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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少年时

书籍名:《2011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作者:省登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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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少年时



韩十三



一、(我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歪着脖子对着楼下的周雅鱼吹一个口哨,我说:“妞,那么努力呀?”)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像我一样,曾经很多次幻想自己在最美的年华里悄然死去后的情形。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在躯体死去之后,存活几分钟。我想看一看,当自己那早已冰冷的尸体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悲痛欲绝地伤心,如果那样,此生便已无憾。



我想知道,那个被我恨了一辈子的男人,会不会真的伤心。



想到这里,躺在竹躺椅上的我微微转过头来,睁开了布满倦意的双眼。



右手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老旧的四页风扇,微风透过半开的木格窗吹进来,吹动了页片,发出缓慢的哒哒声响。几声小贩的吆喝,从楼下的小市场上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我站起身,穿着人字拖走到窗边,拍了拍正卧在窗台上打瞌睡的臃肿花猫,将脑袋探出了窗外,脑袋却碰在了从楼外伸过来的桂花树的花枝上。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鼻腔里面立马充满了香甜的气息。



楼下,水泥路的对面,有一家小小的冷饮店,店里面挂满了用五颜六色的便笺纸串起来的风铃,那些便笺纸上写满了字句,都是曾来小城旅游,在这家冷饮店逗留过的旅客所留。



小店的门口,摆了一张白色的桌子,一位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正趴在桌子上一丝不苟地写着作业。



是了,那便是周雅鱼了,在我的印象中,她是方圆几条街区内,长得最好看的女孩,是父母教导我们这些小屁孩时经常挂在嘴边的榜样,也是我暗恋的对象。



好在,我的爸爸,从来没拿她来教育过我。



因为,他觉得我已经朽木不可雕。



我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歪着脖子对着楼下的周雅鱼吹一个口哨,我说:“妞,那么努力呀?”



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向我的方向,在确定从窗口伸出头去的那个人是我之后,搬起小桌子,走回了店中,然后猛地关上了玻璃门。



“当”。



我轻笑一下,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瞧见没有邵云朴,你喜欢的妞就这么有性格。”



此时,身后的房门突然被撞开了,几个跟我差不多大年纪的少年一股脑儿冲进显得有些局促的屋子里,二话不说,抓住我就是一阵狂砸,花猫尖叫了一声,踩着我的脑袋跳到了不远处的桂花树上,躲了起来,蹭掉了好多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为首的那个少年看着坐在墙角嘴角流着血的我,狠狠地放话道:“邵云朴,以后你他妈最好老实点,手脚放干净点。”

他的名字叫江小北,爸爸江大北在小城里开了一家药店,前两日,我曾经去药店里偷过一些治疗风湿疼的特效药,所以今天他便带着一帮小流氓找上门来了。



但我知道,他们之所以揍我,主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拿了他家的药,那只是一个借口,他们之所以揍我,是因为我经常对着周雅鱼吹口哨。在江小北的心目中,周雅鱼是他的女人,他爸爸是小城里面最有钱的人,而她又是小城里面最漂亮的女孩子,财子佳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虽然,周雅鱼也许根本就没正眼瞧过他。



我将一口鲜血吐在地上,笑眯眯地对他说:“江小北,你最好把我打死,否则你就死定了。”



听了我的话,江小北本来还想在我脸上踹几脚,可是此时楼下却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于是他们便呼啦一下冲了出去。他们下楼后没多久,一个酒气熏天的中年男人就推门进来了,看见坐在地上的我之后。他突然将手中的酒瓶往地上一摔,大叫一声“我×”就冲到楼下去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堵截江小北那帮痞子了,他想为我报仇。



可是,他喝了太多酒,腿脚不灵便,身手也大不如从前,于是刚一出门,楼道里便传来了一阵戚里哐啷的乱响。等我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看见他已经沿着木楼梯滚下去,此时,已经躺在楼梯拐角处的平地上睡着了。



是的,那便是我爸了,据说,我的血管里面,和他流着同样的血。



二、(我相信你跟江小北一点关系都没有,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我们这样的小痞子呢。)



