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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之殇

书籍名:《状元之校》    作者:冶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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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之殇



刘涛打电话问我:“娃儿,干嘛呢,过来上几节课嘛!”



“上什么课呀?天天不是在上课嘛!”我当时没反应过来。



“你娃屁事都不管,还当股东呢,我们的‘龙腾凤飞’教育培训学校明天正式挂牌成立,手续办下来了,门面早租好了,你娃儿也是其中一份子,学生一招进来,你得过来给学生上课!”



“别逞能了,一个家教公司说开就开呀,再说了,我对如何应试这一套搞得不透彻,你找别人不行吗?”



“有钱赚还啰嗦!要找你也得给我找,找个你们学校的优秀老师来!”



刘涛忙得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说是去邀请市教育局某领导参加家教中心的挂牌仪式。当然该领导是他学生的家长。我想这小子真弄大了,我不能帮倒忙,得给他找个本校的老师,好让他打着大华外国语学校这块牌子招生。我想到了师姐。前两周我看到师姐在办公室里给两个男生补课。后来怕影响不好,不再办公室补了,可能转移到她宿舍里了。毕竟林校长要求在校教师不得给本校学生补课做家教的。师姐既然在做家教,我想她不会推托赚外快的机会。



师姐跟我同一导师,来到大华外国语学校后,同门之谊却淡如白开水,同一个教研组,同一间办公室,我靠窗边她靠里面,说话却不多,门口楼道里擦肩而过,也只是点头招呼,虽然嘴角绽放微笑,但心里没多少温度。我猜测原因有二:一是毕业前夕,同门兄妹们开玩笑,说我俩知根知底,到单位后不如结为伉俪,为他们省一份礼金。虽是同学们善意的玩笑,但师姐有些当真,总觉得我对她有意思。她是城里人,想找个有钱的才俊,对农家子弟的我看不上,担心如果对我好言软语,万一引火上身,惹来没完没了的感情纠葛,不符合她的性格。



还有一个原因,来到大华外国语学校后,林校长对我俩委以重任,教高中,大多新来的老师都去教初中。不过我俩还是有所区别,教高中,学校分班时,给师姐分的是一个实验班,一个普通班,我教的两个班都是普通班。在大华外国语学校,带实验班的老师,就跟成绩在前几名的学生一样,是学校的希望,寄托,脸上自然多些光彩。高中部就我俩年轻老师,师姐觉得校长对她另眼相待,委以重任,于是在教学中处处想高我一筹,对我抱有竞争之心。既然是竞争对手,依她的性格,不愿婆婆妈妈黏黏糊糊,于是对我淡漠处之。



我见到师姐时,她并不开心。原因是她教的实验班虽没明确是文是理,但从班主任的任命上,应该是理科实验班,里面也多是理科特长生。实验班是出状元的窝,林校长说过,我们学校过去全是省文科状元,今后能否出个理科状元?这靠这届理科实验班了!所以师姐压力很大。她怕学生只做数理化,泡到题海里不出来,把语文给抛之脑后。她想让每一个状元苗子把语文学好,高考中语文不至拖后腿。为此,她带实验班学生,每天默写古文诗词,每堂布置作业(主要三部分:语文课后的练习题、人教版配套练习册上每课的练习题、还有一本学校买的金榜题名试卷每课的试卷),日记天天记,作文周周写,小考不断,大考连连,一逮到时机就孜孜不倦的进行学好语文的思想教育工作。学生对师姐的苦口婆心并不理解,对师姐想成为“状元之母”的抱负更不支持,对师姐不能让其他科挤占语文时间的说法不屑一顾。他们不想做语文练习册上的作业,不知谁带头出了点子,全班毫无例外地交上了空白的练习册。参考答案没撕掉,学生们也懒得抄,师姐一本一本翻开,都是白惨惨的空格。



师姐看得头晕起来,胸口跟塞了团棉花似的,呼吸难受起来,翻了一半练习册后,她就明白全班同学一致的态度了。但她不死心,一本一本往下翻,翻看一本,就朝地下扔一本,练习册扔到地下,噼啪作响,其他老师听到了,都抬头望她,她兀自不顾,把所有的练习册扔了一办公室。六十二本练习册无辜地覆在地面上,师姐跳起来狠狠踩了几脚。有个老教师性格好,又是86届的师兄,看到此状,大致明白学生没好好完成作业,于是一张胖脸泛着笑容,蹲下来边整理地上练习册边说:“小姑娘家的,跟学生怄什么气?现在的学生,就是想让老师生气,你一生气,他们得意了,你不生气,他们,嗯,也不乖,你得抓住他们的七寸,得让他们心服口服!”



