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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戏外传真情 (1)

书籍名:《最让中国人怀念的古典爱情小说》    作者: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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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因隔夜的话都已说尽,母亲再不回头,知道今日戏完之后,决不能够完名全节。与其拖刀弄剑,死于一室之中,做个哑鬼;不如在万人瞩目之地,畅畅快快做他一场,也博个千载流传的话柄。所以一夜不睡,在枕头上打稿,做出这篇奇文字来。

  第一着巧处,妙在嬉笑如常,不露一毫愠色,使人不防备她,才能够为所欲为。不然,这一本担干系的戏文,就断断不容她做了。第二着巧处,妙在自家点戏,不由别人做主,才能够借题发挥,泄尽胸中的垒块。倘若点了别本戏文,纵有些巧话添出来,也不能够直接痛快至此也。第三着巧处,又妙在与情人相约而死,不须到背后去商量,就在众人面前,邀他做个鬼伴,这叫做明人不做暗事。若还要瞒着众人,与他议定了才死,料想今日绝死不成,只好嫁孙汝权,再做抱石投江的故事也。

  后来那些文人墨士,都作挽诗吊她。有一首七言绝句云:一誓神前死不渝,心坚何必怨狂且。相期并跃随流水,化作江心比目鱼。

  却说这两个情人一齐跳下水去,彼时正值大雨初晴、山水暴发之际,那条壁峻的大溪又与寻常沟壑不同,真所谓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两个人跳下去,只消一刻时辰,就流到别府别县去了,哪里还捞得着?所以看戏的人口便喊叫,没有一个动手。

  刘绛仙看见女儿溺死,在戏台上捶胸顿足,哭个不行。一来倒了摇钱树,以后没人生财;二来受过富翁的聘礼,恐怕女儿没了,要退出来还他,真所谓人财两失。哭了一顿,就翻转面皮来,顾不得孤老、婊子相与之情,竟说富翁倚了财势,逼死她的女儿,要到府县去告状。

  那些看戏的人,起先见富翁卖弄风流,个个都有些醋意。如今见他逼出人命来,好不快心,哪一个不摩拳擦掌,要到府县去递公文。

  还亏得富翁知窍,教人在背后调停,把那一千两聘礼送与绛仙,不敢取讨;又去一二千金,弥缝了众人,才保得了平安无事。钱玉莲不曾娶得,白白做了半日孙汝权,只好把“打情骂俏”四个字消遣情怀,说曾被绝世佳人亲口骂过一次而已。

  且说严州府桐庐县,有个滨水的地方,叫做新城港口,不多几户人家,都以捕鱼为业。其中有个渔户姓莫,人就叫他做莫渔翁,夫妻两口搭一间茅舍,住在溪水之旁。

  这一日见洪水泛滥,绝有大鱼经过,就在溪边张了大罾,夫妻两个轮流扳扯。远远望见波浪之中,有一件东西顺流而下,莫渔翁只说是个大鱼,等它流到身边,就一罾兜住这件东西。却也古怪,未曾入罾的时节,分明是浮在水面上的;及至到了罾中,就忽然重坠起来,竟要沉下水去。莫渔翁用力狠扳,只是扳它不动,只得与妻子二人,四脚四手一齐用力,方才拽得出水。

  伸起头来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大鱼,却是两个尸首,面对面,胸贴胸,竟像捆在一处的一般。

  莫渔翁见是死人,就起了一点慈悲之念,要弄起来埋葬他们。

  于是就把罾索系在树上,夫妻两个费尽许多气力,抬出罾来。仔细一看,却是一男一女,紧紧搂在一处,却像在云雨绸缪之际,被人扛抬下水的一般。

  莫渔翁夫妇解说不出,把他两个面孔细看一番,既不像是死人,又不像是活人,面上手上虽然冰冷,但鼻孔里面却还有些温意,但不见他呼出气来。

  莫渔翁对妻子道:“看这光景,分明是医得活的,不如替他接一接气,万一救得这两条性命,只当造了个十四级的浮屠,有什么不好?”妻子道:“说得也是。”就把男子的口对了男子,妇人的口对了妇人,把热气呵将下去。不上一刻,两个“死人”都活转来。

  及至扶入草舍之中,问他溺死的缘故,那一对男女诉出衷情,原来男子就是谭楚玉,妇人就是刘藐姑,一先后跳入水中,只说追寻不着,谁想波涛里面竟像有人引领,把他两个弄在一处,不致你东我西;又像有个极大的鱼,把他两个负在背上,依着水面而行,故此来了三百余里,还不曾淹得断气。只见到了罾边,那个大鱼竟像知道有人捞救,要交付排场,好转去的一般,把他们身子一丢,竟自去了,所以起先浮在水上,后来忽然重坠起来。亏得有罾隔住,不曾沉得到底,故此莫渔翁夫妇用力一扳,就扳上来也。

  谭楚玉与藐姑知道是晏公的神力,就望空叩了几首,然后拜谢莫渔翁夫妇。莫渔翁夫妇见是一对节义之人,不敢怠慢,留在家中款待几日,养好了身子,劝他们往别处安身,不可住在近边,万一父母知道,寻访前来,这一对夫妻依旧做不成了。

  谭楚玉与藐姑商议道:“我原是楚中人,何不回到楚中去?家中的薄产虽然不多,耕种起来,还可以稍供粥米。待我依旧读书,奋志几年,怕没有个出头的日子?”