我对着窗户的玻璃,将上次偷药时顺便从药店里拿回来的OK绑贴在被江小鱼揍花的脸上,窗外,不远处的铁路道口,正有运送木材的火车通过,道口的喇叭里发出了“叮叮”的警报声,一辆正要从道口经过的大辫子老电车,在听到警报声以后,踩下了刹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门,点了一支烟,然后走到旁边茂密的树丛里面小了一下便。



我转过身来,看向已经被我扶到躺椅里的男人,他的胸口盖着一条薄毛毯,一条黝黑的胳膊从毯子下面耷拉下来,肌肉早已失去了曾经的光泽,只有那爬满整条臂膀的青龙文身,还在静静地向早已物是人非的世界显示着当年的辉煌。



是的,他曾是在云倾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一个大痞子。



在我两岁的时候,因为杀人,被关进了监狱,这一关就是整整十一年。



他的手腕上有一个难看的疤痕,那地方原本文着我的名字的,几年前,我声嘶力竭地对他大喊“以后别说我是你儿子,我觉得丢人”之后,他便在替我烫衣服的时候,用熨斗将它烫成了一块再也无法辨认的疤。



他说:“云朴,爸爸知道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爸爸以后会好好补偿你的。”



后来,为了兑现诺言,他曾去很多地方找过工作,无奈,那些老板在听说他有前科之后,纷纷找了各种理由拒绝。没有办法,他便做起了小生意,可是两年前又被一位南方人以合资的名义骗光了所有的积蓄。从此以后,他便一蹶不振,迷恋上了烈酒,晚上经常会醉倒在某一条不知名的阴冷街口。长此以往,他便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



我也就是在那时候,永远离开了学校,因为他赔光了所有的钱,还欠下了一屁股外债,根本就没能力负担我的学费。



他的病很严重,特别是在这样潮湿的季节,每天晚上都难以入眠。



后来,我不堪忍受他刻意压制的呻吟声,便跑到江小北家的药店里,帮他偷了一些药。



他微微咳嗽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在看见我帮他盖在身上的毛毯后,眼圈突然就红了起来,我赶忙重新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起身将毛毯重新放回到床上,自言自语道:“还是儿子心疼老爸。”

原本只是一句随随便便的客套话,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于是,我转过身来对他大吼道:“谁是你儿子呀,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爸,真不明白当年我妈为什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我说:“她应该在生下我之后,就把我扔到脸盆里面溺死,远走高飞嫁给一个好人,过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守着这个破家,足足地等了你十一年。后来怎么样,还不是活活把自己给累死了!”



听到我的话之后,他不再说话,站在原地,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用肩膀将他撞了一个趔趄,甩门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下楼的时候,我突然就哭了。



眼泪毫无声息地滑落,落进早已霉败的木地板里,再也找不到踪迹。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得了严重的肾病弥留之际的妈妈,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云朴,妈妈不后悔,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再苦再累,也不能抱怨。”



楼道外面,阳光静好。



温暖的光线,从桂花树的叶子中间照下来,一地光斑。



我缓缓地走到周雅鱼家冷饮店的旁边,我想走进去买一杯冷饮,并借此机会跟她说一说话,可是,我的兜里全没有半毛钱。我送外卖赚来的那点钱,全被爸爸拿去买酒了。



我要有钱,上次也不至于去药店偷药了。



在我即将经过店门口的时候,门却突然被拉开了,周雅鱼走出来,低头看着路面问我说:“邵云朴,刚才江小北他们又去找你麻烦了吧,我刚看见他们从这边走过去了。”



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多想撒谎说江小北他们是被我打跑的,可是我脸上的OK绑却分明向她诉说着自己的狼狈。



我尴尬地笑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



片刻之后,她四下张望一番,在发现没人看见之后,飞快地走上前来,将一杯冰冷的红茶递到我的手中,解释道:“冰一冰伤口吧,要不然该肿了。”



她说:“邵云朴,你要相信我,江小北真的不是我叫去的,虽然你天天对我吹口哨,天天骚扰我,但我真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说:“对不起。”



