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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寻找一只西瓜(2)

书籍名:《漂来的狗儿》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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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了一口气:“大人们总是这样,喜欢把人往坏里想。”

  我们说着话的时候,方明亮和狗儿都来了。方明亮也被他爸爸说了一顿,看样子说得心服口服了,已经反过来劝说我们放弃幻想。只有狗儿坚定在站在我一边,相信我们今天听说的事情是真的。狗儿反反复复强调一句话:林家爷爷不可能对小孩儿撒谎。

  “可是他以前也对我们家里人说过谎。”小妹站出来揭发,“有一次他想吃荷包蛋,他就说他吃别的东西都不消化,喉咙疼。”

  “今天的事情他不敢说谎。他要是说了谎,就是不尊敬毛主席,他要被开批斗会的。”狗儿的态度非常坚定。

  小妹已经很不高兴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狗儿:“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心一意护着他。”

  狗儿就问:“为什么?”

  小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因为他说过你的手漂亮,你是美人胎子,是贵妃娘娘的命。你心里感谢他,明明他不对的事,你不肯承认。”

  狗儿急了,蛮横地把小妹一推:“你胡说!”

  小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嘴巴丝毫不饶人:“如果我胡说了,我会脸红。如果我没有胡说,你会脸红。小爱,方明亮,你们看看狗儿的脸是不是红了?”

  狗儿慌忙用两只手护住脸,恨恨地看着小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你不光瞧不起我,还嫉妒我!”

  小妹一转身往回走,嘴里说了一句:“你有什么值得让我嫉妒的吗?”

  方明亮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看见她们两个吵起来了,吓得一个劲劝狗儿:“你回去吧,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也是个不喜欢吵架的人,赶快推着狗儿往门外走。“狗儿狗儿,小妹不让我们管她爷爷的事,我们就别管了。”

  狗儿被我推到大院后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身对着我:“你说心里话,你相信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

  我支支吾吾:“可能吧?要是真的才有意思啊。”

  狗儿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好,我们明天就给毛主席写一封信,问他记不记得这件事。毛主席不会说谎。”

  我马上表态:“对,毛主席不会说谎。”

  本来我说这句话,也就是应付一下狗儿,让她晚上睡觉之前心里面不会十分难过。可是第二天一早狗儿真的来了,拿着一张刚买来的信纸,一个信封,还有一张八分钱的邮票,请我来执笔写这封信。狗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写过信,不知道怎么写。再说我的字太难看,错别字又多,让毛主席看到不好。还是你写吧。”

  我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双手藏到背后,不肯接她的东西:“我我我不敢。”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怎么敢给毛主席写信啊!我不敢。”

  狗儿绕到我背后,坚持要把信纸什么的往我手里塞,一边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为什么不敢?只有毛主席能证明林家爷爷的话是不是真的。再说,如果我们帮助毛主席找到了救命恩人,他肯定会感谢我们。说不定他还会派人把我们接到天安门去玩。”

  狗儿最后的一句话彻底打动了我。去看天安门是我多少年的愿望,如果真有这个可能性,我却因为胆小和怕事而放弃了,我不是个天大的傻瓜吗?

  我半推半就地接了狗儿的信纸,开始给毛主席写信。当然我不会直接写到信纸上,给毛主席写的信绝对不能够有涂改,我要在废纸上打草稿,修改到十分满意之后,再端端正正抄上去。

  我的信是这么写的:

  敬爱的毛主席:

  首先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我们有一个邻居,他已经八十岁了,最近他看到了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他说他认识您,还救过您的命。就是在湖南安源附近的路上,当时您手里拿的就是油画上的那把伞。有一队反动派在后面追您,他就把您掩护到路边的水沟里,引走了反动派,还请您吃了饭,临别时送了您一块银元。不知道您还记得不记得这件事了?我们这儿的人都说他是编故事骗人的,可我们查了书,他说的时间和地点都很对。我们想请您做一个证明。

  又:如果您找到了救命恩人,想要感谢我们,能不能请我们去天安门玩?这里的人一定会羡慕死我们了!

  最后,再祝您万岁万万岁。

  我一边写,狗儿一边伸着脖子看,鼻腔里呼出的气息弄得我耳根直痒痒。写完了我问她有什么意见?她想了半天说,好像形容词少了点。我不服气地叫起来:“这是写信哎,不是写作文哎!毛主席工作那么忙,你以为他有功夫看我们的形容词吗?”狗儿连忙对我道歉,说她实在不懂写信的规矩。

  我们把信纸仔细地迭成四折,灌进信封,写上地址:

  北京天安门

  伟大领袖毛主席收

  然后我们用浆糊封好口,贴上八分钱的邮票,一起上街,把这封无比严肃的信投进了邮局绿色的邮筒中。离开时,狗儿还不放心地挤到柜台前问了一声:“阿姨,信寄到北京大概要几天?”对方回答说是十天左右。

  回家的路上,狗儿掐指计算:信寄过去要十天,毛主席看完,再回信,要两天,然后回信寄过来又是十天,当中要有将近一个月的漫长时间需要我们耐心等待。狗儿叹着气说:“我真是有点等不及了。要是能睡一个长觉,一觉睡过去二十天,那该多好!”随即狗儿又想到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小爱,你说林家爷爷不会突然就死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抓紧我的胳膊,眼睛里透着深深的惊恐和担忧:“我的天呐,要是他等不及回信过来就死了,那该怎么办?”

