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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杂记五则

书籍名:《夜谭随录》    作者:和邦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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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斋曰:  吾闻狐性极淫,故名曰淫狐。乃其报冤,亦出于淫。可谓好名之甚者矣。夫名者,实之宾。狐之淫,发于其性,是先有其实而后名附之。狐岂为淫乎?然则世之名过其实者,曾淫狐之不若也。

  兰岩曰:

  自盗酒,而反殃及人父,此狐非但不仁,抑且无趣,殆所谓老羞成怒者耶?  胡辉岸谓:贵筑蔡孝廉,博雅士也。尝向辉岩述及其乡人褚十二,少从其外祖顾明经游巴蜀,假馆于临邛罗氏。罗固巨族,累代为显宦,后世虽渐凌替,而第宅闳深,园庭幽胜,犹甲于一乡。罗二子一侄二甥,并受业于顾,褚亦附学其间。褚与罗之甥秦生者,相交莫逆,同设榻于园之西轩,居半岁余矣。

  时当秋月,值罗次子毕婚,顾连日困于酒食,秦亦理事甚忙。褚独步轩中,深苦岑寂,抽书破闷。漏二下,秦生携酒盒来与褚小酌,曰:“逐日碌碌,未遑晤对,今宵稍暇,聊具杯酒,与子谈心。”于是屏童仆,扃园门,挑灯细酌,颇极欢畅。褚浮白曰:“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秦笑曰:“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徒饮岂足以为乐?予有一妙人,兄如见之,当思老于是乡矣!”褚问为何如人,秦支吾不以实告。力叩之,秦始小语曰:“予下榻此园,二年于兹矣。尝交一丽人,年甫十七,兄到后,踪迹稍疏,然每际花月之夕,或值兄醉梦之时,未尝不把握也。以兄待我厚,故敢泄肺腑事,幸兄勿复泄于人!”褚曰:“虑弟相戏耳。如果然,则非狐即鬼,乌可亲昵?”秦曰:“诚为狐,非鬼也。狐而色比宓妃,才同谢女,何不可亲昵之有!”

  褚终属少年,血气未定,且被酒兴高,力求一见之。秦有难色,褚款语相央,至于屈膝。秦莞尔曰:“见之亦无不可,弟未卜丽人许否,姑试之,以观兄之缘。”乃起身绕出迴廊湖山下,轻声唤“怜姐”者三,于是女子分花步月,冉冉而至,丰姿绰约,美丽非常,目所未睹。著碧罗画衣,曳练裙,秋波流慧,莲靥生潮,含羞睨褚而责秦曰:“小酸子!谓我不敢见此书痴耶?”褚面□口讷,勉强揖之。秦曰:“褚十二兄面嫩,怜姐勿笑之。”女曰:“此非面嫩,乃良心现也。岂似尔天良尽丧,毫不知羞耻哉!”乃相与入轩,见酒具,笑曰:“二酸子,人家儿子娶妇,此际正好扪結,尔等乃收取余,滋润馋吻,恭喜今夜得两枚饱嗉矣!”秦曰:“既不能作东道主,奈何相嘲?”女曰:“尔诚旅店蜰虫,欲谋食客矣,适从六姊处食羊桃,留得数枚,出以奉人可乎?”秦曰:“甚妙!”女因手袖中出一金镶椰瓢,盛羊桃五枚,鲜如初摘。蜀中固无是物,不测所自。二生分食,甚甘,既而珍馔芳醪,悉于瓢中出之,罗列满案。酣饮间,忽目褚曰:“观子芳姿淑质,自足撞破迷楼,第千叶桃花,早荣早落,华而不实,理有固然。会须行乐及时,何可株待?”于是笑言款洽,游语渐浸。褚神迷不能自主,秦从旁颇形妒色。女睨之而笑曰:“小酸子!真是醋葫芦也。凡人萍水相遭,逢场作戏,何足介意!若少时新妇之事,罗家郎又将何以为情乎?”秦问少时新妇有何事,女曰:“行当自见耳。”

  有顷,蓦闻人声鼎沸,园树皆红,人出视之,则庖人失火,延及洞房,坊正官军,咸来扑救,亲邻渐集,蚁聚蜂屯。家口数十人,幸皆未寝,独新妇与罗氏子,身无寸缕,股栗庭前,映着火光,纤毫毕见,二生不能正视。女乃至前解罗衣裹之,掖归别室。诸姑伯姊,接踵来慰,抢攘间已失女之所在。众以为邻女闺中去矣。唯秦褚二生知之,但缄密不言耳。自此,褚无夕不与晤对,相得甚欢,然终未及乱。盖褚既腼腆,而女亦有贞操,一似韦崟之与任氏也。及秦生从其父归成都,女泣别,不复再至。又二年,顾死,褚扶枢归乡,未及获隽。次岁成进士,工部观政,未娶而卒,年甫二十有四云。

  闲斋曰:

  酸子所以多妒者,穷其故无他,闭户守妻子若将终身,本无远大志耳。贞狐与褚,不过话言形色之间涉于狎亵,书痴而形诸色,何所见之小也!

