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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吵架(2)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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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起来,昌平的生活就像一部默片电影。无声胜有声,尽在不言中。张红旗是多么怀念昌平啊,因为她一回到燕园,情况就变了。

  她到了市里,陈星还在郊外,见面的难度自然大了。那时候中关村和昌平之间还没有城铁,连公共汽车也很少,而且间隔又长,走得又慢。城乡之间比较快捷的交通工具,主要是小公共。但这种车的不确定因素很多,什么时候出车,每天运营到几点,几乎全凭司机的个人喜好。运气好的时候,陈星早上能赶上一趟小公共,来北大找张红旗,但常常耗到下午,就没有回去的车了,于是他只好回家去,和父母六眼相对。还有些时候,是他在昌平左等右等,小公共却总也不来。等了一个多小时,车终于来了,已经时近中午。这时候如果还坚持往城里赶,见到张红旗就是下午了,再磨蹭一下,晚上注定别想回来。而他又不能总是回家去,他觉得,那儿已经够嫌弃他的了。思来想去,只好作罢。

  不能来的时候,他也没法悠然自得地歇着。他得去打电话,告诉张红旗,好让她别担心。养鸡场大学只有一部公共电话,什么时候都有人排大队,他只好再步行两公里,到一个镇子上的小超市去打。到了那里,也不是拿起来就打,因为这部电话往往还被一些打工者占用着,他们操着各种口音报平安,报不平安,给家里汇钱,向家里要钱。等到打工者打完了,才轮到他,并且也不是一打就通,因为张红旗的宿舍楼只有一部电话。拨完号,他得寄希望于有人接;有人接了,还得寄希望于人家愿意在楼道里喊一声“张红旗电话”;人家喊了,还得寄希望于张红旗这时恰好在宿舍。

  一轮一轮的希望,哪一轮落空了都会前功尽弃。而陈星这边的打工者也是络绎不绝的,当张红旗那边长时间没人接电话,或者她不在宿舍的时候,他只好让出位置,再听一遍他们的南北乡音大联播。新的一轮等待就这么开始了。有几次,他中午开始打电话,等对张红旗说出那句“我来不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而张红旗看看天色,说:“哦,那是自然。”

  其实,那时候bp机已经普及了。很多家境好的学生腰里都别着一个滴滴乱响的摩托罗拉牌小蛐蛐。如果张红旗向家里提出买一个,也就可以解决联络不畅的问题。但她总也开不了口。为了“谈恋爱”的事儿问家里要钱,这和她一贯的“操守”相互矛盾。而且他们家还有点看不起那种用bp机的人。那时候,刚从少管所光荣毕业的张红兵也想买一个bp机,恨铁不成钢的父亲这样回答了他:

  “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当一个在胡同口儿守着电话倒钢材的二道贩子了吗?”

  由于种种难处,张红旗和陈星只好减少见面的次数。他们从一天一见降为两三天一见,到最后干脆约定每周一见。见面时间是周二,那天张红旗没有课。不能再少了,再少就不是谈恋爱了。

  即使是为了保证这“每周一见”,陈星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每逢周二,他要绝早起床,到小公共总站去等第一班车。就算今天没有车,走也要走到城里去。而因为见面的机会如此珍贵,到了北大,他不呆到晚上都不合适。

  每个礼拜二的傍晚,张红旗都会这么问上一句:“你该回去了吧?”

  但陈星说:“还有末班车。”

  为了表示“还有末班车”,他这么说的时候,还会煞有介事地看看表。其实他只能到车站去碰运气了。

  当然,这还不是主要的。因为距离远,见面少,两个人再相对的时候,心态也有些变了。这才是让张红旗心烦意乱的关键所在。

  由于相聚来之不易,张红旗不再满足于只是坐坐,看看,走走。她需要深入挖掘这宝贵的一个下午,把这段时间变成一次真正的约会。于是她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们去喝咖啡吧,我们去动物园看老虎吧。当然,这些项目都是她买单,陈星兜里的钱从来没有超过过五十块。

  张红旗还感到,对于“真正的约会”,还有一件事最重要,那就是说话。你看学校里那些别的情侣们,他们的嘴什么时候闲着过?不是在吃就是在亲,不是在亲就是在说。谈恋爱和说相声一样,修炼的都是嘴上功夫。而相比于“吃”和“亲”,“说”的地位尤为重要。说话不只意味着互相交流,增进了解,而且是在营造一种气氛。情侣们不停地说着痴话、傻话、废话,就像蜘蛛吐丝一样,结成一张网,把自己都套牢了。多幸福。

  只有几十年的老夫妻才会不说话,这是因为他们的网已经结得太厚太密了,都成了茧,活活把自己闷在里面了。

  而她和陈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一上来就跨越了热恋的阶段,直接进入永恒的沉默了吗?就连聋哑人都会手脚并用地“欧巴欧巴”,他们却像两尊雕像。这难道不可悲么?

