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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赭城 (1)

书籍名:《惜年》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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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他们往西,在马德里停留了两天。费诺见潘希年对博物馆兴趣浓厚,就专门去拜访了马德里“艺术黄金三角”——普拉多、提森-波尔内米萨和瑞内索菲亚。潘希年自然是看得心驰神往,费诺也专门回普拉多的戈雅展厅重温戈雅后期留下的作品,被同来的胡安娜开玩笑说“好像专程来和初恋情人幽会”。

  然后路线整个南折,进入安达卢西亚,第一站自然是在《唐·璜》里被热情赞美的“白城”塞维利亚——此地盛产橙子、女人、诗歌和传奇,孕育过最美丽的爱情,亦见证过最惨烈的。在他们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何塞在餐桌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和他同名的男人以及名叫卡门的女人之间那被情欲和鲜血渲染得猩红的爱情故事,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们的桌子上,也照在他们的脸上,潘希年一扭头看见费诺的脸,他亦看着她,眼神幽深,看不出的情绪深藏其中,又在对上她的视线之后,轻轻地转开了,再一次地。

  故事以死亡告终,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人都沉寂了下来。胡安娜看不懂费诺和潘希年的脸色,以为是这个故事的血腥搅了晚饭的兴致,就笑着荡开话题:“如果卡门的鬼魂会在生前工作的地方游荡,搞不好现在就在附近呢。”

  收到潘希年礼貌的询问的目光,她又笑:“我们的隔壁,就是当年的烟厂啊。”故事的卡门,一出场,可不就是烟厂的女工。

  “这么巧。”费诺也轻声附和。

  “可不是。不过这个城市也有费加罗啊……”说完就吹起口哨来,正是《费加罗婚礼》序曲的主调。

  直到他们来到格兰纳达,安达卢西亚地区又一个传奇的城市,去看传说中的赭城——阿兰布拉。

  这是摩尔人建立的王朝在欧洲留下的最瑰美的宫殿,又在他们被迫撤离欧洲之后被尘封被遗忘,直到有一天,勇敢的探险者再次发现她的影踪,拨开被荆棘和时光遮掩的纱幕,让她重见天日,再次接受人们因她的美丽和荣光而发出的无限赞叹。

  胡安娜的朋友在阿兰布拉里工作,因此特意叮嘱他们晚点到,避开密密麻麻的人群,得以好好一睹常春庭院和狮子庭院的风采。

  走进狮子庭院的那一瞬间,潘希年听见自己呼吸和心跳都在同一刻暂停的声音。夕阳把大理石的地面染成闪着橙光的粉色,雕花的灰墁,纤细的立柱,并着镂空的花纹一并投下光影斑驳的阴影,组成一个新的幻境。

  她惊叹得完全没有别的言语,只能一再地扭头去看费诺,似乎要问,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地方,但费诺只是微笑着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必说,这个地方本身,得以亲见,已经足以涵盖一切言语。

  潘希年仰望着姐妹宫那如同倾泼而下的星空一般的穹顶,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只是她不知道,这泪水并没有躲过费诺的眼睛,他抬起手又放下,把微微颤抖的手,藏在了身后。

  他们一直逗留到宫殿闭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前潘希年买了一本装潢精美的书,上面全是西班牙文,胡安娜说,这是一本当年这个王朝的诗人和贵族留下的诗集,摩尔人的诗集。

  于是在晚餐桌上,潘希年央求胡安娜随便读上一首——她尚未从初访赭城的迷恋中苏醒,任何关于它的故事都让她迷恋。胡安娜欣然同意,翻开一页匆匆看了两行,笑了:“看起来都是情诗,可惜眼下我们四个,都是单身的人。”

  夜色已经悄然降临这个城市,远处山顶上的赭城也披上了霞光,灯光还未亮起,只有一点夕阳血红的余色侵染上墙体。她安然矗立在那里,如同一面金红色的旗帜。

  忽然何塞说:“对了,费,希年,我能不能问你们一件事?”

  不知道这是在卖什么药,费诺先点了点头:“当然,何塞。”

  他却看着潘希年:“我知道这可能不太合适,也许是很不合适,不过……你们是情侣吗?”

  费诺像是被彻底问住了,一言不发;潘希年也不说话,反而看向费诺,看来是要固执地等到他的答案,但她心里又知道,这个答案早已注定,根本不需要期待。

  “我们甚至不住一个房间。”

  何塞是外国人,并不熟悉中国人的太极和以退为进,他觉得费诺根本没回答他的问题:“那又怎样,这不说明什么。”

  胡安娜低声叫了一句“何塞”,约莫有点劝阻的意味;他却不理会,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潘希年:“我不熟悉你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如果我冒犯了你们,我很抱歉,但……呃,让我这么说吧,胡安娜提过,现在你们生活在一起?”

