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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海上花开(1)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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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急于动身,他错过了张红旗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作为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年轻人,深圳有几件事让他惊奇。

  第一当然是气候。出了火车站,他立刻急吼吼地找地儿脱衣服。时近年底,这里的气温还有二十度上下呢,本地人都只穿一件衬衫。他满头大汗地钻进一个公共厕所,脱下毛衣和薄棉外套。扭头一看,洗手池底下已经堆着好几件棉衣了,都是北方来的兄弟们扔在这儿的。这城市是用不着棉衣的。

  陈星想了想,也把棉衣一卷,扔在了洗手池底下。这一扔,倒很有点破釜沉舟的架式了。

  第二件惊奇的事就是口音。本以为这里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城市呢,可走在街上,花香固然很少,说鸟儿语的人也不多。人人操着一口硬邦邦的普通话。

  这倒也方便,他问了两次路,很快找到了叔叔的公司。

  第三件事,要算叔叔的公司了。“盛世辉腾科贸有限公司”——多么壮丽的名字,谁想到就在一栋破破烂烂的塔楼里,门口连招牌都没有。他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呢,可再看看房间号,没错呀。

  陈星的心凉了一半,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敲门。片刻,一个头发花白,长得比他父亲还沧桑的男人开了门:

  “是陈星吧?”

  “您是?”

  “我是你叔叔呀。我去日本之前,还到你们家去过呢,那时候你刚十岁。”

  陈星记忆里的叔叔,明明是一个文质彬彬,举止潇洒的青年知识分子,怎么才过十几年,就变成一个落拓的老头了。也不知是谁把他摧残成这样的,是日本吗?还是深圳?

  进到屋里,就更和想象中不一样了:别说办公桌和电脑了,连把椅子都没有,只是空空荡荡的两个房间,水泥地坦白地裂了一道缝。一个房间当中,倒是放着一堆纸箱子,已经积满了灰尘。陈星捏着鼻子吹了一口,灰尘下露出几个字:神兵牌高楼缓降器。

  叔叔尴尬地笑着:“这就是我们的产品。”

  陈星几乎抱着“必死”的信念问:“咱们是在这儿等着人家来买,还是要出去跑业务?”

  “甭琢磨这个了。”叔叔说,“大老远的来了,先吃饭吧。你吃过烧鹅吗?”

  陈星便背着帆布包,跟着叔叔,来到街口的一家小饭馆。初来乍到,他还不好意思喝酒,叔叔却坚决地对服务员说:“来一瓶金六福。”

  叔叔像渴了似的大口喝酒,咚咚咚半瓶下肚,人才有了精气神,说话也欢快了。“其实你来得有点儿不巧,因为我们的公司马上就要转型啦。当初我做这项目的时候,产品价格、适用人群都考虑到了,就连深圳有多少高楼都数了一遍,可就是忘了考虑一条——他妈中国人不要命!”他愤愤不平地说,“一台缓降器就一千块钱,着火的时候能救命呀,他们丫的偏偏几十万的房子都买了一千块钱倒舍不得掏。”

  “您不是说,和消防部门谈好了,可以让政府采购什么的……”陈星问。

  “政府要买进口的,”叔叔干脆地回答,“咱们这是自主品牌,人家嫌档次不高。”

  “敢情不光咱们卖这个呀。”陈星嘟囔了一句,不想说话了。

  不过叔叔的气势却借着酒劲越来越高昂了:“不过没关系,我不是说过,咱们马上就要转型了吗?船小好掉头,也许机会就在下一个项目上!”他干了杯中酒,又看看陈星,“我本来是不太赞成你来的,可你爸非让我带带你。这么着吧,我托几个朋友,给你找份儿工作先干着,等我把公司重新开起来,你再过来怎么样?别担心,时间长不了,也就是俩月的工夫,深圳这边工商局的效率高。”

  陈星只好说:“好好。”

  “来时候带着生活费呢吧?那我就不给你钱了。住处都是现成的,自己坐两站车到小商品市场买床褥子,往地上一铺就行。我在日本的时候就没睡过床。”

