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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重新上路(3)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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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夹着烟,透过袅袅的云雾和陈星对望,口气也显得悠远了:“对别人坦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你能跟我说这些,让我觉得欣慰。而既然说到这儿了,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张红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红旗?”陈星想了想,“张红旗是个优秀的姑娘,她好强,从小到大都赶在别人前头,此外就是心眼好……”

  张红旗的父亲打断他:“不用说这些,类似的评价我听多了老师的学期评语都有——来点儿本质的行么?”

  陈星惭愧地笑笑,咽了口唾沫说:“我觉得张红旗还是个孤独的人。和我一样,她好像也在生活里找不到什么认同感,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喜欢上我的吧。只不过我们对待孤独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她比我有能力,也有斗志,因此能把自己保护得更好……”

  张红旗的父亲笑道:“看来你还真是挺了解我女儿的——不过从父亲的角度理解,我觉得她最大的特点还不是孤独,而是爱较劲。”

  “爱较劲?”

  “是呀。”张红旗的父亲叹了口气,“她的爱较劲,和普通人理解的好强呀自傲呀还不一样,而是一种不满的情绪——对整个儿生活都不满意。她觉得生活太庸俗太低级趣味了,这点可能和你一样。但和你不同的是,她偏偏相信在生活的上方,必定存在着什么伟大的东西,值得她去追求。”

  陈星低头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张红旗给他的感觉一直如此,只不过他没法像眼前这个中老年人一样找到合适的词句,有条不紊地表达出来。

  张红旗的父亲继续说:“说起来,这种性格还是我的遗传。年轻的时候,我也是个爱较劲的人,而且较得惊天动地。你们中学附近的清华附中知道吧?我过去也是那儿的学生。这学校现在有名,只因为是所重点中学,当年可不得了,第一批红卫兵就是从那儿出来的。那时候,我老觉得生活不该是平淡的庸俗的,生活应该像书里写的那么辉煌绚烂充满激情,很自然就参加了红卫兵组织。你们这代人对红卫兵的理解其实都不全面,光觉得他们是一群借机斗老师斗家长的混蛋孩子,要不干脆就是胡同里打群架的痞子,其实我们那时候精英着呢——起码第一拨儿红卫兵,都是学院派。我上中学时能背整篇儿《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资本论》看了好几遍,满嘴马列原著地我父亲辩论。说实在的,我也不相信光靠几个小青年就能创造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可就是不甘心在现实里面泡成一个胸无大志的老头儿——就像现在这样。”

  他把烟头掐灭,又喝了口咖啡:“后来呢,当然该折腾的一样没少,该吃的苦也没躲过去,只不过等长大了貌似成熟了,较劲的性格还是没改了。说来也逗,年轻的时候较劲,是为了共产主义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等人到中年呢,却较劲较成了个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当时我在已经在一个国家机关干了不少年,都快提正处了,却说什么也不在那儿接着干了,而且还对政府颇多微词,那些话放当年都是挺吓人的,为了这个,我还和我父亲也闹崩了。我又有了个新理想,就是在体制之外凭借个人奋斗,也能实现自我价值。不有个词儿叫美国梦么,我那时候做的就是中国梦。我从单位辞了职,自己开了家公司,做的是进出口贸易,刚开始还觉得自己挺伟大的,可后来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时事艰难呀,既没那些外资的跨国公司有钱,又没国企的政策优势,公司随时都有倒闭的风险。就这么折腾了几年,较劲也较不动了,这才认了命,把公司卖给了现在工作的这家国企,自己也到里面任了个职等退休——我说这些你是不是听着特没劲呀?”

  “没有没有。”陈星说。

  张红旗的父亲说:“还是接着说张红旗吧。你们这代人和我们不一样,对社会呀思潮呀全然不感兴趣,只不过还有爱较劲的。张红旗就是一个,我也一直琢磨,她在跟什么较劲呢?到这两年才明白,原来她较劲的东西特别简单,就是爱情。她把爱情看成了超然的、形而上的东西,把爱情当成了理想。这样的人要隔那些知识分子嘴里,可能就是犬儒主义逃避现实,可我觉得,能为了爱情较劲,已经不容易了,尤其对于一个女孩子……”

  陈星无言以对。回想和张红旗的交往,有好几次,她明明是可以忘掉他,找一个更好的人的,但她却始终没有,而是绝望般用着力,将分开的平行线拉近。为了一念痴情托付终身,她是个很傻的小女人,又是个悲壮的梦想家。

  “该说的我都说了。”张红旗的父亲靠到沙发上,和蔼地看着陈星,“我找你谈,也不是非让你娶我女儿,只是希望你明白,正因为张红旗较劲,她对你才是真心的。再这么拖着对你们都不好,你可以作个选择:或者给她一个承诺,或者彻底离开她。至于钱呀事业呀这些问题,你可以不考虑,拿这些条件考量女婿,我们家还没这个习惯。”

  陈星对他点了点头:“我会和张红旗说的。”

  一老一少出了门,张红旗的父亲像朋友一样拍拍陈星的肩膀。临分手时,他忽然说:“还有件事,就算是我请你帮忙……”

  “什么事?”陈星说。

  “听张红旗说,张红兵跟着你们干呢?”

