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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碎花裙

书籍名:《花树下的少年》    作者:李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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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初见这张脸时心脏猛然抽搐,用现在的词来讲,是霎间石化了。一般来说,人们的眼睛都喜欢捕捉美好的事物,见到丑的会下意识躲开,可我躲不开石芬,她跟我在一个班,一个班就咱俩女性。工作是生活的重要内容,我生活的一部分内容是不得不面对一个丑女人,和她厮混下去。

  这样一个女人,不但嫁了,还离了。这年头离婚不稀奇,稀奇的是在满街剩女的当儿,石芬居然按时准点地结婚生女,还一五一十地闹起夫妻矛盾来。知情的人嘀咕道:她那样儿,好歹有个男人昏了头,还不攥着不放?嫌人家不够知情达意、知冷知热,吃错什么药!

  石芬来窜岗,大抵是从对前夫的控诉开始的。但奇怪的是,我对这一段姻缘始终知之不详,大概是由于和她独处一室颇感悚然,需要长时间来沉淀。汽压机岗位是我的画地为牢,每个夜班,我都茫然地对着四壁白光,做着长夜里的白日梦,梦的边缘,是黑,在黑暗中,白马疾驰,王子翩翩驶来,门一推,我心漏了半拍,进来个丑女人。

  拼凑语言的碎片,我只依稀记得,她咬牙切齿地回忆了在坐月子时,前夫不去洗她褪下的血裤,却说男人不能脏手这等歪理。她咯咯咯笑起来说她生孩子很顺,顺到像母鸡咯咯咯下了个蛋,可不待她像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咯绕圈儿,却遭遇了冷。婆婆的冷脸,那没良心的冷屁股。说来道去,那娘儿俩对生了个丫头不满。那是多么标致的一个女娃儿啊!任谁都不相信是她石芬生出来的哩。腮帮粉嫩嫩的,眼睛是双眼皮,又大。石芬说着,三角眼里爬出了两条萤光小蛇。一说闺女像她爸,她就一个激灵,面色寡白。那人手阴,恐怕是断手,打人像劈柴,还不忘放音乐,放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听着挺浪漫,板凳铿锵全跟旋律走了,再要叫唤,一团抹布就堵了石芬的喉咙,胳膊和腿捆成一束,像乡里杀猪。这样处理以后,娘儿俩就到隔壁打麻将去了。休完哺乳假石芬扯着主任闹离婚,邻里愣是奇怪咋舍得这样好的人家。房子和孩子归一处,都判给了石芬,前夫搬走了所有,连窗帘都卸走,石芬一张草席打地铺,把孩子送到乡下外婆家,一样样白手起家,真像一场梦,她说,有时候我都觉得像没生过这孩子。

  嗯,这正是石芬来到我们班的前话,她非常庆幸被编在中心控制室,虽说周围都是大小伙子没人待见她,但岗位工资高,跟班三个月考取了主操资格,还经常写点广播稿挣几元稿费。总的来说,石芬工作认真,文化底子也不差,生活俭朴,日常一身工作服,领口扣得齐齐整整,属于兢兢业业想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的良家妇女一类。

  夜班,我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想到纳粹的人体试验,长时间照明引起神经功能失调、皮肤癌变,不规律的作息使女性荷尔蒙分泌紊乱。我熄了灯,赌气地想岗检的来就来吧。我往耳朵里塞上两团棉花球去巡检挂牌,冷不妨撞到3号泵的出口管线上。倒霉,忘了戴安全帽。揉着头顶的包回到岗位,灯下坐着石芬,她捋起袖子双手交叉捏搓着膀子,无限欣赏的样子:我这胳膊哟,跟两截莲藕似的又白又嫩哩。

  我听这话时颇有一些惊异,一则是她的丑吓着了我,却还拥有如此良好的自我感觉;二则是我尚不解风情,不明白胳膊有任何的美感可言。

  在她的引导下,我尚知她的皮肤是白的,而此刻更是浸满了红润:昨天开安全会,你发现了吗?韩师傅直往我身上蹭。我往条凳边上挪一挪,他也挪一挪,紧挨过来。

  啊?……不会吧?

  韩师傅粗板身材,冲口便是耿直脾气与酒糟气息扑面而来。他坐镇空压站二十年,徒子徒孙无数,班长、主任谁都得给他三分薄面。这样一位豪侠汉子,怎会有如此猥琐行为?

  想揩油。石芬扇着鼻,嫌恶的神色里倘佯着几分自得:有老婆还想在外面乱搞!

  石芬才不会睬起这号人!她有喜欢的,虽然也是个有妇之夫,但人家从没主动撩过她,这样人品、性质就不一样。要说起来,石芬当姑娘时就喜欢他了,可他那时就结婚了。他那个老婆,在外面惹了多少风流韵事,他的头上摞了多少层绿帽子啊,可他怎么就不离婚呢?脑袋一缩,当乌龟了。这龟儿子有什么好,石芬也说不清。她刚进厂就分在跟他一个班,也许是他第一眼没被石芬吓着,也许是在一起锄草、刷漆的时候开了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情意就扎根在这个丑姑娘的心里了,发芽、生长,郁郁葱葱的景象,枝桠都伸到嗓子眼了,可她还是没法开口。他人挺聪明,又好说话,那年头大学生多值钱啊,要不是老婆惹的事影响了他名声,早提上去了,如今也只在车间混个技术员。石芬等着他离婚,等到心都疼了,等到她嫁人,又离了婚,他还是耗着,为个贱女人值得么?王八膏子。石芬是这么说的。她也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不信等不到他婚姻散场。别看绿头龟不声不哈,他家的闹剧一出紧一出的,人家那边的女人可不依,有跟他老婆撕头发的,有吵到单位来的,这成了石芬的重点关注,但凡有风吹草动,她一准要跑到汽压机来跟我分享。

  她叽叽咕咕地义愤一阵,偶尔会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唯一的听众,着实比一根木头强不了多少。这更增添了她的悲悯。唉哟叹一声,整个人软下来,撑着下巴翻个白眼,缓口气唱起歌儿来。像她这样的人――健康、红润、底气足,一般是喜欢唱民歌的,悠扬的《枉凝眉》有了钢丝般的劲道:

  一个是枉自嗟呀,一个是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若说是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是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哎……哎……

  等的没有来,来的却是莫名其妙的龌龊事!一晚石芬坐下来就有了与不同以往的情绪。降凝岗位的蔡老头,居然塞给她一封信!什么内容,石芬都不好意思说!她的脸胀成猪肝红,欲言又止的神情显然蕴含着重大秘密,她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甩在操作台上:你自己看吧。