谁知道师姐并不领这个老好人的情,厉声呵斥:“你别管,我让他们课代表自己来拾,给我交上来的这是什么!”



“小姑娘真发脾气了,发脾气伤身体,莫必要莫必要。”胖圆脸的学兄笑呵呵地站起来,扭头看到我,赶忙说,“看,你们师姐生气了,还不劝劝!”



我赶紧跑过去,还没开口叫声师姐呢,师姐怒目圆睁,蒜头鼻对准我,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嗐——,你,一天不好好教学,光知道给学生放什么电影讲什么故事,可好,带的我们班的学生也天天闹着看电影,全是你惹的,你还好意思师姐师姐!看看,学生们连作业都不写了,全都跑去看黄色电影了……”



“师姐,话不能乱说,这是性质问题,我怎么敢给学生看黄色电影……”



“大屏幕上一个大屁股扭来扭去的,你当我不知道?”



“那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讲战争疮痍的……”



“你少来,冠冕堂皇,实际上还不是用低级趣味取悦学生,你为什么不给学生们放《祥林嫂》、《孔乙己》?”



“我放的电影也是学生们投票选的,当然我也给了一个评选范围,我说师姐,你生气扯到我头上来干吗?我是好心劝你的。教学各有方法,又没说用一种方法教所有的学生呀!我先帮你把练习册整理了,你看一屋子的狼籍,其他教研组的看到了,还以为我们语文组的老师管不了学生呢!”



师姐好面子,最后一句话起作用了,默不作声了。我赶忙三下五除二,把练习册给她整理好,看她还气咻咻的模样,找个理由撤退了。 事情的发展远出乎我所料。



后来众说纷纭的叙述中,我大致明白了经过。第二天上课时,师姐抱着一摞子练习册走进教室,重重朝讲桌上一砸,沉着脸,鼻子里吞吐粗气,问实验班的学生:“你们想干什么?”



实验班的学生,一天做题晕头转向的,而且从小到大,只有老师哄他们的,没有他们被兴师问罪的。所以师姐站在讲台上,沉下脸气势汹汹的一问,大多同学就不痛快了,心知该老师又要发飙了,又要浪费他们的时间了。学生们根本想不起到底怎么啦,看师姐恨恨不已,便懒得搭理,找出数理化的试题埋头就做。师姐这个气呀,一个箭步冲下讲台,胳膊一伸一缩,跟练过九阴白骨爪似的,把几个学生手中的数理化试题夺到了手里,揉成一团。她二话不说,走到窗户,往外一扔,然后走到讲台上,继续怒目对视着学生。



大家这才肃然起来。



好多同学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哪儿招惹了语文老师?



师姐先叫班长站起来,问为什么交空白练习册。班长是个女的,瓜子脸绯红,绞着手指不啃声,一看是个学习好性格软弱,不是班长的料却被指定为班长的。师姐就叫课代表站起来,课代表也是个女的,木桩似的站着,别过脸装作没听到。她这个课代表,夹在老师和学生之间,难当!师姐恼怒之极:“全交上来的是空白练习册,你的也是一样,你还抱到办公室来,是想气死我呀?学生者,学习为大业,连作业都不做了,何谈学习?”



一个个学生被点了名,站起来,歪歪扭扭一大片,像糟蹋过了的玉米杆子,毫不成形。



全班站着上课。



哪天偏巧是连堂,三四节都是实验班的语文课。师姐中间没让学生们下课,一直站着,到第二节上课时,学生中开始提出抗议了:“老师,我站不住了。”



“站不住?知道站不住,怎么不认真做作业?”