  “对。他也在咖啡馆上班。”

  “假如你还愿意和张红旗在一起,就替我照顾照顾他吧。千万别让他学坏,这孩子半年都没回家了,我真怕他在外面做出点儿什么……”说这话的一瞬间,张红旗的父亲显得特别苍老——就像个接受批判的乔冠华了。

  “好的。”陈星说。他也想起自己让父母操的心,鼻子不由得一酸。他忽然有了个奇妙的发现:他们这拨儿年轻人再怎么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骨子里却和父辈是一样的人。他们面对的世界地覆天翻,在这世界上走过的心路却是相似的。

  和父辈达成某种形式的和解,也是个“长大成人”的标志吧。

  当晚,陈星给张红旗打了个电话。他仍有些迟疑地说:“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张红旗听出他口气的特殊,屏住了呼吸。

  “等你回来我们结婚吧。”陈星故作轻松地说,“跟小北他们一块儿办。”

  张红旗沉默了半分钟,才说了一个字:“好。”

  陈星也说:“好。”他猜她一定泪流满面,因为他自己的眼眶也湿了。

  后来张红旗回忆起那段时候,她想,实在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呀。

  那几天她在上海出差,成天都闷在四面八方都是玻璃的办公室里,但整个儿的心都是醉的。外滩上的春风像裹着香味儿,把她的人都熏化了。和她相比,和她一起办公的几个上海白领就显得憔悴得多了。那些姑娘虽然不惜力地打扮,但整个儿人都像塑胶做成的。这也是写字楼里的女性常见的姿色。

  她们一半嫉妒地说:“哎呀,难得见到北方人的皮肤这样好。”

  后来她们又说:“其实也就是人透着喜兴。”

  张红旗想对她们说:你们算是说对了。

  写字楼里的女性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评论各自的衣服和首饰。这些评论有当面的,也有背后的,有赞美中藏着挖苦的,有挖苦里带着嫉妒的。过去,张红旗对这种爱好是看不上的,工作几年了,她还保持着简单舒适的穿衣风格。她有时还会刻薄地想:假如公司高层想提高女员工的效率,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她们光着身子上班——这样就没什么可聊的了。可最近,她再听到同事说起“范思哲”、“lv”、“古驰”这些词语时,心竟然也被拽过去了。晚上下班,路过新世界商场的橱窗时,她更会停下来看一看。她没有逛商场的爱好,可也要为了结婚买几件衣服呀。

  听一听,看一看,她自然而然地买起了时尚杂志。就算买不起的名牌,看一看也是好的。她也学会了把杂志藏在抽屉里,闲下来偷偷看两眼。杰出女性张红旗带着一丝窃喜想:怪不得那么多女人都成了小女人,原来当小女人是很幸福的。而结婚对于小女人来说,就像孩子手里唯一的一块糖,最享受的就是隔着糖纸闻味儿的感觉了。

  而当张红旗结束出差回到北京,听说那件事情后,她的第一感觉竟然像刚到手的那块糖被弄丢了。

  事情仿佛发生得没有征兆,其实已经深藏了许久。

  张红旗在上海的时候,陈星每天回家都很晚。一来是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二来他有了一个希望:想帮小北把咖啡馆开得更好一点。就算他对做生意仍然不感兴趣,但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立身之物只有这家店。而他们还担负着和张红旗、大眼妹妹结婚的任务呢。

  调酒、磨咖啡这些事儿他全然不懂,能做的也只有敦促服务员们认真工作、帮小北把新添的饮料印在菜单上、客气地向客人征询意见。这些碎碎叨叨的事情,竟然包含着一份忙碌的喜悦,夜里回家时,他也不觉得空虚。

  他甚至憧憬了起来:多少年过去后,他们的咖啡馆仍然红火,支撑着他和小北和张红旗的小世界。白天他等张红旗下半,晚上张红旗等他回去。他们是无数平凡而幸福的人中的一对。

  三月的夜里还很冷,但他却走得浑身暖洋洋的,仿佛和春风沆瀣一气。回到家后,他一般会喝一罐啤酒,等着困意慢慢袭来,随即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种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打碎了。

  那是一天中午,店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他们都留着寸头,穿着颜色朴素的夹克,看起来不像常泡咖啡馆的文化人。

  这两个男人要了两瓶啤酒,在靠近吧台的位置坐下,一边喝,一边有意无意地四下打量。没过一会儿,他们一起站起来,走向小北:“结账。”