  我当然没有首先去看那封信,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关心别人私事的人。我首先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关于蔡老头的印象,因为降凝岗位比较偏远,管理比较松,车间安排了几位老弱病残上照顾性白班。蔡老头闪现的第一画面是穿着褐黄色的工作棉袄,非常老,非常非常老,我感觉他快七十岁了,但事实上不可能,因为工人退休的年限是五十五岁,所以他应该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但为什么给人感觉特别苍老呢?一是他瘦,行动迟缓,病怏怏的样子,当然不好说人家真的有什么病,但看起来就像秋风里的一片黄叶;二是他慈祥,呵呵,慈祥这词不专为老人设置的吗?遇见年轻人他总笑得像朵老菊花,菊花有多少瓣儿,他脸上就有多少摺子,只是每一片瓣儿都耷拉着,没精打采,马上要凋谢的样子。

  蔡老头如何犯到石芬,她不说我也惊悸了!我不想看别人的信件可是我石芬希望我看,为了不扫她的兴只好瞟几眼:你那丰满的乳房……我的眼神慌慌撤退,又撞见了更热烈的:我还很中用……蔡老头的形象一下子颠覆了,灯枯油尽的他像窜起了三尺火苗。

  病痨鬼!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石芬说,我要去车间告他!我猜测她纵然她有一分自许,也不可能欢欣起来,而是不得不表现出气愤异常,受了污辱的样子。话说审美有疲劳,审丑也是。相处久了,渐渐也能淡定地打量她一番。石芬皮肤白,虽然脸上布满细坑,但大腿和胳膊都是白花花的,胸脯也有,尤其现在,与急促的呼吸配合着一起一伏的,居然也就招蜂引蝶了。只不过,招的是大马蜂引的是枯叶蝶,还暗香萌动递纸笺,情意缠绵夕阳红哩,笑死人了。我是一个年轻人,和所有年轻人一样,认为感情纠葛只能在我们这个年龄阶段存在。石芬三十多了,三十几岁据说是女人欲望最强烈的时候,这理论地球人都知道,所以壮实的韩师傅,飘零的蔡老头,一个个都坐不住了。但石芬是随便的女人吗?不。她的双腿夹得可紧了。她站直喽比划给我看,并不拢的那才是浪货。以石芬的眼看别的女人,那才叫一浪高过一浪,浪涛汹涌竞风流啊。我深深地震撼了,为什么我这朴实的素颜女子就低到尘埃里了?像贴着地面生长的车前草?天地间的箭射来射去的,丘比特瞎了眼了,总是射不到我这里。好像我是天网恢恢漏网之鱼。我揽镜自照,是嫌自己不好看,但这是相对美而言的,是与美的差距,而不是像石芬走向另一个极端,独创一种典型的丑。现在,丑女人得瑟了,虽然她一幅义正言辞决不姑息老流氓的模样,但我知道她激动得每块肉都在跳。

  好吧说说我自己,反正女人间的谈话,由一个话题延伸,最后总是归结到自我的心事。我是一个老姑娘。老也不老,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没结婚的挺平常,可是二十五岁还没谈过恋爱就稀奇了。许多人号称五十二岁也没品尝过真爱,班里一位新分来的大学生说,二十五岁没恋爱有啥稀奇的?可班员开玩笑说道二十五岁还是老处女,他眼球可就瞪得铜锣大了。要知道我十六岁进厂上班,守着汽压机年复一年已经九年了,这意味着什么?简直蹊跷了。我好端端的一大妞儿,只不过内向点、封闭点、眼高手低点、高不成低不就地耗成这样。这不能不使我顾影自怜,不能不使我自怨自艾,因为你的日子不是往前走的,而是出现了周而复始。

  一九九九年我初来乍到,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的世纪,豆蔻的我,一个人。

  两千年结束据说又要迎来千禧年,所以我这一年多犯下的幼稚的错误可以既往不咎,洗把脸再迎新纪元,十七岁的雨季,一个人不足惜。

  春天来了,操作室前的一树芍药开得太嚣张,花红也要绿叶配,知道啵妹妹?就你一树开在前头,争春,提出批评。花无百日红,我仍然一个人。

  韩日世界杯中国队初体验,暗恋我的郭郭可找到正经事了,他像个男人似的表明立场:如果韩国队进四强就再不看球!结果南韩还真进了,现实一个耳刮子也没把他打趔趄,他跟个不倒翁似的又晃回来跟我赌决赛,你说这人的话能信不?我一个人。

  秋天我经常四处走走,看看祖国大好河山,良辰美景虚设,都这般付于断墙残垣,我一个人。

  冬天是休养生息的时节,装置停工检修,以往我都是跟师傅上塔压盘根的,大约资深了,车间安排我值班,其实是想节省男劳力。不过换成女性,又担心晚班的安全问题,让石芬跟我搭伴。她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们的世界没有男人。

  开工不顺着了把火,抱着4kg干粉灭火器往分馏塔上冲时,我想,我一个人。

  救火三等功并没有使我感觉骄傲,整个梅雨季节,我都赌气似的穿着一件阔大、老式的工作棉袄,土灰色的,像我毫无生气的青春时代。天气渐渐热了我也不换衣,只把内袄摘下来,这样它显得更大了,垮到膝盖上了,好像随时都会绊我一跤。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好心地问:难道你没有春秋装工作服吗?我这么白痴,难怪还是一个人。

  经过塔区时我常会想到冯小刚的那本书名:《我把青春献给你》。我一个人。

  ……

  够了不用再例举。我工作九年,举九个例子足矣。再说下去我都烦透了,就像现在的日子,腻了味了。今天是昨天的复制,明天又是今天的粘贴,一点新鲜的滋味都没有。时间在动生命在动,花在开树在摇摆,地球在自转和公转,我咋就八风吹不动,快变成以不变应万变的老纳了?快被石化了,快变成传说中的望夫岩了。我是一块布满青苔的鹅卵石,看着时光如水从表面滑过,锦缎般的惆怅,或缓或急地婉蜒着、铺陈着。希望单身结束在新的年份,在当下,随时随地灭了它,就像感冒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人说爱情就像感冒,我咋的免疫哩?希望在春天,爱情就像春笋,在一场雨后节节拔高,那么即使长成一杆潇湘泪斑竹,也不枉年少啊。

