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以走的路 (2)
次日早上，叶远影才知道他们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因为周军将近两个月没给管辖本区域的警察上缴管理费，关系彻底破裂。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先搬去火车站附近的一家简陋的旅馆住下来。昨夜来的那个同伙一看这番景象，挥挥手就和他们再见了。
他们在旅馆安置好行李，周军出去买了一些简便的早餐，吃完后狠狠地说：“今天一定要搞到钱，否则谁都别再混了！”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去市中心地段抢劫。一路走了很远，周军看到附近有个背挎包的单身女性可以作为下手对象，迅速走到叶远影的面前催促，说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不会失手，更提示这是混混的规矩：有了目标后小弟必须打头阵。叶远影一时心乱，后悔在搬往旅馆的途中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逃走，唯有试着说：“周大哥，这次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急了也许坏事，让我再适应一会儿好吗？”
周军看他确似害怕的样子，老练地鼓动着说：“那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下次让你动手时要快，昨天上午你也看过别人怎么干了，别怕就行！”
晃过了这次后，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下午一点多，他们在长途汽车站附近截住了一个外地打工的男孩，周军让张力和南瓜围拢上去要钱，那男孩吓得不敢声张，慌张地拿出了身上的几十块钱给了他们。周军用钱去买了两包烟，又在天桥旁盯上一个背挎包的打扮艳丽的单身女人，并给叶远影计算好了逃跑和隐藏的方位，说这次能搞到钱就分他一半，或让他自由选择去留。
叶远影看再也躲不过去了，也怕以后真的无法脱身，索性心头一横：打扮艳丽的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真能抢到钱离开这个鬼地方也好--他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平衡了一下内心，悄悄地按周军的指示跟踪了上去，正要动手时，转念又迟疑了。这种事情真的有了第一次，还能回头吗？万一被警察抓到了怎么办？抢与不抢的两种念头在他脑海里激烈地斗争着，周军和张力在一边再次威逼他动手。他恢复冷静，快步冲上前去，一手佯装抢包，一手去推女人的肩膀。果然，女人反应过来，“啊”的一声，赶忙抱紧自己的挎包，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同时对旁边放风的周军、张力和南瓜大喊一声：“失手了，快跑！”周军他们动也不动，装作不认识他。他的心头瞬间一阵发麻，在孤单跑过天桥的过程中，两脚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带着身体在逃，逃，逃。他唯有一个念想，躲开所有的人和警察！
跑了几百米后，前方正有两个巡逻的治安员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想起周军教过的方法，居然大着胆子迎面走向两个治安员，旋即又紧张地走了过去，钻进一条深深的巷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候，已是将近又一天的夜晚，天空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城市在一片灯光和雨雾的笼罩中缤???多彩。蹲在巷子尽头的叶远影，不知是害怕，还是麻木了，任凭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衣服和头发上。也许美丽的东西背后总有些残酷的缺憾才更加真实吧，望着夜雨中的天空，他开始感觉到愉悦，终究是放走了那个面临抢劫的女人，也放过了自己。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巷子里来往的人流，灯火通明的城市依旧如故，想起自己的箱子和背包还在周军他们住的旅馆里，而其中有些东西是他一直以来珍存的。为了取回它们，也因为刚才的经历让他不再害怕陌生的危险，他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周军的手机。周军先是问他在哪里，他按路牌说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在确信他是安全的状况后，不一会儿，周军就到了，并假意安慰着他说：“第一次难免失手，但你有胆量动手就是好样的。过段时间咱们还会做些大事，别太灰心。”
