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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故园 (1)

书籍名:《惜年》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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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月光下的面容,清晰一如心口最深的伤痕。

  大浪拍上船身,船舱里也难免一阵震动。潘希年自半梦半醒的幻境里猛然惊醒,一抬眼,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暗沉沉压住白茫茫的浪头,四周的航道也再看不见别的船,他们这一船人是这暧昧天气下唯一执著的渡客。

  尽管船舱内开着暖气,潘希年还是畏惧寒冷一般更严实地把自己裹进大衣的深处,手套和围巾抵挡不住内心的寒意,让她的手脚始终冰冷苍白。

  自那一晚与费诺共舞又不辞而别离开T城至今,潘希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早在那个夜晚便不再重要,白天和黑夜浑浑噩噩交替,但也仅此而已,当她终于失去一切伪装的力量决心逃离,潘希年才发现现在的自己甚至不再害怕让费诺失望。

  这恰恰是她之前最害怕的事情。

  是的。她害怕让他失望。早在还失明的时候,她曾经暗自许愿,只要能重见天日陪在费诺身旁,她愿意做天底下最好、最乖巧、最温顺的人,绝不忤逆费诺的一切愿望,绝不让他对自己有丝毫的失望,然后,她要陪着他,看着他,直到这茫茫洪荒能给她的最后一刻。

  就是这个支撑着她,忍耐失去至亲的痛苦,忍耐孤独和黑暗,忍耐对未知手术的不安惶恐,忍耐离开他独自生活,甚至忍耐和一个并不爱的人交往,然后伤害对方和自己——只因为费诺说,你们在一起很合适。她几乎都要放弃了,想,那就永远只作为你老师的女儿、你眼里的小姑娘吧,只要能永远在一起,只要不和他分开。随他觉得她和谁在一起合适,只要他这么想,她就如他所愿。

  谁知道他还是牵起了自己的手,和她跳了一支舞。

  至今潘希年依然能记得那些微妙的触感:他的臂弯揽住她的腰,手指穿过她的手指,如此温暖而有力;他带来的旋转如同一阵疾风,引领自己进入一个未知的狂喜的世界,令她眩晕令她颤抖,再没什么能比和他肢体相触的这一刻更重要的了,皮肤如同过了电,心底悄悄蹿起火苗,接着,这火苗终是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那支舞快得只有一瞬,费诺就停了下来。潘希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能听得见牙齿打战的声音,然而热血沸腾,冰火两重天。

  她仍眷恋地试图抓住费诺的手,他却轻轻抽开了。这个动作让潘希年清醒过来,心口的温暖依然徘徊不去,她有些怯怯地抬起头,想看一看他的眼睛,想找一找是否能有一丝迷恋和不舍。

  费诺始终是微笑的,看着她的目光还是如同在看一个年幼的女孩子:“当年牵你跳舞的时候,你只有我腰这么高,一眨眼已经是大姑娘了。去和云来跳舞吧,他在等你。”

  潘希年眼前一阵模糊。在定了定神之后,她发觉自己居然笑了:“只要是你的愿望,我一定如你所愿。”

  可是潘希年还是食言了,这一舞后,她再没办法如他所愿地和云来若无其事做一对小情侣。这个想法本身都让她窒息,她转身逃走了。

  想回家。

  这个念头是在离开T市的几天之后忽然闯进脑海的。

  从舞会上和云来不辞而别之后,潘希年匆匆回到宿舍,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就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去一个自己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念头,事实上恰恰相反,这是她眷恋的城市,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这并非故乡,如果不是因为船难,她也许永远不会生活在这里,但这里已经是她的第二故乡。

  火车离站的时候潘希年发现自己哭了,这是自重现光明之后就被小心收藏好的泪水,可是泪流满面的一刻,她甚至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潘希年是在中途下车的,没有任何目的性,也对那个小城毫无所知。

  那是一个秦岭脚下的小城,潘希年到达后倒头昏睡了一天一夜,又被过于充足的暖气热醒。她昏昏沉沉地推开宾馆的窗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那蜿蜒横亘的秦岭山脉。