  藐姑道:“极说得是。但此去路途甚远,我和你是精光的身子,哪里讨这许多盘费?”莫渔翁看见谭楚玉的面貌,知道不是个落魄之人,就要放起官债来,对他二人道:“此去得要多少盘费?”谭楚玉道:“多也多得,少也少得。若还省俭用些,只消十两也就够了。”莫渔翁道:这等不难。我自卖鱼也攒聚得几包银子,就并起来借你。只是一件,你若没有好处,我一厘也不要你还;倘若读书之后,发达起来,我却要十倍的利钱,少了一倍,我也决不肯受的。”“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尚且以千金相报,你如今救了我俩的性命,岂一饭之恩!就不借盘费,将来也要重报,何况又有如此厚情?我若没有好日就罢了,若有好日,千金之报还不止,岂但十倍而已哉!”莫渔翁夫妇见他要去,就备了饯行的酒席,料想没有山珍,只有水错,无非是些虾鱼蟹鳖之类。贫贱之家,不分男女,四个人坐在一处,吃个尽醉。

  睡了一晚,第二日起来,莫渔翁并了十两散碎银子,交付与他。

  谭楚玉夫妇拜辞而去,一路风餐露宿,戴月披星,自然不辞辛苦。

  不上一月,到了家中。收拾一间破房子,安住了身,就去锄治荒田,为衣食之计。藐姑只因自幼学戏,女工针指之事全然不晓,连自家的绣鞋褶裤都是别人做与她穿的,如今跟了谭楚玉,方才学做起来。当不得性子聪明,一做便会,终日替人家缉麻拈草,做鞋做袜,挣些银子,供给丈夫读书。

  起先还是日里耕田,夜间诵读,藐姑怕他分心分力,读得不专,竟把田地都歇了,单靠自己十个指头,做了资生的美产。

  连买柴买米之事,都不用着丈夫,只托邻家去做,总是怕他妨工的意思。

  谭楚班读了三年,出来应试,无论大考小考,总是矢无虚发。进了学,就中举;中了举,就中进士;殿试之后,选了福建汀州府节推。

  论起理来,湖广与福建接壤,自然该从长江上任,顺便还家,做一出衣锦还乡的好戏。怎奈他炫耀乡里之念轻,图报恩人之念重,就差人接了家小,在京口相会,由浙江一路上去,好从衢、严等处经过,一来叩拜晏公,二来酬谢莫渔翁夫妇。

  又怕衙门各役看见举动,知道他由戏子出身,不体面,就把迎接的人都发落转去,叫他们在浦城等候,自己夫妻两个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十分洒乐。

  到了新城港口,看见莫渔翁夫妇依旧在溪边罾鱼,就着家人拿了帖子上去知会,说当初被救之人,如今做官上任了,从此经过,要上来奉拜。

  莫渔翁夫妇听了,几乎乐死,就一齐褪去箬帽,脱去蓑衣,不等他上岸,先到舟中来贺喜。谭楚玉夫妻把他们请在上面,深深拜了四拜。

  拜完之后,谭楚玉对莫渔翁道:“你这扳罾的生意,甚是劳苦;捕鱼的利息,也甚是轻微。不如丢了罾网,跟我上任去,同享些荣华富贵何如?”藐姑见丈会说了这句话,就不等他夫妻情愿,竟着家人上去收拾行李。

  莫渔翁一把扯住家人,不许他上岸,对着谭楚玉夫妻摇摇手道:“谭老爷、谭奶奶,饶了我吧。这种荣华富贵,我夫妻两个莫说消受不起,亦且不情愿去受。我这扳罾的生意虽然劳苦,打鱼的利息虽轻微,却尽有受用的去处。青山绿水是我们住得惯的,明月清风是我们僭享得多,好酒好肉不用钱买,只消拿鱼去换,好朋好友走来就吃,不须用帖去招。这样的快乐,不是我夸嘴说,除了捕鱼的人,世间只怕没有第二种。受些劳苦得来的钱财,就轻微些,倒还把稳;若还游手好闲,动不动要想大块的银子,莫说命轻福薄的人弄不来,就弄了来,少不得要赔些惊吓,受些苦楚,方才送得它去。你如今要我跟随上任,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叫做‘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有什么不好?只是当不得,我受之不安,于此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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