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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爱情夭折了(1)

书籍名:《漂来的狗儿》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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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时间,满县城的小姑娘狂学勾花。右手捏一根三寸长的不锈钢勾针,左手的食指和小指间绕一段彩色绵线,勾出热水瓶口那么大小的花朵,再一朵朵地连缀到一起,拼出衣服的前襟后襟、左袖右袖、领子、贴袋,然后稍加整理,成一件漂亮非凡的缕空勾花衣服。当然这样的衣服不是我们穿的,是外贸上大量收购的,好卖到国外去赚老外的钱。所以,如果你学到了勾花的手艺,就可以到城里的一家勾花厂领取绵线,成品再送回给厂里,然后拿到一笔不薄的加工费。

  我们那一带的女孩子心灵手巧,很多人学这样的活计简直毫不费劲,一搭眼就会。手脚最快的小姑娘,那根钢针抓在手中,你只看见她手腕翻动,钢针舞成了一团银白的亮光,线团在竹篮子里蚱蜢似地蹦跳,一圈圈缩小,眨眼之间手心里已经躺下好几片花朵。她们凭自己的技术可以玩儿似的赚下一家人的吃喝。

  我很羡慕那些会勾花的女孩。干这样的活儿既娱悦自己又贴补家庭,多么的一举两得!我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挣到一两张崭新的十元大钞,雀跃着送到我妈手中。那时候,我非但不吃家里的闲饭,还能帮助家人生活得更好,那是何等的光荣何等的满足啊。

  暑假里,我们几个女孩子总是聚在一起研究勾花手艺。我,小妹,鸽儿,甚至方明亮五岁的妹妹也来凑热闹。我和小妹在这样的事情上总是笨拙,勾出的花朵歪歪扭扭不成样子。鸽儿稍好一些,但是她只会勾花,不会将花朵连缀整理成衣服,还得分出一半的工钱求人加工。她也不甘心,总是勾了又拆,拆了又勾的,赌咒发誓要学会勾衣流程中最关键的技术。

  我前面说过,我们这个大院是由祠堂改造而成,房屋是一进一进排列着的,每进之间都有一个栽着梧桐树的宽敞院落。我家住在最后一进,所以我每天要负责关闭后门。我们那一进的院子最大,内容也最为丰富:左院墙边是水泥砌成的巨大垃圾箱,右院墙开着一个小门,延伸出一个带蹲坑的厕所。厕所没有门扇,而且是全大院的男女公用。那时候小城里的生活设施就是这样简陋。当然女主人们一般不去凑那个热闹,她们总是在家里上马桶,然后每天拎着马桶去厕所倒一次。当她们拎了马桶碎步穿过院落,冲到厕所门口时,先要用劲地咳嗽一声,以示提醒。如果一分钟内厕所里无人应答,那就说明男人们都不在里面“办公”,可以进去无妨。如果碰到我们小孩子在里面,她们才不管呢,进来出去都是若无其事,根本不管马桶里倾倒出的臭味如何令我们掩鼻作呕。

  去年我和小妹还常常面无羞色地去厕所解除排泄问题,万一碰上有人,退出来等等再进去,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年我们不干了,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女人那样在家里上马桶,然后躲躲闪闪拎着马桶去厕所里倒。如果咳嗽一声听到里面有人回应,我们会比大人们更加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小妹振振有词地说,懂得羞耻是成熟的标志,我们不上厕所说明我们成熟了。

  我们的确是成熟了。接下来的是,成熟就要有成熟的问题。

  那天傍晚,我和鸽儿在梧桐树下的荫凉地里研究勾花的运针方法,鸽儿尿急,又舍不得多花时间跑回家去,就对我说:“小爱你帮我看着人,我上你们院的厕所。”我没有分心,头也不抬地“嗯”地一声。鸽儿就放下针线,一溜烟地跑进厕所。