  小北拿着帐单,从吧台后面绕出来:“两瓶啤酒三十——”

  但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男人猛地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胳膊,随即将他的脑袋按在桌上。小北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嘴里叫着:“操你妈你们丫干嘛——”

  陈星想也没想地冲了上来,但另一个男人却从侧面截住了他。也对方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一瞬间就锁住了他的喉咙,并将他的胳膊也别在了背后。

  “别动,警察。”男人低声说。与此同时,陈星腰眼上一硬,被什么东西顶住了。那一定是手枪。

  而一旁,小北的手上已经啪啦一声,多了一副手铐。小北的眼里自然满是惊惧,大声问:“干嘛抓我?”

  “有点儿事儿得找你们问问。”警察冷冷地说,“没准你心里已经有数了。”

  店里的客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儿便纷纷离开。一个警察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过两分钟,一辆警车停在了咖啡馆门口。这次进来的,就是穿制服的刑警了。他们什么也没说,径直进了里面的包间。屋里传出议论声:“是不是这儿?再找找。”

  陈星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头问身后的警察:“到底怎么了?”

  “这店的老板是他吧?”警察指着小北问。

  “对。”陈星疑惑地回答。

  “你跟他合伙吧?”

  “算是。”

  “你们涉嫌贩毒。”

  像给警察的话作证一般,屋里传出了欢呼声:“就是这儿——摇头丸k粉都有。”随即就是照相机啪啪响。

  陈星登时蒙了。

  他们被反剪着双臂,押出了咖啡馆。经过包间门口时,陈星向屋里瞥了一眼,看到那里的地板被掀起了两条,露出下面黑幽幽的一个空间。那就是警察发现的“藏毒地点”。他的心乱得要命。

  北京的胡同有个特色:不管出了事儿,保证不缺观众。早有一群神色悠然的大爷大妈围在门口,评论着回味着:“跟《法制进行时》里演的一样。”

  在警车旁边,他们也看到了那个爱听相声的警察。他面无表情地抽着烟,和陈星对视了几秒钟。刑警调查这起“咖啡馆贩毒案”时,一定找他了解过情况;而作为管片民警,他也坚守了原则,没有对当事人透露出半点口风。

  明知说也没用,小北还是对那个警察大叫:“真不是我们干的——你跟他们说说!”

  爱听相声的警察眼里流露出一丝伤感。他走到他们面前小声说:“别太害怕,现在还只是嫌疑。假如你们真没干,迟早会调查清楚……”

  他还没说完,一个刑警就插了进来,请他远离现场:“这事儿直接归市局管。”

  陈星和小北再次成为了难兄难弟。当然,作为贩毒嫌疑人,他们享受的招待规格要比当年高多了——在拘留所里住上了单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分别接受了密度极高的审讯。从警方的盘问中,陈星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因为临近奥运会,公安部门开始下大力气打击娱乐场所的违法活动,一批倒卖摇头丸的二道贩子纷纷落网。通过这些小角色,警方还力图顺藤摸瓜,查出背后的“大哥”级人物。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个在夜店被抓获的小毒贩交待,他是从小北的咖啡馆上的“货”。

  根据毒贩的口供,他的“上家”行踪非常隐秘:每次都换一个手机号与他联系,并且决不直接见面,而是将货物藏在咖啡馆的地板底下,让买家冒充成顾客,直接去包间提货。

  可以想见,用同样方式与他接头的下家还有很多。也许这个“毒枭”已经垄断了很大一片区域的麻醉药品市场。

  自然而然,最大的嫌疑被锁定在了陈星和小北身上。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陈星和小北几乎在同一时间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是古力。

  其实他们早就该提防那家伙了。搜出毒品的包间里,一般是三拨儿人进出:第一当然是普通顾客;第二是小北特别款待的“搞艺术”的朋友,当然,他在场的时候陈星也在;第三就是古力。那家伙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趟,号称“外面应酬太多想歇会儿”,然后独自拎瓶洋酒进去。

  那么能从容地把地板撬开,在下面掏出一个洞的也只有古力了。为了这个洞,他一定费了不少功夫:每次只能挖几厘米,然后把土装进塑料袋,藏到包里带走。为了掩人耳目,他就像一只土拨鼠一样勤劳、谨慎。

  这个洞大功告成后,他就可以把“货物”藏进去了。同样为了掩人耳目,他并不与买家接头,而是只用电话联络,先利用银行转账收到货款后,才让对方冒充成普通顾客,到包间里掀开地板提货。这时,他就根本不用露面,假如警察把他的下家抓住,最大的嫌疑也只会指向小北——他是贩毒窝点的老板。

  贩毒这事儿,最危险的环节就是交货,而古力巧妙地避开了它。他要让陈星和小北替他背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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