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狼山谷
这条山谷，到了大雪封山的季节，就没有人迹了。
早就听说猎人会来这里下套子，那是专门来套野兔子的。兔子要是让套子捕着了，也就完蛋了，先是冻死，再让猎人拎回家去。还有的猎人专门下夹子，遇见夹子就更倒霉了。被夹子卡住，没别的办法，只有等下去。等夹子的主人来收取。猎人一边往那地方赶着，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不是一只狐狸，就是一只狍子。要是狐狸，一张皮能换来一袋白面，外加一块冻肉，还有……万一是狍子呢。那就剃下几十斤肉，留一块冻起来，剩下的扛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走啊走啊，走到近前一看，被夹住的是一个活人。再走近一看，这不是小满山吗？小满山都要冻僵了，要不是有只黑狗挡着风早冻硬了。满山睁开绝望的眼睛，看见了捕获他的猎人：他不是镇子东头的李大爷吗……满山哇哇哭起来，“李大爷，你的夹子耽误了抗联的情报！你太招人恨啦……”
满山一边趟着雪，一边设想着种种倒霉的事情。满山只需认准一个目标：走到尽头，横在前面的山岭就是车道岭。满山依着山谷的走势辨别方向，只管向前走就是正确的。
现在还算顺利，没踩着套子，更没绊着夹子。千寻时而跑到前面开路，时而退到后面断后。有千寻在身前身后作伴，满山的心里踏实多了。他们在雪地了趟了很长时间，满山实在没有力气了，必须休息一会儿。满山四外张望，找到一个窝风的地方，用手挖用脚瞪，造出一个雪坑。有了雪坑，山谷里的寒风就从头顶掠过去，不用迎着它喝着它了。满山喊千寻到雪坑里避风，千寻没有下来。它蹲在雪坑外面，警惕地盯着周围。
满山跳进雪坑，不停地搓着手，一边想，小刀，你看不到了，千寻是我的了，我也有一条狗了，比你的四眼还好呢。
无缘无故的，山谷里又开始下雪。下雪，本来就没有缘故的。
满山站起来，把头伸到外面看了看来的方向，山谷的入口早被层层叠叠的林木和雪坡遮掩了，自然难以想象舅舅的下落。一条弯弯曲曲的雪沟延伸过去，在一片桦树林前面截断了，那是满山和千寻刚刚留下的脚印。其实不是脚印，是一道深深的雪沟。雪沟伸得越远便越浅，延伸到桦树林时，已经被风卷来的新雪掩埋得了无痕迹。满山转过身看前方，前方似乎明朗多了，那是有目标的缘故。端午叔在前面等着他的情报和药品呢。杨司令当然也在前面。他们在遥远的山岭里等着满山的皮包。满山想好了，这次替舅舅给抗联送来药品和情报，干了这么大的事，一定当面问问杨司令，他满山究竟算不算抗联。
雪一下来，天灰蒙蒙的，昼与夜的分界混沌了。满山不敢耽搁，从雪坑里爬出来，继续往前走。千寻跟上来，冲在前面开路。
他们又趟出了长长一条雪路。走着走着千寻突然顿住脚步，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吼叫。
有情况！满山停下来，握紧了弹弓。
刷刷刷……一只小兽横穿谷底，窜上山坡，像一团滚动的火球。
是一只火狐狸。千寻奋力追上去，那团火却刷地不见了，像神兽一样消失在雪地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千寻尴尬地立在那里，茫然地望着生满杂木的雪坡。这道山谷里，有太多未知的东西了。
火狐狸的消失甚至有些神秘。火狐狸的传说在灌水镇流传的太多了。不过，满山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火精灵，心里不免一阵激动。红石峪显得更加神秘，好像前面有更多的意外等着满山去遭遇。有这样的心情，脚步便加快了，身后又拖出长长一道雪沟。
不知不觉中，天又暗了一层，只是周围的林木在雪的映照下反倒更清晰了。时间似乎消失了，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前面，仍然不见山岭的影子。
满山实在趟不动了，又挖了一个雪坑，跳进去。千寻蹲在外面警戒。
平时，站在河滩上就能看见车道岭，这红石峪的路再难走今晚也能到达吧。明天中午前赶到车道岭，满山有信心。
满山闭上眼睛养神。怕自己睡过去，时刻让意识保持着清醒。满山听老奎爷讲过，有一年，他的两个师弟连夜翻山去一个林场演戏。趟不动雪路了，在雪坑里睡了一会儿，就早也没醒过来。老奎爷就想告诉大伙，在雪坑里千万不能睡着。
