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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吵架(3)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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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人都以为说话少的人,声音也小,张红旗也是这样,所以她才放心大胆地逼近陈星,没有提防这一吼。而吼声一出,她立刻觉得耳朵嗡了一下,脑袋缺氧了,连心脏都险些停跳了。

  张红旗立刻抱住了头,惊诧地望着陈星:“你竟然对我大吼大叫?”

  陈星呢,又不说话了。那幅沉默的样子,好像刚才令人心胆俱裂的那句“闭嘴”不是他发出来的。

  张红旗转瞬被无限的委屈和自怜笼罩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她想说:“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对我吼过呢。”但她却又不想这么说,她觉得这句台词太俗了。好多电视剧里的年轻女性都有这么一句。

  流了半晌眼泪,她才对陈星说:“你别再找我来了。”

  她又对陈星说:“你走。”

  看到陈星不走,她也喊了起来:“你走!”

  这一句喊得也很有气魄,连旁边树上的鸟都惊起来了。她仿佛认为,不在动静上压过陈星,就不解气。吵架的最终结果,就是让他们变成了两枚鞭炮。

  而陈星竟然扭过头,真的走了。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吵架的本末。凭窗而立的张红旗现在想来,真是既伤心,又莫名其妙。他们从来没有高频率地说过这么多话,第一次说(主要也是她对他说),却竟然是因为吵架。而吵架的原因呢,又是“说话”问题。他们真的那么需要说话吗?不说话的时候不也挺好吗?人家话多就让人家说去吧,他们为什么要学人家呢?

  张红旗随即又害怕起来。因为人家还说了,情侣之间第一次吵了架,以后就会经常吵,不停地吵下去。吵到分手,或吵到结婚,或吵到再离婚,最后终于活活吵死一个。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

  但这个经验,又是“人家”说的。“人家”怎么不总结点儿成功经验,却老是提供失败案例呢?张红旗更烦了,甚至心生厌恶,只不过厌恶的不是“人家”,倒是自己。她厌恶自己总被“人家”左右。

  还是想想切实的问题吧。陈星现在在哪儿呢?自从吵了架,他有一个星期没露面了。这个礼拜的“见面日”也没出现。他不会真的听了她的话,“别来找我”了吧?

  吵架的那天,别看陈星吼得气势如虹,但他实在也慌了。他从未面对过这样一个张红旗。吵架还让他感到疲倦,疲倦得不愿想任何事儿。而张红旗的那一声“你走”对于他来说,就像大赦一样,使他终于可以逃跑了。

  其实他也并没有离开北大。他独自跑到了湖边,抽了半包香烟。坐着坐着,就把太阳给坐了下去。天一黑,湖边对岸竟然传来笛子的声音。《扬鞭催马运粮忙》。他听张红旗说过,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人在这里吹笛子,吹这支曲子。

  本来很欢快的音乐,此时听来却是沉闷、呆滞的。于是他想:还是回昌平去吧。

  决定走,却又走得很慢。他在湖边踌躇着,走两步,就看一看湖水,再抽一颗烟。好像因为吵了架,他却对张红旗更加恋恋不舍,更想留在距离她近一点的地方了。

  看水复看水,抽烟复抽烟,磨蹭了将近一个小时。在他走到湖的另一头,又一次停下来的时候,笛子声忽然停止了。没过多久,有人从后面拍拍他。

  陈星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那人白白净净的,神色木讷而诚恳,手上攥着一把笛子。

  “同学,你该不会是想不开了吧?”那男生问他。

  “想不开?”陈星愣了一下。他倒不存在什么“想不开”,而是一碰到什么难题,干脆就懒得想了。他回答对方:“没有没有。”

  “哦。”那男生释然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也想不开,要跳湖呢。”

  “不跳不跳。”陈星尴尬地说。

  “那就好。”那男生却又补充说明道,“这儿每年都有人跳湖。”

  等到陈星转身要走,那男生又在后面说:“你抽烟吗?”