  我说:“不会的,我们两个人看好林家爷爷,不让他死。”

  她松一口气,好歹感觉到一点安慰。接下来走路的时候,她更加亲密地靠近了我,整个身体都要挂到我的肩膀上一样,弄得我步子都迈不稳。

  实际上狗儿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天晚上林家老头儿关了房门在家里洗澡,被澡盆里溅出来的水稍稍一滑,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倒地之前用手撑了那么一下,结果手臂骨折了。

  一院子的人络绎不绝地去看他。老头儿面色灰白,胳膊打了石膏,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我妈俯身凑过去问:“老爹啊,想吃点什么吗?”老头儿看我妈一眼,闭上眼睛,眼球在眼眶里面骨碌碌地转动,不说话。

  林老师在旁边回答:“别问他了,他仗着生病,存心折磨人。”

  我妈说:“到底他想吃什么嘛?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子,能依着他的,还是依了他吧。”

  林老师就苦笑一声:“你晓得他想吃什么?他要吃西瓜。”

  我妈惊讶地重复一声:“西瓜呀!”她惭愧地笑了笑,不敢再接话头了。

  现在说起来,西瓜实在是一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夏天的时候大街小巷堆得山一样,卖不掉,烂了,西瓜水流得遍地都是。即便在冬天,想吃了,多花点钱,水果店里照样能买到。可是文革当中的那一年,西瓜还真是个稀罕玩意儿,因为毛主席号召“备战备荒”,所有的地块都得种粮食,西瓜没人敢种,也不让种。我记得有一回我爸出差去外地开会,大老远的路,他抱回来一个十几斤重的花皮瓜,把小水喜得翻跟头。可见那时候西瓜是何等的珍贵。

  我把林家老头儿的愿望当笑话一样告诉了狗儿。狗儿一听就急了:“当然要让他吃到西瓜,他是毛主席的救命恩人啊!”

  狗儿自告奋勇去找林老师谈判,要求林老师无论如何要给她父亲买到西瓜。狗儿并且强调说,要是毛主席真的写来了回信,可是林家爷爷却因为吃不到西瓜而死了,谁来负这个责任啊?林老师当时端着一个小米箩在拣绿豆里的蛀虫,一听这话生气了,把米箩砰地一声往旁边地上一放,说:“要不是你们信他那些鬼话,他还不敢娇贵自己,提这种无理要求!”狗儿嘀咕说:“怎么是无理呢?他不过是想吃口西瓜嘛。”林老师气呼呼地说:“想吃肉,我给他买;想吃西瓜,对不起,街上没有,我变不出来。”

  狗儿碰了一鼻子灰,从林家出来的时候情绪很低落。小妹在一旁幸灾乐祸:“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们家的事情也轮得着你来管。”狗儿扭头回答她:“我一定要找到一只西瓜。”

  狗儿起先准备拿钱买。她回家把枕头拆开,掏出攒了很久的五毛钱,一个人出去,开始满大街地逛。她把城里每一个菜市场和每一个水果店都跑到了,连块西瓜皮都没有见着。她不甘心,逢人就问:“有西瓜卖吗?知道哪儿种西瓜吗?”人家说:“西瓜没有。黄瓜吃不吃?”她摇头。人家就撇嘴:“又不是怀孕害月子,还非吃西瓜不可?”狗儿居然能让两行眼泪流下来,可怜巴巴告诉人:“我爷爷快死了,他想吃口西瓜再闭眼。”人家大为感动,指点她说:“到五里墩农科站试试吧,听说那儿种了几亩地的瓜,留种的。”

  狗儿破涕为笑,飞奔回家,要约我同去。她还窜掇我偷出我爸的自行车。那时候狗儿刚学会骑车,勉强会带人。我这人心善耳朵软,总是经不住别人三两句好话的恳求,趁我爸午饭后赤膊睡大觉时,从他裤袋里偷出钥匙,开了锁,把自行车推出门。狗儿骑上试了试,说车座太高,我们又推着车子到修车店,甜言蜜语地哄着一个老头儿替我们把车座放到最低。