嗷--雪坑外面传来了狼的长啸。满山浑浊的意识马上清醒过来。千寻也嗷嗷回应了几声。千寻听得出，是那条白额狼，不时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白额狼。
狼与狗之间在谈判吧？千寻告诉他，千寻今晚要经过红石峪，请给个方便。
狼，满山不怕。满山还真想跟它较量一番呢。给杨司令和端午叔背点狼肉过去，帮抗联改善改善伙食，也不错。满山想，一条狼，不是千寻和他的对手。加上他的神弓和匕首，狼占不着什么便宜。
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跟满山要食物了。寒冷像无数条虫子，叮咬满山的身体，让他无处可藏。
满山把手从手套里退出来，打开了舅舅的包裹，指望在里面找到点什么。一看，除了几盒药品和一封信，里面还有一盒枯干的火柴、两个坚硬的冻豆包。这是舅舅为自己穿越山谷预备的东西。
满山马上来了精神。一阵折腾，雪坑扩大了。然后满山又爬出雪坑，用匕首连砍带折，搞来一捆枯干的松枝，扒来几块桦树皮。桦树皮噼啪噼啪烧起来了，随后又点燃了松枝。一堆篝火在雪坑里熊熊燃烧。千寻跳进来，朝着篝火摇着尾巴。在雪地上跑了大半天，千寻也需要温暖一下了。
满山拿一根树枝夹着冻豆包烤着，慢慢地，一股浓烈的香味就飘出来了。满山把第一个烤热的豆包送给千寻，千寻把嘴巴挪开了。满山明白千寻的意思：它不想抢在主人前面吃东西。满山便把热豆包吃掉一半，再给千寻。千寻没客气，把它吃掉了。满山接着烤第二个豆包。第二个豆包烤热了，千寻不吃了，他要把这个豆包全部留给满山。满山吃了一半，把另外一半塞进了包裹。
嗷--狼的叫声近了，好像就在雪坑附近。他不但没有让开，反而走近了。满山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满山抄起弹弓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雪已经停了，一轮清冷的月亮从东面的山岗爬上来，正被那片桦树林托举着，把山谷照亮了。那片桦树林前面，有一道黑影在往来徘徊，一副很焦虑的样子。不用猜，那就是刚才吼叫的白额狼了。满山和千寻刚刚来到了他的地界，把他搞得焦躁不安。
千寻敏捷地窜出雪坑，立在雪坑旁边。千寻没有冒然过去与他交涉，只是喉咙里轻微地发出威严的叫声。千寻一出现，白额狼镇定下来，蹲在月光下，朝这边观望。
满山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火棍，朝白额狼舞动了几下。野狼果然怕火，距离那么远也下意识躲闪了一下，一扭头窜进桦树林，藏在里面不出来了。桦树林里，有两只夜眼不时闪着绿色，窥视着两个闯入者。想得到这块狼肉也不容易，他逃得太快了。
满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满山早就发现大笑可以壮胆。
满山歪在火堆旁边睡了一会儿，肚子里的食物产生能量，身上也暖和过来了。不过，同时也越来越依赖这堆暖和的篝火，它把满山的困意招引来了。满山就要沉没到梦乡底部的时候，他好像听见李小刀在叫他：“满山，醒醒。满山……”满山抬起头四处寻找李小刀，便醒了。篝火不像当初那样旺盛了，满山的前胸烤得滚热，后背却是一阵冰凉。满山突然想起包裹里情报，赶紧清醒过来。
满山问千寻，“千寻，这回我们一气走出红石峪，行不？”
千寻摇着尾巴，没反对。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雪，无缘故地来，无缘故地去。清白的月光照耀山谷，山谷的轮廓也清清白白摆在满山面前。满山深吸一口凉气，站起来，背好包裹，戴上狗皮帽子和手套。临走，满山还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最粗的火棍，在手里举着。满山跟面前的火光道别。那对篝火，是很让人眷恋的。其实是一种祸害，它差点留住满山。走了一会，回头再看那火光，火光暗淡了，严酷的寒夜和清冷的月光正在浇灭它的火焰。
白额狼又出现了。要不是千寻发出警告，满山就把他遗忘在那片桦树林了。
白额狼跟后面，与他们保持着几十步的距离。满山快，他快。满山停下，他也停下。
千寻几次停下来，向白额狼发出不友好的疑问，“嘿，我们走了，你还跟着干什么？”
满山朝白额狼挥了挥火棍。白额狼停住脚步蹲下来，不再惊慌惊慌逃窜了。火棍的亮度确实不够，难怪白额狼有些轻视它的威力。白额狼仰起头嗷嗷叫了两声，依然我行我素，不肯放过满山和千寻。一路上有条野狼跟着，毕竟不是一件好事。满山不免有些慌乱，无意间脚下加快了速度。为防止白额狼袭击满山，千寻闪到后面断后。就这样，他们又趟出了很长一条雪沟。