  费诺这时才微微颔首:“是……”

  眼前的青年的双眼几乎在同时黯然了,但是费诺又说:“她是我老师的女儿,现在我照顾她,所以我们一起生活。”

  这个答案又立刻给了何塞希望,他抬起眼,追问:“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住在一起,但不是情侣。”这次开口的是潘希年,快速又略显生硬地接下了所有的话,“你要问的问完了,我们可以换个话题了吗?”

  何塞完全没有注意到潘希年的僵硬,竟开心地一抬手,转脸对胡安娜说了句西班牙语,语调又一次轻快起来。

  胡安娜并没有急着读诗,而是和潘希年一样,眺望着远处宫殿的轮廓,说:“希年,关于赭城,有很多很多的传说。但是大多是关于阴谋政治甚至死亡,和爱情相关的太少了,我想大概是对于末代王朝来说,爱情实在是太无足轻重。不过我倒是听我朋友提起,本地的年轻男人,要是有了心爱的姑娘,就会带她在夕阳落山的时候上赭城。那里有一扇被誉为‘通往天堂之门’的窗子,只要站在窗前一起看向远方,就能永远幸福。姑且不论真假,也算是为这个鲜血和眼泪浸透的宫殿的一点美好的粉饰吧。费,你这么喜欢这里,有没有听过这个传说?”

  最后一句毫无预兆地换成了德语,她含笑望向费诺。费诺在她注视之下,终于点了点头,也用德语说:“我觉得那里的窗子都很美,每一扇都值得驻足停留。你说呢?”

  她笑得微妙:“哦,别和我说这个,和我说没用。”

  何塞迷惑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终于抗议:“怎么说起德语来了,这不公平。”

  他们在赭城的陪伴下吃晚饭,吃饭时有人在远远地弹着西班牙吉他,缠绵的悠远的调子,听起来像情歌。就是在这样的乐声中,胡安娜开始念诗了:

  当他饮的酒

  使他醉梦沉酣

  连打更人也合上了双眼

  我胆怯地走到他身边

  好比一个人想要靠近

  却又假意流连

  我轻轻接近他

  犹如一个梦

  那样难以察觉

  轻盈好似一声喟叹

  我亲吻他的咽喉——洁白的珠宝——饮他湿润的红唇

  就这样和他度过一晚

  甜蜜地直到黑暗也微笑起来

  露出黎明的皓齿

  情诗犹在耳侧,潘希年情不自禁地去寻找费诺的目光。原来她悄悄做过的一切,早已写入前人的诗句里,那诗歌的开头她已经熟知,却不知道是不是有走到结局的一天。

  晚风里花的香味浓郁起来,盖过食物的味道,熏人欲醉。仗着胡安娜正在念诗,而何塞和侍者商量甜食,潘希年暗暗一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在桌布的掩护下,她伸出脚,滑向了费诺那一边。

  初初碰上的那一刻,费诺一震,猛然抬起目光看着她,眉头却皱了起来,满脸的不赞许和就此打住。他的腿要往后退,感觉到这一点的潘希年脸色一僵,却不肯放弃,索性任脚背轻而狡黠地,掠过费诺的腿骨,缓慢地如同在巡视一片领土。

  砰的一声,费诺站了起来,引得还在读诗的胡安娜错愕地停了下来:“怎么了?”

  费诺意识到失态,也不看潘希年,沉着脸说:“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

  “哦,那正好,我们一起去。”胡安娜也站起来,交代何塞,“再叫一客桑格瑞娅,念情诗的夜晚就适合这样甜美的酒。”

  费诺的抽身而去让潘希年有些失望,但他的反应之大,又让她隐隐有些得意。不多时,空了的酒瓶又端上来了,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让灯光下这嫣红的酒看起来有些危险和诱惑。

  “费说你不能喝酒,但是来西班牙却一口我们的酒也没喝过,实在太可惜了。而且桑格瑞娅不算酒,它比石榴汁还要甜……”

  面对这炙热又不失礼貌的目光,她不忍拂却何塞的好意,点点头:“我可以闻闻看吗?”

  “当然,请把杯子给我,我给你倒一点。”

  他一倒就是半杯子,还是潘希年连连叫停才不情愿地收住了杯子:“就算是醉了又怎么样呢?大多数醉了的时候,不是比醒着还更开心吗?”

