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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每一刻的变化 (1)

书籍名:《天上大风》    作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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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个星期初,他正想向老板娘申请新的工作岗位时,老板开着一部红色的欧宝车出差回来了。对于老板他是陌生的工人,所以整个上午他都犹豫不决,是否该直接进办公室。下午,老板要走的时候,由于欧宝车钥匙被老板娘误拿回家,老板就在老板娘回家取钥匙的空闲时间里洗车。而车离洗车间是有段距离的,必须放了手刹推过去,老板推了几下,叫不远处的他和几个洗车工过去帮忙。他看到老板在边招手边对这边说话,但听不懂老板的粤语,不知是要干什么,便问肖礼。肖礼看看,拍了他一下,说:“没事,不是叫我们的。可能是推车,已经有人在推了。”他想或许也是,看了看就忙自己的去了--哪料不久后,正是因为这件小事情,他失掉了现在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洗车场来了一个新的汽车美容师,肖礼说是以前在这里工作过的老师傅。他打量了一下,发现那位师傅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心想大概在南方,有熟练技术的工人便通称为老师傅吧。但无论是否多请一个人工作,总归是别人的事情,他也没有在意什么。

  午饭过后,老板娘忽然叫他进办公室。他莫名其妙地进去,心里盘算着,也不知老板娘为什么叫他,只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他走进办公室,老板娘说:“你叫叶远影是吗?”

  他知道这是前话,就“嗯!”地应了一声,等她继续问话。

  果然,老板娘又问:“你来这里干了多少天了?”

  “一个月吧。”他回答。

  老板娘说:“好,那你明天不用再来上班了,一会儿回宿舍收拾你的行李吧。”

  他一下子懵了,问道:“为什么?”

  “我们这里不需要你干活了。”老板娘丢下最后一句话。

  他走出办公室,看着对面街上的人流,不知自己下一步又将去往哪里,心里烦躁极了。虽然无端被炒让他感到很愤怒,但争辩有什么用?人家是洗车场的主人,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借口。只是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工作,他已有信心不会再沦落到在大街上挨饿的地步了。可是该如何摆脱立刻将面临的困境,他依然茫然无措。

  老板娘派了一个洗车工跟着他一起回宿舍拿他的行李。半路上,几个穿警服的治安员从对面走过来拦住他们,其中一个治安员要求查看暂住证,他们还未办理,只迟疑了一下,便被抓上了“猪笼车”。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叶远影又是懊恼又是无奈。车厢里已关有十多个和他们同样没有暂住证的外来工,乱嚷嚷的。有的人咒骂,有的人商量如何逃跑。车上只有后车厢门上的一个铁栅栏窗格透气,黑乎乎的连光线都进不来,谁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默默地靠近车厢的小窗户坐下,和他一同被抓的跟着他拿行李的洗车工不停地抱怨着老板娘,就像在耳边嗡嗡乱叫的一只苍蝇。他感到自己似乎对什么都无能为力。

  大约半小时后,汽车颠簸着在一个周围有很多院子的地方停了下来。后车厢门刚打开,他和车里的十几个人就被治安员驱赶着,一起关到了一个用铁丝网围起来的砖房里,并被两个治安员挨个儿没收了身份证,眼看着他们锁好门扬长而去。

  砖房里地方并不大,基本都是因为没有暂住证而被关押的人,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木板和几辆旧摩托车,屋顶是石棉瓦和粗铁丝。叶远影看到墙上有一些用砖块写的字句,发现有句话写得甚有意思:我在街上走,忽被猪笼收,拉到无法天,索要赎身钱。不知我的身,究竟属于谁?

  看了一会儿,他再也不想去想这一天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了。身不由己的状况下,连自己都不属于自己。他已经累了,只是靠在墙上,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来临。

  傍晚,老板娘开着车来了,找关系交了钱,把跟着他拿行李的那个洗车工赎了出去。悲哀和愤怒什么也解决不了,只有行动,即使没有用处。在老板娘要离开的时候,他向砖房外面的老板娘??喊:“我的工资呢?把我的工资给我!”他想着有了工资,给治安队交钱,同样可以离开这里。可是老板娘理都没有理他,只回头瞟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催促那个赎回的洗车工上车,就调转车头离开了。