  兰岩曰:

  守身贞,见理明,出词雅,比狐不多得。

  鞠慕周最善说狐,不能悉记。其有奇者,足发一大噱。言其客关中时,因事之扶风。所识有丁孝廉者,年近四十,断三弦,子女皆幼,号啼绕膝。不耐鳏居,仍谋胶续,屡乖所愿。丁素究心神仙之事,精于导引,每澄心枯坐,吐故纳新,则见一黑狐对面蹲踞,瞠目相向。丁叱之,即刻奔逸,如此者屡矣。亦习不为怪。一夜方坐,觉有人登榻,与己并肩坐,衣香袭人。丁自念此皆妄虑之招,心不动则魔何由生,任之可也。于是垂目息心,凝然不动。既而其人以颊偎腮,寻以口亲吻,粉香脂腻,肌滑如脂。丁不能复耐,张目瞩之,则二八丽人,光采耀目,睨丁而笑。丁曰:“吾固知汝为向日狐,奈何扰人功课,可速去!否则惹老拳,非善知识矣!”女犹掩口嗤嗤,俄延不去。丁躁甚,以足蹴之,颠堕床下。旋即起立,忿忿整衣,曰:“鲁莽如此,岂复读书人行径耶?儿去不复再来,汝其勿悔!”丁鞠拱而谢曰:“深感厚谊,敢云悔乎?”女曰:“从此虽焚香叩头,祈我再至,恐亦不能矣!”丁哂曰:“永不敢启动矣。”女不顾而去。

  越数日,丁晚浴于房,又见女搴湘帘入,笑曰:“我又来观汝裸浴矣。”丁不应,女蹲身其旁,以手抚之,曰:“背上垢厚二寸矣,我为汝擦之,可乎?”丁心大动,胯间物翘然而举,女格格笑不止,戏批其颊作小响曰:“何物书迂,轻薄乃尔!不怕污却人家女儿眼目耶?”丁阴计:学道人岂可逞欲,况明知是狐,何故动心?因瞋目大怒,奋拳挥之,中鼻,女负痛滚地,唧唧哀鸣,冲帘而遁,继此不复再至。

  丁家业素封,儿女虽各有阿保,而衣食会计,终苦内助无人,更嘱冰人,遍觅佳遇。一日,有媒媪来,言有卞大户者,家资百万,一女十八矣,慧美贤淑,世罕其匹。君读书人,多疑少信,固多以媒妁为妄,但唤一女眷往相之,便足证吾言不谬。丁以为然,央姑母及寡嫂同诣卞宅,周视动止,真仙中人也。欣喜而归,盛夸其色。咸谓阅人多矣,未见有如此女之艳者,宁独吾乡,虽天下独步可也。丁大悦,即日纳聘。及奠雁,亲故满堂,希冀一面。入房合卺,乍睹艳绝,审谛之,非他,即向之狐女也。丁大骇,叩之,女笑曰:“儿非无益于君者,君道念已坚,成功可冀,然尚有要诀,不无梦梦,儿来当循循善诱,同登仙籍,不亦可乎?”媒媪从旁挽说曰:“姻缘自有天定,新郎无更拘泥。”丁大怒,提扊扅击之,媪与女破窗而走,丁出户逐之,已失所在。亟命燃炬大索,得诸厕中。咸大哗,并力奋击,厕中人提裤惊呼,颠扑于地,烛之,非狐,盖丁之侄妇与寡嫂也,污秽满身,伤痕遍体。举室索然,舁之以归。次日,同往卞家,无复第宅,但见楸梧数本,古墓数坯而已。自此狐祟遂绝。鞠在秦与丁交厚,闻其自述如此。

  兰岩曰:

