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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爱情死亡论(3)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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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胖大叔们小心翼翼地又问:“姑娘,你是哪个系的呀?”

  “中文系,怎么啦?”

  “我看还是找你们系的人来接你吧——你不用担心示威的事儿被系里知道,不叫老师也行,找个同学什么的也行——”

  陈木脆生生地回答说:“那你们给二十八楼打电话,找一个叫王明明的人来接我。那是一个博士。”

  大家又度秒如年地枯坐了半个多小时,那个叫王明明的人终于来了。胖大叔们像见了亲人一样,上去握手:“您可算来了——我们可一个指头都没动她。”

  而王明明则对他们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陈木面前,霍地蹲下来,握住了她的手:“你这又何必呢?”

  王明明的声线极度温柔,温柔得让胖大叔们浑身一颤,肚皮也跟着抖三抖。这样的嗓音,使人想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那经典的诗朗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而陈木则倔强地扭开脸,面向斜上方四十五度。她的下巴尖得像一只即将破弦而出的箭。

  王明明低着头,长久地摸着陈木的手,继续柔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胖大叔们被这一幕突如其来的言情大戏镇住了。他们屏住呼吸,默不作声,偷偷看看王明明博士的脸,再看看陈木的脸。两个人的表情里都有那么多欲言又止,那么多问世间情为何物,那么多不思量自难忘。时间仿佛静止,画面长期定格,就像一部演了几十集的电视剧终于到了结尾——就等着音乐起上字幕了。

  而胖大叔们清楚地看到,陈木的眼睛湿润了,晶莹了,一颗两颗三颗泪珠依次滚了下来。泪珠划过脸庞,凌空飘散,落在王明明干瘦、颀长的手背上。

  王明明博士转过头,和蔼地问胖大叔们:“我可以把她带走了吗?”

  “走您的。”胖大叔们像一群呆傻儿一样异口同声。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王明明还不忘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一个胖大叔的口袋里:“她打坏的东西,我来赔偿。”

  然而两个人到了门外,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胖大叔们正在扫地、摆桌子呢,却听到陈木尖利地叫了一声。大家立刻像看不够一样,又围到了窗口。

  陈木又蹲到了地上,双手抱膝。她的眼睛已经肿成了两只桃子,而且还是那种熟透了,正在流汤儿的桃子。她看着地,呆呆地说:“你带我回你宿舍。”

  王明水也蹲了下来,继续温柔并沉痛着,回答陈木:“我对不起你。”

  “你带我回你宿舍。”

  “我对不起你。”

  “你带我回你宿舍。”

  “我对不起你。”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扯起皮来,好像在进行一场耐心比赛。

  屋里的人都听腻歪了。一个胖大叔终于按捺不住,跳了出来。

  他对王明明博士吼道:“你就把她带回家去吧!保证警察不管!”

  而王明明像惯性一样,又回答了一句:“我对不起你。”

  陈木则腾地站起来,鄙视地瞪了胖大叔一眼:“无聊。”说完就像猫一样窜跑了。

  “我无聊?”胖大叔不服气地嘟囔,“你们一句车轱辘话说了八百遍,还有脸说我无聊?”

  这一夜,陈木终究没去成王明明的宿舍。她也没回自己的宿舍,而是到昌平园校外的小旅馆窝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来时,她遇到了小北。

  小北立刻迷上了陈木。从当初的大眼妹妹到上大学,他也算接触过不少姑娘,但大都是些胡同美人和部队大院儿里游手好闲的“圈子”,像陈木这样的女青年,他还是头一次见识。

  陈木叼着烟蔑视一切的态度让小北着迷。陈木在欢声笑语中忽然就惆怅地叹一口气的神情让小北着迷。陈木在做爱后发着呆,喃喃自语地背诵纳兰性德的习惯更让小北着迷。

  就连陈木号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小北都着迷。坐车的时候,她拒绝小北让座,吃饭的时候,她拒绝小北买单。这倒便宜了小北。他对陈木说:

  “将来结婚的时候,我让你站左边儿,举行完婚礼,我让你在上边儿。”

  小北觉得陈木太——不俗——了。这样的姑娘太适合他这个“fucktheworld”的摇滚艺术家了。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就好比约翰-列农遇到了大野洋子。

