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愤怒的灰精灵(2)
“挺大个事吗？去我家行不？让你姥姥和姥爷看看你长多高了。”
“行啊。”
姥姥家，是满山以前常常来的地方。自从姥姥家出了给日本人做事的舅舅，满山就不常来了。看看吧，自从这里出了汉奸，院子里那颗樱桃树冻干巴了，明年夏天还能不能长樱桃，都不好说了；屋檐下面的燕子窝也没了。海川给日本人做事才一个星期，燕子一家四口就搬走了。为这事，姥姥难过好几天。
满山喊姥姥和姥爷，算问了好。完了就到舅舅住的西屋跟他谈“大事”。
“这阵子抗联又跟日本人打仗没有？”满山问海川。
“没打仗啊。打仗的话，你还能闲着？”海川说。
“当然了。端炮楼那仗，本小孩见过杨司令呢。杨司令要下马跟我打个招呼，他那破马不听话，没停住，把杨司令驮跑了……”
“你就吹牛吧？那你说说杨司令长啥样？”
“大个子！”
“杨司令是这个子，日本人都知道。”
满山试过好几次了，整个灌水镇的人都不相信他见过杨司令。满山不想再说这个话题。生气！
“日本人也没进山找抗联打仗吗？”满山想彻底弄清楚端午叔的安危。只要日本人跟抗联没打仗，端午叔就一定活着。
“找了，一个抗联也没找到。想打仗，跟谁打啊？”海川说。
满山为了证实汉奸舅舅的话，努力回忆了一下，这几天确实没听见山里响起过枪声。要是山里响起枪炮，镇子里肯定能听到。现在，满山确信了端午还活着。这个疑问解决了，还有一个问题：枣红马怎么给了别人了。这么说，那个大胡子一定是抗联了，枣红马是端午叔借给他的。
“这两天有端午叔的消息吗？”满山问。
海川迟疑了一下，“端午是抗联，我哪知道他的事啊？”
满山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满山看了看那个香喷喷的羊腿，“羊腿咋办？”
“它是你的了，就看你拿不拿。”海川说。
“给姥姥留着吧。我有这个，打家雀吃。”满山掏出弹弓，朝外面瞄了一下。
满山跟姥姥姥爷喊了声我走了，一闪就跑出了姥姥家的院子。
走在街上，满山一直想着那只香喷喷的羊腿，想得直流口水，很想吃点肉。
满山掂了掂手里的弹弓，果真打起了家雀的主意。
不时地有几只家雀从满山头顶飞过。它们飞得很调皮，故意一上一下地飞，引起满山注意。这个男孩子很长时间不为难它们了，他好像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心思跟它们过不去了。既然这样，跟他放肆一点也无妨啊。它们哪里知道，这个男孩消停了一段时间，现在对它们又动了坏念头。
这个人间，永远有它们意料不到的事情。
满山放过了从头顶飞过的家雀。满山的“弓法”还不能打飞鸟。满山早就盯住了街旁大杨树上的家雀。它们挂了满树，正在专心议论事情。满山举起弹弓瞄准了其中一个。啪地一下，那只倒霉的家雀坠落下来。其他的一愣都闭上了嘴巴，然后一齐呼地飞起来，一边飞一边把刺客到来的消息传递给别的同类。
满山捡起地上的家雀，紧紧地追上去，再悄悄靠近它们。它们飞了一气，肺子就要着火了。它们不善于长途飞行，需要休息一下了，便呼啦啦落在一个草垛上喘粗气。满山悄悄举起弹弓。在家雀看来，这个动作已经是恐怖的代名词了，谁还愿意当第二个倒霉的。
“还是那个刺客，它又来了！”所有的家雀都呼地飞起来。这次，满山没能得手。
家雀不给他瞄准的机会，再准的“弓法”也用不上了。大概所有的家雀都知道了满山的底细。满山不认输，又尝试了几次。结果更惨，满山还没举起弹弓，那些灰精灵就突突飞走了。最后，满山拎着那只瘦小的猎物回家去。满山突然想，在家雀看来，我是不是也很像日本人呢？
这样想着，满山的心里的兴奋就跑光了，慢慢地布满了灰暗。可是满山还是把那只小家雀烤了。味道很香，满山吃得不太坦然，就像做了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
满山没再骚扰镇子里的家雀。
满山这样想的：这些家雀也算灌水镇的居民。人家过着太平的日子，想飞就飞，想落就落，想唱歌就七嘴八舌乱唱一气，不想唱就老老实实蹲在树上。要是总有人朝举它们举弹弓，它们就活不好了。做人做事，不能像日本人那样。
第二天，满山再出现，家雀们还在防备他。满山冲着树梢上喊了一声：“那天我太馋啦，以后不那么干了！”树梢的家雀静了一下，接着就叽喳叽喳讨论起来。家雀肯定是最民主的鸟了，遇见任何事情都要讨论一番再做结论。它们在讨论满山的话是真是假。满山没能听到讨论的结果，怏怏地走开了。隔了一天，家雀们像从前那样敢在满山脚边找吃的了，遇见满山过来也不突突飞跑了。满山的心里这才好受多了：它们原谅我了。
被鸟信任，比吃鸟肉还幸福啊。
家雀对海川却不宽容。
一入冬，镇子里搞不到鸡吃了。那些鸡一只一只跑到日本人肚子里去了。
