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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归巢 (1)

书籍名:《惜年》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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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来的护理正在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程朗顺手扯了一把费诺,压低声音说:“费诺啊费诺,就是不听劝。”

  费诺的注意力全在潘希年身上,一直看到她坐进车里,才接口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会替他们好好照顾她。”

  程朗认识他快三十年了,对此人固执起来的作风领教得也很彻底。何况眼下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是白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和他握手:“你不要全拿死人做借口,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面冷心软,别人看你一个好大的冷面夜叉,谁知道是个没药救的滥好人。好吧,别人是不撞南墙心不死,你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费诺,这一点我对你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底下少见这样的蠢货。”

  费诺含笑回握,风度翩翩略一颔首:“谢谢夸奖。”

  他和程朗道过别,开车离开了医院。过去的一周连降暴雨,气温骤降,费诺怕她吹风头痛,还是旋开了空调。车里没有人说话,三个人的呼吸声浅浅地回荡在密封的小空间里,时间久了,还是费诺先挑开了个话题:“希年,你冷不冷?”

  潘希年和入院以来一直照顾她的护理杨淑如一起坐在后座,听到问话声,一直偏向窗外的眼睛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还好,不冷。杨小姐你呢?”

  “我觉得正好。”

  这是三个人在这一程唯一的一次交谈。

  费诺接潘希年出院静养,程朗本身是不赞同的——一方面,她入院之后情绪一直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因为情绪激动导致头部的血块进一步压迫神经,对将来的手术不利;但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朋友的一点私心:对于费诺来说,在大学教书,又是景观设计师,这个年纪正是最忙的时候,还要分神照顾一个之前几乎没见过、现在又盲了眼的女孩子,实在太辛苦,就算高价请了私人护理,怎么也不如在医院方便。

  费诺并非不知道朋友的心意,但也有自己的打算。答应给潘希年一个家之后,他找杨淑如谈过一次,后者告诉他希年几乎不吃什么东西,说是闻到医院的味道就害怕,也怕生人的脚步声,所以查房的护士只要一开门,她立刻就醒了。

  费诺知道这多半是心理上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愈合的,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留下伤痕,从医学的角度来说,程朗的建议当然是对的,但是每次看见潘希年一点点消瘦下去,又觉得还是让她待在医院之外的地方更好。不过自从他和潘希年约定“回家”,她似乎隐约感应到了什么,比之前任何时候都配合治疗,不再哭,开始吃东西,等到出院前一周,身体的各项指标也恢复到一个相当可观的稳定水准,简直像是奇迹一样。

  这个世上又哪里有真的奇迹。她到底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

  想到这里费诺忍不住轻轻牵起嘴角,他们到家了。

  缠绵病榻的时间太久,潘希年的脚步有些虚浮。杨淑如虽然是出色的护理,但毕竟是个女人,一只手扶着潘希年,另一只手还要拿箱子,怎么看都显得费力。

  见状费诺自然而然搭了一把手,搀住潘希年,隔着她对杨淑如点一点头:“我来扶她,你拿行李吧,不要紧。”

  潘希年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费诺只轻声说:“慢慢走,有六阶台阶。”

  费诺虽然单身,但生活上从来不肯委屈自己,两年前T大的正式聘书一下来,就在市内的好地段租了一套复式房,一个人住。

  自从他决定接潘希年来住,一个月内,一层已经完全变了样。所有的木质金属家具统统收到二层,一楼里家具少得不能再少,所有的陈设都消失不见,连落地灯也移走,只留吊灯和壁灯,尽可能腾出一切空间来;沙发茶几是藤的,餐桌、配套的椅子,甚至电视柜和音响架都换成了强化塑料,件件轮廓圆润,质地也轻,就算撞上也不会疼,何况桌脚椅角都用布包好,只怕万一踢到脚趾;玻璃和瓷器茶餐具统统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竹木和漆器;客厅和厨房的入口原本差半步台阶,怕她万一走错,也垫平了。

  但这些现在都不着急说给她知道。进门之后,费诺只是领着她,穿过空旷的客厅,提醒着家具的位置,时不时让她停下脚步摸一摸东西在哪里,然后领她去卧室。

  这间房间本来是独立的套间,按最初的设计,应该是个客房。现在移去之前的旧家具,换上两张新床,正好给潘希年和杨淑如住。

  这房间里也是一切摆设都是少而轻,唯独在床头柜上,摆了只水晶花瓶,养了一蓬白色的茶花。扶她在床边坐好,费诺又说:“房间是空的,等你慢慢适应了,喜欢什么,慢慢添什么。”

  潘希年起先垂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等杨淑如也进了房间,才抬起头,用失去神采的眼睛看向费诺在的方向:“房间里还有花?”