  石芬的他终于有了动静――举家迁往沿海某炼油厂。在得知消息的那个晚班,石芬没有力气再骂龟儿子了。貌似龟儿子终于出息了,晓得给长舌头和口水话一个华丽的转身,去现代化企业捞金去了。谁都知道新建炼厂的员工收入至少是老厂的五倍,厂里走了一拔一拔的人了。早该想到龟儿子会走,他技术好,又上不了行政职务,呆这儿干嘛?任群众取乐?取下他头上一摞绿帽杂耍一番?人家闷声不响把报告给递了。石芬红了眼,没想到龟儿子竟然有这心眼,还拖家带口地前往,真铁了心跟那女人厮守下去?真是绿头啊。他不知道石芬的思量么?没听出她话里话外、旁敲侧击的含义么?没察觉出她胀红的脸庞,路过时的心跳么?石芬是多么的不擅于暖昧啊!她那双三角眼中流露的一缕情意,在别人看来就像是在翻白眼。就像现在她跟我说着话,说着说着话,却见眼瞳没了,三角形里全是白。她总是时不时地来这么一下,不知是为表达什么情绪。如果让我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空”。空空的眼眶里没有瞳孔。等待落空。心里落空。未来是空。嘴巴里呼出浑浊的气,像在喘,现在的她就像一条失水的鱼,绝望地扑腾着双鳍。

  她怒了。蔡老头还在递纸条,越来越文艺越来越肉麻,什么“你是风儿我是沙”,“相信我会让你满足”……集合了琼瑶腔和AV情话,真不知蔡老头的文采竟然如此了得,想来琼瑶阿姨年近古稀仍写出青春无敌的《还珠格格》,谁说浪漫与爱情为少男少女及作家专享?

  石芬一开始就是生气的,只是懒怠去理会,也当作小插曲看待。她说要告车间,说过好几回,像说“狼来了”的那个孩子一样,我都懒得信了。要不我会劝劝她,没想到她真的冲到车间主任那儿去了。她冲也冲错对象,是书记管员工思想工作嘛。不过在基层哪分得那清楚?书记也管生产,主任也管矛盾。石芬平时跟主任熟一些,就一头扎他那儿去了。主任说,请坐!请坐!有话慢说。她喛哟一声,眼眶就红了。她说她没想哭,可话头一开就打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了委屈的境地。她一个独身女人,独自拉扯个孩子――虽说孩子寄养在乡下外婆家,但从法律意义上是她带的――做事兢兢业业,做人规规矩矩,招谁惹谁了?韩师傅那酒糟鼻子挤着她,手上小动作也多,她还不得忍气吞声?要不真撕开了脸,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在舆论上占强?寡妇门前是非多,离了婚的女人可不一活寡妇?连个病痨鬼蔡老头都欺负到她头上,这班没法上了,日子没法过了。一个班才十来号人,十分之二的男人在打她的主意,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开罪得起吗?她难啊!石芬一抹脸,湿乎乎的手将纸笺递过去,主任展开来看,什么也没说,出门兜了一圈拿来一盒“心相印”,抽出纸巾来碰碰石芬的手。石芬正陷于羞愤当中,洁白的纸巾是悲戚的形象要素,她抽泣的调儿拔高了,像在吹哨子。

  主任反复说,你冷静冷静。石芬缓过这劲儿,提到了龟儿子调动的事。她不是想说她和龟儿子之间――他们之间能有啥事可说的呢?可是她就想叨一叨龟儿子,这念头堵在喉咙眼里,吞不下咽不进,不如像个嗝给放出来舒坦。

  石芬一抽一抽的,这胀气嗝也一串紧一串。她自问算是个操作骨干,中专毕业生,在一线干了多年,如果是个男人,也可以打报告申请去新建炼厂的,新建炼油厂都只要男性,只有男性才被正式接纳,带过去的家属都不算编制,当作临时工使。当然那边临时工也交三金、有福利,收入不亚于我们的正式员工,所以人家一衡量,有男人挣大头,还是愿意去的。可是石芬没这机会,因为她一个人,连作为家属去当临时工的份儿也没有。所以我猜她其实想说的是,身为女人太不幸了,同样的付出机会却比男人少很多。如果机会均等的话,我想她是决意跟哨龟儿子的,她倒要去看看,换个环境他家婆娘就不骚包了?俩口子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如果那样,石芬祝福他们!石芬有这气量!但现在,她感觉像是追逃犯快要得手了却被生生地拦截下来,从此天隔一方了,任那龟儿子逍遥了――当然这些话石芬是埋在心里的,不可能面对主任说,主任即使兼顾下思想工作,也毕竟不是心理咨询师,更不是“玫瑰之约”、“幸福来敲门”的主持人。

  石芬铩羽而归,但这败走麦城里面又有几分英雄气质。至少,主任是晓得她石芬有人缠的了。主任知道了,说不定书记也会知道。书记会不会找蔡老头、韩师傅谈话呢?是分开谈还是集中谈呢?一定是分开谈。老家伙的面子总要照顾些吧?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们别太过份。按书记的水平和艺术,这意思已经是明明白白了,两张老脸该往哪儿搁?石芬不由得愁苦了。她想说,自己也不是存心告状的。但是她心里难受啊,一难受就豁出去了,不管不顾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这事已经传开了,老家伙没脸见人了,家里已经闹腾起来了,跟人家闹龟儿子似的,这样他们扯平了,都成了众矢之的了,成了有故事的人了,他的故事,和她的故事,究竟谁更八卦些?说不定人家嚼巴嚼巴,两个故事就嚼巴在一块儿了,两个主角也拧成一坨罗了。

  但是一切如常,车间里除了“优质优化促生产,节能减排创效益”的宣讲,别无动静。倒是龟儿子他们的手续办得很快,石芬撑着下巴仰望天花板的瞳孔扩得很散。她言语渐少,也不太来窜岗了。平时她来我总有些烦,没人来又有点冷清,我到主控室遛遛,只见她独坐一隅,闷闷地在纸上划着什么。待她出门巡检去,我才挪到她位置上,在操作本里翻出些纸片来,上面有零言碎语:

  我不再需要水晶发夹和高跟鞋╱这个城市╱气温陡降了摄氏N度╱符合心的凉╱风吹走一腔思念╱也吹下╱念你的雨潮

  龟儿子这拔走之前车间摆了几桌送别宴,按照惯例,让各班去几名代表参加。班长在开交班会的时候接到这个消息:晚上有饭吃。他目光一睃,点了班副、能喝的小伍,滑过石芬落在我头上:就枝子吧。

  我深知自己毫无娱乐性,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本班没有第三名女性。好在别个班上的姑娘都活泼得很,宴会很快掀起了高潮,龟儿子的头不再是绿的了,他被几双素手纤纤劝成了红番茄。也许就像他宣称的那样:如果早知道姑娘们心里有他,他一定不会走。我也端了杯,心想这是替某人敬他的。这时安全员踱了过来,说枝子你还喝酒啊?我诺诺道只喝了一点点而已。他不信,不依不饶,说我没有敬他,不由分说给我灌了满杯,我推辞着,说真的不会喝酒,他指着我的鼻子,点着杯子说:

  喝!