  这句话说得潘希年心里一动,她勾起嘴角,徐徐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下仿佛藏了一个精灵,那么亮,那么美:“是啊,可不是嘛……”

  盛满桑格瑞娅的杯子在她手里被慢慢把玩着,玫红的光透过酒杯映在她白皙如雪的手背上,如同一抹最娇美的红晕。何塞看得都入迷了,正要抓起她的手倾吐心里的爱慕,潘希年却先一步扬起手,饮尽了杯中的酒。

  “希年……”

  她的脸颊迅速冲上红晕,影沉沉的眼眸里则如同冬日里陡然降下了浓雾,把所有的清明和克制都掩盖住了。于是等费诺和胡安娜先后回来,看见的就是潘希年睡倒在桌边,嘴里喃喃有词,仔细一听,竟然是一句又一句的“费诺”。

  费诺见状,苦笑说:“她醉了。”

  何塞也没想到潘希年一杯就倒,尴尬地说:“就是半杯桑格瑞娅,你知道这根本就是饮料……哦,她好像在说话,要什么吗?”

  费诺低头看一眼潘希年,摇头:“她在说酒话,不要什么。”

  不料潘希年一下子坐起来:“你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

  这句话是用中文喊出来的,费诺以为她清醒了,但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她又倒了下去。

  胡安娜这下也笑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不过既然醉了,今晚我们也散了吧,何塞没怎么喝酒,让他去开车吧……”

  费诺叫住她:“希年醉了以后不能坐车,不然一定吐得一塌糊涂,这还是山路。我扶她走下去,你们先去吧。”

  胡安娜一定,才答应:“没问题……何塞,那走吧。”

  何塞起先不肯动:“我可以背希年下山……”

  “去开车。费在这里。”胡安娜又说,后来看何塞还是不动,叹了口气,拿西班牙语说了一通,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潘希年,又看了一眼费诺,还是走了。

  等何塞也离开,胡安娜转身对费诺说:“可怜的何塞……他喜欢她,却抢不走她。她的眼睛里只有你,你也只看得到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挣扎,装作看不见她,你们中国人总有些我们不明白的道理。费,不管怎么样,相爱的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

  说完她走过来也给了费诺一个拥抱,好像还是两个人在同一间办公室朝夕相处四年最熟悉亲密的时光那样。明白她的安慰和鼓励,费诺只是笑了笑,抱回去:“谢谢你……”

  她贴在他耳边继续说:“我刚才读到一首好诗,可是看起来希年和你都错过了:‘最精致的一个夜晚,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把眼睛和睡眠远远分开,把耳环和脚环连起来 ’,上帝保佑你们。”

  费诺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胡安娜大笑着走向车子,又目送着车子起动,消失在灯火朦胧的街角。他慢慢地又收起轻松的表情,回到潘希年身边,扶起她,和声呼唤:“希年,你醉了,我扶着你走一会儿醒醒酒。”

  也不知道她听明白了没有,只是温顺地任由他搀扶起,踉踉跄跄地,迈动了脚步。

  餐厅在赭城对面的山头上,离他们住的酒店还远,这一区本来是吉普赛人的聚集区,房子都刷成白色的屋顶和外墙,又有“小白城”的别名。可是入夜之后,橘黄的灯光亮起,一切似乎又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城市——

  灯光和阴影把每一面墙,都染上了别的颜色,风摇而影动,仿佛随时都有什么会从大片黑黢黢的阴影里挣脱出来,然后在这月明星稀的深夜里狂奔而去。每一条街巷都静极了,少有行人,连人家传出来的说话声都难得一闻,就好像走入民间传说里的迷宫之城,只有入口,而永远没有出路。

  潘希年裸露的手臂紧紧缠着费诺的胳膊和腰,汗水一层层地沁进他的皮肤里,她的头发则被风若有若无地拂向他的脸上和颈窝,如同春日里殷勤随风招展的杨柳……费诺心口热透了,汗刚蒸发殆尽,又有很多冒上来,他的浑身都紧绷起来——他觉得危险。

  在转过某个街角的时候,潘希年被古老石板路上的间隙一绊,整个人往前跌去。费诺赶快抱住她,但刚刚站稳,她毫无预兆地,牢牢抱住他的腰。

  她绞紧了费诺,如若藤蔓,毫不吝啬任何一点力量。费诺试图推开她,她却忽然腿一软,直往地上坐倒,手臂却不肯松开,脸颊贴住他的腰腹,喃喃说:“我装不下去了……再也装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可以等到你觉得我长大了,可是我不行了,再也……费诺,费诺……”

  破碎的语句里,满是压抑的痛苦,陡然在这静夜里爆发出来,蓦然就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费诺低下头来,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散乱的头发,乱作一团的双眼,也在瞬间失去了推开她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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