  人谓儒者多迂,而丁卒以迂而卫道,诚非真迂也。

  薛鲁园谓:此皆不奇,奇莫奇于宛邱之狐矣。宛邱牧李公,有女及笄,风致焉然,为狐所据,夫人深以为忧。时郡有女巫,颇能制邪。适李公入省,夫人延巫至署,告以所苦,使驱除之。巫大言曰:“此何难,不过致夫人破数十贯钱耳。请今夜即为夫人除之,务使小妖狐吃个大苦。”夫人喜,厚款而去。晡时,偕其徒负鼓囊而致,设坛于园。夫人率婢妇隐屏后观之。方禹步间,大风骤起,飞尘迷目,而烛不灭。俄见四五少年,提木杵逼近案侧,仆师徒三人于地,褫其裙裈,各以木杵塞阴中。咸附掌曰:“请先吃个大苦!”夫人大惧,急命人往救厥巫。巫已自拔木杵,蹶然而兴。夫人慰之曰:“贤师徒吃苦甚矣。”巫萎顿劻勷而前,犹勉强作笑颜曰:“此亦大快乐事,夫人奈何道苦?”二徒尤惫,猩红满衣,数婢扶掖而至。巫回顾嘱之曰:“此血衣最难得,归去须珍藏之。”夫人问藏之何为,巫曰:“藏之可辟妖魅。”夫人大笑,谴之。  兰岩曰:

  或曰女巫大言不惭,致招此报,不知愚夫愚妇,不足深责。所不可解者,文人学士,亦往往不免,恨无木杵以塞之也。

  慕周拊髀曰:“是诚奇文也。然余所闻某教授之事,亦罕遘哉。友人某为某县教授,学宫素多狐。莅任方数日,即有投刺者,署‘治下胡万龄顿首拜’。及接见,则皤然一翁,长三尺余,神气清爽,飘然若仙,对之起敬。自言本晋人,流寓于此,近百年矣。今有事将楚游,以公长者,敢以家口寄托。某知其为狐,竟诺之,翁拜谢而去。晡时,举族皆至,约二十余人。某延入内室,款洽甚至。翁深感其谊,举酒相嘱曰:‘老少数十指,悉仰矞云之庇,他日归,当图厚报。’某素豪迈,掀髯笑曰:‘翁第行勿忧,宝眷必不致失所。’翁感荷之色可掬。次日,束装就道。某官闲俸薄,及有此义举,薪水不继于庖,而毫不介意。

  翁二子三女,皆妖艳绝伦,时来某内寝,亲昵如父子。某眷属悉不在署中,唯次子随行,方弱冠,资质过于中人,每见三女辄避去,不接一谈。女向某间入以游语,某遽正色责之,女惭谢而去,数日不敢复至。公子偶过内宅,遇少女小遗阶下,笑而挑之,公子俯首引避,佯若不见不闻。如此者岁余,始终如一日。翁既归,再拜而谢曰:“贤乔梓真异人也,无可为酬,谨奉画一轴为公寿。’某欣然受之。迟数日,翁率其族辞去,遂不复晤。阅其画,画极平平,唯画一翁一妪,正面并坐,酷似人家影像,不足赏鉴,置之而已。会三年考绩,学使者以某年老勒休致。某宦囊羞涩,羁滞不能归。无意坐香肆中闲话,瞥见一人,停舆入肆,胖体重颐,衣冠济楚,仆从如云。肆主接待甚恭。某欲避之,其人挽留再四,乃叙坐,各道姓名。其人鞠躬曰:‘弟张太学也,世为鹾商。豚儿某在庠,公识之否?”某曰:‘是即公郎耶?名下士也。’张大喜,延至其家。登堂拜父,某谛视之,其貌如所得画中翁,逼肖。虽异之,犹不甚为意。越旬余,张父死,求画师写真,数易人,无能有仿佛于万一者。某因出画示张,张展轴大骇,且拜且哭,告某曰:‘不特亡父传神酷肖,先慈弃世二十年,何对此亦宛若生前也?敢请其故。’某备述得画之由,张叹曰:‘此狐借我,欲厚赠公,以报德也。狐有施于吾甚重,可不体其意以报长者乎?’乃取画,赠以千金,某始得携子归里。迄今犹素封也。”  闲斋曰:  一画也,致三人各了心愿,狐之术亦巧且幻矣。然奇不害正,宜其安处学宫,不遭驱逐也。

  兰岩曰:

  薪水不继,毫不介怀;妖丽相挑,终不及乱。教授父子其享厚报也,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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