  啤酒的滋味很苦,当我缓缓饮下这一大杯苦水时,泪珠滚落到酒杯。我当然不必理会一个粗鄙的汉子,只要不怕得罪他。他不是领导无非只是现管,查隐患抓挂牌就够人受的了。我喝完后直想吐,蹲到了门外,听见屋内的喧哗,靓丽的阿琪,有个当科长老公的胡敏,还有得意洋洋的林香儿,她们一入桌就摇身成为口若悬河的幽默大师,妙语连珠颇有喜感,现在快乐的声音正在让段子飞。而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漂亮的连衣裙。为了不给班长失份我好歹挑了一件紫色碎花长裙端坐在那里,这个花蕊绽裂的夜晚,上面沾了污秽。

  对自我的怜悯使我没有兴趣再注意石芬,那段时间她也很少来坐,偶尔来了也显得无的放矢,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呆着。我到点挂牌去,蝶阀、出口泵、主风机,熟门熟路地走一圈,末了沿长梯攀上屋顶。我喜欢坐在那儿,整片天空都是我的。这当儿,全世界的人都睡了,还有一拔在撑夜班一拔在闹心事。我为什么要回到狭闭的机房去陪一位丑女人?倚在斜屋顶上望星空,夜色真美啊。在我近视眼的瞭望下,每一颗星子都模糊成了一团浑圆的光,扇贝如海。我像一个躺在沙滩上的孩童,放飞很多很多的心情。夜这么长,可以想到前生后世。抛出长长的记忆之线,将心海深处的感触打捞。待我坐倦了回到岗位,石芬自是走了,她之后问过我为什么挂牌去这么久?我回答说某台泵抽风,在处理哩。她不再多问,事实上也不感兴趣。管我在干嘛?只有我妈才会忧心忡忡地说:枝子,你太自闭了。

  我不想说话不参加游乐,与人相处令我不安。但是天气冷了,不能老呆在屋顶。石芬渐渐恢复了元气,毕竟是经历过婚姻破裂的女人了,什么样的坎不能度过?她说从不知失眠滋味,倒头就睡,跟PC机下达了关机指令一样灵效。看她肌肤重又泛起了红晕,我相信,丑女人大都有一副好身板,想捧心效颦也没可能,更甭指望她们一唱三叹甩着水袖,演绎一出黛玉葬花了。

  石芬的红晕暗示着新的兴奋点,她吞吞吐吐千回百转,终于让我这榆木脑袋联想到了主任,那个知晓她魅力,目睹她哭泣的男人。你说,他为什么去隔壁拿纸巾?石芬眨巴着眼睛问。他房里明明有卷筒纸。这真是一个谜,我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主任拿来柔软的“心相印”,这情景儿可有点小意思了。哽咽的石芬,在当时只感受到组织的关怀,现在回过神来,可别是错过了什么,越琢磨越有点逸情思飞了。

  在许多个夜晚,这个问题被和盘托出。我只能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知道!要不你自己问主任去?晓得她不敢。但明显石芬的行动积极多了,总是有事没事往车间跑。比如说记录本用完了,一般我们都是打电话让值班人员捎一本过来,哪怕用得急,让徒弟去拿就是了,可石芬亲力亲为。有几次看见她从车间坡上抄着手晃悠下来,她说车间的厕所干净些,挂牌顺路就去了那边。有一段时间操作室的开水炉故障,石芬就争着去车间拎开水。操作室到车间有点距离,要经过整片泵区,我们一般都骑单车去,去时拎空壶好说,装满水骑回来就要点技术了。一只手握车把,另一只单臂拎壶,还得伸远些,遇上个颠簸开水漾出来会烫着脚,所以这活儿是单车杂耍兼练臂力,从车间坡上滑下来,下面一条马路跟排洪沟横着,须得及时拐弯90度,否则人仰车翻。我接班后在二楼机房巡检,常常望见石芬正从坡上冲下来,她握车的右手稳健,拎壶的左臂张得很开,显示出结实的臂力,短发在风中飞舞,英姿飒爽的样子。我反而有点担忧她心有旁骛,表演的成份太浓,会一个不留神扎进沟里。那可惨,就她那张脸,再加一壶开水烫着。呵呵,我谴责自己不够厚道的遐想。

  冬天里,啥都没进展。风雪夜,石芬凝眉进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你说,主任她老婆怎么还不死?她幽幽叹了口气:她怎么还不被车撞死哦?

  尽管屋里有暖气,我还是从骨头缝里生生打了个寒颤,这真是一个丑女人,由内而外的丑,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我为自己感到悲哀,与如此不堪的人为伍。我想到屋顶去,捂件棉袄听风看雪,估计跟春晚冯巩调侃的一样,一夜(吹)风流(鼻涕)吧。石芬憧憬着她的风流,软软地趴在操作台上,发出均匀的鼾声,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不用说,石芬没有美梦成真。上天不会眷顾她,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上天的孩子,上天不会伤害另一个孩子来成全她的梦想,她再一次陷入了无望的等待。这一点,我没法表示同情或者批判,因为我一直呆在等待中。等待如此孤苦,使我已经习惯了孤苦,念天地之悠独怆然而涕下,而石芬的作伴将诗意美剐去。

