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陈献章
他是理学家，《明史》入《儒林传》。万历初，从祀孔庙，追谥文恭。其诗师法邵雍，《随笔》云：“子美诗中圣，尧夫更别传。”邵诗说“天且不言人代之”，陈诗说“天不能歌人代之”，因而又渗入禅理，以道为诗。杨慎《升庵诗话》卷七：弘治间，“山林则陈白沙、庄定山（庄昶）称白眉，而识者皆以为傍门”。故褒贬不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其诗文偶然有合，或高妙不可思议；偶然率意，或粗野不可向迩。王世贞集中，有《书白沙集后》曰：‘公甫诗不入法，文不入体，又皆不入题，而其妙处有超出法与体与题之外者。’可谓兼尽其短长。”又云：“虽未可谓之正宗，要未可谓非豪杰之士也。”这与上引杨慎之说相同。
王世贞又在《艺苑卮言》卷六云：“讲学者动以词藻为雕搜之技，工文者则举拙语为谈笑之资，若枘凿不相入，无论也。七言最不易工，吾姑举诸公数联。”下举陈诗“竹林背水题将遍，石笋穿沙坐欲平”，“出墙老竹青千个，泛浦春鸥白一双”，“时时竹几眠看客，处处桃符似写人”，“竹径傍通沽酒寺，桃花乱点钓鱼船”，皆颇具风致。
陈诗之不堪读者，如《金鳌霁雪》之“借问别离时，西佛生弥勒”，《天人之际》之“谁谓匹夫微，而能动天地”，《赠世卿》之“进亦人所忧，退亦人所忧，得亦人所忧，失亦人所忧”，《正月二日雨雹》之“雹往而霰来，无乃为丰年”，这类诗在他集中也不胜枚举。
厓山大忠祠①
天王舟楫浮南海②，大将旌旗仆北风。
世乱英雄终死国③，时来胡虏亦成功④。
身为左衽皆刘豫⑤，志复中原有谢公⑥。
人众胜天非一日⑦，西湖云掩岳王宫⑧。
【注释】
①厓山大忠祠，在今广东新会南海中小岛上。元至元十三年（1276），元兵攻陷南宋临安，宋恭帝赵被掳走，宋将张世杰、陆秀夫等先后拥立赵昰（端宗）、赵昺（帝昺），继续抗元。十六年（宋祥兴二年），退至厓山，元将张弘范率水军围攻，张世杰率兵突围。这时赵昰已死于洲（在今广东雷州湾外），陆秀夫背负九岁的帝昺投海殉国，宋亡。明代于此修建大忠祠、慈元庙，祠内祀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②王，本对周天子的尊称，这里表示仍以宋为正统。杜甫《忆昔二首》之一：“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明弘治时人周用《厓山》：“天王海上难为国，犹恨祥兴似景炎。”③世乱句，一作“义重君臣终死节”。死国，死于国事。④时来句，乾隆本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八引此诗，“时来”句中“胡虏”二字挖空，因清人最忌“胡虏”等字。
中华书局版《历代诗话续编》所收李东阳《麓堂诗话》引此诗，作“时来竖子亦成功”，旁注云：“‘竖子’原缺，据《晋书·阮籍传》‘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句补。”非，实也因清人挖空之故。但《四库》本此句“胡虏”二字竟照书，此亦奇事。⑤左衽，古代少数民族服装，前襟向左，与中原之右衽不同，后因以指受外族的统治。刘豫，本为宋臣，高宗建炎二年，任济南知府，金兵南下，缒城降金，后金人册封为皇帝，伪号大齐。《宋史》入《叛臣传》。这里泛喻降元的宋臣。⑥谢公，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德祐初，元兵东下，枋得知信州，力战兵败，变姓名入建宁山中。至元二十六年，福建行省强之北行，至京师，病居悯忠寺，见壁间《曹娥碑》，泣曰：“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遂绝食而死。后人亦将他与文天祥并称“文谢”。⑦人众胜天，《史记·伍子胥传》：“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⑧岳王，宋孝宗时追封岳飞为鄂王，其墓前临西湖，墓旁有岳庙。
【说明】
宋室播迁，创建慈元殿于厓山。陈献章曾倡议就其故址建为庙，并撰《慈元庙记》，文中讦责南渡君臣“量敌玩雠，国计日非，往往坐失机会，卒不能成恢复之功。……和议成而兵益衰，岁帑多而民愈困，如久病之人，气息奄奄，以及度宗之世，则不复惜”。诗中的“人众胜天非一日”，即指南宋积弱已久，在岳飞时已是这样，要依靠人众胜天之策，原非一日之功，所以到厓山之困时，就无法挽救危局。天顺时人倪岳亦云：“国破忠臣唯有死，天亡卷土亦无功。”
李东阳云：“陈白沙诗，极有声韵，《厓山大忠祠》曰，（略）和者皆不及。”
文徵明《厓山大忠祠四首》之三云：“频年航海欲何为，天厌中原遂不支。满地江湖无死所，际天风浪有平时。仓皇一念聊臣分，寂寞中流赖史知。回首又看强虏灭，寒潮自绕大忠祠。”亦哀叹局势至此已不可分，陆秀夫等只是聊尽臣节。
晓起
自有无情蝶，孤飞不傍花。
白头闻见少，闲动羽虫嗟。
【说明】
蝶爱花丛，如今偏偏孤飞而不傍花，故曰“无情”。老人自知少见多怪，故为蝶所嗟叹。作者是理学家，却能写出这样蕴藉风趣的小诗。
作者以“晓起”为题的绝句有好多首，如另一首云：“偶然风折木，村犬吠成群。此事真难免，问君闻不闻？”风折树木，本出偶然，恰遇无知之犬，见而群吠，亦天性使然，可是人愿不愿听到它们的吠声呢？
阅马氏均田文①
王侯尚爱橐中装②，何况田家弟与兄。
孟子未知人世事，独将仁义教齐梁③。
【注释】
①马氏均田文，村民马家兄弟分田产的文契。②橐（ｔｕó）中装，指珠玉之类的宝物。《汉书·陆贾传》：南越王“赐贾橐中装，直（值）千金”。颜师古注：“言其宝物质轻而价重，可入囊橐以赍行，故曰橐中装也。”③孟子二句，孟子到齐、梁时，欲以“仁义”教导二国国君，却常常讨了没趣。
【说明】
一张很普通的民间均田文，却引起诗人对王侯爱珠宝的联想，还责怪当年孟子的迂阔，空谈仁义而不懂世情。这责怪完全正确。王侯富有一国，尚爱珠宝，村民怎不爱护田产，分割得毫厘不差？李三才就对明神宗说过：“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
此即理学家之玩物悟道。献章颇推崇孟子，兰溪姜麟甚至称其为“活孟子”，则他之作此诗，实亦正话反说，有激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