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愤怒的灰精灵(1)
从灌水镇的后山翻过去，曲曲折折穿越红石峪，就能到达车道岭。这条通道没有明现的道眼儿，常常有野兽出没，只有经验丰富的猎人才能走得通。几年前，日本人为了打通进山的通道，把铁路修建到了这一带。几个工程师先来到红石峪勘探，最后也不得不放弃这条近路，让铁路绕开红石峪，走了一个弯路开进山去。
千寻的洞穴座落在红石峪的入口附近，向下可以俯瞰灌水镇，向东，穿越那深不可测的迷障，便是抗联活动的车道岭了。满山把千寻的洞穴修在这里，自有他的打算。平时满山向谷底张望，希望听见马的嘶鸣，哪怕远远传来的马蹄声也好。满山一直没有听到。
老奎爷家院子里的雪是满山和爸爸清除的。院子干干净净，等着端午在某一个深夜归来。端午却再没有了消息。不过听镇子里消息灵通人士们议论，抗联并没有离开车道岭。满山也相信这个说法，那里山高林密，端午叔和杨司令一定还据守在那里。
咔嗒，咔嗒……一串马蹄声终于从红石峪深处传过来了。千寻的耳朵马上耸起来了。
满山噌地爬上一棵榉树，向谷底望去。一群受惊的鸟正跃上高空，嘎嘎叫着。鸟群飞起，马蹄声却消失了。满山从树上滑下来，马蹄声又隐约传来。满山再爬到树上，马蹄又渺无声息了。几次试验，满山的肚皮都噌破了。这不是个聪明的办法。后来，满山猛地想到什么，转身滑下山去。千寻在后面跟了一段路，恰好一列火车通过灌水站，拉响了汽笛。千寻全身抖了一下，躲回洞里去了。
满山一个人跑进了镇子。
街上很冷清。偶尔跑过一条觅食的小狗，低着头走走跑跑。满地白花花的雪让它十分失望；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也不愿意吆喝，嘴巴冻住了似的。就算吆喝了，也吆喝不出买主来。冬寒把人们都赶进屋里猫冬去了。那些穷苦的人家，围着火盆坐好，把一穗苞米烤出糊香，就是最美的享受了。日子好过的没有几户，这还要把那几户日本人家算在里面。这些人家，肚子是饱的，心里却不一定敞亮，睡觉也不香甜，总担心被镇子里的穷苦百姓暗算，更怕哪天抗联的枪声再想起来。过得坏的、过得好的都算上，大家都度日如年。
崔记羊肉馆里最热闹。喝酒的人们暂时忘记了哀愁，还能唱出歌来。唱着唱着，哀愁还是找上门来，从门缝钻进来了。这样喝着唱着，醉了。
崔记羊肉馆的后院栓着一匹枣红马。
满山激动坏了，差点喊出来。刚才不是还在红石峪里亮马蹄吗？这么快就到了镇子。满山跑过去摸了摸枣红马的脖子，枣红马突突打着响鼻。这个端午叔，不先回家瞧瞧，直接跑到酒馆里吃羊肉啦。我得借光解解馋了！满山想罢，赶跑草垛上的家雀，从里面抽出一捆湿草扔给枣红马。枣红马有了吃的，满山可以安心蹭饭去了。
满山刚要进羊肉馆，海川背着手，从旁边的巷子里出来，朝酒馆这边走过来了。看样子也是来吃羊肉的。要坏事，海川对端午叔不会客气的。满山几步跑到羊肉馆门口，推门进去要给端午报信。满山还没看清里面有没有端午，就被酒馆的小二推出来了，“去去去，别在这捣乱！”
满山一下子急了，“我来吃羊肉！有人请我吃！”
小二把满山上下打量一番，“这不是满山吗？听说吹牛特别有名，是你吧？”
满山一听，火了：“你狗眼看人低！”
满山猫着腰又要往进挤，被人拉住了，海川到门口了，“满山，你等着，舅舅给你买个羊腿，拿家吃去。”
小二赶紧满脸堆着笑，跟海川陪不是。满山一把拉住海川，不让他进酒馆。满山还大声喊着：“汉奸来啦！汉奸来啦！”给酒馆里的端午报信。满山这么一喊，酒馆里面果然刷地安静下来，食客们都伸着脖子往门口看。海川拿满山没办法，只好由他扯着。满山闹了一阵，估计端午已经从后门逃走，才松开手放海川进去。可是怎么没听见枣红马的马蹄声呢。满山不放心，想看个究竟，便跟在海川身后也进了羊肉馆。小二不拦着满山了。
满山得意地问他：“我说有人请我吃羊肉嘛，你说这算吹牛不？”
小二趴在满山耳朵跟前说：“不是吹牛，是真牛！灌水镇头号大汉奸请你吃饭啊……”
满山的脸刷地红了，在门口挤了一个地方坐下了。他只想看看端午是不是已经脱身。酒馆里烟雾缭绕，行酒令的、敬酒的、论道的；戴狗皮帽子的、戴礼帽的；胡子拉茬的，油头粉面的；日本兵、老地主、小商贩……各色人等，一下子把满山的眼睛弄花了。
海川在一个人对面坐下了。那个人后背对着门口，满山看不清他的样子。两个人在吵吵嚷嚷的酒馆里寒暄着什么。满山挨个看了酒馆里吃饭的人，就是不见端午叔。这回，满山放下心了，端午叔是牵着枣红马悄悄离开羊肉馆的。还有啥说的，我满山又为抗联立了大功。这个事，端午叔跟杨司令一报告，杨司令肯定能给我记着。满山也忘记拿海川买的羊腿了，跟小二咧咧嘴，出来了。满山扭头往后院一看，枣红马居然还在！
满山傻了。