  依她之见,枝子你等等没关系,好事多磨嘛,无非来得晚一些,婚姻的帷幕拉开得晚一些,锅碗瓢盆交响曲演奏得晚一些,像航班延误,终究有你的位置,一人一座,上了保险的。她不一样,她的飞机失事了,那张票已经用过一回,再去就是补票了,可能坐二等舱,坐货舱也说不定,所以前途堪忧需要救助,需要心理安抚。按说得慢慢儿养,气血慢慢儿调,时间是治疗一切的良药没错,可这事又拖不得,等不到伤口结痂自然脱落。为什么呢?唉枝子你不懂。那滋味没尝过倒也罢了,尝过了就离不开。我冷笑两声,心想别以为我是细伢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就那点事吗?多少夫妻养了孩子都淡了,从一日一练到周记到月账单,大半年输出劳务工的也有。公司支援新彊克拉玛依炼油厂,从培训到开工运行正常,一去一年多,拿双份工资,操作工都抢着报名哩,说一生一回,去看看异域风光,一辈子搂个老婆干什么?我瞅着石芬,她咧着张大嘴还尽惦记着吃猪肉哩。我一撇嘴,谁稀罕?我是穆斯林。谁没事惹头猪啊?一出门人家就问,枝子还没找啊?得抓紧,得抓紧。父母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为了孩子不得不先找他爹不是吗?没有孩子的女人不是完整的人生。按我说,石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早该谢幕over了,应该深鞠躬三鞠躬才是,从今以后“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也不冤。而我路还长着呢,一说黄花大闺女的终身大事,那还不是正事?我是在为自己考虑吗?为父母尽孝,为社会尽责,简直是在为人类和谐发展尽义务,为维护婚姻制度而做出的自我牺牲。

  我厌恶相亲,石芬却心向往之。话说石芬没什么朋友,但老乡们酷爱当红娘,也给她扯过几根麻纱线。通常见面的形式就是打牌,比面对面地坐着自然些,又是娱乐活动,成不了也只当玩儿。介绍人、男方、石芬,还差一条腿,石芬就喊我,说是参谋参谋。拗不过也去了几回,算是浏览了各色猥琐男,好的还能沦落到她那儿?石芬纠结了。猪肉吃不上,鸡肋弃之可惜,嘴巴馋就先啃着吧。说她这样处过几个对象吧――这话听着别扭,因为感情没到那份上,但实质性的关系又有了。果然照她先前讲的那样,尝过了就离不开。说到这儿石芬本能地“嘤咛”了一声,话题一转痛斥她前夫去了。那本不是个人!现在石芬才知道,他根本不是男人!男人哪有那么短的?三分钟!如今石芬才长见识,什么叫男人?就说现在处的这个吧,其貌不扬,脱了裤子可雄纠纠的。你说他那根棍儿,成半夜地杵着,不嫌累么?石芬臊红了脸,她是要吃猪肉的,却被捣得跟杀猪似的嚎叫,累死了。

  累死了的石芬爬起床来两片红云,里里外外倍儿精神。休班拎起背包往乡下去,家里早来电话催了,说外婆身体不好,带不动外孙女,得物色个保姆,把孩子接回厂住去。石芬挑保姆特仔细,要干净、手脚麻利,不能太漂亮。不过远房亲戚中有个聋哑姑娘小涟长得挺可人,石芬想到男人夜里的捣腾,就认可了。回来把门一闩照旧杀猪卖肉,怎么扭着麻花唱着山歌都可以,不用憋着屈着,真好。女儿在隔壁有专人照顾,男人在肚皮上卖力。哪有这样的神仙日子哩?真好。石芬说,没想过会这么好。

  心满意足的石芬几乎要原谅男人的年龄与外形了,某一天温柔地说:我去上个环吧?那男人却跟她客气起来,说不用,不用。只这一句,石芬的脸就暗淡了。我没听明白,她幽怨地解释说: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老婆上环呢?那男人无所谓,是他没打算跟石芬长久,也就是玩玩,腻了就撒手。谁说石芬不聪明呢?谁说石芬不自珍呢?既然不是想要的归宿,当断就断吧。好歹大家都为吃肉,都酒饱饭足了,赶着意兴阑珊抹抹嘴拜拜吧,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石芬的姿态,是想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到底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了,作决断拿出点原则和气概来。不过拿吃饭比喻床上那事也太像了,一餐饱了,抵不过两日胃又空得慌哩,一米五的床没个人滚来滚去也忒像飞机场了。想当初男人像马达,突突突突的真给力,石芬张开的大腿像两扇机翼,身心都在快乐地翱翔。现在她多少有些后悔了,机场荒了,喻意没了,象征没了,平板一块,摆上枕头也不热闹,怎么挤着枕头也折腾不出那个效果来,还是要男人操才过瘾。这话过了,我一语不发拎着手电筒出门巡检去。石芬跟我讲这些不合适,我毕竟是一个大姑娘。她一定憋坏了,烧坏脑壳了。我不理她,她自有理由在家里找喳,反正那小涟啥也听不见不是?拍桌子打板凳,把小姑娘吓坏了,其实石芬骂的都是没良心的男人。骂也骂了,该心平气和了吧?不过该听的人没听着,人和人之间,终归是讲究个交流的。交过来不流过去,跟自慰一样没劲。哎,你自慰过吗?石芬问。这下我就不是转过身去这么简单了,我脸一板就可以痛斥她个淫荡下贱的女人,厚颜无耻,人尽可夫,我知道很多这样的词语,如公共汽车,谁都可以上等等。这些词脏兮兮的,使我感到说出口都是对自我的玷污,所以我最终没有拍桌子,而是拂袖而去,比拿手电筒巡检的动作大一点而已。再次上到屋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以前我来这里仅仅是一种逃离,而这个晚上自我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是谁允许她无礼地侵犯?是我一次又一次的姑息,龌龊的心事,下流的言行,都肆无忌惮地伸展了、缠绕了,以为可以遮天蔽日,让我看不见阳光。我仰望夜空,星子是我闪烁的泪滴。我孤独、迷茫,没有朋友,被放逐在一片夜空。我的倒班生活中除了大气污染、噪音污染、光污染以外,还有一个精神污染源。我多么小,像一个小孩,绝望得睡着了。

  石芬知趣地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是因为有了新动向。我已经不纯净了,心内狠狠爆了一句粗口:瘦田没人耕,一耕有人抢。石芬的这一次,应该说她赚到了,有人说合常压区的俞为民给她。俞为民这人不好说,名誉有点问题,不过就模样是不赖的。三班的涂敏大检修时跟我一道儿打腰餐,捅着胳膊说:瞧,那人就是喻民为。喻为民怎么了?涂敏就“啊”了一声,说你不知道啊?一贯以八卦为己任的涂敏闭了嘴,夹起一块油豆腐塞进我口里。

