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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爱情死亡论(4)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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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昌平的时候,小北与陈木把校外的那个小旅馆当作了他们的根据地。乃至于每次去找陈木,小北在音乐学院刚一上车,似乎就闻到了乡村旅馆特有的霉味。

  路途实在遥远,他往往刚一下车,就要直奔旅馆。因为天黑了,没地儿去了,陈木已经在那儿等他了。虽然同在昌平游荡,但小北那时却没时间和陈星见面。他们各有各的爱情需要品尝。

  他和陈木常常在村口吃点素炒饼之类的东西,喝两瓶啤酒,然后便到旅馆里去厮守缠绵。对于小北来说,那是多么迷醉,又多么困惑和伤心的时光啊。接吻的时候,陈木的脸上总是挂着悲哀,这仿佛说明,她爱的并不是小北。但做爱起来,她又是那么投入。在这个小小的破败的房间里,她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气氛。这气氛让心灵痛苦,却让肉体像殊死博斗一般亢奋。有的时候小北做着做着,就突然想哭。而十有八九,做着做着,陈木就已经哭了。

  但这还不是最累人的运动。当两个人喘息甫定,靠在床头抽着烟的时候,真正的拉锯战才算开始。小北就像中了魔咒一样,只想和陈木讨论一个话题:“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们是怎么“爱”的?

  陈木缄口不言,小北却要深挖狠挖用力挖,一直挖到她的灵魂里去。他有一个残忍的战术,就是不断地提及“那个人”,刺激陈木最敏感的记忆,使她难以忍受。他想,终有一天她会崩塌下去,宣泄出来,告诉他全部的。

  但告诉他全部之后,又能如何呢?难道她的“过去”是小学生作业本里的错字,找到了,就能擦掉重写吗?小北倒没想过这个,他那时要做的只是“知道”。

  由于“那个人”在小北的脑袋里,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抽象符号,因此他最初的那些问题,就像综艺节目里的“猜猜他是谁”游戏一样:

  “他是你的同学吗?”

  “他身高有一米八吗?”

  “他有什么特长?”

  “他现在在国内吗?”

  “他从事的职业是什么?”

  这样的问题对陈木的触及并不是很大,她只是幽幽地叹口气,点头或摇头。所以小北想,他需要更赤裸裸,更有杀伤性的提问方式:

  “他做爱的习惯和我不一样吧?”

  “和他做爱的时候,你的叫声也这么大吗?”

  “你有没有统计过,和他做过多少次爱?是不是做得太多了,人家就玩儿腻歪了,不要你了?”

  一问到这些,陈木自然就受不了了。她无限仇恨地直视小北,目眦欲裂。而小北则拿出一幅流氓相。

  于是他们就对骂起来。在说脏话这方面,陈木是不遑多让的。要知道,女权主义者的一大特点,就是能骂出男人的粗口。两个刚刚还喘息着抱在一起的人,现在却要操对方的妈,操对方的大爷,操对方的祖宗八代不分性别。

  只不过,在这场屎尿横流的论战中,最终占据优势的还是小北。陈木有一个弱点,就是她骂得太投入。她真的怒火中烧。而小北则是悠然自得的,几乎是享受骂脏话的乐趣。到了最脏最猛烈的关头,他还能够笑眯眯地叼着烟,不紧不慢地发挥想象力。因为这一点,他往往也能创造出更加花样翻新的措辞。而陈木肚子里的那许多金香玉,婉约词,这时候就帮不上忙了。

  所以她选择了:跑出去。往往高频率地吵上半个小时,陈木忽然就沉默了。然后她穿衣服,摔门,用长跑运动员的架势往外跑去。

  刚开始,小北还在后面得意洋洋地说:“落荒而逃啦。”可后来,他也害怕了。陈木的跑绝非逃跑,她的表情是彻底绝望的,仿佛胸中的悲愤无出发泄,便要和外面的寒风、旷野、外面无穷无尽的黑夜去搏斗——死而后已。

  再加上陈木谈爱情的时候,总是死呀活呀的,认真地乱说,小北不禁想到:她不会真的去死了吧?

  小北便追出去,找陈木。可是陈木跑得很快,早已溶化在夜色中了。小北站在路灯下,看看家家户门紧锁的村子,看看远方无穷无尽的公路,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

  可是没办法,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萧何月下追韩信。他常常先在村子里绕一圈,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用脚翻动路边的秸秆和盖白菜的塑料布。他仿佛认为陈木会藏在这些破烂里。毫无疑问,小北这么做的时候,很像一个小偷。就算他不会被村民发现,也会把狗惊醒。一条狗大吠起来,激活了其他的狗,转瞬之间,整个村里的几十条狗都在叫。狗的大合唱让小北不得不撒腿就跑,因为过不了多久,院子里就会冲出人来,他们或者拿着砖头,或者拎着铁锹,看见不认识的人就往死里揍。

  小北寻找陈木的下一个方向,自然是公路上了。比起村子,这里更加危机四伏。天垂旷野,四下除了风吹玉米刷刷响,没有一星别的声音。连狗都不见了,更别说人。而且在这里,碰到人会更可怕。

  小北一边跑着,一边心惊肉跳。男的尚且如此,何况陈木。昌平园有个女生遇害的事儿,他也是听说过的。那姑娘的尸体,不就是在学校外面的农田里被发现的么?死者的阴魂仍未飘散,她陈木怎么就这么不要命呢?

