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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棵树,长相思(3)

书籍名:《命饭桃花》    作者:孤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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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听见俞子洚的动静,不禁有些急了:“喂,你快帮我解开啊!”

  俞子洚绕着厨房走了一圈,忽然停在传菜口前,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黎苗苗,刚才厨房的门是关着的,你是怎么进来的?是从这儿吧?”

  他端起一盘搁在传菜口上的凉菜,眼睛微微地眯着,审度着我,就像在审查犯人一样:“进来不说,还丝毫没有扫到这盘菜,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一愣,旋即明白那传菜口只有四十厘米不到的口径,正常人是没办法轻松钻进来的。

  “我……我哪里知道,我就趴在外头看,结果被那些树枝卷进来的。”我打死不承认,他也不知信不信,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声:“是吗?”

  我索性佯怒道:“喂,你不是捉妖人吗?看到我被妖法控制还不帮忙解开?”他蹲在我身边,“欣赏”着我的狼狈,嘲笑道:“你这么本事,只手空拳就来了,还需要我帮你解吗?”

  “你—”我一时气极,“你早就知道这厨房有问题,还骗我说不知道!要不是担心老板娘,我干吗跑回来?还有,我和它本来聊得挺好的,要不是它以为我是你的同伙,那个槐树精怎么会对我动手?我怎么会被捆成这样?”我的眼泪忽然止不住地就流了出来,俞子洚倒是怔住了,连忙上前帮我解开枯枝的缠绕:“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以身犯险。我哪里知道你那么爱管闲事……”

  “鬼才爱管闲事!”尽管俞子洚的动机令我心里舒坦了许多,可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冒,想伸手可暂时还抬不起来,俞子洚于是掏出一块淡蓝色的手帕轻拭着我的眼角:“我没说不帮你解开,我就是逗你玩的。好啦,你别哭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谁哭了?是地上的洋葱呛到我眼睛里了好吧。”

  俞子洚的身体明显滞了滞。

  俞子洚带着我绕到长寿观的后门,与后门相对的正是“一棵树”的厨房。我仰起头,果然见头顶一片茂密枝叶,绿荫蔽日,正是老板口中那棵千年老槐树。老槐树粗壮高大,郁郁葱葱,在这古刹之中更显沧桑。刚才掌勺炒菜的树枝便来自它。

  “依我看,这个槐树精也不是什么坏家伙,我看它只是要帮老板娘做菜,是了,老板娘不让人看她做菜,肯定是知道它、包庇它的。不过,老板娘怎么会晕倒呢?”

  俞子洚拍了拍那棵槐树,笑道:“你还没想明白吗?老板娘就是槐树精。准确地说,你看到的是被槐树精附身的老板娘。如果我没猜错,老板娘摔成植物人后,就一直没醒过。”

  “什么?”我吓得掩住了口,脑子里头猛地闪过昨天老板娘和老板相携相持的情景,直觉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如果真正的老板娘从乡下到丰华市的第二天就已经……那么陪在老板身边的,一直是槐树精?我忽然觉得身上凉意飕飕,“这个槐树精到底想干吗?”

  “那就要问问槐树精了。”俞子洚大大方方地在树下盘膝而坐。

  “槐树精已经被你制伏了吗?”看他这架势,我正准备心安,却听他嗤笑道:“你没听老板说吗?这是棵千年槐树,我哪里制伏得了。”

  “什么?”我刚刚坐下,立马又跳了起来,指着槐树上的那道银符道,“喂,你的银符都制伏不了吗?槐树精现在在这儿?”

  我实在没想到这家伙没有收服树精,居然还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坐在树下。“我是制伏不了它,不过我让它也回不了它的老巢,除非它强行冲破我的银符进来,那它就再也出不去了。”我吓了一跳:“喂,你不是吧!你这不是把它往老板娘身上逼吗?”

