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钟文昊的梦想
天才钟文昊的梦想
钟文昊那篇《我们为何水火不相容》，在校刊“热点透析”板块刊登后，老师学生之间争相传阅，纷纷向我打听这个“海边的麦子”是谁。大家都知道学校贫富学生之间隔阂深得望不见边，但都小心翼翼地掩藏着，没想到这篇文章直接给捅出来了。校园网上这篇文章也很火，当日就有一万多次的学生点击记录，500多条评论。校刊投稿电子信箱里，发来了不少针对校园问题的讨论文章，涉及班上盗窃、看黄色书、学生之间斗殴、老师喝酒上课、食堂卫生不干净等内容。
林校长让我把有关学校问题的讨论文章集中起来，整理一下，分析一下，然后交给各班班主任，在班会上安排学生继续讨论，提出些具体的解决之道。
“构建一个和谐的校园，首先让每个学生心灵要平和……”林校长说。
听说钟文昊被指出这篇文章的作者后，拿着那本校刊，到处找学生编辑：“谁呀，谁呀，谁让你们刊登的？”据说他在寻找侵权责任人，可一脸的笑意，掩饰不住被众人赞美后的欢喜。完全小孩脾气。
我回到教研组办公室，批改第一周交上来的作文本，特意找了找钟文昊的名字。他第一篇高中作文叫《太空的蚂蚁》，从观察到的蚂蚁生活开写，比较蚁类与人类的生活，谁在太空更有持久的生命力。如果送到其它行星，谁的适应性更强，人类的贪婪会不会破坏另一个星球等，写得挺有意思。最后注明这是他初三下半期草稿，现在重新誊写的。
有点像科幻，但更多的是思考，对人类未来命运的真切思考。
那文字之从容明快，字里行间流动的气脉、血性，很难想象是一个中学生所能及达的。每一句、每一段连起来，就能形成一个气场，让你情不自禁地置身到那个环境，这不像有些散文家的作品，云一般斑斓缥缈，读完后不得要领。我疑心是抄袭，到百度谷歌中一搜，却没有任何踪迹。但想一想钟文昊那篇《我们为何水火不相容》，觉得他完全可以达到这个水平。
能教到这样的学生，应该是老师的幸运！
当天上课，我仔细看了看钟文昊，椭圆的脸庞，肤色跟海滩上晒久了般黝黑，一双眼睛又明又亮，头发好久没打理了，长长的快要盖过额头。最让人惊奇的是那眼睛，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无精打采的，但稍微有感兴趣的人事，立即放射出喷射状的眼光。我讲课中，即使讲得如何起劲，他兀自抱头看小说，若有所思。你如果抽他起来回答问题，他会请你再说一遍，然后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
这些话，跟你讲的内容毫无关联，你细细问，多半是他头脑中想了好长时间，情不自禁喷涌出来。《红楼梦》里贾宝玉怪话连篇，可总有一个根基，就是女儿好，男人污浊。可钟文昊，脑子里就是个小宇宙，思绪一会儿跑这里了，一会儿跑哪里了，在星空间穿越，直抵的是问题的根部。
钟文昊阅读之广博，让我吃惊。有一次讲到舒婷的诗歌《致橡树》，他就展现了不一般的阅读面。这是一首爱情诗，感情色彩强烈，又具有清醒的理性倾向。诗的抒情主人公化作一株木棉，爱的对象是一株橡树。“致橡树”是“木棉”对“橡树”的真情倾诉，诗中肯定了平等的、独立的、同甘共苦的爱情观。我让学生们听了女声朗读录音带，谈谈各自心目中的爱情，比较自己的爱情观和舒婷笔下的爱情观有何不同。
后来让钟文昊回答。钟文昊站起来，先是对我傻笑一阵，黑脸上的大嘴一咧，一口白牙蹿出来了，鉴于以往的沉默寡言，我怕他紧张，微笑着鼓励他，他嗫嚅着说：“其实我不太喜欢舒婷的诗歌，她的诗歌养料大多来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比如《致橡树》不少句式模仿裴多菲那首《我愿意是激流》，那首《祖国啊，我深爱着你》模仿诗人奥兹涅先斯基《戈雅》的圆周句式……，好听点说是模仿，严重点难逃抄袭之嫌……”
我大吃一惊，他提到的另外一个诗人奥兹涅先斯基我都没听说过，更别提看过他的诗句。我只好打断他的发言：“我想请你谈谈这首《致橡树》艺术特色？你随便概括一些，关于这个诗歌的模仿嘛，我们也知道，宋朝林逋《山园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跟五代南唐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仅仅两字之差，难道也说是抄袭不成？”
“艺术特色参考书上已经有了，三点，我可以念给你听。关于林逋是模仿还是抄袭，按今天的衡量标准看，肯定是抄袭。”钟文昊跟我争犟似的说。
又偏题了。我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请另一位同学来谈谈。结果他不坐下，兀自讲述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舒婷是一个过渡性的诗人，自然不能说她毫无才情，但不过略胜于平庸的文人，特别在当时国人对自由、平等毫无具体理解一无所知的时候，舒婷的出现并享有盛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她诗歌的独创性很有限，阅读大量外国诗人的诗歌后，发现她没有独创性，不管在艺术形式还是思想上，都是致命的，但对中国特定的历史时期来说，她起到了难以抹杀的号召作用……”
