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西征与南下(4)
“挂吧。”
陈星还没说完，她已经挂了电话。
随即，她坐到地上，呆呆地望着收拾一新的房间。早知道来美国之后会这样，还不如不收拾呢。满墙都是“fuck”和“shit”的背景，仿佛更符合她的心情。
张红旗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头脑的一片真空中挣扎出来。再看看表，已经是晚上了。她就这么一直坐了几个小时。
再摸摸脸，竟然没有泪水。是她没流泪呢，还是泪已经流干了又吹干了？
而这时她想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喝水，也不是上厕所，而是拨电话。她想再听一下陈星的声音。上次打电话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
就算骂着自己没出息，她还是无法自控地拨了陈星的手机。
刚一拨完，陈星就接了。但他还是没有说话，沉默地等着她。
张红旗叹了口气，慢慢地、吐字清晰地问他：“你——想好了？”
半分钟过去，陈星才说：“想好了。”
张红旗眼睛一红，就要把电话挂掉。要挂没挂时，听筒里却又传来大喊似的声音：“张红旗——”听起来好像陈星正在跌入无底深渊。
张红旗的手像弹簧似的，立刻把听筒放回耳边。
陈星一字一顿地说：“我最亲的人就是你。”
这句话让张红旗几乎放声大哭。但这时候讲这个有什么用呢？这不是钝刀子割肉吗。
她回答他：“以后就不是了。”
她看着粉刷一新的墙壁，明白自己真的孤身一人了。
很长时间以后，小北回想起来，陈星可能高中时就喜欢上张红旗了。当年他分明不喜欢沈琼还追人家，可能就是为了张红旗。
但说实话，小北从未认为张红旗有魅力。别说魅力了，他觉得她连亲和力都没有。她对谁说话，都是公事公办的，语调里透着一股别人都是蠢货，就她自己聪明的优越感。就连她和陈星说话，听起来也是这样。可是小北得承认，没有魅力的张红旗，不知怎么便把陈星“魅”住了。
究竟又是什么力量，把这两个看似不应该有关系的人拽在了一起呢？小北想，大概因为他们骨子里都是孤独的人吧。
一连好几天，小北都没见到陈星，打他的电话也是“不在服务区”。小北到地下室找过他，但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陈星到哪儿去了呢？小北嘀咕着：“他他妈的不会死了吧。”
一个礼拜过去，陈星还是没露面。这下小北可真急了。他猜到陈星和张红旗之间可能出了什么事儿。他又跑到地下室，一脚踹开了门，想找找这个失踪的家伙留下了什么线索。
没想到，陈星就在地板上呆坐着呢。门被踹开，他也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时的陈星瘦得可怕，就算穿着帆布外套，仿佛还能看出肩胛骨的轮廓。脸上也是脏兮兮的，胡子拉碴。
看起来，这家伙把自己关在了斗室之中，不吃不喝，玩儿了一次“闭关修行”。
小北的鼻子都气歪了，他过去踹了陈星的腿一脚：“你他妈得自闭症了？”
陈星抬头扫了一眼小北，还是闷不作声。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像是连觉都没怎么睡。
小北在陈星面前蹲下，揪着他的头发摇晃起来：“你他妈到底怎么啦？吃屎啦？”
陈星这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了一句：“我和张红旗掰了。”
小北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就是掰了。”陈星又低下头去。他的表情让小北不敢再问。
陈星的状态让小北担心极了。那几天，他也不到夜店去打碟了，早上一睁眼就去找陈星，强迫他吃喝，把他拽到外面去解闷。两个家伙又像高中时一样，肩并肩地在街上闲逛。
经过人大附中的校门口时，小北颇为感慨地对陈星说：“当年咱们多他妈叱咤，这片儿的小逼崽儿看都不敢看咱们一眼。”
只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地痞流氓也早就更新换代了。小北正在重温当年顾盼自雄的丰姿，路边却有两个叼着烟的男青年斜着眼，“照”住了他们。
小北现在倒也学乖了，他低眉臊眼地躲开对方的眼神。可没想到，陈星却一声不吭地冲过去，对着一个男青年的脸就是一记直拳。