  “它当然只能回来。”俞子洚胸有成竹地道,“回到这里,虽然不能出来,但它还可以继续修行,过个百年千年,说不定还能成神成仙;可它要是一直待在老板娘的身体里,那它的千年修行就会毁于一旦。你说它会选哪个?”

  俞子洚在给槐树精二选一。可是槐树精会心甘情愿地任由他摆布吗?是了,如果说一直待在老板娘的躯壳里的是槐树精,那么槐树精对老板—对他莫非一早就动了情?那么真正的老板娘一到丰华市就从楼上摔下来,这会不会太巧了?我的背后冷汗涔涔,扯住俞子洚直问:“你说,老板娘从楼顶摔下来会不会就是槐树精干的?”我仰起头看向那棵老槐树,比起两层楼的酒楼自然是要高些。

  “不是我干的!”背后一个仓皇的声音响起,正是老板娘,不,应该说是槐树精。俞子洚失算了,她没有回槐树。

  老板娘眼眶红红的,看了我一眼,直接证实了我心中的猜测:“不错,我爱他。但是明媛的事与我无关,我当时也想救她,可生死有命,我所能做的,也只是让她一息尚存而已。”

  俞子洚站了起来,颇有些意外:“你是说,老板娘还没死?那你和她共存一体,你岂不是……”

  “不错。我终究不是人,和人共存一体,更加损害我的元神。

  可若非我元神大损,凭我的修行,又岂会轻易被你们发现,着了你们的道呢?”老板娘提到这个,却并不见有什么怨气,只是惨淡一笑,“你们已经听了他的故事,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

  “我今年已经一千多岁了,具体的年龄,我也不大清楚。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觉、晒太阳、饮甘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年轻人,一大清早就躲在我身下打电话,扰人清梦。之后每天如此,害我不能睡懒觉。我觉得他实在讨厌,就用树根绊了他一跤,害他把腿摔断了。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耳根清净好些日子,可是没想到,第二天他拄个拐棍又来了。

  “后来,我就渐渐留意起他来。原来他是在跟妻子打电话,每天只说两三句,打雷下雨也不间断。这些年间,我经历太多风雨,改朝换代,沧海桑田,看得多了,对人间的那些悲欢离合,我早已淡然,更别说那些小儿女的情情爱爱了。可不知为何,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居然就被他每天的寥寥几句话感动了。每天早上七点,除了他远在家乡的妻子,我也会准时地等着他来到我身下,听他跟妻子说那情话。如果厨房的门开着,我还会偷偷地看他做菜,有时候趁他不注意还会帮上一把。

  “人说草木无情,只因草木不能动、不能言,可人不知,草木之情,并不逊于人类。明媛来的时候,我真心替他高兴。可是在见到明媛的时候,我便知道他的幸福不长了。我在这长寿观待了千年,于人的命数也能看出几分,明媛的印堂发黑,死气缠绕。我替他难过,可再难过我也改变不了明媛将死的命运。

  “只是,当他对着我抱头痛哭的那个晚上,他拿着手机已经有了轻生之念的那个夜晚,我觉得我的心好痛。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我和他一样,期盼着他们夫妻团聚,我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刚刚到手的幸福就这样变成灰烬。所以我附身在明媛身上,她的三魂六魄早已破碎,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她这个躯体不死。我本想,只要她不死,陪在他身边,这样也许就够了。可是,我渐渐不甘心,我想,如果明媛能够醒过来,他一定会更幸福、更快乐的!