  偏偏在这时候,我煮在煤炉上的一锅稀饭开了,米汤溢了出来,小水在窗口扯着喉咙喊我:“姐!姐!”我赶快冲回去处理稀饭,竟把鸽儿的事情忘到脑后。

  也是活该鸽儿倒霉,就在我转身回家的一分钟时间里,住在前院的小兔子晃晃悠悠走过来上厕所。盛夏傍晚,室外的光线明亮刺眼,猛然踏进幽暗的厕所时,眼睛一时间会看不清东西。小兔子也绝没有想到厕所里会孤另另蹲着一个女孩。所以,他冒冒失失一只脚快要踩上蹲坑时,才看见了鸽儿那一张惊恐异常的脸。

  后来鸽儿告诉我,她是先发现走近厕所的人影的,可是因为慌乱,她忘记了咳嗽的暗号,而且撒了一半的尿都吓得憋了回去。她当时全部的感觉,就是希望自己能即刻变成厕所里的一只苍蝇或者一块砖头,好让进来的人看不见她。

  就这样,男孩女孩在厕所里有几秒钟的慌张对视,然后小兔子掉头出门,落荒而逃。然后鸽儿提着裤子冲出厕所,满面飞红,用眼睛寻找我的下落。

  小兔子比我大两岁,比鸽儿大一岁,过了暑假应该上高中。那一年他的身体也长得飞快,十五岁的男孩已经是一个翩翩美少年的样子。我们院里的方明亮那年春天也长高了不少,可是方明亮只长竖不长横,细溜溜的像根竹竿,完全还是小孩子的外型。小兔子就不一样,他各方面的发育都很匀称,不光个高,眉眼长得也开,宽肩细腰,神情严肃而略带羞涩,在我们眼中几乎可以归入成年人的行列。很多年之后,俄罗斯“小白桦”歌舞团曾经到南京演出,我碰巧在剧场门口看见演员们从车上鱼贯下来,其中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跟我记忆中的那个十五岁男孩非常相似。

  我前面还说过,我是个心智发育相当迟缓的女孩,鸽儿红着面孔把那尴尬的一幕告诉我之后,我只是好笑,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第二天鸽儿来找我,似乎面孔更红,躲躲闪闪地摊开手心,给我看一张迭成方块的纸条。纸条上没头没脑写着一句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一下子就认出是小兔子的字。我们大院里的孩子,就数小兔子的字写得最好,一笔一划刚劲有力,构架也特别漂亮,我妈不止一次把他的作业本子讨回来,让我们兄妹三个当字贴学习。

  鸽儿红着脸说:“他什么意思啊?还专门写张纸条给我?”

  小兔子这个人对什么事情都认真得过份。我想像着小兔子写这张纸条时一笔一划的认真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鸽儿的眼睛从纸条上移开,忽然间变得有几分温柔,莫名其妙地问了我一句话:“他大名叫什么?”

  我不十分肯定地答:“叫李繇吧?”

  “什么摇?”鸽儿没弄清楚。

  “好像是一种鱼的名字。繇。”

  鸽儿很向往地笑起来:“真好。他爸爸妈妈可真会起名字。他和他姐姐,一个是鸟,在天上飞;一个是鱼,在水里游。”

  我自作聪明地说:“就是这个意思。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鸽儿的面孔朝着天空仰起来,好像要极目远望寻找鸟迹的意思。阳光照在她秀气的鼻梁上,鼻尖亮闪闪的,涂着一层流淌的蜜糖似的。

  隔一天再来,鸽儿端着一小笸箩煮熟的毛芋头,说是地里刚收下来的,送来给我们尝尝。她分给我们每人两个。鸽儿是个挺大方的人,以前也总是喜欢给我们带吃的东西:一根烧玉米啦,几把炒蚕豆啦,都是一年四季地里的土产。芋头刚煮熟,握在手心里热呼呼的,轻轻撕开一片带毛的表皮,冒出来扑鼻的香味,喉咙里立刻就伸出无数只手,几乎在我们还没有留神的当儿,直接从手里抓到肚里去了,嘴巴只作了芋头的一个过道,连味道都没有来得及辨别出来。

  鸽儿这时候才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手绢包,打开手绢,里面还是煮熟的芋头,两个,但是显然经过严格的挑选,芋头的个儿特别大,外表也特别光滑周正,屁股扁圆扁圆,脑袋细细巧巧,脑袋上还顶着一撮小丑样的毛发,从稀疏的毛发间能看见正中那颗红艳艳的小尖嘴儿。这么漂亮喜人的芋头,简直不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巧手的艺术家费心劳神雕刻出来,做为案头供品让人欣赏的。

  鸽儿手捧着这两个芋头,小声问我:“李繇呢?”