  这么一想,“说话”的必要性就不只停留在“充分利用时间”这个层面上了,它还关乎到爱情的完整性。我们要说话,张红旗想,从我做起。

  于是,陈星再来的时候,张红旗就开始主动找话说。刚开始,几乎是自我强迫,说话的内容,则是一周生活综述:这些天上了什么课,吃了什么饭,看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买了什么东西……这种“说话”的方式,让张红旗想到了过去的“早请示,晚汇报”。而这么一来,“早请示,晚汇报”在她的脑海里,却又像是全国人民一起和一位伟大领袖谈恋爱了。

  很快,“早请示,晚汇报”就没意思了。即使回到燕园,生活其实还是很单调,尤其是张红旗这样的好学生。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花样。也幸亏当年的伟大领袖并不能真正听到全国人民的“早请示,晚汇报”,否则他会引爆原子弹,把这群嗡嗡嗡的苍蝇统统炸个稀巴烂。

  陈星倒是不会对张红旗抗议,但经常听着听着就走神了。他走神的时候,还是目视前方,眼神却突然迷离了。

  张红旗有所察觉,心里有点不快。我是在努力谈恋爱,你也应该努力呀,可你又不说话。于是她便不时抽查陈星:“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陈星如实相告:“不知道。你说到哪儿了?”

  而这么一打岔,张红旗也忘了。她只好说:“我也不知道。”她垂下头,显得特别沮丧。

  张红旗锲而不舍地挖掘谈话的新内容。她想,不如谈点儿高层次的。于是乎,一周生活综述变成了一周课程复习。张红旗开始对陈星讲宏观经济学、微观经济学、自由主义经济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换到这个领域,她倒是精力集中了,而且也利用谈恋爱的时间温习了功课,可谓是学会了弹钢琴——立体地利用时间。可是这样一来,陈星就更要走神了。不光是走神,他还很痛苦。这不是对牛弹琴嘛。他甚至比牛还痛苦,因为牛听得烦了,还能发脾气,他连发脾气的资格都没有。

  “你能不能也对我说点儿什么?”有时候,张红旗也口干舌燥地要求陈星。

  而陈星的回答很不负责任:“我习惯了听别人说。”

  谈话的重担还是落到了张红旗身上。现在她感到谈恋爱真难,比经济学还难。但她也只好知难而上。要想激发陈星“说”的兴趣,首先要让他喜欢“听”。那么,什么东西能让他喜欢听呢?张红旗想到,他爱听相声。可是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她张红旗总不能一天到晚对男朋友说:“掌柜的,别让了,再让就——呸——啦。”

  不过也可以沿着相声的路子,稍稍探索一下。张红旗认为,相声说的无非是“别人身上那点儿可笑的事儿”。干脆就讲这种东西好啦。于是她绞尽脑汁,琢磨自己的同学有没有可笑的事儿。不琢磨不要紧,一琢磨真发现,原来那些家伙都挺可笑的。她开始对陈星描述那些人:谁的英语口音非常可笑,一上英语课就“呀死,呀死”;谁的汉语口音更可笑,管“牛奶”叫“留癞”;还有谁的男朋友尤其可笑,刚开始说自己的爸爸是“辽宁省的一个书记”,后来才知道,是“辽宁省铁岭市新源区红花街道委员会书记”。

  这样的话题,倒是让陈星感兴趣了。他找到了听相声的感觉,眼睛也睁亮了,脖子也伸直了,有两次还像当初那样“咯咯咯”地埋头猛乐。这种情景发生的时候,让张红旗也很有成就感。当然,有时候她也纳闷:她讲的有那么可笑吗?她怎么从没意识到自己还有这种天赋?抑或是陈星的“笑点”太低了?

  不过好景不长,这种“说话”的形式也很快就戛然而止了。不是因为张红旗的素材枯竭了,而是她不允许自己再讲下去了。要知道,“讲别人的笑话”,讲多了就变成“传别人的闲话”了——什么人才传人闲话?长舌妇啊。她张红旗怎么得意洋洋地当起一个长舌妇来了?

