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剪灯余话 > 第15页

第15页

书籍名:《剪灯余话》    作者:李昌祺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拜住闻变,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应曰:“可开柩,我活矣。”周视四隅,漆钉牢固,无由可启。乃谋于僧曰:“劳用力,开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当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殓,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盖。女果活,彼此喜极,乃脱金钏及首饰之半谢僧。计其余,尚值数万缗,因托僧买漆整棺,不令事露。拜住遂挈速哥失里走上都。住一年,人无知者。所携丰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



不期宣徽出尹开平,下车之始,即求馆客,而上都儒者绝少。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挈家寓此,亦色目人,设帐民间,诚有学问。府君欲觅西宾,惟此人为称。”亟召之,则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问:“何以至此?且娶谁氏?”拜住实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则真速哥失里,一家惊动,且喜且悲。然犹恐其鬼假人形,幻惑年少,阴使人诣清安询僧,其言一同。乃发殡,空榇而已。归以告宣徽,夫妇愧叹,待之愈厚,收为赘婿,终老其家。



拜住三子:长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早卒。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厮官至枢密院使。天兵至燕,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后妃、皇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曰:“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不听。夜半,开建德门而遁。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贾云华还魂记



魏鹏,字寓言,其先钜鹿人。九世祖飞卿,宋高宗朝,仕至御史中丞。以论秦桧误国,贬襄阳令,死葬白马山,子孙遂留居焉。宗族蕃衍,富拟封君,迨元朝尤盛。鹏父巫臣,延祐初,参政江浙行省,生鹏于公廨而父卒。母郢国萧夫人,携鹏暨二兄枿、棨,扶榇归襄阳。魏生五岁通五经,七岁能属文,肌肤莹然,眉目如画,乡里以神童称之。至正间,累举不偶,深置恨焉。尝曰:“大丈夫当唾手以取功名,而一第乃不可得耶!”因抚几长叹。萧夫人闻之,恐其悒郁成疾,遂命之曰:“钱塘,汝父桐乡也。凡此时名师夙儒,多前日门生故吏,汝往请业,庶或有成。矧东南大藩,山水奇胜,可以开豁心胸,吟咏情性,汝其行哉,毋事一室。” 乃于怀中出书一缄,付之曰:“到彼读书之暇,当往访故贾平章钧眷邢国莫夫人,以此呈之,议汝姻事。吾自有说,慎勿妄开也。”生退,私启其封,始知己未生时,母氏与彼有指腹之约。不胜忻喜,促驾而行。郢国书词,附录于左:



懿恭敛衽再拜,奉书邢国太夫人几前:懿恭阔别十五年,远隔数千里,各天一所,杳不相闻。缅想穹祇叶相,茵鼎善调,喜溢门阑,福臻闺阃,健羡何可胜言!如懿恭者,既失所天,苟存贞节,一家长幼,处此粗安,无足为太夫人道。第念先平章与先夫参政,官虽僚友,情则弟兄;妾荷太夫人视同娣妹,始因有妊,各发誓言,夫人尝举汉光武、贾复故事,指妾腹而言曰:“生子耶,我女嫁之;生女耶,我子娶之。”厥后神启其衷,天作之配,庆门诞瓦,寒舍得雄。不幸未期,夫君薨逝,妾提挈诸孤,扶柩归殡,山遥水远,无地相逢。今者,幼儿已冠,贤女谅亦及笄,苟未订盟,愿如夙誓。故敢冒昧贡书,布兹悃款,仍令此子亲赍奉闻。倘到阶庭,希垂顾眄。伫聆金诺,拱俟报音。会晤未期,临缄于悒!不具。



生奉命,翌旦戒行。逾两月,抵杭,僦居于北关门边妪家。妪善延纳,生颇安之。越数日,舍馆既定,乃渐出游,访问故人,无一在者。惟见湖山佳丽,清景满前,车马喧阗,笙歌盈耳。生乃赋《满庭芳》词一阕,以纪其胜,因题于寓舍纸窗之上。词曰:



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来惟说钱塘。水清山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朱门甲第,闹丛里,争沸丝簧。少年客,谩携绿绮,到处鼓求凰。 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闻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欢喜杀裴航。