  坐在狗儿的自行车后面往城外走,感觉还是挺不错的。狗儿骑车的技术不怎么样,但是胆儿贼大,歪歪扭扭居然也能够骑得一路生风。偶尔碰上一辆汽车迎面驶过来,人家见我们两个横冲直撞亡命徒的样子,反而先怕了我们,规规矩矩把车让到路边去,等我们骑过去了,探头骂一声:“不要命啦,小赤佬!”再重新发动车子赶他的路。

  骑到五里墩,两个人都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红头赤脸,像两只煮熟的虾。我们一路打听找到了农科所的西瓜地。天哪,那西瓜长得真是诱人啊,一只只都有篮球那么大,淡绿色的瓜皮,上面均匀分布着漂亮的墨绿色花纹,有的瓜蒂上还连着一朵没有完全枯萎的浅黄色的花。看瓜人的瓜棚搭在马路边,不知道因为阳光太毒还是什么,我们始终没有见到看瓜人的影子,大概他也跟我爸一样赤膊在瓜棚里睡得香吧。

  狗儿开始心疼她好不容易攒下的五毛钱,她认为我们不需要花钱买一只瓜,我们完全可以偷一只走。反正偷瓜不是为自己,即便被人抓住了,我们也没有任何愧疚。

  她又把我说动了。我总是容易被她说动。我们把自行车锁在马路边,扯几把青藤野草什么的编成一个花环,往头顶一戴,做成野战部队那样的伪装,葡伏前进着在田埂上走。也算我们运气好吧,整个偷瓜的过程中,四野里没见到一个人影。我们两个都不懂挑瓜,不知道什么样的瓜算是成熟了,狗儿说:“挑大的总没有错。”我们就挑选了躺在田埂边上的一只最大的瓜。摘下瓜藤之后才知道错了,那瓜大得我们根本抱不走。狗儿只好放弃大瓜,另选了一只中不溜儿的、看上去模样比较值得信赖的。狗儿弓着腰,把这只瓜紧紧地搂在胸口,对我说:“快走!”我们一溜烟地回到马路上。

  再骑上自行车的时候,西瓜已经到了我的怀中。我们的心里嗵嗵跳得像揣了一只兔子,因为激动过度,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我就在后面用脚尖轻轻踢狗儿的腿,表示我兴奋的情绪。狗儿也用脚后跟回应我。结果我们乐极生悲:狗儿的脚离开自行车脚蹬的刹那,车速慢下来,车子的重心开始歪斜,她一下子手忙脚乱,车轮越发东倒西歪,嗵地一声响,我们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当我们摔倒在地的一刻,我们都觉得人不重要,很不重要,就是像林家爷爷那样摔折了胳膊也没有关系,我们只关心西瓜,西瓜没有摔破才是胜利。

  可是西瓜摔破了。无可挽回的破了。因为鲜红色的瓜汁已经从裂口处汩汩地流出来,流在我们的手上,身上,还有我们身体倒卧的地上,血一样触目惊心。我起先还试图弥补,用两只手死命地按住裂纹,希冀着瓜皮有自愈合拢的能力。很快我就绝望,我放弃努力,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

  狗儿到底比我大一岁,这时候她表现出了她那个年龄该有的镇静,她站起来,先用膝盖碰碰我的背,又用手拍拍我的肩,干脆利落地说:“别哭了,我们吃掉一半,把另外一半抱回家就行。反正林家爷爷老了,他吃不了太多的东西。”

  就这样,我又因祸得福,跟狗儿两个人在马路边上分吃了半个西瓜。瓜瓢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可是瓜汁真甜啊,我一辈子都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瓜。

  我们回家之后才知道,我爸一觉睡醒,以为自行车被人偷了,急得嘴角立时起了两个大水泡。因为那车是公家的,丢了车,我爸起码要赔出两个月的工资,那就把我们家害惨了。后来车子失而复得,我爸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只顾高兴,也就忘了对我的惩罚。

  狗儿的左腿在摔倒的时候被自行车压伤,皮下出血,淤起茶杯口大小的一块青斑,大约半个月之后才慢慢消退。狗儿没有喊疼,也没有去医院,照样在林家跑进跑出,满足老头子那些稀奇古怪的、有时候根本是毫无道理的要求。我妈在我面前称赞狗儿说:“看不出来,狗儿这孩子还真是仁义得很。”小山抢着说:“不就是林家爷爷夸过她一句吗?”我妈就指着他:“我还养了你一辈子呢,你将来会对我这么好吗?”

  狗儿伤好之后,没有接到毛主席的回信。又过了半个月,还是没有接到。我们都认为是毛主席身边的人把这封信“贪污”了,他们不愿意毛主席身边忽然多出来一个救命恩人,所以压着这封信不肯给他看。

  再后来,大约五六年之后吧,两个当事人都年老去世了,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沉睡不醒的谜,我们永远都不能弄清楚林家老头儿的故事是真还是假。一直到今天,我对这段历史上的遗案还是抱有相当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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