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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重逢(3)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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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没那兴致。”陈星笑笑,换了种破罐破摔的口气,“你忘了,我不是阳痿吗?”

  此后,小北又皇上不急太监急地给陈星介绍过几个对象。那些女性的构成相当丰富,有看见塑料袋就要召开批判大会的环保主义者,有能把腿掰到后脑勺的瑜伽教练,居然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那个小姑娘倒是非常酷,陈星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俩人默默地坐了一下午,到最后,她写了张纸条给陈星:“不好意思,我不说话是因为怕疼。”

  “哪儿疼啊?”陈星问她。

  女中学生小心翼翼地吐出舌头,露出巨大无比的舌环。

  “学校不让往耳朵上扎,我就扎这儿了。”她在纸上写道。

  但很快,小北就没工夫关心陈星的个人问题了。酒吧的生意开始急转直下。那段时间,北京的娱乐场所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纷纷出现,也像蘑菇一样迅速消失。时尚人物更是任性而善变的,同是胡同酒吧,小北他们这里一度还是有名的据点儿,可没过多久,客人们就纷纷不来了,他们跑到别的胡同里去了。那里有更新潮的音乐、更古怪的装修和更多的外国人。

  小北想尽办法,连轴转地搞活动作宣传,举办一周一度的“洋酒节”,但效果仍旧不理想。两个月扛下来一算账,原先日近斗金的店面,现在赚出房租都困难了。创业的艰辛终于体现了出来。

  雪上加霜的是,因为晚上音乐放得太响了,他们的酒吧遭到了附近居民的集体投诉。城管部门勒令他们把外挂音响全撤了下去,每天十二点以前必须结束营业。

  古力也急了。要知道,酒吧一旦亏损,亏的都是他的钱。他急吼吼地想办法,结果却把酒吧搞得更乱。

  不知何时开始,酒吧里出现了大批打扮妖娆的女人,她们也不要酒水,只是叼着烟翘着二郎腿在吧椅上坐着。没过多长时间,她们中的某些人就会被带走。

  这就是古力倡导的救亡路线。他回天津,也不知从哪儿拉来了一票小姐,并规定带走她们的客人必须消费一瓶洋酒。为了管理小姐们,他还雇用了一个妈咪,那大胖娘们儿每顿饭都要吃两个鸡腿,吃饱了就跟男服务员讲荤段子:“小伙子,瞧你这一连疙瘩,要不我找一妹妹帮你消消火?”

  小北非常矛盾。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当个时尚界人士,可现在却眼看要成为一个卖淫窝点的老板了。他害怕这么搞下去,古力会让他带着服务员上街拉皮条去:“大哥,做大活儿么?”

  更令人担忧的还是来自警方的压力。有一天,突然有两个警察走进酒吧,说是“例行检查”,吓得客人们纷纷心怀鬼胎地溜走了。幸亏古力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先把小姐们转移了,才算侥幸过关。

  警察来过没两天,酒吧又接到一个电话,说找老板。小北握着听筒哼哼两句,忧心忡忡地对陈星说:“派出所叫我过去谈谈,你也陪我过去吧。”

  他们开车来到派出所,敲开办公室的门。没想到屋里那位警官却说:“咦,怎么看你俩那么眼熟呀?”

  小北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爱听相声的警察。陈星不禁嘿嘿嘿地乐了。

  警察却厉吼一声:“别打哈哈!”

  小北只好严肃下来,听警察训话:“你们那儿到底干了什么自己心里也知道吧?居委会都反映好几回了——我说你俩也是派出所的常客了,过去是小不懂事儿,怎么越大越下贱了,干点儿什么不好……”

  小北冤枉地说:“政府,这事儿真不赖我们——。”

  “我懒得听你那套废话。”警察说,“提醒你们都是为你们好,要是让我们抓着现行,那就没这么简单了。回去好自为之吧。”

  小北又是千解释万解释,才让警察相信,他们也是被别人连累的。但警察还是要求他们赶紧把小姐轰走。

  正事儿说完,三个人才松弛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旋即,警察噗哧笑了一声:“咱们还他妈挺有缘份,我刚调到这儿就碰上了。”

  小北立刻蹬鼻子上脸,掏出烟来给警察点上:“您现在官腔够重的——提拔了吧?”

  “都三张儿多了还没对象呢提拔有什么用呀?”

  “那我给你发一妞儿——他知道我这人最热心了。”小北拍着胸脯子说。

  “你介绍的女的我还不放心呢。”警察撇着嘴。

  他又转向陈星:“你现在还听相声么?”