  他看着远去的车,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对人的恐惧。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了?他也有了和在墙上写打油诗的人一样的失望和愤怒,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逃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只是屋顶上全是粗铁丝,砖屋的门不可能打开,附近又是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更不知会不会被抓回来活活打死,怎么逃呢?外来工在这里如同工具一样,原以为自己那么困难地找到了洗车场的工作,已经度过了苦难,却不料一天内一切都改变了,而且陷入了一个更深的深渊。

  老板娘走后,叶远影在砖屋里被关了三天。三天里,他接受了一切本不应该承受的苦难。如果今天还是没有人来拿钱赎他,他将要被治安员强行输送到湖南农村收割麦子。而在这里,他根本没有任何朋友和亲人,更不可能通知几千里外的家人来接他。所以是命中注定了的,他只有等待着机会逃跑。

  下午,治安员把他和二十多个一起被关押的人押上了一辆开往湖南怀化的货车。汽车到附近工业村路口的时候,轮胎像是扎到了钉子,司机下车看气压,他意识到这是逃跑的绝佳机会,用从砖房里弄来的一根粗铁丝挑开车厢后门挂着的门锁,跳下车,拼命地向附近人多的地方跑去。后面几个人也跟着跳下来,四散而逃,押运的司机和两个治安员发觉后一时都傻了。回过神来,慌忙拿着警棍追,不过只追了几百米,便顾了东就顾不着西,掉回了头……

  而他还在不停地跑着,跑着,似乎全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量,直到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后才停了下来。而刚才惊险的一幕还不断地在脑子里回旋着,他想起可恶的老板娘和自己应得的工资,还有尚未取回的行李,又回到了洗车场。老板不在,老板娘看到他说:“你干什么?”

  “我来拿我的工资。”他说。

  老板娘看也不看地回答:“你在这里吃的住的我还没找你拿钱呢!你还有什么工资?”

  他一下子愤怒了,这是什么道理!他缓过劲,对着老板娘一字一字地说:“我明天中午会再来拿工资,你最好给我提前结算好!”说完他便走出了办公室。

  教他擦车门的洗车工肖礼看到后叫住他,说道:“影子,你的行李在我那儿放着。拿到工资了吗?”

  他缓了一下说:“没有,明天中午我会再过来。”

  肖礼说:“那怎么办?现在天快黑了,你今天晚上住哪儿?要不先跟我回宿舍睡一夜吧,大家都不说,老板和老板娘也不会知道的。”

  他看看肖礼,十分感激,想到如果在其他地方过夜,说不定还会被治安队抓回去,便说:“好,谢谢你!”然后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肖礼下班后,他们一起回了宿舍。

  次日中午,他又到洗车场要工资。老板依然不在,老板娘看他走进办公室,也不理他,先走出去佯装给洗车工们布置工作,磨蹭了一会儿,见他还站着,才不耐烦地说:“明天下午你再过来,今天不行。等老板回来会结算清楚给你。”

  “我身上已经没钱了,没法等到明天,你现在结算给我!”他不依不饶地说。

  老板娘说:“你没钱那是你的事,说了让你明天再过来,现在我有事,你别在我办公室站着。”

  叶远影听完真想立刻给老板娘一巴掌。但他还是忍住了,明天和今天不过相差一天,只要能拿到工资,和这种人生气不值得。他走出办公室,肖礼和几个洗车工围过来问他拿到工资没有。旁边一个洗车工透露说:他被炒其实是因为那次没给老板推车,只是当时洗车间人手不够,老板怕影响生意,才没直接赶他走。

  他和肖礼说着工资还没拿到的事情,听到自己原来是因为这件小事被炒,渐渐地恼怒起来,恨不得把眼前洗车用的水枪砸了出气。肖礼安慰他说:“影子,没关系的。你晚上继续跟我回去住宿舍,白天吃饭的时候过来,我给你打饭,明天等老板回来接着去要工资。”

  他迟疑了一会儿,考虑身份证被治安队没收后还没取回来,去找别的工作也不太可能,便听肖礼的劝告先回宿舍休息。下午吃饭时,肖礼打了一份饭和一小碟菜,分了一半给他装在饭盒里,其他的洗车工看到后也每人给他分了一点饭菜,合装在肖礼的饭盒里。晚上,他吃着大家拼凑的饭菜,心里一阵发苦,又感激不已。患难见真情,他终是体会到了这句话的辛酸与温暖。