说完话,她便飞快地冲进了屋子里面。



手捧冰茶的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就笑了。



是的,周雅鱼,我相信你跟江小北一点关系都没有,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我们这样的小痞子呢。



三、(是的江小北,你这个痞子说得对,云倾城里有个少年,根本没有权利爱。)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到周雅鱼所在的云倾一中送盒饭。



那里食堂的大师傅偷懒,直接从我所在的那家外卖公司批发了盒饭,然后再加价卖给学生。



把盒饭送到以后,我通常会靠在食堂角落的阴影里抽烟,等着周雅鱼的出现。



我还曾跟食堂的师傅打过招呼,让他往周雅鱼的盒饭里多放一条鸡腿,我说她是我妹妹,亲的。



不知道为什么,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我总是一眼就能找出周雅鱼。每次看见她以后,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一撤身体,藏进阴影里面,虽然我明白,就算我不动,她也绝对不会看见我。我想,如果要不是因为爸爸轻信那个南方商人的话,现在,我也许还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的头发是齐耳的长度,黑亮色彩,笑起来的时候会将牙齿衬托得更加洁白,她就夹在一群学生中间,向着身旁的食堂走去。每每看到她以后,我都会像完成了任务一般,长长地叹口气,然后跳上停在一旁送外卖用的红色摩托车,轰起油门向着校外开去。



摩托车后座上的塑料箱上,用油漆刷着几个醒目的大字——云飞记。



那是我所打工的那家快餐店的名字,老板是我远房的一位表叔。



然而,那一天,当我的车子刚刚开出校门不久,就被江小北那一伙人给拦住了。寂静的胡同里,墙头上开满的花朵之下,他将一只脚踩在蓝色垃圾筒的盖子上,做出一个自认为很帅的动作,用一种轻蔑的口气对我说:“邵云朴,你还真够胆啊,追周雅鱼都追到我们学校里来了。”



说着话,他跨出一步,走上前来,一把打掉我脑袋上的工作帽,双手环抱在胸前,冷冷地对我说:“不是我说你啊邵云朴,像你这样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有什么权利追求周雅鱼,别说她不喜欢你,就算她喜欢你,你能给她什么呀?”



说到此,他顿一下,重新开口道:“难道你想让她也变得跟你妈妈一样,一辈子穷困潦倒,最后为了照顾你活活累死么?”



我的脸猛地抽搐一下,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他说得不无道理。



微风吹来,几片蔷薇花的叶子飘摇而下,落在了我的鼻尖,又缓缓地扑到了地上。我把车子靠到一边,从他们几个人中间挤过去,蹲下身,想要拣起地上的帽子。然而,就在那一刻,江小北却上前一步,重重地踩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手背吃疼,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抬腿便踢在了他的脸上。



那一次,我踢断了江小北的两颗门牙,他们砸烂了我送货的摩托车。



后来,我推着那辆已经发动不起来的摩托车,沿着布满了红白两色花瓣的小巷子向前走去,快要走到路口的时候,周雅鱼却从背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在背后大声地叫我的名字,她说:“邵云朴,云朴,云朴!”



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学校里面遇到了江小北,她一定知道,整个云倾城只有我这个不要命的二愣子,敢在他头上动土。



可是,我却不敢回头。



我的样子是多么狼狈啊,头发凌乱不堪,脸上七彩斑斓,白色衬衣的扣子被江小北扯掉了两颗,露出了消瘦的胸脯。



于是,我只能背对着她,仰起手来对她挥一挥,我说:“回去吧周雅鱼,我没事的!”



