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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坐冷板凳的宣传队员(1)

书籍名:《漂来的狗儿》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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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县中以后最让我难受的一点,就是我跟我妈妈同校,这样,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我妈的直接监控之下,我成了一只失去自由的鸟。比如说吧,一开始分班,我妈就授意她的同事把我和小妹、狗儿分开了,三个人都不在一个班级。按照我妈的说法,小妹太刁,不能容人,如果我们俩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小妹不会拉我,反会推我,这就难免对我形成伤害,不好。狗儿呢,性子野,攻击性太强,而且贪玩,怕学习,万一把我也拉下水,成了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野女孩,那是我妈绝对不能容忍的。我妈挑选了方明亮做我的同班同学。她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方明亮爱读书,学问大,我要是常跟方明亮处朋友,潜移默化中我也会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

  方明亮那时候岂止爱读书呢,他因为喜爱文字,又因为那些年里除了报纸社论和大字报小字报,没有别的东西可读,无形之中他发展成了收藏迷,专门收集跟文革有关的资料,包括走在街上常能拣到的花花绿绿的标语和传单。有的时候我们一起上学和放学,他一路走,一路贴着墙壁去看那些刻在砖块上的乌七八糟的字,看到有趣的话,赶快掏出纸笔唰唰地记。看到新贴上去的小字报,就叫我背过身体当掩护,他小心翼翼拿出铅笔刀,连纸带浆糊刮下来。

  最有意思的一次,我们四个人走在路上,他忽然要上厕所,让我们替他拿着书包等在外面。我们左等右等不见他出来,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失足掉下茅坑了。可是他忽然又一身臭气地冲出门,笑嘻嘻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把一条裤腿掳起老高,让我们看他写在大腿上的字。那是一首挺好玩的政治打油诗。原来他蹲在茅坑上用功时,眼睛还没忘了四面八方地看,看到某人写在墙上的诗,大喜,拔出钢笔要记录的时候,发现书包在我们手里,喊我们几个女孩进去递纸递本子都不可能,他一不做二不休,掳起裤腿就往大腿上写,写出密密麻麻一片小黑字,腿面上爬着一群蚂蚁似的,恶心死了。

  我妈想让我学习方明亮的钻研精神固然是好,可是我妈万万没有想到,方明亮因为读书太多,迂了,几年之后恢复高考,他在考场上发挥失常,没有录取到他最想去的北大图书馆系,居然精神崩溃,成了地地道道的疯子,把他辛苦收藏了好些年的文革资料烧个一干二净,是一个十足的悲剧人物。

  县中的头儿是肖主任,肖主任心里眼里的宝贝还是县中宣传队。他是靠宣传队起家的,靠宣传队出名的,今后还要靠宣传队风光下去。县中的学生毕业走了一批,刚刚进来了我们这一批,正是吐故纳新的好时机,因此学校礼堂前贴出了一张桌面大的广告:

  招生消息

  为更快更好地宣传毛泽东思想,繁荣群众文化活动,我校宣传队从即日起开始招生,望有志者前来报名,择优录取。

  县中宣传队

  狗儿下课的时候匆匆忙忙来找我,问我“择优录取”是什么意思?我说,大概是想去宣传队的人比较多,报名之后需要经过考试,然后挑选最优秀的同学进去。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优秀呢?”狗儿刨根问底。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实在弄不清楚肖主任的标准是什么。但是我又不愿意显得自己过分无知,就想当然地罗列了几个普遍意义上的标准:“还能有什么呀?不就是长相漂亮一点,身材苗条一点,会唱,会跳,会说普通话呗。”

  狗儿有点紧张地指一指她的鼻子:“我呢?我能算优秀吗?”

  我憋出一副严肃的神情,退后一步,故意做出上上下下打量她的样子,却迟迟不说话,把狗儿急得双脚直蹦。后来我噗哧一笑,说:“你当然能够算优秀。林家爷爷不是早就说了,你是个天生的美人胎子吗?”