  陈星说:“听啊,你送我那收音机我还留着呢。”

  “收音机里的都听多少遍了,”警察说,“现在流行郭德纲的你听过么?哪天咱们到天桥听去。”

  打了会儿哈哈出来,小北和陈星赶紧回到酒吧,正赶上妈咪带着小姐们吃完饭回来。她们在大厅里集体画皮,准备赶晚上的场。

  “别抹了别抹了,”小北过去说,“晚上诸位姐姐转战别地儿吧。”

  “你让我们走我们就走?”妈咪登时气势汹汹,“我们可有合同——”

  “那你们到劳动局告我去。”小北说,“告下来我连住房公积金都给你们补上。”

  “我们都跟古先生说好了——”

  “古先生让你们来,警察召见的可是我。”小北的口气软下来,无奈地说,“姐妹们,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不过大伙儿都得混是吧?北京本来就管得严,你们还是在找个从业环境宽松点儿的地儿吧……”

  小北态度坚决,总算把小姐们都请走了。他烦躁地抽着烟,对陈星发牢骚:“真他妈狗行千里为吃屎,你觉得古力的经营理念跟我合拍么?”

  正说着,古力已经火冒三丈地进来了。他对小北也没那么客气了:“人是你轰走的?”

  “是啊。”小北看也没看他一眼。

  “你他妈哪盘儿菜啊?真把自个儿当大个儿的?”古力指着小北的鼻子叫喊,“你别忘了这儿是谁说了算,谁掏钱谁说了算——”

  他越说声音越大,连里屋的服务员都跑出来了。他们看见了老板之间的内讧:古力揪着小北的脖子,眼看就要动手了;而小北面色苍白,瞪着古力一言不发。

  但古力刚刚举起拳头,就被陈星凌空攥住了。他推了古力一把:“有话慢慢说,说不拢就拆伙,谁也别跟谁急好么?”

  三人不欢而散。但陈星和小北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古力就打来电话,约他们喝酒。在酒桌上,他又恢复了那幅亲热的神情,搂着小北的肩膀称兄道弟的。态度转变之快,让陈星都不好意思了。

  也许古力明白,他虽然是出资人,却也无法和陈星小北两人对抗。越对抗,他的损失就越大。现在的古力,已经练就了一套见风使舵的能力。这是他这代痞子圆熟的标志,也是他这代痞子没落的开始。

  在酒桌上,小北也给了古力一个台阶,仍然口称“古哥”,而且表示理解他的初衷也是“为大家好”。小北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会想出更好的办法,让生意起死回生。

  但从这天起,古力明显和陈星他们疏远了。只要小北和陈星在酒吧,他就借故不来,只有他们不在的时候,他才来店里逛逛。每到月底,他都会铁面无私地过来收账,拿走绝大部分利润。他的态度也很明确:你小北不是有本事么,那就让你来想办法好了,反正他自己该拿的那部分红利是一分都不能少。

  原先一起创业的人,已经分成了两个小阵营。后来,张红兵也不好好上班了,成天不知跑到哪里去闲逛。要不是看陈星的面子,小北早把他开除了。

  对于和古力的分裂,陈星他们倒是安之若素。小北更是看开了:假如真混不到一块儿去,那就干脆拆伙——他们本来也不是一路人。小北还盘算着,等酒吧的生意一旦好转,就尽快把古力的本钱还回去,反正执照上写的是他小北的名字,他和陈星两个人干倒还更好。

  而酒吧生意一闲下来,陈星便得以恢复了一个混子的生活状态。这期间他父母也退休了,顺理成章地染上了许多退休职工的爱好:喜欢逛公园,喜欢看北京大干快上的工地并畅想美好蓝图。这倒让他们的心态好了很多,起码比成天在家闷着谁也不理谁和谐多了。

  因为父亲的腰间盘突出已经很严重了,陈星常常打车陪着他逛颐和园、北海和施工中的奥运场馆。在扬沙漫天的工地旁,父亲背着手久久凝望,一副“问苍茫大地”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又拦住一个工人:“师傅,这场馆预计什么时候完工呀。”

  “后年。后年就开奥运会了。”

  “好呀好呀。”父亲满意地点头,“到时候,这一带的市容市貌就要大变样了。”

  工人一边走开一边嘟囔:“北京的老干部太多了,而且怎么全一个口气。”

  回到车上,父亲又对陈星穿着宝姿西服的模样抒发起了感想:“看到你能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很高兴。虽然你没有上过大学,但也算得上自学成材的典型了。”