灰心？做贼也有积极的一面吗？他冲周军笑笑，跟他们一起回了旅馆。一路上，他一边木然地应着周军鼓励的话，一边想着取回箱子和背包后的逃脱之策。一夜之后的隔日，周军因身上的现钱已难以支付旅馆的住宿费，更是穷凶极恶地叫嚣着说：“今天再不干上一票，谁也别吃饭了！”他们一大早就出了旅馆，走到白云区的一条僻静的道路上，盯到一个可以作为目标的背挎包的单身女人，周军一看目标走到了复杂路段，又逼迫叶远影上前动手，还说：“这里到处都是岔路和小巷，抢到包后要迅速按我说的路口辗转跑过去，在安全的地方等我们。”他见无法再周旋了，正要放弃拿回背包和箱子的想法，直接逃离他们，对面却有个陌生男孩飞速冲了过来，一手抓住目标的挎包带，一手抓住包身，猛地从目标的肩膀往下一拉就抢走了挎包。这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男孩得手后转身向他们的身侧跑来，被抢的单身女人大叫：“抢劫，抢劫啊！”
他忽然热血涌动，不知怎地，竟然跃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抢包的男孩左臂。那男孩着急之下使劲地挣脱开来，又慌张地翻过公路栏杆向另一方跑去。一辆公交车刚好迎面向男孩撞来，男孩惊觉地往后一跳，只被车身擦带出了几米远。车上的人顿时一阵惊呼，那男孩当场也似乎被吓呆了，但一清醒过来，他就再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迅速逃进了一条小巷。
几分钟后，一名治安员往小巷中追去，并且联络附近地段的治安员进行堵截。周军走过来愤愤地对他说：“你拉住那个男孩干什么！他是另一帮的人，我们坏了他们的事会被他们弄死，你知道吗？”张力也恼怒地说：“多管闲事！”在此刻的气氛下，他沉默不言。
回旅馆后，周军又对他说：“暂时我先不和你计较了，但今晚以前你必须干成一次事，否则自己看着办吧。”他决定拼一拼了，几天前还在大学里读书的自己，难道就为了这样的过程才出来闯荡天下的吗？心中有所准备后，他对周军说：“周大哥，今天下午我拉了一把那个男孩，很误你们的事儿。不过我不想干了。你们不是往建筑工地拉小工吗？把我也拉去吧，工头给的中介费，你们可以看做是我这几天跟你们吃住的费用。这个是我自愿的，不会怨任何人，以后咱们要是见了还是朋友，行吗？”
张力听完站起身来，等着周军的眼色。周军一手抓住床边的铁棍，阴沉着脸。叶远影看这情景，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事情了。一对三，胜算不知。但走得出去就活下来，走不出去可能就玩完了。他的手也悄悄地伸向墙角的另一根铁棍。这时候，旁边向来话少的南瓜出人意料地说：“周军，张力，我看这样也行。这小子不顶什么用，长得又高，干事太显眼了，我看让他走吧，咱们先弄点零钱解决眼前的事情，等他混好了再来找咱们也好。”
南瓜说完，周军和张力愣了一下，虽还没有松开手中的铁棍，但也有些犹豫了。他们几个人在随时都会发生变化的氛围中僵持了一会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是担心南瓜不肯帮忙，还是他们现在确实混得不好，太需要钱，不愿在目前的景况下再惹麻烦，最后有决定权的周军对叶远影说：“你要真不想干也行，不过咱们兄弟这几天对你可是不错，你也不能这么不讲义气，一走了之吧。等会儿你再去抢一次，成功后你分一半，我们三个分一半，你就走你的，怎样？”
他看危险已是暂时缓解了，便沉吟了一下，知道周军其实也是在维护自己的面子，就又直接地对周军说：“周大哥，我既然要走了，也就不会再干了。你们把我送去建筑工地，先拿些中介费不也一样吗。我如果以后好起来了，一定不忘你们。”
周军听完看了看南瓜和张力，几秒钟后，南瓜把脸扭到了一边抽烟，张力也没有再言语。周军点了点头说：“好，晚上我带你过去。”
傍晚，周军带着叶远影出了门，走了很远的路把他送往专门倒送建筑工的一伙人那里。路上他记起自己有个同学似是住在东莞市，问周军能不能给接头的人打个招呼，把他送到东莞的建筑工地。周军笑笑说：“好，肯定没问题的。你长得这么帅，又这么高，不必找到同学，东莞那里有那么多工厂，你干完建筑去找个保安的工作，也一定能混出来。”
在把他交给几个接头的人，周军挥了挥手离开后，他被接头的人带到一个窗户被封的大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全是从火车站和其他地方骗来做建筑工的外地人，那些陌生的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陌生的他，如同在相互诉说各自的遭遇，但谁也不敢声张出来，怕被看管的人殴打。他看着乱糟糟的站着的、坐着的人，像极了在火车上醒来时看到的那种景象，内心深处生出一阵莫名的伤感。而当他听到隔壁的屋子里有人喊叫，发觉自己的所在只是其中一间屋子时，还未及考虑所处的景况，就顿时迷惑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被骗到这里？而且，每天将送走多少人，又将会有多少人被带往这里？假如真的是这样子，那么这个世界上可怕的地方还有多少呢？自己最初的流浪是不是太盲目了？
他沮丧着，烦恼着，可是又从来不肯后悔自己的任何选择。现在已然是身在这里了，无论这是自主的命运，或是被迫的命运，都不再有什么区别了。明天大家面临的都将是一样的遭遇。而明天以后的明天，虽然不知还会如何，将要再次流浪到一个怎样的地方，他只是坚信：可以最低限度地活着，就不会丧失任何人能够拥有的任何机会。
面对这个庞杂的世界，如果一个人想死，会去找很多的理由。如果一个人要活下去，也会变得更加坚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