  但在陈木的诸多特质中,最让小北着迷的,还是她对“爱情”的态度。她让小北知道:爱情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狼狈为奸,不是青春期的躁动,爱情是心灵的交汇是命定的前缘,是超越世俗,是最崇高最伟大的人类灵魂的震撼。

  和以前的大眼妹妹一样,陈木也喜欢对小北讲故事。但她讲的不是色情故事,而是殉情故事。对于小北这种没文化的人,得从最基础的讲起——杜十娘,死了;林黛玉,死了;祝英台,死了;霍小玉,死了;步非烟,死了。

  “还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呢,那个特殊点儿,先死后活。”小北补充道。

  陈木说:“先死后活的中国也有,杜丽娘。”

  小北问:“是杜十娘的姐姐吗?”

  总之,那些爱情标兵就像我们国家的先进典型一样,不死不够伟大,死了才能追授。中国爱情史,就是一部美女死亡史,她们前仆后继,尸横遍野的,让陈木无比迷醉。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段恋曲也是万骨枯。没有万骨枯,爱情又怎么会如此神圣呢?

  所以陈木告诉小北:“你知道什么才是爱得最深爱得最真吗?就是两个人走在一起,迎面开过来一辆汽车,你突然就有钻到汽车轮子底下的冲动——没有任何原因,但就是有这种冲动。”

  这个“爱情死亡论”把小北震撼得热泪盈眶。他就像一个没有信仰的羔羊皈依了宗教,一个脱离部队的战士找到了组织。我操,爱情真是,真是——

  “伟大个屁。”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小北却这样对陈星愤愤地说,“纯属内分泌失调。”

  但他马上更悲伤了:“可是我的内分泌失调之后,却调不回去啦。”

  一般失败的恋爱,也总是先有一段甜蜜的时光,然后才开始吵架,谅解,再吵架,再谅解,一直到有些人生出疲倦,有些人生出仇恨,最后想看两厌,甚至咬牙切齿。而小北和陈木却打破了常规,他们刚在一起,就直接进入了深仇大恨的阶段。

  小北受到的第一个伤害,就是在陈木说出“钻到车轮子底下”这段话之后。当时他们正走在昌平的林荫道上。一辆满载玉米秆的农用车突突驶过,小北很动感情地拽住了陈木的胳膊,抓得很牢。

  “你做什么?”陈木问他。

  小北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说:“我怕你——”

  陈木笑了一下,笃定地告诉小北:“你放心,我现在没有那种冲动。”

  小北轻轻吁了口气,却像把身体里的热量都吁了出去。他的心啊,一下子就凉了。陈木的意思很明白:爱到想死的冲动,她和小北在一起是没有的。什么超凡脱俗什么生死相许,听着够牛逼的吧,可是与你无关。

  小北便问陈木:“那你以前有过吗?”

  陈木更加笃定地说:“当然有。”

  小北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和谁?”

  陈木说:“和一个人。”

  她这么说完,就拒绝再作任何回答了。两个人都很烦闷。陈木的眼神飘散着迷离着,一眼而知,她在追忆往昔。她还忘不了“那个人”。小北的心更痛了:陈木爱过的是谁呢?他们爱得有多深?因为“那个人”,他小北便不能得到“那样的”爱情了吗?

  小北进而回想起刚遇到陈木的那一天。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和他脱光了衣服,滚在了一起。原来小北还以为自己的魅力很大呢,现在想来,陈木只是把他当作“那个人”的替代品了吧。甚至连替代品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工具,用来让她忙起来,暂时不去思念“那个人”。换句话说,如果那天早上不是小北遇到了她,而是别人,她一样会把人家拽到旅馆里去。哪怕碰到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伯伯。

  她的身体是免费进入的广场,心灵却是大门紧锁的圣地。这是小北对陈木的新认识。恰恰因为如此,他一边煎熬着,一边却更迷陈木了。

  “有情有意的婊子,这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典型人物吧?李香君赛金花之流。”面对陈星,小北进行着深入剖析,“这种女的对男的诱惑太大了,因为她们不爱的人可以干她们,并以为自己正在干一个圣女;被她们爱的人呢,却往往不干她们,这样就可以作一个圣人啦。”

  “跟人家搅和在一起,还这么恶毒攻击人家,这不好吧?”陈星对小北说。

  小北则严肃地说:“这不是恶毒攻击,这是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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