  潘希年出神地远眺翠色尚未凋尽的群山许久,眼前浮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那无穷无尽的蓝色,看不到边际,晴天里水天尽头的粼粼波光,阴雨下白沫飞溅的巨大潮头,日出日落时那浓郁的金红……她几乎可以闻到空气里那熟悉的咸味,也能感受到拂面而来的湿润的海风,她已经知道这次漫无目的的远行的终点——她要回家。

  潘希年踏上了归程。

  先是搭火车来到最近的大城市,再搭一班飞机,潘希年终于回到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城市。踏上故乡的土地的时候,阴沉的天气落入眼帘,但始终阴霾而不安的心情,却又在同时稍稍被安抚了。这是她熟悉的地方,看顾着她的出生和成长,也是始终包容她的地方。

  潘希年没有任何犹豫地登上了轮渡口那被浪打得东摇西摆的渡轮。

  潘家的房子在离主市区还要搭半小时渡船的小岛上。这是艾静挑选的地点,又由潘越亲自设计,依托着岛上平缓的小山,正对着大海,有一个种满各种茶花的花园。

  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潘希年都回到这个两层楼的小房子,回到四季鲜花似锦的花园,仿佛只要再睁开眼睛,她推开房门,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见自己回来,就扬起声音对画室里面的妈妈说:“艾静啊,希年回来了,可以吃饭了。”

  但睁开眼睛意识清醒之后,她还是在别的城市,耳旁的笑语,不过是梦里徘徊不去的旧影罢了。

  事实上,动完手术恢复以后,费诺曾经陪着她回过一次老房子。当时同行的还有家里的会计师和律师,他们陪她回来处理父母留下的遗产。潘希年几乎是在踏进房子的一瞬间就昏了过去,然后急剧地呕吐,进而高热,几天之后她在医院醒来,看到身边的费诺,第一句话是:“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求求你把房子处理掉吧。”

  可是费诺并没有这么做。他耐心地等潘希年痊愈,然后找来律师处理完毕遗产继承手续,封存好房子并委托人定期打理花园,就带着潘希年离开了。

  她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即便是痊愈之后回到原来念书的大学,离家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车程,也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后来再次被费诺接回T市,离家就更是千里远了。

  离开家的那一天,费诺把钥匙交到潘希年手上,对她说:“家的钥匙。你总是有回去的一天的。”

  而现在,这把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掌心,她握得这么紧,反而连金属戳过手心的疼痛也感觉不出了。

  轮渡即将到站的铃声把潘希年从漫漫的回忆里拉回来。她朝着窗外一眺,已经能很清楚地看清小岛上的建筑物了。

  船靠岸之后,萍水相逢而暂时同济一舟的人们迅速各奔东西,只留下潘希年一个人在码头上踯躅良久,才鼓起勇气,慢慢沿着环岛的步行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的海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但潘希年并不觉得疼痛。很多知觉都随着离家益近而渐渐模糊,心跳和情怯压倒一切,她越走越慢,越走越迟疑,走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更多的回忆比眼前的大浪还要汹涌地打上心头,毫不留情地触及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这让她无处可逃。

  她熟悉这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那是她和父母一同生活的地方,她知道春天如何来临,秋天如何远走,她记得公园里的花木,也熟悉图书馆的陈设;常去的餐厅就在街角,依然亮着灯火,却再也不能挽着父母一路谈笑着进去吃晚饭;相熟的亲邻友人也相去不远,她却因为无法正视他们怜悯的目光而断了往来……

  念及此,潘希年面无表情地裹紧围巾,继续顶着风,一步步地走向故园。

  当熟悉的铁栏杆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潘希年再一次停了下来。秋天的花园草木凋敝,一些冬茶的品种虽然隔着围栏次第开放,但没有了爱花的女主人的精心照顾,总是显出恹恹的下世景象。

  潘希年出神地凝望良久,仿佛如此就能在花草丛中看见那个愉快安然忙碌着的身影。又一阵北风吹过,连那一点模糊的幻影都被搅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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