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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河边台阶的诉说(2)
每天的清晨，在太阳升起之前，苦行者都会站在恒河的水中，面向启明星，用缓慢而深沉的语调进行晨祷。每当这时候，我就听不到河水的絮语，只听到他那深沉的语音。我就这样每天听着他那晨祷的声音，恒河东岸的天边升起红日，殷红的霞光映着朵朵彩云，黑暗就像含苞待放的花蕾的一对外皮，慢慢地绽开，向四面退去，而那鲜花般的红色霞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染红了天池。
我觉得，他这个伟大人物立在恒河水中，凝望着东方，在念诵着一种伟大的咒语。随着这咒语每一个字的涌出，那黑夜巫婆的妖术也就跟着失灵了，月亮、星辰就会西坠，太阳就在东方冉冉升起，世界的舞台也就发生了变化。他简直是一位具有魔力的人物！沐浴之后，苦行者拖着他那高高的、犹如祭祀火焰般的、熠熠生辉的、圣洁的身躯，从水里走出来，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滴落下来。在晨光的照耀下，他的全身都在闪烁着光辉。
就这样，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有一天发生了日食，这一天，很多人都来到恒河里沐浴。合欢树下开设了大集。人们借此机会来这里，也是想看一看这位苦行者。从库苏姆家所住的那个村子也来了很多姑娘。
早晨，苦行者坐在我的台阶上，在诵读圣典。一个姑娘看见他后，忽然拍着另一个姑娘的肩膀说：“哎，你看，他就是我们村里库苏姆的丈夫。”
这个姑娘用两根手指把面纱微微拉开一道缝，看了一下说：“我的天哪！真是他呀！他是我们村里查杜久家里的少爷。他成了苦行者！”
第三个姑娘没有更多地卖弄自己的面纱，她说：“可不是嘛，前额、鼻子、眼睛，一点不差！就是他！”
第四个姑娘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就一边叹息着把水罐灌满水，一边说道：“哎，他不是死了吗？难道他还会复活？库苏姆怎么这样苦命呀！”
有的说：“可是他没有这么长的胡子啊！”
有的说：“他也没有这么瘦呀！”
还有的说：“好像他也没有这么高吧！”
就这样，她们没有得出一致的看法，也不可能得出一致的看法。
村里的人都看见了这个苦行者，只有库苏姆一个人没有看见他。因为到这里来的人太多，所以库苏姆就没有到我这里来。一天黄昏，她看到月亮升起来了，大概是想起了我们旧日的友情。
当时河边台阶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蟋蟀在不停地叫着。庙里的钟锣刚刚敲过，它那最后一声的余音，宛如幽灵，在河对岸阴暗的树林中回荡，并且渐渐减弱。月光皎洁，潮水呜咽。
库苏姆静静地坐在那里，把自己的身影洒在我的身上。微风习习，草木寂寂。在库苏姆的面前，是洒满月光的宽阔的恒河，在库苏姆的背后，在周围的灌木丛中，在花草树木上，在庙宇的阴影里，在残垣断壁上，在池塘的岸边，在棕榈树林中，黑暗用衣襟遮住自己的头和身体，静静地坐着。蝙蝠在七叶树的枝杈上轻轻摇荡。猫头鹰在庙的尖顶上哭泣。从人们的住宅附近，偶尔传来豺狼的几声嗥叫，然后又归于万籁俱寂。
苦行者从庙里慢慢地走了出来，他来到河边，走下几个台阶，看见一个女子单独地坐在那里，于是他就想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候，库苏姆突然抬起头来，向后望去。
纱丽从库苏姆的头上滑落下来。她抬起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像一朵仰首盛开的鲜花映着月光一样。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仿佛是在互相辨认，好像他们前生就彼此相识。
猫头鹰叫着从头上掠过。库苏姆听到这叫声感到恐惧，但她竭力克制自己。她用纱丽的一端蒙住头，站起来，向苦行者行了触脚礼。
苦行者接受了库苏姆的礼，并向她祝福，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库苏姆静静地回答说：“我叫库苏姆。”
那一夜，库苏姆和苦行者再也没有说什么。库苏姆的家离这里不远，她慢慢地向自己的家里走去；那一夜，苦行者在我的台阶上坐了很久。最后，从东方升起的月亮已经西坠，苦行者的背影落到他自己的面前，这时候他才站起来，走进庙里。
从第二天开始，我就看到库苏姆每天都来向这位苦行者行触脚礼。每当他宣讲经典的时候，库苏姆就立在一旁聆听着。苦行者做完晨祷，就把库苏姆叫来，给她讲解有关宗教方面的问题。我不知道她是否全能听懂，但她却聚精会神地坐在那里默默静听。无论苦行者对她有什么吩咐，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去完成。每天她都到庙里来做事在敬神方面，她坚持不懈。
库苏姆会采集鲜花来供神，还会从恒河里汲水来洗刷庙堂。有时候她还会坐在我的台阶上，思考着苦行者给她讲述的一切。她的视野仿佛在慢慢地扩展，她的心胸也开阔了。她开始看到了前所未见的东西，开始听到了前所未闻的事情。笼罩在她沉静的脸上的一层忧郁的阴影已经消逝了。