  于是陈星再停下来,给他一颗烟。

  这样一耽搁,陈星走出校门,天已经黑透了。他在街上等了一个小时,连车的影子也没等来。看来今天是没希望回昌平了。但他也不想回家。这几天,父母的脸色格外不好,大概是又有哪个同事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学了吧。

  于是,陈星像没头苍蝇一样,又钻进了北大。他这儿走走,那儿走走,重温了这一天和张红旗去过的地方:地下录像放映厅、书店、湖边的石舫……现在这些地方都是黑的,一副人去楼空的味道。人回来了,楼还是空的。

  走累了,他就来到静园草坪上,躺着,看星星。这时还是很有情调的,也有音乐伴奏:几个爱好音乐的大学生,在不远处围成一圈弹吉他。他们弹的都是英文老歌:“甲壳虫”、“老鹰”、鲍勃-迪伦……陈星便跟着琴声,在心里哼唱那些曲子。他就这么把吉他一把一把地听少了,把星星一个一个地看灭了。

  等到最后两个吉他手打了个哈欠,也回宿舍了,他就开始后悔没有带收音机了。如此静夜,听听“空中笑林”,也是别有一番风情的嘛。而等最后一颗星星在天幕之上消失,他又后悔没带厚衣服来了。下午还是挺暖和的,入了夜天却阴了,还起了风,竟然冻得他直打哆嗦。

  陈星只好站起来,继续走路。但他就算比别人能走,也不能这样走一夜吧。他的眼皮逐渐抬不起来了,哈欠也一个一个地跟了上来。他摸摸兜里的钱,只有十几块,肯定是不够住旅馆的了。此时此刻,心里的委屈才像终于熬熟了的汤,汩汩冒着泡儿,翻腾了上来。

  他不知道张红旗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自己有那么坏吗?他想,自己虽然不能算“好”,可也绝对不“坏”呀。不说话又算什么罪过呢?他不是一直以来就不爱说话吗?张红旗还说,她在讨好他,她为了他做了很多,可他自己不也如此吗?在昌平的时候,是谁风尘仆仆地走去找她?回燕园以后,是谁往返一百里和她相见?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做”呢。难道在恋爱里,“做”就不能代替“说”,“腿”终究敌不过“嘴”么?

  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校园里转。一边转,一边委屈。这样的游走,上高中的时候也有过,只不过现在来得更孤独,更伤感。等到实在想累了也走累了,他对自己说:还是找个地方躺一夜吧。

  他开始视察那些犄角旮旯,想找一个避风的地方。但都不行,那些台阶下、墙拐角不是积着污水,就是有虫子。好容易找到一个比较干净的角落,却发现地上赫然放着一卷手纸。看来已经有人使用过这里了。再怎么说,也不能和一泡大便并肩而眠吧。陈星叹了口气,却把那卷手纸捡了起来。

  最后他决定,还是在草坪上睡好了。这时候,那卷手纸发挥了作用。他把手纸展开,铺在地上,铺成了一张白白的小床单。随后,他趴了上去——不是仰面躺,因为那样会感觉更冷。

  他竟然一沾地就睡着了。一瞬间,风也不吵了草也不扎了,一天的烦恼都消失了。当然,冷还是很冷的,所以在睡梦中,他不自觉地抓起身下的手纸,往脖子上缠,往脑袋上缠,好像手纸真的是床单。冥冥中还有一个意识鼓舞着他:能靠这卷手纸撑过一夜,就是英雄好汉!

  可惜夜未过半,他就被弄醒了。有人拿一根棍子捅他。陈星睁眼想看,却只看到一片白幕,白幕背面是一团耀眼的光亮。原来是手纸蒙住了眼睛,他扒拉开手纸,躲着手电的光,看见了两个中年人的脸。

  那两个家伙都是胖胖的黑脸膛,他们一边用电警棍捅着陈星的肚子,一边饶有兴致地问:“你是在搞行为艺术吗?”