  并且,肖礼悄悄告诉他说,其实洗车场一直都不发被炒工人的工资,因为路边找工作的外来工很多,老板和老板娘今天聘来一个,明天赶走再聘,只为节省应该支付的工资。加上老板是本地人,这种小事去劳动局投诉也没有用,所以想要拿回工资,必须得动些硬的。

  是日中午,叶远影再次来到洗车场。这次他再也不是客气地要求老板娘尽快清算工资了,而是怒气冲冲地走到办公室,一副不给工资不要命,绝不离开的态势。老板娘本是等老板回来吓唬他的,看到这种结果,自己先吓了一跳。真是俗话说: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老板家产数百万,他只是个外地打工仔,老板和老板娘如果不想真的惹上麻烦,只有给他结清工资。但一个月的工期也只给他发了180元,其余的全被作为培训费扣除。他明白这是赤裸裸的压榨,可处于弱势的自己,无用的抗争何必去试第二次。一个处于卑微群体中的人,如果想摆脱过分的欺压和不公正,只有忍耐,保持清醒,直到让自己强大起来。

  他鄙视地笑笑,走出办公室,让肖礼暂时帮他看管行李,盘算如何去治安队拿回身份证。正要动身时,肖礼叫住他说:“影子,有人找你,是前几天来的那个美容师。”

  他刚转身,那个美容师已经走过来说:“你是叶远影吧?我叫阿辉。”

  叶远影想,他能说什么事呢。阿辉认真地说:“我听说是因为我回来这里老板娘才把你炒掉的,真不好意思,我想知道你刚才工资拿到没有,我可以帮你。”

  “拿到了,不过只有180元,其余的被扣除了。” 他回答说。

  阿辉说:“那还行,也不错了。听肖礼说我们还是一个省份的老乡,你不在这儿也好,老板一直那么黑心,我现在也不想干了。刚说一个月才给我500元工资,以前就这个数,把我当什么了。”

  叶远影笑了笑不说话。阿辉又问:“那你现在去哪里找工作呢?”

  “我身份证在治安队押着,要先去看看能不能拿回来,再说找工作的事情。”他说。

  阿辉“哦”了一声,说道:“行,那你去吧。我先辞职去,你回来记得找我,咱们一起找工作。”

  叶远影先答应了下来,走往派出所,找到户口接待室的治安员说来拿身份证,治安员根本不理会。他担心上次逃跑被认出来,便站着一直等,到换班时间又一个治安员上岗,让他交了60元办暂住证的费用,却开了一张卫生管理费60元的收据给他,看他没怨言,才答应帮他找身份证。巧的是,收押的外来工身份证名单上也有个人名字叫远影,姓曾。治安员便拿着曾远影的身份证问他:“这是你的吗?”

  他看看说:“不是,您再帮我找找吧。”

  治安员又收了他20元的手续费,笑呵呵地还了他的身份证。他气愤极了,却也无可奈何,只有拿好仅剩的100元回洗车场找肖礼拿行李。

  阿辉看到他,问道:“身份证拿到了吧?我刚已经辞职了,准备和我一起找工作吗?”

  他答应下来说:“拿到了,你准备去哪里找?”

  阿辉说:“去虎门吧,我那里有几个好朋友,咱们可以先在那里住下来,怎么样?”

  他听到虎门,呆了一下,那个地方太难忘记了。他和蒋国亮从增城的建筑工地一起逃到那里,又到长安镇,一路走到深圳,经历了多少痛苦和折磨啊?如今却又要回去……

  阿辉看他久久不说话,以为是担心被骗,解释说:“虎门是东莞的一个镇,不是深圳这边,你去吗?”他想起那些时日里吃过的苦,猛然振作起来,浑身全是力量,说道:“好,我跟你去,什么时候走呢?”

  阿辉直接帮他拿起行李。他们走到公路边,和肖礼挥手别过,搭上了一辆开往虎门镇的客运汽车。傍晚,下站后,阿辉跑到公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两个打扮前卫的小伙子。阿辉向他介绍,一个叫小黑,老家是张家界的;一个叫蒙木木,是云南彝族人。互相问好后,他们接下阿辉和叶远影的行李,一起打车到了虎门镇中心太平村的一个专卖汽车蓄电池的两层楼的店铺里。里面还有两个同龄的小伙子,阿辉继续向他介绍,健壮的阿城是湖北襄樊人,稍高的阿兵是广东江门人。这家店是阿兵表哥开的,他们两个在这里守店,和小黑、蒙木木一样,都是几年来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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