每天早晨，当库苏姆满怀虔诚的心情，向这位苦行者行触脚礼的时候，她就像奉献在神仙面前的一朵被露水洗涤过的鲜花，她的全身都在焕发着一种优美的欢乐之光。渐渐地，库苏姆那尘封已久的内心开始变得有色彩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冬季即将离去的时候，冷风还在吹袭着。一天傍晚，忽然从南方吹来了一股春风，天际中的寒意完全消失。在过了很多天之后，村里又响起了竹笛声，甚至还可以听到歌声。船夫们驾船顺流而下，他们停下浆，唱起了黑天的赞歌。鸟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突然欢快地互相呼叫起来。春天就这样降临了。
一接触到春风的吹拂，我这颗石头心也好像一点一点地焕发了青春，我的内心充满了这种新的青春激情。仿佛我的藤蔓也开满了花朵。在这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看到库苏姆。她没有再来庙里，也没到河边来，更没看到她在苦行者的身边。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直到过了一些日子，一天傍晚，库苏姆又在我的台阶上和苦行者见面了。
库苏姆低着头，恭敬地问道：“师尊，是您叫我来的吗？”
“是的，我怎么见不到你呢？现在你怎么这样不热心敬神了？”苦行者说。
库苏姆没有回答苦行者，一直沉默不语。
见此情景，苦行者注视着库苏姆说：“请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库苏姆把脸微微偏过去，说道：“师尊，我是个有罪的人，所以我才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热心敬神，我怕那样会亵渎了神灵。”
苦行者用十分柔和的语气说：“库苏姆，其实我知道，你的心里很不平静。”
库苏姆感到十分惊奇，她大概在想：“我真没料到，苦行者会知道我的心事。”她两眼噙着泪水，用纱丽遮住脸，坐在苦行者的脚边痛哭起来。
苦行者离开她一些，说道：“把你的不安都告诉我，我会指给你一条走向安静的路。”
库苏姆用坚定而虔诚的声调述说着，但因为内心的不安，她的话语有时停顿，有时哽咽。她说：“您既然吩咐，那我就告诉您。不过，我可能说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感到，您的心里会明白这一切的。师尊，有一个人，我敬重他、崇拜他，如同神灵，我的心里充满了这种崇敬的欢乐。可是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仿佛梦见他是我心灵的主人。他坐在一片薄古尔树林里，用左手拉着我的右手，向我倾诉爱情。我当时并没感到这是不可能的，也不觉得惊奇。我醒了之后，梦境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第二天，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已不像以前的那个样子了。我的心里经常出现那次的梦境。由于恐惧，我就远远地避开他，可是那个梦境却总是缠着我。从此我的心就再也不得宁静，我的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
当库苏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讲述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察到，苦行者使劲用他的右脚踩着我的石阶。我知道，他的内心也一定在翻江倒海吧。
库苏姆的话讲完后，苦行者说道：“你应当告诉我，你梦见的那个人是谁。”
库苏姆双手合十地回答道：“请原谅我，师尊，这我不能说。”
苦行者说：“库苏姆，我是为了你的幸福才问你的。他是谁，你要明确地告诉我。”
库苏姆用力擦着自己那双温柔的小手，仿佛是在下着很大的决心，然后她双手合十地问道：“一定要说出他是谁吗？”
苦行者回答道：“是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库苏姆立即说道：“尊师，我梦到的那个人，他就是你呀！”
库苏姆鼓足了勇气，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她的话一传到她自己的耳朵里，就失去了知觉，倒在我那坚硬的怀里。苦行者犹如一尊石像，呆呆地站在那儿。
当库苏姆恢复知觉后，她马上坐起来。这时苦行者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他对着刚刚苏醒的库苏姆慢悠悠地说：“我吩咐你的一切，你都做了，我还要吩咐你一件事，你也应当做到。我今天就要离开这里，我们不应当再见面了。你应当把我忘记。告诉我，你能做到吗？”库苏姆站起来，望着苦行者的脸，用缓慢的语调说：“师尊，我能做到。”
苦行者说：“那么，我走了。”
库苏姆什么也没说，她向苦行者深深地鞠了一躬，抓起他脚上的尘土放在自己的头上。
苦行者走了。库苏姆说：“他吩咐我把他忘记。”说完，她就慢慢地走进恒河的水里。
库苏姆从小就生活在这河岸上，当她在这里休息的时候，如果不是这河水伸出手来，把她拉入自己的怀抱，那么还有谁来拉她呢？
此时月亮已经下山，夜一片漆黑。我听到了河水的絮语，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风在黑暗中呼呼地刮着，为了不让人们看见任何东西，它仿佛想要一口气吹灭天上的星辰似的。
经常在我怀里玩耍的库苏姆，今天结束了玩耍，离开我的怀抱走了。她到哪里去了，我无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