  他记得艾静当年最爱茶花,新房子建好之后,在花园里种了许多不同的品种,他去他们家拜访多次,只有一次遇上花季……

  “我买了一束茶花。”他定神,接话。

  “嗯,我闻到味道了,茶花的季节早就过去了,谢谢你。”

  她待他礼貌而生疏,小心翼翼地,像充满戒备的小动物。对此费诺并不介意,听她这样说,反而笑了一下:“你先休息一下,等一下我们去吃晚饭,你是想在家里吃,还是出去吃?我知道医院的伙食很糟糕,现在既然出来了,想吃什么都可以。”

  他有意引她多说话,她似有所感,勉力从郁郁的神色里打起几分精神:“都可以。”

  “那就出去吃吧。”他迅速拿下主意。

  费诺做惯了单身汉,常年不在家开火,一提到吃饭,习惯性地就是去外面吃。他考虑到潘希年眼睛不便,情绪也不稳,专门订了相熟的馆子,要了个小的包间,也关照了菜色,等潘希年睡了个午觉起来,一行三人才出发。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一下车,人还没进餐厅,街边传来的人声和车流声就让潘希年白了脸。费诺正在交代侍应生去停车,一时没关照到,杨淑如却眼尖,抓住她的手一量脉搏,觉得不对劲,赶快就慢慢给她抚摩背部,说:“希年,别怕,我们都在这里,慢慢呼吸,慢慢来……”

  “怎么了?”费诺交代好,一回头,就看见两个人齐刷刷变了脸色。

  杨淑如不吭声,只比了个“赶快进去”的手势,也不等费诺反应,就带着潘希年闪进餐厅里。谁知道一进餐厅,人声夹着食物带来的热浪扑面而来,潘希年身子一晃,额角迅速地渗出汗来。

  这时候费诺意识到不对,叫来服务生,领他们去订好的房间,房门关上落了座,潘希年脱力似的往椅子上一靠,哆嗦着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谁也没想到,这只是这个糟糕透顶的夜晚的开始——

  起先潘希年还在尽一切努力调整呼吸和情绪,费诺和杨淑如也陪着说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眼看着呼吸好不容易正常了,偏偏这个时候,醉酒的客人经过包间门口,也不知是被什么绊住了,半天停在门口不走,更忽然平地惊雷一样,恶狠狠地捶了一下门。

  也几乎就是在同一瞬,潘希年整个人痉挛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又瑟瑟抱住头,缩回椅子上,半句“呀!”飘出嗓子,又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刀猛地一切,剩下半句戛然而止。

  晚饭自然是吃不成了,车子直接开到医院,打了一针,才把一路上抖个不停的潘希年制住,昏昏沉沉地倒在杨淑如的怀里。急诊的值班医生正好是当初参与抢救的大夫,看潘希年这个样子,一问晚上去了哪里,脸也沉下来了,重新交代清楚不能带她去陌生嘈杂的环境,不能受刺激,最后指指脑袋甩出一句:“她脑袋里还有个这么大的血块呢!今晚先留院,等明天程朗来看了再说。”

  这边潘希年听到留院,也不管自己正有气无力,立刻就说:“我不要住院!”惊恐之意昭然而现。

  费诺看了一眼她,她正抓着杨淑如的手左顾右盼,眼神乱得没有焦距,明显是在找人。他就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然后说:“希年,听话,明天我来接你。”

  只言片语,却是下了这一晚的最后判决书。闻言潘希年定住目光,但还是看偏了,对着墙壁的一角温顺而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好,我知道了。”

  了无生气。

  费诺再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出门前厅堂的空调忘记关,一开门,凉意扑面而来。开灯之后灯光落在空荡荡的地板上,仿佛在瞬间溅起金色的光芒,终究也还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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