偶边妪见之,问曰:“斯作郎君所缀乎?”生未答。妪曰:“郎君岂以老妇为不知音也耶?大凡乐府蕴藉为先,此词虽佳,尚欠妩媚,欧、晏、秦、黄,殆不如是。”生闻之,乃大惊,因致谢曰:“浅陋之言,献笑多矣。”因诹妪出处,方知为达睦丞相宠姬。丞相薨,出嫁民家,今老矣,通诗书,晓音律,喜笑谈,善刺绣,多往来达官家,为女子师,皆呼为边孺人。生曰:“然则丞相正与先公大参及贾平章为同辈人矣。”妪骇曰:“郎君岂魏参政子乎?”生曰:“然。”妪曰: “真韩子所谓称其家儿者也。”因出杯款生,生乃得备询参政旧日僚采。妪曰:“俱无矣,惟贾氏一门在此耳。”生曰:“老母有书奉达于彼,敢托为之先容。”妪许诺。生又问:“平章弃禄数年,今有谁在?生事若何?”妪曰:“平章一子名麟,字灵昭。一女名娉娉,字云华,母梦孔雀衔牡丹蕊置怀中而生。语颜色则若桃花之映春水,论态度则若流云之迎晓日。十指削纤纤之玉,双鬓绾袅袅之丝。填词度曲,李易安难继后尘;织锦绣图,苏若兰讵容独步!邢国钟爱之,俾从余讲学,余自以为弗如也。且夫人勤励,治产有方,珠履玳簪,不减昔时之丰盛;钟鸣鼎食,宛如向日之繁华。”生闻之,知其必指腹之人也,急欲一往。会妪病目,弗能前,遂止。夫人讶妪久不来,乃遣婢春鸿往妪家问焉。时妪目愈,欲生偕行,值生偶出,妪乃先随鸿往,诣夫人谢,且道魏生母寄书事。邢国骇愕,曰:“正尔念之,今焉至此,亟为我召来,勿缓也!”春鸿承命,复至请生,生便同行。



既及门,鸿先入。俄而二青衣导生至重堂,即东阶少立。邢国服命服出,坐堂中。生再拜。夫人曰:“魏郎几时来耶?”生曰:“数日耳。”命坐于西鸑前钿椅上。茶罢,夫人曰:“记得别时,尚在襁褓,今长成若是矣!”慰劳甚至,且问萧夫人暨枿、棨安否?生答以幸俱无恙。夫人为生道旧,如在目前,但不及指腹誓姻之说。生疑之,乃顾随来老仆青山解囊,取母书投上。夫人拆封,观毕,纳诸袖中,亦不发言。顷间,一童子出,娟娟如琼瑶。夫人命拜生。生答拜。夫人曰: “小儿子也,当教之,乃答礼耶?”复命侍妾秋蟾曰:“召娉娉来。”须臾,边妪领二丫鬟拥一女子从绣幕后冉冉而至,面生前展拜。生逡巡欲起避。夫人曰:“无妨!小女子也。”拜毕,退立于夫人座右。边妪亦侍座于隅。生窃窥娉娉,真倾国色也,虽西施、洛神,未可优劣。生见后,魂神飞越,色动心驰,恐夫人觉之,即起辞出。夫人曰:“先平章视先参政犹骨肉,尊堂亦视老身如娣妹。自二父云亡,两家阔别,鱼沉雁杳,音耗不闻。本谓此生无复再见,岂意余年得睹英妙,老怀喜慰,何可胜言!郎君乃尔寡情耶?”生揖返席,不敢复辞。邢国目娉入,意若使治具然。于时开宴,水陆毕陈。夫人亲酌饮生,生跪受而饮。既而命麟与娉娉更劝迭进。娉酒至,生辞以“乍出远方,久疏曲糵,今不胜杯酌矣。”娉娉捧杯再拜。生欲熟视之,固辞不敢先饮。夫人曰:“郎君年长于汝,自今以后,既是通家,当为兄妹,汝宜跪劝。”娉遂跪。生仓皇遽接,一吸而尽。娉娉收杯,至夫人前,沥余酒于案曰:“兄饮未釂,更告一杯可乎?”夫人笑曰:“才为兄妹,便钟友爱之情,郎君岂得戛然乎?”边妪亦从傍更相劝,生乃尽饮。夫人复让边妪曰:“郎君既舍汝家,乃不早以见告,当满进一觥。”妪笑而饮。宴罢,告归。夫人曰:“郎君毋还邸中,只在寒舍安下。”生略辞。夫人曰:“贫家寂寥,愿勿嫌也。”即呼家仆脱欢、小苍头宜童,引生于前堂外东厢房止宿。生入门,但见屏帏床褥,书几盥盆,笔砚琴棋,靡一不备。妪家行李,亦已在焉。

生既得定居,复遇绝色,且惊且喜,睡不能成,因赋《风入松》一阕,乘醉书于粉壁之上。词云:



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苏小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 绮窗罗幕锁婵娟,咫尺远如天。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虚传。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是夕,娉娉返室,亦厚属生,因呼侍女朱樱曰:“魏兄卧否?”樱曰:“弗知也。”娉语之曰:“汝往厢房岩之。”去良久,反命云:“郎君微吟烛下,若有深思,既而取笔,题数行于壁间,妾谛视之,乃《风入松》词也。”娉曰:“汝记忆乎?”樱曰:“已记之矣。”遂口占一过。娉便濡毫,展双鸾霞笺,次其韵,顷刻而就,封缄付樱曰:“明晨汝奉汤与郎君盥面时,以此授之。”樱收于囊。次日黎明,如教而往。生盥沃竟,樱出缄畀生曰:“娉小娘致意郎君,有书奉达。” 生慌忙取视之,乃和生所赋壁间《风入松》,词云:



玉人家在汉江边,才貌及春妍,天教分付风流态,好才调,会管能弦。文采胸中星斗,词华笔底云烟。 蓝田新锯璧娟娟,日暖绚晴天。广寒宫阙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好向嫦娥借问,冰轮怎不教圆?