有听出味道的同学，情不自禁地给钟文昊鼓掌。我暗暗吃惊，也跟着鼓掌赞叹，并借此启发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看书多的好处，有自己的认知和思想，当然，我们广泛涉猎，了解这些知识，是很好的，但考试中，我们还是得辨明问题的所指，根据题目给予准确的回答，比如这首诗的艺术特色，我们首先得从诗歌所用的象征手法来谈拟人化的表达，再次从……”
下课后我到办公室，回想刚才课堂上钟文昊的谈吐，不仅一身冷汗。我不知道我的教学，会不会误人子弟，特别是像钟文昊这样的孩子。他目前的水平，真不能按常规的教学来教。
我想起一个很流行的笑话：某同学上课睡觉，被老师发现了。老师很生气，叫这个同学到黑板前面解题目，解不出来，就打算当众羞辱该生。其实，这个学生还没走到黑板前，老师已经开始酸他了，成绩那么差，还敢上课睡觉，真不知所为何来，不知羞耻，脑袋是不是放在家里了，整天只会睡觉……。不过，该学生成绩不是特别差，那道题很轻松地解出来了。老师有点下不了台，只好让他回座位上。没想到，这个学生回到座位上，冒出一句：老师，我先睡一会，你待会还有不会的再问我。
想起这个笑话，我总是忍俊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同时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要博学，肚子里有货，才能对得起学生。 正遐想时，我的眼睛从后面蒙上了，然后一个女生啼鸟般声音：“老师，想什么呢，这么高兴，猜猜我是谁？”声音发自前面，而蒙我眼的肯定是另外一个，我一时猜不出是谁这么大胆，只好使出老师的架子：“好了好了，办公室里，成何体统，放开放开！”
“嘻嘻，老师你好过分呀，不让学生自由思考……”钟文昊单脚立地，一跳一跳地来到我面前，一张大嘴毫无遮拦地笑着： “你说你是个民主、平等的老师，怎么学生一有自己的观点，你就痛加贬斥甚至一刀抹杀呢？”
“你怎么来了？”我反问他，刚才蒙我眼睛的是他。
“他心里不服，找你继续辩论来了。”正面的白娴棠回答说，“赵老师，我们班的同学都挺喜欢你的，想让你来当班主任呢，你看现在我们这个胖子班主任，简直是个狱头嘛，这个不许那个不准，把我们当犯人管理呢。”
我呵呵一笑，说你们好好跟班主任沟通，班主任这样做，肯定出于关怀你们的目的，即使方式方法上存在问题，也是为你们好！你们得跟班主任沟通。
“沟通？思想上相差一个世纪，怎么沟通？”
白娴棠噘着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转头问钟文昊第一次交的作文是怎么构思的？他说睡觉前想着自己是个蚂蚁，被一场大风卷到太空多好呀，就这样边睡边想出来的。
白娴棠一看我对钟文昊感兴趣，说他可是个怪物，一点儿也不像是人类的后代，班主任对他可头疼了。像上次他……
钟文昊把手伸到白娴棠眼前，一个劲地摇摆，意思是别说了，白娴棠向我求助：“赵老师，你看他跋扈不，连话都不让我说！”
我挥挥手，把钟文昊推到边上，他就翻起全班的作文了。我让白娴棠继续说：“放心吧，有我在，他不会欺负你。”
白娴棠说：“就拿买校服来说吧，同样的款式，同样的质地，校服一套我们学校卖256，批发市场56。钟文昊拒买，还把批发市场里的拿回来，让班主任看。班主任不知道说什么好，骂他不服从统一行动，喜欢出头，终究有一天会被枪打出头鸟，背个处分回家的。但校服，最终没让钟文昊买，怕他到教育局去告状。”
钟文昊听到这里，用委屈的孩子口吻辩解说：“不是我出头，而是你们其他人头都缩回去了，我的头没动。”
白娴棠正说她自己出钱，给全班同学买一套《新世纪经典名著》系列呢，她手机响了，她赶紧接听了，边说边往外跑，顿时不见了人影。钟文昊说：“白娴棠傻大姐似的，最近呀，看《红楼梦》迷住了，多半要谈恋爱。”
我就跟钟文昊闲聊。
钟文昊说最近喜欢上了卡尔维诺，他太喜欢卡尔维诺奇特的挑战客观现实的想象性作品，“你看，12岁的柯西莫因为与家人发生争执，一气之下爬到了树上，从此，在树上生活了一辈子！这绝对是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经典情节——对庸常生活的拒绝与逃离……”
我张口结舌面红耳赤，研究生毕业的我，虽然听过卡尔维诺这位意大利作家，也读过关于他的一些高评价，却根本没去读他的小说，不知道他具体写了什么，表达了什么，为何有如此高的文学成就。
说起卡尔维诺，钟文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手里翻开的作文扔到一边：“卡尔维诺比教材里乱七八糟的课本好看多了，赵老，要是我们每一个同学有如此巨大的想象力，我们每天比赛着讲自己想象的故事，哪该多好……”
我不得不打断“卡尔维诺”，因为我根本插不上话，我只好问了一句典型的老师问话：“日后想考哪所大学呢？”
“再说吧，着什么急，韩寒不是没考大学吗？不过我还是想被特招，我去年全国奥林匹克化学竞赛，拿了一等奖，可惜那是在初中，高考特招中不算，高中比赛，高二的时候我只要能拿上一等奖，肯定有一所大学点招我，进了大学，还不是靠自己看书？我非得把所有科目学好？其实我最想当一个诗人，让情感无拘无碍飘荡奔逸，要不就当一名电影导演吧，主要是现在没几个人爱看诗，电影的受众面还宽，表现的手法也多……”
我再次吃了一惊，一方面惊异于他的化学成绩，另一方面惊异于他对未来的筹划。我高中时代，因为出身农门，除了不切实际地做梦外，就想着一考定终生，脱离农家生活，当一名拿工资的“公家人”，哪有这么明确地对未来有认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