满山正发着傻，一个满脸胡须的人从酒馆里出来了，扭头看了满山一眼，直奔枣红马而去。枣红马突突打着响鼻，前蹄刨着雪地，急于离去的样子。那人翻身上马，满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手一抖缰绳两脚一磕马肚，枣红马亮开马蹄，上了街朝东奔去。枣红马奔去的样子就像雪地里滚动的一团火，清脆的马蹄声盖住了羊肉馆里的喧嚷，惊飞起一片又一片家雀。
满山喊了一声：“有人偷马！”可是枣红马早已经跑远了。
可是满山一想大胡子要是偷马贼，枣红马怎会那么听他的话。看枣红马温顺听话的样子，大胡子分明是它的主人啊。端午叔也太大方了，忍心把这么好的马送给别人骑？
难道端午叔跟日本兵作战时出意外了，枣红马就成了别人的坐骑？这个大胡子是谁呢？他从红石峪来的，又奔向红石峪而去，汉奸还是抗联……
马蹄声远了，酒馆里传出的喧嚷重新钻进满山的耳朵，把满山心里吵得乱七八糟。
满山望着东边隐约的车道岭，很想去看看究竟。满山还是相信，端午叔还在车道岭，日本兵打不死他，就像打不死杨司令一样。
两个日本兵从羊肉馆里踉踉跄跄出来了。小二跟在后面喊着：“太君，您还没给钱呢！”
两个日本兵搂着脖子，舌头老大，“酒钱的，下回的给……”
满山闪到一旁，先放两个日本兵过去。紧接着，啪！啪！两个日本兵的后脑壳，一人得到一颗弹丸。两个日本兵疼得哇哇乱叫。
“酒钱就算还清了！”满山收起弹弓噌地钻进巷子，把街上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学着枣红马奔跑的节奏……身后是日本兵的咒骂，乱放着枪。卖糖葫芦的老头吓得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不敢抬头。
海川听见枪声从羊肉馆冲出来，见是两个喝醉的日本兵在胡乱打枪，便过去劝了两句。一个日本兵都吓结巴了，费劲地跟海川说：“抗联的有！抗联的有！”海川告诉他们，哪里有什么抗联，抗联猫在山里不敢出来。两个日本兵这才平静下来，酒也醒了，慌里慌张地走了。
海川回到酒馆，食客们都直直看着他，满脸是询问。
有个戴礼帽的小心地问：“抗联真来了？”
海川说：“皇军枪走火了。”
酒馆里的气氛马上被失望笼罩了。大家继续喝酒吃菜，只是酒菜都没了味道。
海川包上羊腿向满山家里来了。
海川在棺材铺门口经过时，小刀爸爸正在门口扫雪。
“二叔，这两天您好些了吗？生意好做不？”
“忙啊。忙着给你们打棺材……”李小刀爸爸头也不抬地说。
“小刀是好样的……”海川凑到跟前，小声说。
“可不是嘛，这年头，小孩比大人强。”李小刀爸爸扔了扫帚，一转身，进院了。
海川心里升起一阵悲凉，寒风一下子就打透了棉衣，刺进了骨头。李小刀爸爸挺直的背影进了棺材铺，里面传出钉棺材的声音。马上有一股热量从海川心底冒出来，把刚刚侵入的寒凉顶了回去。海川定了定神，向满山家走去。
满山家住的是两间泥土草房，烟囱冒着细细的蓝烟，很飘渺。
“姐，姐夫，我来了！”海川朝院子里扬了扬手里的羊腿。
没有人答应。敲门，里面是满山妈妈应了一声，“他舅舅，老奎爷死了，小刀死了，都死在日本兵手里。你还跟日本兵混啊？”
海川沉默一下，“姐，给满山的羊腿放在磨盘上了，别让野猫叼去。我……我走了。”
里面是满山的声音，说：“小刀连日本兵的药都不吃，我不吃你给的羊腿！”
海川说：“姐，你说说满山，这是他舅舅给买的，跟日本兵没关系。”
里面说：“你是他舅舅不假，可这羊腿你不是花钱买的吗。你花那钱不是日本人给的吗……”
海川无话可说了，刚才那股悲凉又从心底升起来，幸亏，紧接着热量也跟上来，把悲凉驱赶出去了。
海川听见了野猫的叫声，只好拿起羊腿，离开了。
海川拐进巷子，朝家里走去。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有人跟踪。海川假装不知，一手摸着手枪，一边继续若无其事地走着。啪！身后传来一声甩鞭子的声音。海川还没反应过来，头顶的帽子呼地被掀掉了。
海川回头一看，满山正举起一副特大号弹弓瞄着他呢。海川笑笑，弯腰把帽子戴上，“咋的，馋羊腿了啦？你要是争气就别要你舅舅的羊腿。”
满山一本正经地说：“我都要馋死了！现在，本司令要问你一件事。”
海川轻蔑地瞅瞅满山的弹弓，“要是谈判，你先把武器收起来吧。别再走火啊！”
满山收起弹弓，“我这家什不比你挎的王八盒子差。你那玩意好卡壳，我的就从来不卡壳。”说起他的弹弓，满山眉飞色舞的。
海川说：“那也没人拿枪跟你换弹弓啊。”
满山撇撇嘴，“想换，也得问问它愿不愿意呢。”
两人很长时间没说这么多话了。自从海川带起一伙伪军，他成了满山和整个灌水镇最不受欢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