  狗儿长吁一口气,表明她的态度:“我一定要参加宣传队。我想当燕子姐姐那样的人。”

  我认为狗儿的这个愿望不过份。凭她的本钱和天份,凭她过人的胆量,当一个好的舞蹈演员是顺理成章的事。燕子姐姐不是说过吗?学舞蹈,关键是学的人爱不爱这样一门艺术,如果爱了,八分的天才也能发挥到十分。

  宣传队的招生时间定在星期三下午四点。星期三是全校教师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日,那天下午我们总是只上一节课,而后打扫卫生,早早回家。我妈习惯在星期三晚上检查我们三个人的功课,因为政治学习时她必定会打瞌睡,她用手托住自己的额头,手肘搁在桌面上,报纸或“毛选”摊开在肘弯中,面孔低垂着,看起来活像学得聚精会神,其实人已经一觉梦到了苏州。这样,她下午睡觉养足了精神,晚上就有时间有精力跟我们长篇大论地打持久战和疲劳战:揪住一点波及其余,或者以点带面,以偏概全,老大学习中出的错,老三身上必然存在着,老三的缺点,老二不可能没有……她的这一套似是而非的判断和推理,每次都能把我们打击得垂头丧气,哑口无言,弄得我们逢到星期三就脑袋发疼。

  我自告奋勇陪狗儿去报名。如果因此而延迟了回家的时间,让我妈的第一轮炸弹只炸了小山和小水两个人,那将是我非常乐意看到的事。等到第二轮炸弹开始引爆时,威力多少总会减小,我适逢其时地出现,就不至于过份狼狈。这是我心里打出的一个小小算盘。我那时的智力程度仅限于此。

  我们走进礼堂之后,发现肖主任像圈马厩一样用绳子在礼堂中间圈出一块场地,报了名的人才能进场,其余人只有站在外围翘首以望的份儿。肖主任自己端来了他办公室的藤椅,大腿压着二腿,坐得舒舒服服,手里还捧一杯沏得俨俨的茶水,隔几分钟,“嘶”地来上一口,别提多么滋润。他天生一张关公样的红脸,小眼睛,阔嘴唇,笑起来露一颗亮闪闪的金牙,舌头在口腔里快乐地抖动着,那样子并不让人讨厌。在县中上班,除了把个宣传队当成他的自留地来侍弄着,教学上的事情他不懂也不多管,能行方便处尽量地行方便,所以在老师当中口碑也不差。

  肖主任一眼看见我,大呼小叫地喊:“小爱!怎么你也来报名啊?”

  我说:“肖主任,我是陪同学报名。”我说着,不失时机地闪到一边,露出狗儿精心梳洗过的头脸。那天狗儿借了我的一件绿格子翻领衬衫穿在身上,辫子编得整整齐齐,我还帮她从学校医务室讨了一点“凡士林”油膏抹在头发上,看上去一根根发丝油光水滑。我觉得狗儿那天的总体状况很不错,不说人见人爱,起码是个眉眼俊俏、聪明伶俐的女孩。

  肖主任抬手敲了敲脑袋,哈地一声笑,指着狗儿:“我认识你。那回李燕同志来给我们辅导《采茶舞》,不是你自告奋勇做示范的吗?”

  狗儿一心要想讨好他,马上笑出一副媚样:“肖主任,采茶舞我还记得,要不要我跳给你看?”

  肖主任抬头问宣传队的辅导员:“怎么样?要不就从她开始?”

  辅导员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三十多岁,师范学院音乐系毕业,能歌善舞,会编会写,钢琴提琴也都能上得了手,所以平素对人比较傲气。她脸上不带表情地点了点头:“开始吧。”

  狗儿这人真叫一个胆大,有时候我都觉得她胆大得近乎鲁莽。她不从绳子下面钻过去,却一撩长腿,跨栏跳高一样地从绳子上面跳过去,蹦进马厩一样的场地,上去就开跳。她自唱自舞,谁也弄不清楚她嘴巴里胡乱哼了些什么调子,总之一开始就有人捂了嘴巴窃窃发笑,一直到她结束表演,笑声还是不断。她的优点是胳膊长,腿长,动作幅度大,舍得放开。缺点是胳膊腿都特别僵硬,姿态别扭,丝毫谈不上优美。

  狗儿在场中卖力蹦挞的过程中,我的目光始终观察着肖主任和辅导员的反应。我看见肖主任乐哈哈地咧着一张嘴,脑袋还微微地歪着,两只手把那个大茶缸子摩来摩去,看上去好像开心,但是我心里清楚,那种笑容的意味绝不是欣赏,至多是宽容,像看一个逗人发乐的小狗小猫的杂耍一样,消闲罢了。而辅导员的表现截然相反,她一开始毫无表情,后来就慢慢皱起眉头,先是左脚搁在右脚上,身体的重心偏右,然后再换过来,左腿支撑身体,右脚搁到左脚上,过几秒钟又换……总之在重心频繁的转换中,展示出来的身体语言是十分不屑,极不耐烦。

  我知道狗儿不行,她过不了考试一关,肯定要被淘汰出局。我已经想好了如何安慰她的词。这很正常啊,狗儿的养母是豁嘴婶婶,狗儿上的那个小学是收费最便宜的城郊小学,她从小没有受过任何舞蹈训练,怎么可能在几十个竞争者当中脱颖而出呢?