  好在陈木很幸运,她多次不要命地往外跑,却从来没有真出什么事儿。有时候小北筋疲力尽地回到旅馆,却发现陈木已经回来了。而且她冷静得很,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小北问她:“刚才你跑什么?”

  陈木说:“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和你呆在一起。”

  小北被气得胸口犯堵。他想说:有本事你别回来呀。但他却不敢说了,因为他怕陈木真的再跑一趟,那他就别想睡觉了。

  而有的时候,他还真的没法睡觉,因为陈木没回来。他只好摸进昌平园,确定陈木有没有到那里去。有几个晚上,张红旗都听见他在楼下鬼哭狼嚎地叫:“陈木!陈木!”

  宿舍楼的灯光被他叫亮了好几盏,对面的男生楼干脆扔下酒瓶子来:“你他妈叫春呐?”

  没办法,张红旗只好到陈木的宿舍。推开门,就看见陈木咬着牙,恨恨地坐在床头。这种时候,她的裤腿总是脏的,额头跑出了一层汗珠。而她同宿舍的女生都坐了起来,却也不说话,只是惶恐或者烦躁地看着她。

  张红旗说:“你倒是答应他一声呀。”

  陈木说:“就当他是一条狗好了,愿意叫就叫去。”

  张红旗严肃地回答道:“狗也是你招来的,不要影响别人睡觉。”

  然后她便打开窗户,对楼下喊一声:“她在屋里呢,别叫唤啦!”

  小北听见张红旗这么说,真的就不叫了。他转过头去,像狗一样甩甩脑袋,走了。每次这么闹一场,小北在几天之内眼圈都是肿的。他哈欠连天地想:谈个恋爱可真他妈累呀。是每个人都这么累呢,还是我自找的?

  后来小北对陈星总结说:“昌平的白天属于你们,晚上则属于我们。你们在玩儿我们都是木头人,我们在玩儿捉迷藏。”就这样,终于等到陈木她们到回燕园,小北认为可以轻松一些了。城里的夜晚是灯火通明的,许多咖啡馆和网吧都通宵达旦地营业。对于夜奔人,这些地方都是好去处。即使陈木再往出跑,他也不用担心她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际,变成一具裸体女尸了。

  由于中关村这边的宾馆价格相对高一些,小北便在北大东门外租下了这间地下室。从此,他几乎整天都泡在这里,也不回音乐学院了。白天,他独自在屋里弹吉它,专心致志地做一个摇滚艺术家;晚上,陈木来找他,他们便继续做爱、吵架。吵架的结果,还是他把她给骂跑了。但是现在,小北是高枕无忧的。他懒洋洋地点上一根烟,心里甚至有点得意:就算陈木心里有“那个人”,但她还不是要来找他吗?今天骂跑了,明天还会来。也许小北在陈木心里的地位,早已超越了“那个人”,只不过她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心情很好的小北盘腿坐在海绵垫子上,摇头晃脑地弹吉它,浑身抽搐着。如果说小北这么多年埋头苦干过什么事儿,那只有弹吉它了。除了弹琴,他还拖来了一只巨大的音箱,在屋里放各国歌曲。早晨,他用《新长征路上的摇滚》送邻居们出门,傍晚,则用一曲《乡村小路送我回家》欢迎他们回来。

  住在地下室隔壁房间的,基本是些十八九岁的打工妹。她们有当收银员的,有在批发市场摆小摊的,还有披星戴月煮馄饨的。她们都有着红扑扑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混迹在她们中间,也让小北很高兴。

  每个清晨,小北还会和姑娘们一起倒尿盆。不要小看这个活动,在小北眼里,它简直是诗情画意的。由于地下室只有一个公共洗手间,而且地处走廊的尽头,所以住户们的起夜问题,基本要用尿盆来解决。晚上注满了,早晨就要倒出去。而那厕所只有一个坑位,倒起来必须要排队。排队的时候,姑娘们自然不会闲着,她们端着尿盆聊天,讲笑话,交换新闻,搞得欢声笑语的。那场面,就像小镇的水井旁,或者村外的小河畔。

  小北则是尿盆队伍里唯一的男性。被女性青春的身体、青春的欢笑和青春的汁液包围着,连他这个流氓学生都不好意思了。他往往红着脸,主动排到队伍的最后去。但次数多了,自然也就熟起来。姑娘们问他:“在屋里弹琴的是你吗?”

  小北说:“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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