  “那倒无所谓,我在北京还睡地下室呢。”

  陈星便在单元楼里打起了地铺,等着叔叔给他介绍工作。谁想到叔叔醉醺醺地走了,三天都没露面。他在屋子里闷得发慌,只好到街上去闲逛。

  这虽然是一座说普通话的城市,但生活习惯上却还保留着广东风格。在酒店的一楼,时近中午还有人喝早茶。那大多是悠闲的中年人,穿着真丝衬衫,头发抹得锃亮。外地人常以为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黑道分子,其实不过是些发了小财的买卖人或者本地房东。

  一天中午,陈星竟然在街上看见一伙少数民族。可能是傣族,也可能是布依族,大概是云贵那一带的。这么热的天,他们还穿着厚厚的、印着花的棉布衣服,身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银首饰。无论男女,皮肤都很黑,连眼神都是风尘仆仆的。碰到路人,他们就摇摇手里的一大把首饰。

  可能是因为无聊,他竟跟着那些少数民族走了半天。他想看看他们究竟能不能卖出首饰。但直到晚上,也仅仅有两个姑娘买走了一枚戒指和一串项链。少数民族同胞一定也对这个城市很失望,就像陈星一样。

  天一黑,少数民族便立刻做到地上,集体休息。陈星便也在不远处蹲下。这时,忽然有一个矮壮的少数民族汉子冲陈星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是不是自己的跟踪让人家不快了呢?陈星有点担心。他听说,很多少数民族都是随身带刀的。但他走过去,汉子却笑了,从首饰串上摘下一条项链,递给他。

  陈星一愣,随即接下了。他对那汉子说谢谢。

  汉子又笑了一笑,便转过头去,自顾自和同伴说起话来,用的是他们本族的语言。陈星猜想,他们一定在讨论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也许他们明天就走了。

  陈星拿着项链离开,走过一片繁华的商业街时,忽然觉得饥渴难耐。说来也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他便就近找了一家茶餐厅,叫了份烧鹅饭。

  餐厅里人非常多,声音也很嘈杂。但喝着可乐的时候,他却忽然注意到了身后一个女孩的声音。那声音并不大,但因为是清脆的北京话,让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陈星背对着那声音,也听不清对方说的到底是什么,只感觉那女孩在抱怨:高频率、充满情绪的抱怨。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说话的人似曾相识,便转过头去找她。

  可才一转头,却看见一个女孩正飞快地走出去,丢下一个高个儿男青年,气鼓鼓地望着两份叉烧饭发呆。没一会儿,那女孩的背影就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中了。

  陈星只记得她留着一头栗色的长发。

  也许是栗色长发的女孩触动了陈星的神经。这天夜里,他无可救药地思念起张红旗来。他在地铺上僵僵地躺了两个小时,怎么都无法睡去,只好睁着眼,呆看着天花板。因为黑,天花板仿佛也不是天花板了,而变成了深不见底的苍穹。苍穹有多大,张红旗的笑颜就有多大,目光有多长,张红旗的背影就有多远。

  如果能睡去,能在梦里见到张红旗,那么情况会比眼下好得多。醒着的思念是实实在在,有质感地硌在心上的,让他的灵魂都疼了。

  不知夜里几点,陈星一骨碌爬起来,重新走进深圳的黑夜。即使南方的夜晚比北方长,这时街上也几乎全黑了。只有远处的一栋建筑还通体金黄地亮着灯,那一定是间夜总会。马路上驶过的基本都是出租车,载着一些长发飞扬到车窗外的女人。离得很远,都能闻到她们散发出来的香。连夜总会的姑娘们都下班了。她们来自山南水北,目的也和他一样。他们要靠不同的部位来“搏世界”。

  在这南方深夜的街头,陈星回想着和张红旗说分手时的情景。一遍又一遍。

  当时他正坐在北大对面的一家快餐店里,桌上立着两瓶啤酒,手上夹着一颗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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