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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真戏本

书籍名:《最让中国人怀念的古典爱情小说》    作者: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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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了一会,就跪在晏公面前,又双发誓道:“谭楚玉断不他婚,刘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当继之以死,决不作负义忘情、半途而废之事。有背盟者,神灵殛之!”发得誓完,只见众人一齐走到,还亏她回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绽来,不然疑心生暗鬼,定有许多不祥之事生出来也。当日做完了一本戏,各回东安安歇不提。

  却说本处的檀越里面有个极大的富翁,曾由资郎出身,做过一任京职。家私有十万之富。年纪将近五旬,家中妻妾共有十一房。刘绛仙少年之时,也曾受过他的培植,如今看见藐姑貌美如花,比母亲更强十倍,竟要拼一注重价娶他,好与家中的妻妾凑作金钗十二行。就把他母女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与绛仙温温旧好,重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绸缪之际,把要娶藐姑的话恳恳切切地说了一番。

  绛仙要许他,又因女儿是棵摇钱树,若还熨得她性转,自有许多大钱趁得来,岂止这些聘礼;若要回绝他,又见女儿心性执拗,不肯替爹娘挣钱,与其使气任性,得罪于人,不如打发出门,得注现成财物的好。

  踌躇了一会,不能定计,只得把句两可之词回复他道:“你既有这番美意,我怎敢不从?只是女儿年纪尚小,还不曾到破瓜的时节;况且严师教诲了一番,也等她做几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钱上手,然后嫁她未迟。如今还不敢轻许。”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戏要做,依旧接你过来,讨个下落就是了。”绛仙道:“也说得是。”过了几日,把神戏做完,与富翁分别而去。

  她当晚回复的意思,要在这一年之内看女儿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转意,替父母挣钱,就留她做生意;万一教诲不转,就把这着工夫做个退步。

  所以自别富翁之后,竟翻转面皮来与女儿作对。说之不听,继之以骂,骂之不听,继之以打。谁想藐姑的性子坚如金石,再不改移。见她凌逼不过,连戏文也不情愿做,竟要寻死寻活起来。及至第二年九月中旬,那个富翁早差人来接。接到之时,就问绛仙讨个下落。绛仙见女儿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应允了他。那富翁竟兑了千金聘礼,交与绛仙,约定在十月初三神戏做完之后,当晚就要成亲。

  绛仙还瞒着女儿,不肯就说,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会她道:“我当初生你一场,又费许多心思教导你,指望你尽心协力,替我挣一分人家。谁想你一味任性,竟与银子做对头。良不像良,贱不像贱,逢人就要使气,将来毕竟有祸事出来。边桩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头,早些去嫁人得好。某老爷是个万贯财主,又曾出任过京职,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况且一生又受用不穷,我已收过他的聘礼,把你许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过门,你不要又任性起来,带挈老娘淘气。”

  藐姑听见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睁着眼睛把母亲相了几相,就回复道:“母亲说差了,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岂有再嫁之理?”绛仙听见这一句,不知从哪里说起,就变起色来道:“你的丈在哪里?我做爷娘的不曾开口,难道你自己做主,许了人家不成?”藐姑道:“岂有自许人家之理,这个丈夫是爹爹与母亲自幼配与孩儿的,难道还不晓得,倒装聋作哑起来?”绛仙道:“好奇话!你且说来是哪一个?”

  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谭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终日跟来跟去,都是为我。就是入班学戏,也是借此入门,好亲近孩儿的意思。后来又不肯做净,定要改为正生,好与孩儿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说亲,把个哑谜与人猜的意思。母亲与爹爹都是做过生旦,演过情戏的人,难道这些意思都解说不出?既不肯把孩儿嫁他,当初就不该留他学戏;即使留他学戏,也不该把他改为正生。既然两件都许,分明是猜着哑谜,许他结亲的意思了。

  自从做戏以来,哪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戏的人万耳万目,哪一个作不得证见?人人都说我们两个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对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几年,忽然叫我变起节来,如何使得?这样圆通的事,母亲平日做惯了,自然不觉得诧异;孩儿虽然不孝,还是一块无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污起来?这桩没理的事,孩儿断断不做!”绛仙听了这些话,不觉大笑起来,把她啐了声道:“你难道在这里做梦不成?戏台上做夫妻哪里作得准?我且问你,这个‘戏’字怎么解说?既谓之戏,就是戏谑的意思了,怎么认起真来?你看见几个女旦嫁了正生的?”藐姑道:“天下的事,样样都可以戏谑,只有婚姻之事,戏谑不得。我当初只因不知道理,也顺说做的是戏,开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时改正不来,只得要将错就错,认定他做丈夫了。别的女旦不明道理,不守节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儿是个知道理守节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谭楚玉。”