  “于是,‘奇迹’发生了。他果然很兴奋,接连几天都抱着我不放。只是他不知道,真正醒来的,不是明媛,而是有着明媛的记忆的我。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蠢,人要成仙,至少需百年,妖要化作人形,则要千年,至于我们树,想要成精,便需千年。我因在唐朝时,曾饮药王甘露,一早便有了灵气,又在长寿观中常年受香火供奉,只要我愿意,再过百年千年,便可修炼成仙。这本是千年难遇的机缘,却让我给遇上了,我知道应当珍惜,可我就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放开他,回去修行。我贪婪地享受着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明知道,我在明媛的身体里多停留一天,我的修行就少一年,明知道他所有的爱、所有的情其实都不是对我的,我也不在乎。

  “因为我答应了他,我会醒,为了他,我会一直醒着,陪在他身边,绝不会先他而去。”

  “明媛!原来你在这里。”老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紧紧地握住老板娘的手,满是担忧,“你不肯到医院待着也就算了,干吗还到处乱跑,吓死我了。”

  “我没事,低血糖而已。”老板娘看了我和俞子洚一眼,朝老板笑道,“我是瞧见他们俩,想跟他们说说话。小姑娘说想把长相思做给他男朋友吃,我看她这么诚心,就告诉她好了。”

  不等老板娘恳求,我就自觉主动地连连点头,顺便还挽住俞子洚的手:“是啊,我刚刚跟老板娘学会这道菜。”

  老板这才释然一笑:“原来是这样。你这丫头,想学也用不着往厨房弄那么多柴禾啊,我们又不烧柴。”

  我窘得流汗,老板娘连忙催他回去。老板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老板娘一直目送老板离开:“你们瞧见了,我虽然不是人,可并非要害他,只是想好好爱他。你们可以放心了,也请回吧。”

  俞子洚淡淡一笑:“你弄错了,人妖殊途,不论你有没有害人的心,都不该与人类有交集。”他看着老板娘,语气没有丝毫迟缓,“很抱歉,我的职责,是保证人与妖,各行其道,互不干扰,所以,我不能放你回去。”

  “人与妖各行其道?那你们这又是什么意思?”老板娘亟亟地说着,还有些苍白的面庞却在瞬间涨得通红,红红的眼眶中黑瞳乱撞,连身子都有些颤抖。

  我的心一紧,对了,她刚才必定瞧见了我从传菜口扑进厨房的情形,自然也看见了我的猫爪、猫眼。没等我搭腔,她便自言自语道:“是,我怎么忘了?人向来是宽己责人,管别人容易,轮到自己头上,那些条条框框便不在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也不知俞子洚有没有听懂她话里所指。

  老板娘不再多说,咬着唇,忽然就直直地跪了下来,无论我怎么扶,老板娘就是不起来:“我敌不过你的银符,也不想与你为敌。我这一千多年来,从未给人跪过,今天只请你放过我。我知道人妖殊途,我这么做有违天理,可是,你瞧见了,他若没有我,便再活不成了。你若成全我们,放我们一马,我感激你一辈子!”

  我还从来没被人跪过,还是个年龄比我大几百倍的女人,不等俞子洚搭腔,我便扭转身,伸手去取槐树上的银色扑克牌。那牌也极好撕,我一碰就落入手中。我将其塞回给俞子洚,顺理成章地站在了老板娘这边:“鱼子酱,我不管什么人妖殊途,我只知道他们现在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没有什么能拆散他们,你也不行。所以,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把她带走的!你要是敢动老板娘一根汗毛,我……我就打电话报警,说你要对老板一家行凶,先把你抓起来。”

  “报警?黎苗苗,你的脑袋里能不想这些滥招吗?”俞子洚眼皮一翻,目光却是看向老板娘,“就算我肯放过你,你还会被其他的捉妖人发现。更何况,你如今的修行已经去了一半,你顶多还能在老板娘的体内留个三五年,到时候,你自己元神破碎,老板娘还是要死,老板还是要伤心,你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延缓了一点而已,难不成你真的以为可以陪他一辈子?”

  “什么?”我一呆,忍不住看向老板娘,千年修行只为换取朝夕欢愉,还是别人的替身,这样真的值吗?