最后一个字,从嗓子里面喊出来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于是猛地推起摩托车,在她即将赶上来的那一刻,发足狂奔。

是的江小北,你这个痞子说得对,云倾城里有个少年,根本没有权利爱。



四、(我曾梦想着,在某一个冬天,牵着周雅鱼的手,沿着那么那么长的铁道一直走一直走,天空中飘满了白色的大雪,在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大雪就把我们埋葬了,等到大雪融化的时候,就到了春天,花就开了。)



我从来没有问过爸爸当年为什么会杀人,因为我一点儿都不关心。



江小北的爸爸江大北来我家要他赔偿儿子的那两颗大板牙之后,他戒掉了烟酒,又开始四处找零工做。



偶尔,当我站在窗台上看向铁路道口的时候,他也会试探着跟我开玩笑说:“儿子,你是不是喜欢雅鱼啊,喜欢她就勇敢说出来吧,要不然什么都晚了。”



他怎么会明白,怎么会了解,我之所以喜欢站在窗口向着远处眺望,并不仅仅是想要看见周雅鱼。比起周雅鱼来,我更向往自由。我不知道那些火车会开到哪里,我也不知道它们所去的那座城市里会不会也有人像我一样伤心。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梦想着,有一天自己翻过了道口,爬上了某一辆货车,去向某一个新的城市,或者,仅仅是躺在铁轨上,任火车在胸膛上碾过。



我只是想要逃离,我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为什么还固执地停留在这座早已经没有了爱的城市里。



我曾梦想着,在某一个冬天,牵着周雅鱼的手,沿着那么那么长的铁道一直走一直走,天空中飘满了白色的大雪,在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大雪就把我们埋葬了,等到大雪融化的时候,就到了春天,花就开了。



然而现在,这样一个连累了妈妈一辈子的男人,居然跟我谈起了爱,他懂得什么是爱呀。他哪里会知道,世界上最绝望的爱,就是两个人之间仿佛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玻璃,你甚至能看见从她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氤氲出了云朵的形状,而当你想要靠近,玻璃碎裂,心爱的女孩在玻璃里面碎裂时。你才发现,自己的爱,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一种镜像而已。



于是我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向屋内走去,与他肩膝交错的瞬间,我听见他的胸膛里传来了一声微微的叹息。



是的,我猛然间发现他老了,老到早已没有人记得他那个曾经响彻整个云倾城的名字——邵泽海。现在,人们都喜欢叫他老邵,这样的称呼,跟其他人并无任何区别。



真的,真的。



我从没想过邵泽海会亲自找到周雅鱼,并且大言不惭地对她说:“我家云朴喜欢你。”



十月里,窗外的桂花已经落败,他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T恤,敲了周雅鱼家冷饮店的玻璃,将她叫到了路口,笑呵呵地对她说出了那句话。



站在窗口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在跟周雅鱼说话之前,还在自己的肚子上蹭了蹭手心,这是他的一个毛病,他一紧张的时候手心就出汗。



他的声音那么大,甚至站在对面的我都听见了。



话一出口,正在喝水的我呛了一大口,差点没从三楼的窗户上跌下去。于是我就恼了,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拉起他的手,想要把这个“疯子”拉回家。然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天,原本被他的卤莽吓得愣在了原地的周雅鱼,在看到我们父子俩互相推来攘去的动作后,居然对着我笑了。



我还以为,她是被邵泽海给吓傻了呢。



被我拉回了房间内的邵泽海还在自顾自地碎碎念,他说:“云朴,你不懂,今天爸爸替你说出了口,无论结果怎么样,你的心中就没有遗憾了,要不,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把水杯顿在桌子上,压低声音对他吼,我说:“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跟周雅鱼之间根本就没可能!”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看样子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说出口。窗台上的花猫,对我们俩的这种争吵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睁开眼睛看了看,抖了抖耳朵,继续睡去。



五、(我始终忍着没有哭,我觉得我们这一生,就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战争,如果我哭了,就代表我输了,所以我才不要哭。)



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邵泽海终于还上了江小北补牙的那两千块钱。



除此之外,他还自作主张地去当地一家民办学校为我报了一个补习班,打算让我重新回到学校。



事到如今,我依然记得自己将那张蓝色的入学通知书摔到他脸上时的情形,我说:“我不要你管我,我才不指望你的臭钱。”