  从大伙闲时的胡扯乱侃中,零星碎语也能拼凑出喻为民犯过事,并因此影响了前程。他中专毕业,在那些年在我们厂,中专生是很牛的。因为包分配嘛,不少农村学校数一数二的尖子生都会首选中专,次一等的才考高中争取上大学。俞为民说来算是石芬的学长,但石芬从来没对我提起过俞为民。包括我一度对俞为民犯过什么事饶有兴趣,也没想过要找她打听。在我看来,这就一句话的事儿。耍了流氓,偷看女生洗澡,强奸或者强奸不遂?很好讲嘛。干嘛遮遮掩掩的?存心吊人胃口。当然后来我知道,这事还真的难以一言蔽之,只能运用细节描述。同时好奇害死猫,我想要知道的结果就是自个儿闹了一个大红脸。

  是班长鲁放告诉我的。到现在我还怀疑他跟我说这些带有一定程度的性挑逗,不过是我追问他的,只好哑巴吃黄莲自个儿认了。那天他喝高了点,聊到竞聘技术员无望,抚今追昔,把常压车间的俞为民给扯出来了。想当年俞帅风华正茂,干活也是冲在前面的。检修时清罐,一身连体服带个弟兄进去,吃饭也在里面将就哩。但俞帅的毛病,是马虎随意了点,才提的副班长嘛,角色意识缺乏。干了一上午,吆喝声“歇歇”,碰巧尿急了,就掏出家伙来就地解决――未必还爬出罐来,下十几层塔盘找厕所?当然是这样处理,不稀奇。稀奇的是俞帅解决完,并没有即刻把家伙收拾起,而是甩来甩去,瞄见地上有一个螺帽或者垫片什么的东西,一时童心大发,拣起来跟班员毛坨比划说:看,大小正合适。毛坨咽完盒饭只想伸个懒腰睏个觉,可巴掌大的地方伸不直胳膊只好蜷成一团打迷糊。俞帅来了兴致将螺帽合在宝贝上来回套弄,一面喘着粗气还不忘啧啧赞叹:好玩,好玩。他发出稀里古怪咽口水的声音又突然拔高尖叫恼得毛坨直想骂娘。“这鸡巴鸟人飙起老高,丫的腥得老子直想吐。”钻出塔盘回到操作室的毛坨回放了整个过程并狠狠涮了俞帅一把。籍此,俞为民的形象陨落了,像一颗陨石,脱离了既有的轨道,碎成了万千残骸。

  如果他不是那么文质彬彬,大老粗一个,或许也就罢了。人们唾一口“痞子”,又能拿他怎样?说来说去,这样儿的人和事哪时少了?他却是白晰倜傥的,颇得姑娘们的青睐,又是欣欣向荣的,有一副好前程担着――这些能惹到谁呢?毛坨肯定是无心的,虽然他夸张的描述有哗众取宠的成份。众人也是满足了窥私癖的,然后众口一致地裁定“这个流氓”。尤其姑娘们,听出些不雅的苗头,几乎谈及色变了。他的女朋友即刻成为了人们同情的对象,目光流转中都是哀其不幸的况味和隐喻。纤弱的女子没有在这种目光中生活下去的勇气,她在一位强悍母亲的支持下与俞为民撇清了关系。随即车间改四班两倒,先前五班三倒,撤掉一个班,十个班长中提了一个技术员,拿掉他班副之职,刚刚好。

  之后俞为民打了多年光棍,人面兽心的形象深入人心,在厂区算是名人一个,一举一动都有闲人在茶余饭后注解诠释。捱到三十几,找了一农村姑娘成家,在我们这儿称作半边户,经济条件是差些,能过个囫囵日子也好啊。矛盾哪家没有哩?可一吵架,那女人就嚷嚷“流氓”、“流氓”,俞为民瞪红了眼,轮着鞋底劈将过去,他没有料到每个女人背后都有一位彪悍的妈,甚而七大姑八大姨的舌,持枪挟棒的叔子舅舅。她二伯立马横刀,扬言要割掉他的鸡鸡以免蹋贱女性。在110办公室在闻讯赶来的书记面前,俞为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申诉说自己并无不轨,结婚时还是黄花男儿,这话被当成年度最劲爆料,大有黄鼠狼不吃鸡的声明效果。素日见到的他还算有型,也许是没有孩子的缘故,长年的倒班生活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印迹,倒是离婚时干仗的伤疤蓄了长长的鬓角盖住,看起来更有几分哈韩的汉奸气质。

  不稍说,石芬赚到了。俞为民哪怕是一坨臭狗屎,谁都怕踩着脏了脚,却还有一副看得过眼的皮囊,就他跟石芬摆一块儿,当牛粪的保不定是谁了。我有一点同情俞为民,就他犯的那点事,搁现今不就是“很傻很天真”吗?这人真是霉到家了,走夜路撞到鬼了,越走越败了,居然走到石芬屋里去了。太狗血了吧?未必当真耗不住了?欲火难耐了?还是瞅着石芬骨架扎实指着生个崽传宗接代是正经?面对如此天然去雕饰的丑女,能有性冲动?还能勃起?这得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碍啊。说得恶毒点,去找五十块钱的鸡也不必找石芬啊,哪能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呢?先前对他的一星儿同情都烟消云散了。

  石芬的想象力多丰富啊,曾经日思夜想龟儿子,和车间最尊贵的男人――主任,也不曾把想象力放飞到隔壁车间的俞为民身上。真的,她以前提都没提过这个人,好像压根儿不认识,反正完全无涉。可现如今一提起,就全是他了。俞为民长,俞为民短,小心翼翼的口气,如履薄冰的样子,说起他的每一句话都慎之又慎,表面的战战兢兢其实怀揣着一个大喜悦,像捡了一块宝,呵着护着生怕跌了砸了嗑了,藏家里怕人不知晓,想拿出来光鲜一番又怕被偷了抢了去,尚未有得心应手的大大咧咧,倒是弥散出感恩天地的诚惶诚恐,总而言之,是在慎重地对待一份新感情。

  她邀我去家里打牌,像一个家庭主妇,家里有男人的那种。落座了,牵线人卢姐和俞为民打对家,石芬端了西瓜子和葡萄摆上桌坐我对面,俞为民牌技好,我啧啧惊叹于他思维的缜密。卢姐吐着葡萄籽,夸粉雕样儿的秋秋,夸着夸着不免漏了嘴,那就是打心眼里的一句“一点也不像你!”石芬听了并不恼,对沙发上的女儿说:秋秋,阿姨说你不像妈妈哎。秋秋正玩着俞叔叔给买的电动飞天小女警,听见这话扭过头瞟了妈妈一眼说:我脸上没有那些坑,我的脸是滑的。即埋头继续玩了起来。一时间,我竟有些发怔。依石芬那样儿,女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美人胚子,与母亲的巨大差异,果然是儿不嫌母丑,看来,我也是要有孩子的,宣扬“独身”是作不得数的。