  不仅如此,张红旗还想到了一个人,就是陈星的“前女友”,沈琼。她对沈琼的态度,是又忌讳,又轻蔑的。忌讳自不必说,轻蔑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她认为沈琼庸俗。庸俗的表现是什么呢,就是沈琼总是在说啊说,说别人的闲话。

  现在呢,她不也变得和沈琼——那个自己必须轻蔑的人——一样了吗?这个想法让张红旗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有一个声音很凛然地对自己说:“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这让张红旗感到挫败,随即便“无名火起”了。她忽然就找了个台阶坐下,抱住膝盖,不理陈星了。而陈星正等着听女版的相声呢,此刻不免愣了一下。他走过去问她:“你怎么啦?”

  张红旗也不答话,就是不抬头。在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长舌妇”之余,她还意识到另一件事:这么久以来,都是她在尽力让两个人高兴,陈星呢,什么也没做过。她这不是在讨好他吗?而从小到大,她又什么时候讨好过别人?她需要讨好谁?陈星又什么让她讨好的资格呢?

  她猛地想到了一个字:贱。我可真“贱”啊。

  陈星呢,见她不说话,居然就没事人一样,跑到旁边抽烟去了。这让张红旗的火气更大了,简直是一团烈焰在胸口,眼瞅着就要按捺不住了。

  张红旗心里想:你可别再气我了,再气我我就要爆发啦——我要爆发啦我爆发啦——

  而这时,陈星居然捡了一支树棍,开始玩儿地上的蚂蚁了。这一下,张红旗听到了“砰”的一声。她像一锅爆米花,终于爆发了。

  她简直是甩着胳膊走到陈星面前,一脚踢飞了他手里的木棍。陈星“哦”了一声,侧脸望着她。

  张红旗的脑袋都在燃烧,她指着陈星的鼻子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我想怎么样?”陈星也站起来,丈二和尚摸索着脑袋,“我怎么样也不想怎么样呀。”

  “那你说说,”张红旗气得都哆嗦了,“为什么都是我在说话,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了呀。”陈星说,“说了不只一句。”

  张红旗说:“不对!你说的那些根本等于没说!你从来不主动跟我说话!”

  陈星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辩解说:“我不说话,是因为你一直在说……”

  “你倒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张红旗简直要跳起来了,“你不跟我说话,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和我说话,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说着,她就哭了,脸也湿了,嘴角也咸了。这更让她震惊:她竟然当着别人的面哭了。而这时,周围还有别的学生,大家纷纷扭过头看他们。张红旗简直像受到了奇耻大辱,她绝然地扭头就走。

  陈星赶紧跟上去。跟到了一个墙角,张红旗突然站住,指着面前的那块地说:“过来!”

  她本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发作,不过她还认为,既然已经发作了,那就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尽情地发。

  于是,当陈星走过来,张红旗便对他狂风暴雨起来:“现在我才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感觉。我在你眼里,竟然连一窝蚂蚁也不如!而且不只这次,你一向就是这样,现在我想起来了,过去在昌平的时候,你的眼睛往哪儿看呢?看看这儿,看看哪儿,看看玉米,看看狗,可就是很少看我——你根本就没主动看过我!我就弄不清楚了,跟我说句话有那么难吗?是你不会说中国话呀,还是你觉得我不会说中国话呀?不说中国话可以呀,你说英语呀,你会说几段儿英语呀?这么长时间,都是我在说话,我在逗你笑,我在讨好你!我有那么贱吗?你见过人家的男朋友是怎么做的吗?人家怎么对女生有那么多话?哎,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呀?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呀?还是你觉得我讨好你哄着你,你就欺负我,你用不说话来欺负我!你这样的人最坏了,钝刀子割头不觉死,不说话的欺负人才是真的欺负人……”

  天啊,张红旗一边说,一边自己都惊叹了:自己怎么这么能吵架呀?

  而她也纳闷:怎么陈星就那么愣愣地站着,一句也不反驳呀?难道你想累死我吗?

  可是陈星就是默不作声。用句相声的术语:哪儿有这么捧哏的呀。张红旗一直数落了十来分钟,越数落越感到孤单。

  最后,她索性走近一点,对着他的脸说:“你说呀!”

  她进而贴着陈星的鼻子说:“你说呀!”

  终于,陈星说话了。他就说了两个字,却把张红旗吓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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