  陈星弯腰坐起来,这才发现手纸已经把他的上半身都缠住了。校卫队的师傅们巡逻至此,猛然看到了一个木乃伊。幸亏他们没有真的电击他一下,否则才会领教什么叫作诈尸呢。

  “跟我们走一趟吧。”两个老爷们儿指指不远处停着的奥拓车说。

  张红旗可不知道陈星那天晚上的遭遇。

  他先是被抓到了校卫队的办公室,在夜里的北大,这儿的窗户是唯一亮着的。其灯火长明,堪比中南海里的“那盏明灯儿”。只不过中南海的灯,照耀的是“全国人民”,校卫队的灯,只照耀小偷、酗酒者、在湖边野和的学生。

  “自己交待吧,属于盲流还是流氓?”一个胖胖的大叔叼着烟说。

  陈星仿佛没听见,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桌上那半瓶“二锅头”酒上。

  “来来来一口。”他哆哆嗦嗦地对胖大叔们说。

  “哟嗬,小哥们儿瘾还挺大。你是不是还想抽烟呀?”胖大叔被他逗乐了,居然从桌上拿起酒瓶子,抛给他。

  “烟我自己有。”陈星咕咚,咕咚,来了两大口。终于暖和点儿了。

  胖大叔又催他:“交待问题吧。”

  “没什么好交待的,”陈星努力睁着眼睛,作坦诚状,“就是睡觉。”可惜因为严重缺觉,他的眼睛此时仍然非常朦胧。

  所以胖大叔认为他很不真诚:“睡觉不回家睡去,干嘛到这儿睡?你在这儿睡,出于什么目的?”

  旁边的一位忽而从桌上抄起一叠油印材料,“啪”地往桌上一摔:“最近学校里又冒出仨砸玻璃的,七辆自行车被偷,还有一个仍未归案的流氓犯,躲树林里打伏击见着女的就蹦出来脱裤子。我告诉你,校内严打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自己考虑考虑吧。”

  几个胖大叔说完,还真就扔下他,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他们要把巡逻前没打完的那局扑克牌善始善终。而把案犯独自锁在屋里,也是一种惯用的审问技巧,寻常小毛贼常常就这么招了。

  陈星心里可一点也不着急。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流氓学生,他早已听出胖大叔们是在“诈”他呢。他反而很庆幸,今天晚上正好没地儿睡觉呢。这里虽然没有床,可是比草地上要暖和多了。

  于是他脱下外套,当作枕头,继续席地而眠。这一觉,睡得却比刚才难受多了。外面虽然暖和了,可一阵阵的冷却从肚子里冒出来。他没睡多会儿,就爬起来,摸到那瓶二锅头酒,再来两口。如此好几次。

  而等到胖大叔们终于打完了牌,重新回来时,看见他正缩在地上发抖呢。一个胖大叔过去捅了捅他:“发羊癫疯了?”

  这么一捅,倒把胖大叔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对其他人说:“坏啦。”

  天近破晓时,陈星又被塞进了奥拓车,几个胖大叔护送着他。只不过他们没把他送往医院,而是运到了派出所。他们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如果送医院,住院费谁出呢?校卫队的经费是有限的,而且还有被病号讹上的可能。如果是送到政府手里,那就跟他们没关系了。

  于是,陈星再一次光临了中关村的那个派出所。他曾经在这里留下过多少青春记忆啊。大叔们急匆匆地把他架进了屋,对值班的警察说:“快快,他不行啦。”

  而警察仔细看了看来者,忽然笑了:“好久不见呀。”

  原来这个警察,就是当初审问他和小北的那位。好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个小片儿警,还在值夜班,可见在警界混得也不怎么好。

  而胖大叔们一见警察认识陈星,立刻做出很职业,警惕性很高的样子:“是惯犯吧?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惯犯也算不上,不过还真没少来。”警察和胖大叔们握手,送客,转过身来指着桌上的收音机问陈星:“还听不听?一会儿有刘宝瑞的单口。”

  “我都这操性了听什么听啊,”陈星抄起墙上的警服就往身上裹,“有扑热息痛吗来两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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