  石芬这块田,由于牛屎无限,居然肥沃了。她满面红光,时不时地跑到气压机岗位来散发一下屎粪气。她的睡眠一向不错,近来却常被推醒,原来他还要!现在的石芬,才真真像过大年,不仅有猪肉吃,还洋溢着喜气。她不止一次地试图描述,她的身体绷成一张弓,在席梦思上撑成上弦月的弧度,双手挠着床单,头歪来歪去像是苦于无词修饰无穷的幸福感。来吧,看吧,你们都来吧。仿佛她床边站着前夫、龟儿子、主任,看看,我石芬也是有人操的,还不赖呢。还有露水情夫,她要感谢他们,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然后韩师傅、蔡老头之流,只能缩在角落里梗个脖子瞅一眼就够他们面红耳赤的了――我石芬能让你们上?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是这个意思吧。望着她呱啦呱啦的血盆大口,我止不住地走神,听说嘴巴大的下面口子也大,想起石芬曾自夸生孩子像下蛋,果不其然啊。俞为民玩个什么劲儿啊?他是闭着眼睛吗?还是假想纱巾一块蒙了女人的脸,则大可以当作骑了饭岛爱或苍井空。女人也真奇怪,下面都差不多,只一个脸蛋就决定了胃口与情趣,石芬真亏啊,她哪样不少呢?俞为民也真赊,干体力劳动也得发挥艺术想象。

  车间里没人睬我换班的申请,公司新上一千万吨大炼油项目,我报了名,幸运地成为炼油二部的员工,在新装置建设的这段期间,我们以技术学习为主,在福炼培训了三个月,回家过了年,又转战青岛炼油厂。

  经过长途奔袭抵达住地已是晚间,天气瑟瑟地冷,同样灰溜溜的是我的心情。在刚刚结束的春节人情大串联中,摆上桌面的个人问题使我沦为头上插了草芥待价而沽的货品。不必再怅想什么灰姑娘坐上南瓜车,天上会掉下白马王子或者大饼来,像我这种穿着工作服行走在基建工地上的蓝领阿姐,乖乖把安全帽戴好,省得天上掉下个阀门盖来把脑袋砸成大饼。我狭隘的想象力只考虑过同龄未婚男性中胖点的矮点的瘦点的丑点的……他们却给我介绍了一位叫颜海的离异男士。

  我的飞翔是一记苍凉的手势,舷窗外雨霏霏,即使我努力做出逃离的姿态来,也扯不开恩怨相随,亲友的忠告在脑中盘旋,而耳畔荡漾着梅艳芳来回的吁叹:回首已是百年身。

  宿舍区在海边,开窗临海――没有经过规划和出卖的海湾,仅仅只是渔民和劳务工的居所。每晚漫步,体会着师兄师姐说的“坐在礁石上听浪,会忘记一切烦恼”……却依然愁肠百结,心绪奔涌。

  一个阳光的周末,沿沙滩走得远些,海边都是些没人收拾的东西,直到一堵矮墙挡了去路,我攀着墙探出头,不由自主“啊!”地大叫一声,差点从墙上摔落下来,完全是脱口而出。在我的眼前,是辽阔的湛蓝――原谅我,我以为见过海,很多次,海一点也新鲜是吧?那些浑浊的海湾,飘着垃圾,与湖泊的区别仅仅是有点咸。而不像现在,湛蓝绽放了整片视野,一望无际,地平线收敛了一切,摄掠了我整个心胸。海水很蓝,像蓝宝石,蕴藏着无穷的宝藏,令人怦然心动,使我想起了那台与卡斯帕罗夫博奕的智能计算机的名字:深蓝。

  我尖叫,我呼喊,我坐在矮墙上,看血红的太阳坠入深蓝,像一枚沸腾的心归于沉寂,一颗火龙果埋进了土壤。颜海。沿海。遭遇这片海,我以为是劫,是缘,某种喻意使人遭遇了澄亮明静、心平气和、要不海子怎么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呢?尽管寒风凛凛,栗栗抖着的我在迎风淌着泪,却在某一处心花开了,春天来了。新生活的构想悄然萌动、发芽。

  长途电话里我就跟家里讲,同意见面了。

  两个月后回到厂里,听闻的第一件事却是:石芬失疯了。

  她会疯么?按我对她的了解,什么人疯也不该她疯,她壮得像头母牛,结实、红润、睡眠好――每晚定点关机,说睡就能打呼噜。她不封闭,对男人、对生活始终是积极的态度。活该我疯也不该她疯。我都没疯,她疯什么?这话太离谱。我不信。

  可是同事们都说,是真的。

  ――凭什么证明一个人疯?我仍然辩解。疯人院关的哪个会说自己不正常?疯子只存在于人们的判断当中――人们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呢?有一个充分的事实,那就是她当众脱衣服了,露出雪白的奶子,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坡上,裤腿被枝桠挂个稀烂,喃喃自语地不晓得回家。

  从人们描述的事实来看,石芬真是疯了。

  关于石芬的失疯有着多个版本,而我在多方分析之后,比较集中的矛头指向,应该是这一个:

  甜蜜的日子像化了的水果糖,晶莹的质感变得粘粘乎乎了。石芬长胖了,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工作裤里的屁股呼之欲出。这当然归功于小保姆,阿涟总在厨房里呆着,炒菜、摘菜,或是蹲在卫生间里搓衣裳。客厅则属于一对缱绻的鸳鸯,在恩爱的氛围下,石芬迅速拾起一名主妇的自信,吆喝着家长里短,张罗着衣食住行。在班上她亦不甘人后,担任联合装置的主操不说,还狠办黑板报,办一期一百大洋呢,广播稿五块钱一篇,报社稿车间奖五十,有时厂报发下来,从一版到四版全有她名字,才女啊,大家都这么说。这个称呼好,以前还真不知怎么叫她,虽说现在从六岁到六十岁统称“美女”,但一个桌上若唤她为美女,保不定别的美女都呕得吃不下饭。

  才女石芬也难免会遇上生活中的棘手事,比如保姆干得好好的,却偏要回去。小涟张口结舌比划不出,眼圈先红了,拎个包袱缩门边上兀自垂泪――想家了,石芬判断。自问待她不薄――每月两百元工钱都替她存着呢。哄着小涟留下,再不让秋秋拽住,让俞为民去劝。小涟一哆嗦,脸色比石灰墙还白,倚着墙便晕过去。

