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徐渭
他是一个多才多艺、无所不精的人，曾自言“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实际他还写过杂剧《四声猿》。又因行为怪僻，才艺卓特，如同唐伯虎、金圣叹等人一样，也成为民间文学中人物。他的《胡市》诗有“自故学棋嫌尽杀，大家和局免输赢”句，亦颇语妙。
他的诗如其人，超脱沉酣，不拘形迹，一往有隽，力求心声，优点中又可看出粗率驳杂的缺点。出入李白、李贺之间，又浮游于苏诗。张谦宜《絸斋诗谈》卷八：“文长虽不专摹苏诗，流派却已同归，学者辨之。”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二：“诗文佳者皆有生气，劣者恣野特甚，实非正宗，不足列入家数，然超出沈嘉则（明臣）、黄省曾诸人之上，不啻倍之。”说徐诗“非正宗”，也是对的，徐渭本来也不以正宗自高。
但最赏识徐渭的还是袁宏道，除了作《徐文长传》外，他在致《冯侍郎（冯琦）座主》书中又说：“宏于近代得一诗人曰徐渭，其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何、李当在下风。”所以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说：“微中郎，世岂复知有文长。”这也因为他们都不喜欢“七子”，而又都有异端思想。
沈明臣与徐渭同入胡宗宪之幕，曾有《过文长故业作》诗：“木莲巷口夕阳斜，细雨东风湿杏花。酬字堂前双燕子，不知今日属谁家。”酬字堂是胡宗宪赠银一百二十两建造的，渭于四十三岁时迁入。又据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五：“青藤书屋，徐文长读书处，藤大如斗，后为陈章侯（老莲）所居。”现在青藤书屋经修葺后，已辟为纪念馆。
至清代，郑板桥自称为徐青藤门下走狗，袁枚《随园诗话》卷六，记童二树《题青藤小像云》：“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得中郎。”又曰：“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二树名钰，工诗画，亦山阴人。齐白石曾有印一方，词曰：“青藤雪个（八大山人）远凡胎，老缶（吴昌硕）衰年别有才。我愿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阴风吹火篇呈钱刑部君附书八山①
侧闻公远临江浒，普荐国殇②，补化理之不及③，超沉沦而使脱。渭敷扬鲜才④，欢喜无量。赋得《阴风吹火篇》以献，附书别作四首，兼乞览观，率戏效李贺体⑤，不审少有似否⑥？别奉唐集一部，伏希垂纳。
阴风吹火火欲燃，老枭夜啸白昼眠⑦。
山头月出狐狸去，竹径归来天未曙。
黑松密处秋萤雨，烟里闻声辨乡语⑧。
有身无首知是谁，寒风莫射刀伤处⑨。
关门悬纛稀行李⑩，半是生人半是鬼。
犹道能言似昨时，白日牵人说兵事。
高旛影卧西陵渡?，召鬼不至毗卢怒?。
大江流水枉隔侬，冯将咒力攀浓雾?。
中流灯火密如萤?，饥魂未食阴风鸣。
髑髅避月攫残黍?，幡底飒然人发竖?。
谁言堕地永为厉?，宰官功德不可议?。
【注释】
①阴风吹火，李贺《长平箭头歌》：“回风送客吹阴火。”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四：“《阴风吹火篇》，美钱工部能悯国殇召僧施食而作。”但诗题明云钱刑部。徐渭有《逃禅集序》，下注云：“钱刑部君号八山，云藏公别号也。”钱刑部爱佛学，所以作《逃禅集》。又，中华书局版《诗话》“能”字加人名线，恐非。《明史》中有钱能，则为成化时太监。②荐，供祭。国殇，《楚辞·九歌》有《国殇》篇，后泛指为国牺牲的军民。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③化理，天地自然之理。④敷扬，传布，宣扬。鲜，缺乏。⑤率，大致。李贺体，唐李贺诗瑰丽奇谲，多阴森幽怖意，人称为鬼才。⑥少，稍。
⑦枭，俗称猫头鹰，旧时以为不祥之鸟。⑧乡语，指鬼说的方言。⑨有身二句，上句极可怖，下句则可悯。⑩纛（ｄàｏ），军旗。行李，使者。?高旛，招魂之旗，其形长幅下垂。西陵渡，在浙江萧山县西，这里泛指东南水滨。西陵，即西兴。李贺《苏小小墓》：“西陵下，风吹雨。”?毗卢，毗卢舍那的省称，泛指佛。?大江二句，意谓鬼自言因可仗咒力攀云雾，故大江流水也不能截隔。侬，我，指鬼自称。冯，通“凭”。?中流句，指江中的鬼火。?髑髅句，形容饿鬼迫切求食。避月是怕人看见。攫，掠取。?飒然，凄厉貌。人发竖，汗毛凛凛。?地，指地狱。厉，恶鬼。?宰官，长官。不可议，不可评论，亦即是无法用言语表达之意。
【说明】
嘉靖之世，倭寇与海盗屡扰东南，军民因此而死于战火的很多。钱刑部怜孤魂野鬼，漂泊无依，乃设道场超度亡灵。作者曾入总督胡宗宪幕府，参与抗倭军机，乃效李贺体作此诗，亦李贺《秋来》的“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之意。
作者《夜宿丘园……》有云：“或为道士服，月明对人语：幸勿相猜嫌，夜来谈客旅。”亦写鬼向人攀谈。鬼宿园林，同样感到客中寂寞。