三个人立刻像狗一样滚在一起，小北拍着大腿，摇头晃脑：“这他妈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他一边骂着，一边只好也加入战团。于是场面变成了四条狗滚在一起。
因为陈星在身手上的明显优势，他们很快就把对方打翻在地。小北一边打量着路口有没有警察，一边掐着一个男青年的脖子：“服不服服不服？”
“大哥我错了。”那孩子也是个勇于挑事儿敢于认怂的专业流氓。
这时却听到旁边咚咚咚，原来是陈星揪着另一个男青年的头发，仍在疯狂地打。对方早已没有了还手之力，牙都掉了几颗了，满脸是血。
小北这才吓坏了，跑过去抱住陈星：“你他妈疯了？”
而陈星却像机器一样，仍然在专心致志地打。小北真急了，全力扯住陈星的胳膊：“我他妈可不想陪你进派出所了！”
那天到了晚上，小北还没消气，一个劲儿地数落陈星：“你他妈精神不正常了吧？不就是个婆子么？瞧他妈你这点儿出息。”
陈星一直低着头，面无表情。
小北说：“骂你都觉得没劲。”
过了几天，陈星却忽然来向小北告别了。
“哥们儿要南下了。”
事情的起因，是陈星那天回家，正好赶上他叔叔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这人早年也是一所三流大学的老师，后来抓了个机会，到日本做过半年访问学者，没想到在那儿却发现了一个“商机”。他带着日本一家野鸡科技公司的产品授权书回了国，辞去公职，转战深圳。根据断断续续的消息，亲戚们知道他在那边“混得不错”，经营着一家欣欣向荣的小公司，还买了车和房子。
这次打电话来，家里人才知道他到底做的是什么买卖。
“我就盼着咱们国家盖大楼，楼越高，市场前景就越广阔。”叔叔在电话里亢奋地说。
原来，他从日本带回来一种叫“缓降器”的玩艺儿。这个小机器构造很简单，就是一卷钢丝绳，外带固定装置。一旦高楼发生火灾，楼上的住户可以用它来逃生。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高层虽好，火灾难防。你说，万一熊熊烈火烧起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跳楼？必死无疑。不跳？死得更痛苦。这时候就需要我们的缓降器了，有了它你绝对可以放心跳楼——当然不是真的跳楼啦，腰上拴着钢丝绳呢，相当于吊微亚啦。微亚你不懂？那你见过蹦极么？我们的产品就跟蹦极差不多。当然，下降速度还是非常缓慢的，绝不是自由落体——有心脏病高血压的人也能使，广东人怎么说的？牟问题啦。所以我们的广告词是这么写的：神兵天降，高枕无忧……。”
叔叔在电话里说得天花乱坠的，让陈星的父亲摸不清头脑：“你的意思是我们也买一个？你忘了我们家住二楼的？楼底下就是一堆大白菜，不用钢丝绳也敢往下蹦……”
“不是这个意思。”叔叔说，“我就是想跟你们介绍一下我们这个产品的前景。”
“跟我介绍有什么用？谁住得高找谁去。”陈星的父亲不耐烦地说。
叔叔这才说出了真实用意：“我就是想找你们融点儿资。我已经跟这边儿的消防部门谈好了，明年就要政府采购，可现在的厂房太小，需要一笔钱来扩大规模……”
“你是说，你的公司现在很挣钱，前景也不错？”
“那当然。我给你算算，就算三层楼往上一层配备一部，深圳有多少高楼？我得卖出多少缓降器？深圳的市场饱和了，还有广州、北京、上海……万丈高楼平地起，我们的生意也会平地起。”叔叔说得口干舌燥，“怎么样，你要是打算炒股，那我劝你还不如在我这儿做一下投资，我保证收益会比……”
“钱没有。我们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年单位房改已经掏了个底儿掉。”陈星的父亲干脆地说。
叔叔明显很失望，但兄弟之间除了钱以外，还得有点儿别的话题吧。他只好东拉西扯了两句，又问陈星“这些年怎么样？”
“挺好的，成天在街上晃悠，快成流氓了。”父亲更没好气了。
叔叔讪讪地劝他宽心，便挂了电话。
没想到父亲刚挂电话，坐在一旁的陈星却瓮声瓮气地开了口：“干脆我去深圳得了。”
“什么？”父亲好像没听清楚。
“我说我去深圳怎么样？”
“干嘛去？”
“跟着我叔叔干两年，看看能不能混出什么名堂。”陈星叼着烟抬起头来，直视父亲。
这是这么多年来，陈星第一次对自己的前途提出建议。他父亲一下子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