  石芬吓着了喊送医院,到底是男人家有主意,扛到床上歇息,掐了人中说是不打紧。石芬挺忐忑地去上晚班,下班时小涟已经醒过来,也没再闹着回家。只是那以后,小涟的面容有些呆,看人的眼神总有些幽怨。

  这丫头怎么啦?石芬纳闷了。但沉浸在恋爱中的女人看世界都是美好的,面对青春的叛逆期亦只是一笑了之。俞为民热心,联系了医院的亲戚,测出小涟体弱贫血,每晚带着去跑步、蛙跳,坚持灌中药,三个月后去省城复查,指标正常了,却因为晕车缓不过气来,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腊月里终究是要回家的。褪下棉袄和内衣,小涟她娘惊呆了,细细的铁丝的印痕陷进肉里,股沟和阴部的掐伤也清晰可见。她娘的指肚在每一寸淤紫上栗栗发抖,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她摇着小涟的双肩发出惊恐的尖叫。小涟什么也不懂,她只是疼,那些疼痛的夜晚,不再有家乡灶前的温暖,妈妈给梳头时的亲呢和孤单一人梦里的安详,她被狠狠地侵犯,从床上到地下,由捆绑到各种屈辱的姿势……她依然不懂得,为什么在这些时候泪水会夺眶而出。此刻面对娘亲,嘶吼的娘亲,她只是哭,只能哭,哭是回答,哭是请求,哭是唯一的解释,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

  俞为民没有同去,他力劝石芬在厂内过年,但一个休班,当他得知娘儿丫头仨已经踏上了返乡的路时,坐不住也回自己老家去了。于是怒火冲冲赶来的小涟哥伯扑了个空,他们折回石芬屋里,扁担锄头捶得山响,两家人一顿拼仗。石芬这边准备不够充分,又理亏些,被扒光了褂子淬几口唾沫在所难免。

  石芬的脑子被倒空了,身子也光了,连抽自己耳光,赔了三千块钱才算息事宁人。堂哥拿来一条床单把她扛进屋里,病了一场,不耽误说浑话、露凶相、夜里也在骂。这都是在乡下的事,离工厂远,回到厂里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她和俞为民可以继续过下去,他们就真的这样搭帮过着。

  几次石芬问:你怎么这样呢?做这种遭雷劈的事?俞为民否认,偶尔也说:我不甘心。因为少了保姆,杂碎的事情多了口角多了争执多了,两人愈发像一对寻常的柴米夫妻,吵吵闹闹常以俞为民的一个大耳括子升级,石芬不是省油的灯,她牢记了前夫的欺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她捂着血红的腮帮子,像西班牙斗牛一样冲上去,扯住胳膊咬,吊在肩上踹,据说有几回俞为民的袖子都衬红了,远远看去像戴了一幅红袖章。

  让楼上楼下称奇的是,这两人隔天又和好了,挽着购物袋去买菜,订购家具以换掉砸碎的玻璃茶几,去龙山水库批了一麻袋青鱼,俞为民弄了一个废铁筒来烧草木灰,石芬把一条条鱼剖开挂好,在夕阳的背景下,很有些如影随形、劳作如诗的意味。

  慢慢的大家也懒怠理她家里隔三岔五的闹腾,何况有时夜里的动静,还真是听不清闹不明的,万一搅了人家的好事,岂不败兴?

  至于后来石芬是怎样失疯的呢?俞为民委屈得很,他说那天秋秋放学回来路上落了阵雨,到家就换衣裳,是一件套头的毛衣,秋秋捣鼓半天没把脑袋拎出来,俞为民支个手帮忙,这时钥匙一拧房门打开,石芬端的一碗豆浆砸落在地,咆哮着扑过来:你放开我女儿!俞为民避之不及,被摔在新买的茶几上。丫的,幸亏没买玻璃的!他弹弹裤腿,弹指尖便了却了前尘往事。

  从此石芬就疯了。

  油城是如此小,你遇见的十个人中,必然潜伏着各种关系。远亲。近邻。这儿的生活更像一个大的族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石芬在街上走来走去,蓬头垢面,敞胸露乳,她的故事倘若你不清楚,只能说明你漠不关心,试图逃离。

  听完石芬的故事后我深深吁了一口气,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我没有来到二部来,仍然和那个丑女人搅在一起,会吸纳多少质疑的目光?回答多少探寻的揣测?还好,作为石芬的同事已经是过去时了,大可以淡然一句“哦,以前一个车间”略表下关怀,没有人要求我做得更多――代表组织去看望、去守护,去联系精神病院,去报销医药费――做这些事的人,不定怨着多么倒霉,暗自扇着鼻子,可也得扮笑脸尽义务啊。

  幸亏我走了,现在我是炼油二部的员工,大项目开工在即,领导很重视。技能比武我进入了复赛,400道题目全部输入手机电子书,有空就翻出来岗位练兵。我的生活终于回归了主旋律,我发誓,再不与丑的恶的纠缠,再不趟浑水,离它们远远儿的,只靠近高品质的人和美好的事物。比如爱情。与颜海的见面在进行中。这是一个雅气的瘦高个子,深邃的眼眸中荡漾着温存,在姑妈家他踏进门槛的第一眼,我想就是他了――等了这么久,我这么累,好了还算不错吧,我累了,就这样吧,有一个胸膛可以依偎,有一个怀抱可以投靠,有一个家为我挡风遮雨,我不在乎他的婚史。在向同学们介绍时,平静地说到他的孩子,像一个宽厚有爱心的后妈。

  打结婚证的那天他兴奋得一路喊着“老婆”,我佯装不理,直到手续办完,才软软地应答。老婆!哎!老婆!老公!老婆!讨厌!……他猴急猴急地要回家。急什么啊?我一直不让,这是今天之前的原则。这么多年都忍了,还等不及在两个月里犯规吃禁果?别当我脑子进水。今天是可以了。但奶奶要送他女儿颜清嫒过来,先去接孩子吧。

  正午的树阴缩在地上一小块,我们俩搂在树阴里挤成了一个人,树阴,光阴,我和他将成为一个人长在光阴里。他在我耳边喃喃,都是些旖旎的词句,呵出的气痒痒的酥酥的,我欲睡去,碎花裙迎着初夏的抚摸。

  他说“来了”,缓缓松开手向前去招呼。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我揉眼睛,一直揉,一直揉。天空白得虚幻,白得赤祼祼,白得太无聊,一定是梦,那喊着“爸爸”扑过来坐到他肩上的小姑娘不是秋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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