  我一愣,最后一口芋头咕地一声咽下肚去,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小兔子。我当时勤快得有点过分,伸手抓过手绢包包,说:“我替你送给他。”

  鸽儿眼巴巴地看着我手捧芋头拔腿而跑,想说什么又没有能说出来。

  我跑到小兔子家里的时候,他在作业本子上用圆规画一个几何图形。我把热腾腾的芋头放到他手边,说一句:“鸽儿送的。”又返身跑回后院。

  过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小兔子追过来了,把芋头还给鸽儿,略带歉意地解释:“我不能吃毛芋头,喉咙会过敏。”

  鸽儿手托着芋头,不肯相信地看着小兔子,脸上的表情似嗔似怒。

  小兔子再一次重复他的解释:“不骗你,我真的过敏。”

  鸽儿不自然地笑了笑:“反正我是送给大家吃的,一人两个,不吃拉倒。”

  小兔子回头就走,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鸽儿的不悦。小兔子的身影刚刚消失不见,鸽儿立刻将胳膊一扬,两个芋头白白落进了垃圾堆里,惹得小山张大嘴巴啊地一声惊叫。

  鸽儿说:“小山你不要可惜,芋头本来是给他的,他就是不要,我也不会再给别人。”

  小山指责她:“这是浪费。”

  鸽儿回答:“吃下去变成屎,不还是浪费?”

  鸽儿这样子说话,几乎就是蛮横无理了。我们都意识到鸽儿情绪的反常,都识相地闭着嘴,不再说话。

  结果那天稍晚的时候,鸽儿又送过来一笸箩刚煮熟的山芋。每人一个,其中仍然有小兔子的一份。小兔子这回没有拒绝接受。看来他吃毛芋头过敏的说法不是假的。山芋的味道有点淡,鸽儿没等它们成熟就从地里匆匆忙忙扒出来下了锅。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一天当中给我们送两次吃的东西。她这样款待我们,好像也有点大方得过份了。

  暑假开学之后,小兔子被选进高中篮球队,我们下午放学的时候,经常可以在操场边上看到他奔跑带球的身影。小兔子自己对打球并不感兴趣,但是他随和,好说话,体育老师要他去,他就去,无可无不可的。倒是鸽儿瞎起劲,有空就往操场跑,不错眼珠地盯着小兔子看,有时候还跺脚,尖叫,替他用劲。她对我解释说:“人就是要学会一样本事才好,将来才能做燕子姐姐那样了不起的人。李繇要是打球打出名来,部队就会把他召去当兵。”我说:“人家要是不喜欢当兵呢?”她惊讶地睁大眼睛:“不当兵他就要下乡插队,他会这么傻?”

  鸽儿一心一意盼着小兔子打篮球打出水平。她从一开始的纯粹旁观发展到心甘情愿做小兔子的“跟班”,怀里抱着他的衣服,两脚之间夹着他换下的布鞋,手里还拿一条干干净净的毛巾,任何时候,小兔子只要一停下来,她立刻分秒不差地递毛巾给他擦汗。毛巾肯定隔天洗过,带着香皂的气味。有时候鸽儿会从学校的花圃里偷摘两朵玫瑰,将花朵包在毛巾之中,捂上一夜,第二天再打开毛巾,玫瑰花香肯定渗透在丝丝缕缕的纤维之中,好闻得叫人心醉。我不知道小兔子是否注意过带花香的毛巾,反正我特别佩服鸽儿的这些奇思异想,她总是能把平凡的俗事做得这么诗情画意。而且她每次跨进花圃偷摘玫瑰的时候,神情总是那么喜悦,那么虔诚,那么大大方方理直气壮,绝对地没有卑微,只有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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