  “不用三五年,两年足矣。”老板娘坦然笑道,“其实,我看了他的命相,后年他阳寿冲煞,这个大劫难,是他命里注定的,我同样帮不了他。我所求的,只是在他有生之年,一直陪在他身边,只要这样,于愿足矣。”

  我只觉无力,可老板娘早已经看透了浮世:“人生苦短。可若像我这般活了一千多年,日日淡如水,年年都相似,又有什么意义?哪里像与他在一起的这几年,天天甜如蜜、甘如醴。莫说只剩两年,哪怕生命只剩两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过这样的日子。”

  她平静地看着俞子洚,恳切地说道:“所以,还请你将心比心,不要拆散我们俩。求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从来没遇见我,好不好?就让我陪着他,快快乐乐地过完剩下的两年,好吗?”

  我胸中热血沸腾,揪着俞子洚就打起了包票:“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他再搞什么破坏!”倒好像我跟他多熟似的,“你倒是说句话啊!你捉妖的目的是为什么?是为了造福于人,还是害人?难道所有的妖都该离开?你难道就不能变通点吗?”我急得直跺脚,心里却已经抱着拼个鱼死网破的念头。老板娘对老板的爱的确感天动地,可是俞子洚这样冷血,让他为了槐树精放弃原则,我实在没有把握。

  俞子洚定定地看着我,我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丝茫然。他缓缓地闭上眼,重又睁开时,脸上却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他问老板娘:“你已经想好了?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办法让你重新回去做你的精灵,只要你坚持修行,终有一日,前途无量,你也完全不考虑了吗……”没等俞子洚说完,老板娘就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笃定地回答:“不。对我而言,最大的修行就是爱情。”

  俞子洚听罢轻笑一声,扭身就走。

  我连忙追上前扯着他不放:“你什么意思啊?”

  俞子洚没好气地道:“我已经违背祖训视而不见了,难道还要我留下来与妖为伍吗?”

  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不禁大喜过望:“你答应放过他们啦?”或许对以捉妖为目标的俞子洚来说,能让他这样就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我一时高兴,不由自主就冲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嘻嘻一笑,“算你还有点儿人性!”

  俞子洚呆呆地戳在那儿,薄薄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平日里神采奕奕又自信满满的眸子竟然像蒙上了一层朦胧的云雾,他竟然有些失神。

  “喂,你想什么哪?”我推了他一把,俞子洚却后退一步,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扭转头就一个人先走了。

  “喂!”我连叫几声这家伙都没反应,我免不了腹诽了几句,却也懒得再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回头再看时,老板已经推开厨房门向老板娘走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热乎乎的红糖水。

  老槐树下,老板娘轻轻地向我挥了挥手,便朝老板亟亟走去,眉目间的笑意早已经弥漫了整张脸庞。

  老板一直恋着明媛,可他又如何分得清他所恋的究竟是从前那个明媛,还是这些年来真正每天陪伴在他身边的槐树精?不过,无论他爱的是明媛还是槐树精,至少他们这一对,现在是幸福的,在他们接下来的短暂却又永恒的时光里,也一直会是幸福快乐的。这样,也许就够了吧。

  我从老板与老板娘的故事里走出来,才猛地想起槐树精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以俞子洚的聪明,肯定会猜到槐树精曾瞧见我不寻常的样子。

  我心里惴惴,其实就算没有槐树精那句话,我今日贸然出现在这里,就足以令俞子洚更加怀疑我了!他放过槐树精,是因她时日不多,亦是被他们的故事所感动,可我……到哪里去找个令人凄婉的爱情故事来感动他啊。

  我头皮发麻,虽然我坚信自己不是妖怪,可真要是让俞子洚看到我的猫儿样,有理也说不清啊!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俞子洚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还是早点开溜好了。偏巧手机一振动,收到一条短信:“有急事先

  走,第三日先欠着。”

  悬着的心放下去又吊了起来,这家伙原来还没忘三日之约啊,不对啊,什么叫第三日欠着?这也能打欠条?

  注:

  槐树,豆科槐属乔木类植物,寿命极长。古人认为,槐,即为望怀。立此树下,眺望远方,怀念亲人,共谋未来。或许真正的相思,便同槐树的寿命一样悠长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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