那时的我固执地以为,他一定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赚到了那些钱,那时,我以为我是恨他,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我有了新的生活,才猛然间发现,当年的自己对他之所以那么决绝,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怕他因此再次被抓进监狱。只是,那么深沉的爱,我们彼此始终都没有学会该以哪种方式表达。



然而,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因为,第二天,他就死了。



他的死,来得那么突然,据说是在工作的时候,由于长时间超负荷的劳作,引发了心肌梗塞,死在了厂房里面。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那些日子,他一直在又脏又累的垃圾处理厂上班。这种活,虽然报酬相对高一些,但是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做,所以,他才能有机会。



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衣服上布满了垃圾池里溢出的污秽。宛如,他的一生。



我站在原地,始终不敢走上前去,因为我觉得他没有死,就在昨天还跟我大吵大闹的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的烂命才没有那么娇贵。



我蹲在地上,抽出一支香烟,点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



那几日,我始终忍着没有哭,我觉得我们这一生,就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战争,如果我哭了,就代表我输了,所以我才不要哭。



邵泽海的葬礼很简单,除了几个邻居和当年羁押他的一名狱警以外并无他人。



那警察告诉我,其实他当年之所以杀人也是有苦衷的。他说当年他和自己的一个兄弟一同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后来,凭着哥们义气,他始终没有开口。再后来,那个女人便嫁给了他的那个兄弟,并且生下了一名男孩。可是他的那位兄弟却经常喝醉酒后回家虐待老婆和孩子,眼看着曾经心爱的女人整天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一天,他终于没忍住失手杀了那个人。



一直被妈妈告戒不要跟我走得太近的周雅鱼那几天也来了,她来我家,帮我收拾爸爸的遗物。



当她把那张从箱子里面翻出来的结婚证书摆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



因为,那张结婚证书里面,靠在妈妈身边的那个男人,压根就不是他的脸。



我终于明白,那名警察口中的可怜女人指的就是我妈,而那个男孩就是我。我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在他入狱以后还痴心不改地等了他十多年。



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因为他央求邻居们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他不想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阴影。我还记得,某一年的某一天,出狱不久的他,在我面前挽起文了我名字的胳膊时,脸上孩子一般单纯兴奋的表情。他说:“云朴,爸爸把你的名字文在身上了,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从此以后,你便是长在我身上的肉。”

我突然不知道,这样一直陪在我身边,包容我,爱护我的男人,到底是谁,到底该怎样地隐忍,才能原谅我这些年的误解与抱怨。



整整三日,我都默默地守在他的尸体旁边为他守灵,我始终盯着他露在裹尸布之外的某根手指,眼睛一眨不眨。我始终固执地认为,他还会坐起来,还会活过来,他还没有死。我觉得他的那根布满了硬茧的手指,也许真的会在某一刻,突然蜷了一下,然后整个身体,慢慢地,一寸寸地复苏。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三天后,我只是木讷地从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手中接过了一包还有些微微烫手的骨灰,我把它紧紧地捂在胸口,喃喃地,第一次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口气问他说:“爸,你怎么那么轻啊!”



我明明记得,以前我每次把酒醉以后的他拖回家来的时候,都很吃力的。



六、启明星暗淡,晨光熹微。



离开云倾城,是在第二年的三月。



我没有告诉周雅鱼,没有告诉再也没有欺负过我的江小北,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启明星暗淡,晨光熹微。



我翻过铁路道口的篱笆,沿着长长的铁路向着不知名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在我身后的不远处,一只花猫不远不近地跟着,后来,我干脆将它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面。晨风吹拂着路旁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不知道,自己将在哪一个再也走不动的道口,偷偷爬上哪一辆远行的火车。



我终于明白了爸爸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他说有些爱,如果没有及时地说出口,注定悔恨终生。



如果真的是那样,对于云倾,我已无憾。



因为在某个尚且炎热的秋日午后,某个腆着肚皮的怪老头,已经替我向那个女孩说过了,我注定一辈子也不敢说出口的那句话。



我终于知道,有些时候,选择离开一座城市,并不一定是因为这座城市已经恋无可恋,而是因为那里充满了太多太多,不忍回首的,深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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