  绛仙见她说来说去,都另是一种道理,就不复与她争论,只把几句硬话发作一场,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来,吃了早饭午饭,将要上台的时节,只见那位富翁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戏台之前走来走去。

  要使众人看了,见得人人羡慕,个个思量,不能够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时取乐,恨不得把“独占花魁”四个字写在额头上,好等人喝彩。

  谭楚玉看见这种光景,好不气愤。还只说藐姑到了此时,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来,连今日这本戏文决不肯好好就做,定要受母亲一番痛楚,然后勉强上台。

  谁想天下的事尽有变局,藐姑隔夜的言语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一晚,竟圆通起来。坐在戏房之中,欢欢喜喜,一毫词色也不作,反对同班的朋友道:“我今日要与列位作别了,相处几年,只有今日这本戏文才是真戏,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帮衬帮衬,大家用心做一番。”又对谭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主,不可不尽心协力。”谭楚玉道:“我不知怎么样叫做用心,求你教导教导。”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么样做,你也怎样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谭楚玉见她所说的话,与自己揣摩光景绝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气。

  正在愤恨的时节,只见那富翁摇摇摆摆走进戏房来,要讨戏单点戏。谭楚玉又把眼睛相着藐姑,看她如何相待,只说仇人走到面前,定有个变色而作的光景。

  谁想藐姑的颜色全不改常,反觉得笑容可掬,立起身来对富翁道:“照家母说起来,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府上来了。”

  富翁道:“正是。”藐姑道:“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学的戏,除了今日这一本,就不能够再做了。天下要看戏的人,除了今日这一本,也不能够再看了。须要待我尽心尽意摹拟一番,一来显显自家的本事,二来别别众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愿不情愿?”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什么不情愿?”藐姑道:“既然情愿,今日这本戏不许你点,要凭我自家做主,拣一本熟些的做,才得尽其所长。”富翁道:“说得有理,任凭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哪一本?”藐姑自己拿了戏单,拣来拣去,指定一本道:“做了《荆钗记》吧。”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来道:“你要做《荆钗记》,难道把我比做孙汝权不成?也罢,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暂做一会孙汝权,也不叫做有屈。这等大家快请上台。”众人见他定了戏文,就一齐装扮起来,上台扮演,果然个个尽心,人人效力。曲子里面,没有一个打发的字眼;说白里面,没有一句掉落的文法。

  只有谭楚玉心事不快,做来的戏不尽所长,还亏得藐姑帮衬,等他唱出一两个字,就流水接腔,才不十分出丑。至于藐姑自己的戏,真是处处摹神,出出尽致。

  前面几出虽好,还不觉得十分动情,直做到遣嫁以后,触着他心上的苦楚,方才渐入佳境,就不觉把精神命脉都透露出来,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泪。做到那伤心的去处,不但自己的眼泪有如泉涌,连那看戏的一二千人,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的。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分外觉得凄惨,不但看戏之人堕泪,连天地日月都替他伤感起来。忽然红日收藏,阴云密布,竟像要混沌的一般。

  往常这出戏不过是钱玉莲自诉其苦,不曾怨怅别人;偏是她的做法不同,竟在那将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时节,添出一段新文字来,夹在说白之中,指名道姓咒骂着孙汝权。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戏,藐姑的身子正对着他,骂一句“欺心的贼子”,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强盗”,把眼相他一相。

  那富翁明晓得教训自己,当不得他良心发动,也会公道起来,不但不怒,还点头称赞,说他骂得有理。藐姑咒骂一顿,方才抱了石块走去投江。

  别人投江是往戏场后面一跳,跳入戏房之中名为赴水,其实是就陆;她这投江之法,也与别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来,比咒骂孙汝权的文法更加奇特。

  那座神庙原是对着大溪的,戏台就搭在庙门之外,后半截还在岸上,前半截竟在水里。藐姑抱了石块,也不向左,也不向右,正正地对台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跳,恰好跳在水中。果然合着前言,做出一本真戏。把那满场的人,几乎吓死,就一齐呐喊起来,教人捞救。

  谁想一个不曾救得起,又有一个跳下去,与她凑对双。这是什么缘故?只因藐姑临跳的时节,忽然掉转头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那王十朋的夫啊!你妻子被人凌逼不过,要投水死了,你难道好独自一个活在世上不成?”谭楚玉坐在戏箱上面,听见这一句,就慌忙走上台来,看见藐姑下水,唯恐追不及,就如飞似箭地跳下去,要寻着藐姑,与她相抱而死,究竟不知寻得着寻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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