“你这是体罚学生!”



师姐一愣,虽然本科她不是师范专业,可后来选修过教育学,知道《教育法》中规定“禁止体罚学生”,也知道《教师法》中有,“体罚学生……情节严重,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她当然知道罚站一节课,属于体罚。教师对学生肉体实施惩罚,并使其受到伤害的行为,如殴打、罚站、下蹲、超过身体极限的运动、刮脸、打撕嘴巴等,都属于体罚。还有变相体罚,采取其它间接手段,对学生肉体和精神实施惩戒并使其受到伤害的行为,如劳动惩罚、抄过量作业、脸上写字、讽刺挖苦、谩骂、烈日下暴晒等。师姐还为此写过教育学论文。她是痛恨体罚的。但这时候,不体罚,怎么让学生写作业呢?



她教学中用尽了手段,学生还是提不起对语文的兴趣,这怎么办?



师姐脑子里乱成一团,嗡嗡嗡响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和法律相抗,于是她无助地望了全班同学一阵子,挥挥手叫大家坐下。有同学提出上厕所,师姐盯住不说话,那同学说再不让我出去我就憋不住了呀,师姐只好挥手让去。全班学生以同样的理由,出去了一大半。等进来时,三三两两的,漫不经心的,大多表现出对师姐的不满,师姐刚才制造的严肃空气荡然无存。师姐那个气呀,胸脯大起大伏,苦痛万分。



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她使了那么多的力,而学生还是不喜欢她。她也爱这些学生呀,有学生校服开线了,她立即拿回宿舍给缝补好,有个学生病了,她还跑到宿舍里拿药。但为什么,还是赢不得回报呢?



矮胖的师姐低头沉默片刻,把眼眶里的泪水逼回去,叫学生们打开教材31页,齐声阅读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并体会文章中的画面美、语言美、情调美。学生们有些怨气地坐下来,很不情愿地打开书,跟猪八戒念经文一样,丢三落四地念起来。其中有几个打白条进实验班的学生,本不爱学习,这时候看有热闹了,跟着大家的怨气发威,别人在朗读,他们玩手机,窃窃私笑。师姐从讲台上看到了,疾步走到其中一个学生面前,一把夺过手机,丹田发气,沉沉地说:“课本呢?”



师姐个头不高,这时视线跟坐着的高个学生差不多平视,该学生被没收了手机,不乐意,瞪了一眼,自顾到课桌里翻语文教材。那不耐烦的一眼全班同学看到了,师姐很没面子,心情大不爽,又找不到发作的由头,气狠狠扫了教室一圈,回到讲台上,开始在黑板上写下这一课的重点字词。



师姐的手有些颤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不够合格。



师姐写完后,转过头来,把左手的备课本放到讲桌上,粉笔朝粉笔盒里一抛,正准备开始讲字词呢,却发现没打开的教材封面上,多了一张白纸黑字的纸条。这明显是刚才学生传上来的。师姐拾起来一读:



“你太丑了,这么丑,不进动物园,跑来当老师的,全世界恐怕就你一个,当高中老师还让学生抄生字生词的,脑袋如果没被门缝夹扁,肯定是长了蛆虫了,我们全班建议你去找华佗切开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脑子呢?” 师姐把眼镜摘了,再看一遍纸条内容,脸上跟落满了粉笔灰似的,黑一块白一块,那额头的汗,扑簌扑簌掉落起来。几番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教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师姐豆大的汗滴打在地板上,一下一下,似乎水管破了后漏水。对门和隔壁教室里的讲课声一字一句地传来,连带着老师们飞溅的唾沫。师姐强捺内心的波涛,不再讲字词了,哑哑酸酸地说了一句:“同学们,我们一起来看这篇课文,《荷塘月色》,朱自清……”



同学们听出了声音的酸楚,也明白刚才传上去的这张纸条惹出的结果,但又不知如何化解。



师姐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嘴在一张一合,声音却跟咽到肚子里样,外面听不到。师姐悲惨的样子,让这个实验班年轻的心怜悯起来,有个女生忍不住站起来,说老师你身体不舒服,你休息一下吧。