朱彝尊评《阴风吹火篇》云：“首八句，句句警策，具体长吉而得其骨髓者也。以下啴缓拖沓，去呕心人（指李贺）远矣。稍为芟易存之。结语尤索然无味。”下并引徐渭一首五古，其末云：“存亡隔一丘，华寂迥千仞。活鼠胜死王，斯言岂不审？”活鼠句颇妙。
严先生祠①
大泽高踪不可寻②，古碑祠木自阴阴。
长江万里元无尽③，白日千年此一临。
我已醉中巾屡岸④，谁能梦里足长禁？
一加帝腹浑闲事⑤，何用傍人说到今⑥。
【注释】
①严先生，指后汉严光，字子陵，会稽余姚人，年轻时与光武帝同游学。光武欲授以官，他不受，隐居于桐庐的富春山。后人钦重其高风，尊称为严先生，并设祠于富春。范仲淹曾撰《严先生祠堂记》。②大泽高踪，《后汉书·严光传》：“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遣使聘之。”③长江，此指富春江。元，通“原”。④巾屡岸，多次推出头巾，露出前额，形容衣着简率不拘，因为严光也是不求簪缨的高士。岸，露。⑤一加帝腹，《后汉书·严光传》：光武引严光入宫，论道旧故，“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一，加强语气词。浑，全然。⑥傍，通“旁”。
【说明】
太史上奏，意在尊君，加足帝腹事也一直为后人传诵。诗人却不以为然。在皇权至上时代而敢这样写，也反映了作者兀傲的性格。
谁能句，妙语。和皇帝同宿一榻，怎么能使脚一直屈着呢。
作者另有五律云：“不知天子贵，自是故人心。”亦佳。
岳公祠
墓门朱戟碧湖中①，湖上桃花相映红。
四海《龙蛇》寒食后②，六陵风雨大江东③。
英雄几夜乾坤博④，忠孝谁家俎豆同⑤？
肠断两宫终朔雪⑥，年年麦饭隔春风⑦。
【注释】
①朱戟，古代大臣门前，得列棨戟。②《龙蛇》，《龙蛇歌》，传为世人怜介子推际遇而作，有“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一蛇终不见处所”语。寒食禁火即为纪念介子推遭焚而成为风俗。寒食，在清明前一天或两天，清明则有扫墓的风俗。③六陵，指南宋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宁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度宗永绍陵。皆在会稽（今浙江绍兴市）。高启《穆陵行》：“六陵松柏悲风来。”
④英雄句，当指岳飞指挥朱仙镇战捷事。博，争取。⑤忠孝句，岳飞被害时，其养子云亦被杀，年二十三。孝宗初，与飞同复原官，以礼祔葬，今岳庙内有岳云祠位。俎豆，祭祀。⑥肠断句，指徽宗、钦宗被金人掳至五国城（在今黑龙江境内）。朔雪，北方的风雪。⑦麦饭，指祭祀品，徽、钦二帝抛骨北地，故年年只能遥祭。
【说明】
以西湖岳祠兴起，结以风雪中域外的二帝，慷慨中寓悲凉。瞿佑《归田诗话》卷中记高则诚吊岳鄂王墓诗云：“莫向中州唱《黍离》，英雄生死系安危。内廷不下颁师诏，绝漠全收大将旗。父子一门甘伏节，山河千里竟分支。孤臣尚有埋身地，二帝游魂更可悲。”作意与徐诗有类似处。
桃叶渡①
书中见桃叶，相忆如不死②。
今过桃叶渡，但见一条水。
【注释】
①桃叶渡，在江苏南京市秦淮河畔。桃叶为晋王献之爱妾名，相传献之曾在渡口作歌送之，歌云：“桃叶复桃叶，度江不用楫。但度无所苦，我自迎接汝。”②相忆句，想念中还像活着一样。
【说明】
许多与美人有关的古迹都是这样，例如西施的浣纱溪。华清池如果不经装修，也只是一条水了。想象中的美好场景，常常经不起实地浏览。
王元章倒枝梅画①
皓态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
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着地垂。
【注释】
①王元章，王冕字元章，诸暨（今属浙江）人。元代画家、诗人，工画墨梅。有人荐其入翰林院，不就，归隐山间。《儒林外史》第一回就是写他的故事。
【说明】
借题画以讽世。第三句中的“高格”，兼咏王冕为人。王冕也写过好多首梅花诗，其《墨梅》云：“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内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还母所服潞州
红衫颈汗尚泚余为泣数行下时夜大雨雪①
黄金小纽茜衫温②，袖摺犹存举案痕③。
开匣不知双泪下，满庭积雪一灯昏。
【注释】
①内子，妻的谦称。潞州，今山西长治县，县境产绸，世称潞绸。泚，出汗浸渍。②茜衫，红色的上衣。③举案，用后汉梁鸿妻孟光举案齐眉典故。这里借喻夫妇间的敬爱温存。
【说明】
作者于嘉靖十九年（1540）结婚，时年二十岁，妻潘氏，年十四。四年后生一子，名枚。作者是赘婿，潘氏卒后，徐渭从潘家搬出，所以诗题说到潘家还衣服事。潘氏本无名字，后徐渭于墓志铭中追取名似，字介君，意思是介似自己。
作者另有悼亡诗五首，其末首云：“箧里残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伤逝之情，往往因遗物而倍增。元稹《六年春遣怀》之一云：“重纩犹存孤枕在，春衫无复旧裁缝。”词异而情则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