  但陈星想对父亲说的是:过去您老说我颓废,现在我觉得您才叫颓废呢。

  又过了些天,张红兵却给陈星打了个电话。他压着嗓子,像做贼似地说:“星哥,我有一重大消息告诉你。”

  俩人在酒吧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张红兵吸溜着鼻子说:“我姐回来了。”

  陈星没说话。这消息让他恍惚了,觉得时间静止了。

  张红兵又说:“你没听见?我姐——张红旗——从美国回来了。”

  “什么时候?”陈星缓缓神,仍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示。

  “前几天。我妈打电话告诉我的。说是毕业了,美国一家公司想留她,但她觉得在那边呆着没意思,就到北京找了个工作。也是外企,过些天就到金融街那边儿上班儿去了……”

  张红兵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但陈星却又像失聪似的,呆呆地坐着。他的眼神也是直勾勾的,仿佛在望着什么遥远的地方,又像什么也没有看。

  他的神色让张红兵也愣了。他停下来,等着陈星的反应。两个人僵了一会儿,陈星才眨眨眼,迅速点上颗烟。

  但他仍然不知道该对“张红旗回来了”这事儿说点儿什么。纯粹为了打破尴尬似的,他才说:“都多少年没见了……”

  那口气,就像老电影里“忆战友”的情景一样。

  张红兵也点上颗烟,狠抽一口,憋了半天才说:“你要有空看看我姐去吧,买卖不成仁义在么——也是替我去……”

  陈星说:“你一直没回家?”

  张红兵摇摇头:“我姐不在家他们还成天看我不顺眼呢,她这一回来,我他妈还能被当个人吗?”

  两人默默地抽完烟,小口喝着啤酒。虽然没话,但陈星总感觉张红兵像憋着什么似的。

  果然,临走时张红兵突然说:“找你还有一事儿——”

  “干嘛?”

  “手头宽裕么借我点儿钱。”张红兵眼瞟着别处。

  “你花销也太大了,小北给你开的工资不是挺高的么,比一般劳动人民强多了。”

  “用钱的地方不也特多嘛,”张红兵羞涩地笑着,“哥们儿也开始恋爱了,那妞儿是国贸那边儿的小白领,那天一块儿逛商场,人家走到lv店里就不挪窝了,我一看那儿的包儿都一万多……”

  “我这儿也不多,”陈星摇摇头,从兜里掏出钱包,“就三千了。”

  “够了够了我再凑凑。”张红兵点头哈腰地接过去。

  送走张红兵后,陈星走在街上。他忽然发现街上的景色变了,还是那些楼还是那些车,但气场却不一样了——他和张红旗又在一个城市里了。北京不再是繁华得六亲不认的北京,不再是古老得千秋万岁的北京,又变成了那个弥布着忧愁的青春萌动的——北京了。

  那么,他要不要像张红兵建议的那样,“看看她”去呢?陈星还没有主意。他在街上慢慢走着,又一次回忆起和张红旗的故事来:他们本是平行线,莫名其妙地交错了,又莫名其妙地分开。但从此以后,他的整个儿人就变了,他总是感到张红旗正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即使两个人远隔千里万里……

  晚上,他叫上小北,到人大附中附近的“鹿港小镇”餐厅吃饭。这里原来曾是一片破烂的城中村,他们上中学的时候,在这儿吃过板儿面打过群架,还第一次被抓进了派出所,而现在已经变得富丽堂皇,街上来往的都是韩国人或伪韩国人、台湾人或伪台湾人、香港人或伪香港人。

  最近酒吧生意不好,小北忙得头都大了,脾气也差,逮谁挤兑谁。吃了会儿盘大量小的“正宗”台菜,他借着酒劲儿,又开始向邻座的中年人挑衅。那位大叔白白嫩嫩的,带着一个嗲里嗲气的姑娘,言必称“在我们台北……”

  “表酱紫嘛!”小北装疯卖傻地大叫,“在我们中华民国,口香糖都叫香口胶耶——你想不想口交想不想口交?”

  白嫩的中年人满脸悲愤地结账走人。人家走了,小北兀自骂骂咧咧:“带着妞儿来还有脸跟人家aa,我都想替他把单买了。”

  陈星也被他逗笑了。他掏出烟来,递给小北一颗。小北看看牌子:“怎么改都宝了?咱们还没穷到那份儿上。”

  “上学的时候不都抽这个么,”陈星悠悠地说,“那时候这片儿还是城中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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