发现了我只有让你永远开不了口。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既然都是要死的人,都告诉你也无妨。你姐姐,啊,就是我母亲嗜赌如命。家都被她当空了。她还是要赌。她说若我搞不到钱,那就把我送去妓院卖钱。没办法,我只有委身下嫁于程老爷,他早被我迷得神魂颠倒。毒死他再毒死你。家产就全部归我所有。然后她拿出明晃晃的刀要杀我。不料却被我反手刺死。而且正中要害。她怎么说也是我姐姐的孩子。我没有想过要杀死她。阿一,自小我就知道你喜欢她。她亦是爱你。我怎么会下手。

  胡诌。全是胡诌!

  阿一,母亲在厨房的叫喊我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还有你为什么当时编那样的话来让我们恨你两年。

  因为,我失手杀了小安是事实。让她走得光荣一点,我心里也要舒坦很多。还有,因为你爱她,我不想让你知道你爱的小安是这样的人。

  母亲……我终于抱着母亲大哭。两年来所受的委屈都用眼泪让它释然。我已经无力再随阿一折腾。母亲始终是我所认定的温良女子。她忠诚于程府。忠诚于父亲。没有小安就不会有这出闹剧。复仇,在母亲看来像一种可笑的举动。她不介意别人的误会。我的母亲啊。

  阿一,你果然错了。我说过母亲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是在制造幻象。

  阿一嘴角难看地抽动了一下,算是笑吧。

  母亲,对不起。

  晚上的时候阿一在客栈的走道上说着。还是被我听见了。

  阿一,你手上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

  他往身后藏。脸微红。不停地对我搪塞。

  我一把抢过来,是母亲在他八岁的时候送他的紫檀木梳。

  原来你一直带在身边。原来你从来没有恨过母亲。

  也许吧。恨不起来。每当看见这把木梳,就会想起母亲她的微笑,我们的母亲是那么有涵养。我从不相信她会杀人。会以她当初所说的缘由杀人。母亲不是那样的人。

  我拿出母亲那年送的钗。说道,是啊,母亲不是那样的人。闹剧谢幕,母亲又可以一如从前陪着我们生活。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

  明天去绸缎庄向她说声对不起。

  母亲会计较这些么?

  不会也要去。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把她当杀父仇人来追。

  依旧是雨天。绸缎庄有稀稀拉拉的生意。我们待到门庭清净的时候,说,母亲,对不起。对不起。

  傻孩子。

  母亲一笑,便化解所有心结。

  就住在这里吧。回去很远。老房子也有太多不安的回忆。

  好,就在这里。我们都来卖绸缎。嘻嘻。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嗯。

  重新幸福了。我们也都醒了。

  这一年我还是十六岁,阿一还是十七岁。

  △6.我们重新种下海棠花树。一直到永远。终寻得归路。

  早春依旧。我们都长大了。海棠一样盛放。同样的院落,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陈饰。只是人心不同了。

  更暖了。更坚定了。

  我们的母亲和我们终于在绕了一大圈之后,回到了起点。

  有了最开初的美好。是这样。

  起点离我们其实只有咫尺。非要走很远很远才肯认清事实。

  起点处的幸福。是每个人的希冀。

  那一年我是多少岁?阿一又是多少岁?

  都不再重要了。

  是真的。

  作者简介

  瞳,本名高点皙。喜欢瞳的发音以及瞳这一意象。是很久以前用过的名字。

  重操旧业,笑。新概念作文获奖者是顶丢脸的可是我真不知道该写什么。现在是学校的好儿童,遵纪守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我一直恪守的名言。没有特殊才能。成绩平平。学过五年钢琴,现在处于完全荒废状态下。第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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