  狗儿跳完结束,规规矩矩对肖主任和辅导员鞠一个躬。她脸上热汗涔涔,头发里冒出一股很浓的凡士林药膏的气味。我有点后悔为她搽了那些讨厌的东西,实在是画蛇添足,白落个笑柄。

  辅导员摆了摆手,轻描谈写地说了一句:“你下去吧。”

  狗儿脸色一变,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辅导员。辅导员扭过头,不为她的神情所动。狗儿又去看肖主任。肖主任这时候倒动了侧隐之心,柔声吩咐:“你下个腰看看吧。”

  所谓“下腰”,是要把身体向后倒翻过去,双手撑地,弄出一个窄窄的拱形。手的落地位置距脚后跟越近,说明身体的柔软性越好。当然这是一个优秀舞蹈演员的基本条件。想一想,如果一个人的腰身硬梆梆棍子一样,她怎么可能在舞台上做出那些柔若水波的动作?

  毫无疑问,狗儿又是不行的。她笨拙地将双腿岔了又岔,努力让身体的重心低了再低,便于那个向后的翻转。但是身体倾倒过去的瞬间,她的膝盖一软,整个人嗵地一声仰倒在地,活像一匹突然中弹的马驹。所有围观者憋不住哄堂大笑。连紧皱眉头的辅导员也跟着咧了咧嘴。更倒霉的是狗儿倒地时膝盖弯着,小腿被大腿压住,怎么努力也无法轻松起身,只能就地翻个跟头,趴着爬了起来。这样一折腾,四面八方的笑声更响,有人已经在揉着肚子前仰后合了。

  狗儿死咬嘴唇,倔强地在台上站着,两眼冒火地瞪着那些嘲笑她的人。她的脑袋本来是平平地在脖子上立着的,后来就越昂越高,到最后活像只准备斗架的公鸡。我那时候很能够理解狗儿的异常举动,如果她不是这样硬撑着自己,她肯定会当场痛哭失态。

  一分钟之后,她昂着头,鼻腔里很响亮地“哼”了一声,回转身,走出场子。人们不笑了,并且有一点点为她的气势摄服,自动让开一条通道。狗儿穿过通道,越走越快,最后飞一样地奔出礼堂。

  我是在学校门口才气喘吁吁赶上她的。我用肩膀无声地碰了她一下之后,她突然地回头,恶声恶气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一定要进宣传队!”

  当时我有点不快。我没有招惹她,而且心里面还是帮着她的,她对我说话的口气干吗要这么凶啊?

  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想起今天是星期三,赶快把书包放下,掏作业本,准备接受我妈的检查。可是很奇怪,我妈破例没有坐在大方桌前行使她的权利,外屋只有小山和小水两个人。他俩表面上是摊着课本做作业,实际上脑袋埋在桌子下面,手里一个劲地迭纸片,做当时流行的一种纸手枪。他们把整整一本练习簿都撕光了。

  我问他们:“妈妈呢?”

  小山朝里屋努努嘴,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

  我蹑手蹑脚走进里屋,发现我爸我妈都坐着,都不说话,大眼瞪小眼地发着愣。看见我进去,我妈仅仅简短地说一声:“回来啦?”

  我的心又开始跳起来。每当我预感到生活中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就要心跳,头晕。我靠在墙上,小心翼翼问他们:“是不是有谁死了?”

  我妈冲我一声大喝:“瞎说什么!”

  我有点委屈:“那你们为什么不高兴?”

  我妈回答我:“我们家里有多少值得高兴的事?都像你们没心没肺的?”然后她又说:“你爸爸要下乡搞社教运动,时间很长,一年!”

  我有点惊喜。在我看起来,离家出差总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我问:“去哪儿?”

  我爸答:“北边。很远,已经靠山东了。”

  “哇!”我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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