白额狼倒也没有不友好的举动，一路尽量沿着有阴暗地方尾随，不离不弃，很执着。慢慢地，千寻对他的敌意放松下来。白额狼没有意外的动作，满山也不太在意它了，只管往前走去。等到那根火棍熄灭了，满山就把它当成了拐棍。
有一条野狼跟着，满山趟雪的速度无意中在加快，满山自己都没注意到。有一阵，满山实在太累了，不小心跌进一个深深的雪窝。满山打算就此喘口气，便歪倒了雪窝里。千寻靠过来依在他身边，那一寸温暖让满山很惬意。满山的意识很快便混沌了。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千寻咬住满山的衣袖想拉起满山，满山已经昏睡过去了，任凭千寻怎么拉扯也不醒了。
寒冷把满山的意识冻僵了。
嗷--白额狼又发出一声长啸，在山谷里回荡。白额狼的长啸唤醒了满山渐渐僵硬的意识。千寻咬住衣袖用力一拉，把满山从昏睡中拉了出来。满山咬紧牙关，努力站起来，轻轻活动手脚的关节，又迈出了脚步……
满山感激那一声长啸。
回头看时，白额狼正蹲在后面，仰望山梁上的月亮。
又在雪地里爬行了很久，满山又几次僵硬下去。千寻和白额狼几次把满山从那一边拉回来。如此反复了无数次，满山坚持下来。
满山就要绝望的时候，一道山岭的剪影清晰地呈现在月光下面。
满山抬起沉重的头，激动地喊着：“千寻，我们要到了！”
满山这样一喊，把后面的白额狼吓了一跳。它全身抖了一下，也仰起头看了看前面的山岭，不自觉地嗷嗷叫了两声。这时候，月亮正在中天悬挂，雪谷里反射着耀眼的白光。那几处林木遮挡出来的阴影印在雪地，甚至能数得清树木的数量。
白额狼干脆走到清亮的雪地上，大大方方尾随在后面。
满山把狗皮帽子往下压了压，加快了速度。
身后，白额狼离千寻的距离很近了。千寻没再向白额狼发出警告。这一路，尾随的白额狼成为一个伙伴，帮千寻熬过了一段寂寞寒冷的雪夜。满山想，说不定白额狼是寂寞的，遇见千寻了，便舍不得放过他，一路跟来了。
这样，前面的千寻成了开路的，尾随的白额狼成了断后。千寻与白额狼之间建立了默契，旅行有了相互关切的意味。走着走着，千寻停下来回头看了白额狼一眼，摇了摇尾巴。白额狼站住了，学着千寻的样子，生硬地摇着尾巴。千寻告诉他：摇尾巴这个动作，你还得学，学会了就能跟人教朋友了。白额狼尽量学着。
满山没反对千寻与白额狼的交流。满山感觉，这个冰冷的寒夜，月亮、杂木、雪地……所有的景致都冒着寒气，只有千寻和身后的野狼是有热度的，他俩跟他一样奔跑、一样呼出白气，它们跟他一样抵御着寒冷的侵袭。满山的内心突然产生了同类之间才有的亲近感。
满山，千寻，白额狼，三个黑点在雪白的红石峪中蠕动，接近了车道岭。
满山，千寻，白额狼，他们一起穿越了漫长寒冷的红石峪。
一道山岭真实地横在满山眼前时，满山知道目的地到了。一条清晰的小路蜿蜒通向山腰，它似乎在指引来客上山的路径。
满山喊千寻，千寻没有理会满山，回头望着白额狼。白额狼好像也明白：美好的旅行结束了。他蹲下来，依在一棵树桩旁边，用前抓挠着脸。千寻的喉咙里发出温柔的问候。
满山突然很感激那条白额狼，取出那半个豆包朝他投过去。他吞掉了豆包，然后仰起前腿，向西垂的月亮发出一声长啸。拖着长啸的尾音，白额狼一转身，踏着来时的雪沟迎着月光，飞快向西飞奔而去。千寻追出去几步，停下来，发出一阵类似野狼的长啸。白额狼听见了，回头看了看，随即加快了速度，几下就跃进了山谷深处的雪野。
白额狼消失在耀眼的雪光之中。
满山心里暖暖的，沿着山腰上的小路往车道岭上爬去，满山的两腿又酸又疼，就要迈不动了。一到这里，满山就认识路了。这山的阳坡大概埋葬老奎爷的地方啊。
上山的路很滑，满山尽量抓住灌木才不至于滑下去。最终，满山还是没抓住，滑回到刚才开始攀登的地方。满山的身体一下子散架了，手脚失去了控制……满山感觉千寻赶过来了，它喘气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雪夜里很清晰。千寻咬住满山的衣袖，拉了拉他。他是麻木的，任凭千寻的摆布了。
满山努力了几次，身体却无法醒过来了。
后来，满山似乎听见千寻大声吠叫起来。汪！汪！汪！千寻的叫声在空旷的山岭下显得特别盛大，地面都跟着微微颤抖了。不知叫了多久，满山好像听见有人问：“谁在那儿？”说着话有人从山上刷刷滑下来。一旦有人出现，满山模糊的意识便彻底关闭了。他实在撑不住那扇门了，稍微一松弛，便关死了。
他彻底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