生读之数过,不忍释手,知娉之赋情特甚也,遂珍藏于书笈中。方欲细询娉性情,而夫人已遣宜童召生矣。生偕童入,夫人见生来,迎谓生曰:“郎君奉命萱堂,远来游学,不可虚度光阴,玩时废日。此中有大儒何先生者,及门之士,常数百人,郎君如从之游,必有进益。贽见之礼,吾已办矣。”食罢,请行。生睹娉后,万念俱灰,不求闻达,惟云华是念。不虞夫人之逼令就学也,黾勉应承,然亦不数数往也。因念夫人虽甚见爱,而挂口不及姻事,且令与娉认为兄妹,盖有可疑,而无从质问。乃潜往伍相祠祈梦,得神报云:“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既觉,莫晓所谓,但私识之。一日,偶与朋友游西湖,娉伺生不在,携侍姬兰苕,潜至其室,遍阅简牍,见有《娇红记》一册,笑谓苕曰:“郎君观此书,得无坏心术乎?”因戏题绝句二首于生卧屏上。诗曰:



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文房潇洒无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牡丹枝。风流杜牧还知否?莫恨寻春去较迟。



抵暮,生归,见诗,知为娉作,深悔一出,不得相见。乃赓其韵,用赵松雪体行楷,书于花笺以答娉。诗曰:



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分付有情人。



小桃才到试花时,不放深红便满枝。只为易开还易谢,东君有意故教迟。



写毕,无便寄去。



踌躇间,忽春鸿来,谓生曰:“夫人闻郎君西湖归,惧为酒困,遣妾持武夷小龙团茶奉饮。”生喜甚,即啜一瓯。因移身逼鸿坐,笑语鸿曰:“娉娉既视我为兄,汝何惜暂为吾妇?”鸿变色曰:“夫人理家严肃,婢妾只任使令,岂敢荐枕于君,以污清德?”生曰:“东园桃李,片时春也。何害?”遂与鸿狎。且谓鸿曰:“吾有一简奉娉娉,能为我持去否?”鸿曰:“敢不承命,当亟递去。”鸿入,遇娉茶堂中,即以与之。娉急置于怀,嘱鸿勿泄。返室观之,乃和其绝句二首。读罢,叹曰:“清楚流丽,类其为人。”言未已,闻夫人呼曰:“有客。”娉趋出,乃外兄莫有壬也,自槁城来省。邢国因设宴待之,生亦与坐。夫人以久别有壬,且悲且喜,姑侄劝酬,不觉至醉,兼之有壬远来,驱驰鞍马,困惫不任酒,急欲休息,苦告夫人。夫人乃令脱欢扶掖至礼宾堂之南小斋内歇卧。生亦随出,独立于重堂。无何,夫人亦眩晕思卧,乃先就榻。惟娉率诸婢收拾器皿,锁闭门户。朱樱持烛,伴娉出重堂巡逻,见生孤立,惊曰:“兄未寝乎?何此延伫?”生告以“渴甚,求浆,弗能得。”娉即令樱入厨中取茶。因代樱执烛,置案上,烛为风烁,蜡液泪流,娉以金剪剪之曰:“汝亦风流乎?”生曰:“子不闻李义山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娉曰:“义山浪子耳,何眷恋之深耶?”生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欲,乌可以此病义山乎?”娉曰:“然则兄亦义山之流亚乎?”生曰:“风情幽思,自谓过之。”娉曰:“若兄之言,真风流蕴藉之士也。但佳句云劳心者,果劳何事?不知商隐亦有是乎?”生曰:“室迩人遐故也。”娉不答,指壁上琴曰:“兄善是耶?”生曰:“幼耽此技,小姐闻亦能之。”娉曰:“谩寄指耳,敢言能乎?”俄朱樱捧茶至,娉起递与生。生谢曰:“何烦郑重?”娉曰:“爱亲敬兄,礼宜如是。”生将促席与言,娉遽敛身曰:“今夕夜深,兄宜返室,来宵有便,当诣听琴,幸无他往也。”遂道万福而退。次日,夫人中酒不能起。薄暮,娉偷至厢房。生正悬望,伫俟阶前,陡见娉来,喜心翻倒,即拥娉入。坐定,生拂几焚香,解锦囊出天风环佩琴,请娉弹。娉羞涩固辞,生于是转轸调弦,鼓《关雎》一曲以感动之。娉曰:“吟猱绰注,一一皆精,但惜取声太巧,下指略轻耳!”生甚服其言,必欲观娉之指法,请之不已。娉乃命朱樱取琴,放己前琅玕石卓上,操《雉朝飞》一调以答生。生曰:“佳哉指法,但此曲未免淫艳之声多。”娉曰:“无妻之人,其词哀苦,其声凄怨,何淫艳之有?”生曰:“自非牧犊子妻,安能造此妙乎?”娉无言,惟微哂而已。是夕,谈话稍款,言情颇深。值夫人睡觉,呼娉索人参汤,娉惶恐走去。生茫然自失,魂魄俱丧,面若死灰,大失所望。因枕上赋《如梦令》一阕自悼。词云: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