师姐夹着课本,连同那张纸条,踉踉跄跄离开了教室。



她没有追查纸条是谁写的。



学生们面面相觑,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写纸条传纸条的同学,不敢说出自己这招损之又损的恶作剧。



片刻下课铃响了,下节课的老师没等上课铃响,开始讲起课来。然后是午饭和休息时间,睡完一觉,全班学生基本上把这事给忘了。



当然写纸条的学生没有忘掉。这是他们的得意之笔。他们看到过的电影里,整老师的招数太多了,比这个明目张胆凶狠阴损的多的是。不过这招也险,万一查出笔迹来,全校做检讨什么的,也让他们对付一阵子。他们现在只关心的是,女老师是否去找校长痛诉去了,痛诉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师姐没有找林校长哭诉,也没去教务处学生处伸冤。她怀抱课本,课本里夹着那张纸条,失魂落魄,一步三摇地回到了宿舍,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她脑袋里一派空白,那空白让整个世界失去了颜色,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师姐甚至没再翻开课本,看一眼那张纸条。那张纸条上的每一个字,一笔一划刻在她心上,而且循环闪烁,播放,无休无止地提醒她不要忘记这些内容。她用力闭上眼睛,挤出不少咸咸的泪水。空乏极了,她睡着了,纸条上的内容梦里不断闪现,而且用词更加恶毒,她被惊醒,满身虚汗,喉咙处涌动着一股腥气。



第二天师姐没来上课,学生们以为老师还在生气,故作的姿态,也没当回事。班主任也不知道语文课上没来老师。这个学校里,老师不到堂的次数太少了,每节课五六十块钱,为了钱老师也带病上课,上不了课也会守着学生自习。好多学生早厌烦了从早到晚讲台上站着一个老师讲啊讲的,聒噪个不休。语文老师没来,他们各做各的事情。因为是实验班,大多同学埋头向“钉子题“开战,其他玩纸牌打手机游戏看言情小说的,也不闹,各取所需,外人看来,一切风平浪静。



第三天师姐还是没来上课。学生也没管,学校领导抽查老师到岗情况时也没发现。第四天是周五,没来上课,班主任知道了,给师姐打电话,没人接,他忙着上课,就把这事给忘了。周六的上午,有一个女老师去敲师姐的宿舍门,原因是想借点炒菜的油。这位女老师宿舍里的油没了,又懒得下六楼去买,想着先借来凑合了这顿。她敲了半天,没人应答。师姐的作息及其规律,按往常,该在宿舍里呀。这位女老师又拨打师姐的手机,发现手机音乐在宿舍里面响着,一直打一直响,就是无人接听。该女老师有些疑心,低头一看,发现师姐宿舍门底下有一道黑糊糊的曲线,从门缝里出来,顺墙根流到隔壁老师的门口了。女老师踩上去,那曲线便成了黑红的一片。女老师惊叫一声:血,血啊血!



保卫处迅速来人,踹开门一看,师姐只穿件睡衣,高高悬在一根挂衣架的钢丝上,脚下的凳子已被踩翻,头发散乱地搭在脸上,舌头吐得老长老长。



师姐的两只手腕上,分别有一道黑蚯蚓攀爬般的刀痕,床铺上一把红色的折叠水果刀孤零零躺着,几股喷溅后往下流的血痕,已经渗进墙壁了。



不知错觉还是事实,我似乎看到师姐咬咬牙,先朝左臂手腕划了一道,看血流得不快,水果刀换了个手,朝右腕上划了一道。因为左手先伤后疼痛无力,右腕刀痕歪歪扭扭。



我能想象到,当时她刀口上汹涌而出的血,冒着气泡,汩汩有声。



割腕并没成功。师姐一直能睁开眼,看到自己存在的世界,不能超脱到另一个世界。于是她再次爬起来,站在凳子上,选择了悬梁自缢!



从师姐狰狞的面目上,可以想象,师姐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



我无助地哆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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