地面上没有了下酒菜，几个日本兵拎着酒瓶子，傻愣愣地看着天。一群家雀从眼前飞过去，一个日本兵的眼睛闪亮了一下：有肉吃了。
他们来找海川。
那个日本兵指着树上的家雀，“鸟的，米西米西……”
海川摆摆手，告诉他们，那些鸟个个鬼机灵，搞不到嘴里。几个日本兵急了，搬出熊本站长来命令海川。熊本站长也很想尝尝这天上的鸟肉，便一本正经跟海川布置任务来了。海川没办法，二话不说，只会说“嗨！”熊本站长又补充了他的命令：不许用枪打，枪声容易引起杨木川大桥守备队的误会。
不能用枪，海川很为难。海川把流子和花子找来，坐在一起商量怎么捕家雀。
流子满不在乎地说：“这点事难不倒咱哥们。抓家雀咱从小就拿手啊！”
花子眨着眼睛，恭维说：“你长大了，照样拿手……”
当天晚上，流子和花子带着海川摸到谷草垛下面。这座草垛就是满山拿弹弓袭击站台的那个草垛。流子说了，冬天晚上有家雀专门愿意蹲在草垛里睡觉的。花子不住点头，说流子实在厉害，连家雀晚上愿意在哪儿睡觉都知道。海川记住了流子教给他的要领，在草垛附近蹲了一会。流子打手势，示意海川可以出手了。海川便猛地站起来，打开信号灯朝草垛上照过去。果然，海川看见了蹲在谷草缝隙里的家雀。那些机灵鬼的眼睛被信号灯的强光照花了，傻傻地瞪着这束突然而至的光芒，眼睛一下子盲了。流子笑咪咪凑过去，像在树上采摘水果似的，把那些吓傻的瞎家雀收到了袋子里。
花子朝流子竖起了大拇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接着，他们又在两个草垛这般行动，同样捕获了家雀。
第二天早上，车站飘着鸟肉的香味，日本兵们吃得很满意。熊本站长嚼着鸟肉，不住地夸奖海川能干，这么难办的事情，都没难倒他，将来，皇军照样可以对他委以重任。其实，因为这一带几次被抗联袭击，日本人已经不大信任伪军了。海川和他的伪军成为日本人暗自防范的对象了。
这天早上，雾气笼罩了灌水。镇子里的家雀在这样一个雾天，聚在镇中心几棵大杨树上。它们讨论了很长时间，接着是长久的静默，接着是短暂的喧嚣。这个时刻，它们中间大概产生了一只“雀王”。那是一只最有智慧的家雀，它懂得怎么样为自己的种群找回尊严：它们必须集体行动。一盘散沙的麻雀中间一旦有了雀王，它们就成了一个很有力量的群体，只等它们的雀王发布命令了。雀王果然没有让它的兄弟们失望，它发布了一个重要命令。一旦有了命令，它们一点都没有耽搁，一齐朝车站铺天盖地飞过来，那阵势如同大风卷起了一片片树叶。大风过后，“树叶”从空中慢慢飘落下来，它们在屋檐上和树枝上停住，久久不肯散去。所有的家雀都保持了沉默，无数双黑眼睛闪着灼人的光芒，照射着站台上的伪军和日本兵。
熊本站长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家雀，嚼肉的嘴巴僵住了。眼前的场面看起来不妙，他甚至感觉到，一股怒气正从四面八方朝他压过来。其他日本兵吃着吃着，也都停下来，目瞪口呆看着那些愤怒的鸟。这时候，一定是雀王又发布了新的命令，只见静默的鸟群突然哄地飞起来。它们杂乱地拥到站台上空，并逐渐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带状雀阵，雀阵形成以后，以一个整体在站台上盘旋了一圈。日本兵和伪军都停止了手里的事情，歪着脑袋，张大了嘴巴看着空中的奇观。雀阵旋转一周以后，粉白的鸟粪像雪一样洒落下来。一时间，日本兵和伪军的头顶和肩膀上都斑斑点点了。有几个嘴巴张得太大，鸟粪就啪地落了进去。
海川自言自语道：“它们发怒了……”
花子傻傻看着，说：“大哥，它们送上门来了，打吧。”
一个日本兵习惯性地举起步枪就打，啪！子弹打出去了，打断了一根树枝，落在站台上。雀阵有点慌乱，不过阵脚并没有乱，有一个环节散了几秒钟，又填充到队形中。最终，雀阵分散，家雀们恢复为一个个体，落回到屋檐上、树上，都回到原来的地方。让人感到，攻势并没有结束，它们不过是在等待新的命令。
日本兵们感到恐怖，纷纷躲进了票房。
太阳出来以后，雾气渐渐散去。那些愤怒的鸟群也随着雾气渐渐退去了。雀阵彻底散了。
天空，空了。站台上，铺了一层“雪”。
打那以后，海川走到哪里，哪里就可能有家雀突地冲到天上去。它们都知道了，是这个土生土长的人讨好日本人，对它们的伙伴下了黑手。有一天，海川带着流子和花子巡逻，一群家雀从头顶盘旋而来，纷纷朝下面撒下粪便。他们的头上、衣服上落满了粉白的鸟粪。几次遭遇之后，流子和花子都习惯低头走路了，再不敢轻易抬头看天了。
“连鸟都不放过咱们了……”海川凄凉地对流子和花子说。
“大哥，咱们怎么办？”流子猫着腰，手搭凉棚，斜眼瞥着天上。
“以后听大哥的，大哥告诉你该怎么办。”海川说。
“对，大哥有办法的。”花子附和着。
海川常常望着天上的灰色精灵出神。
海川体会到了它们对他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