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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亲亲的蛇郎(1)

书籍名:《碧玉蝈蝈》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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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是山桃花和榆叶梅盛开的季节,淡淡的粉色花瓣云霞一样从山腰铺展到山脚,白雾从草地上升起来,在花间缭缭绕绕,飘带一样缠绵。

  夏天,火红的锦带花和红叶李把山谷点着了,燃烧了,人走在山中,像被火苗儿托着在飞,眼睛睁久了会觉得晕眩。

  秋天,金黄色的一统天下,桂竹香和麦秆菊把山坡草地点染得金光灿灿,醇醇的香味裹着人的鼻子,让你没喝酒就已经醉成了神仙。

  到小苍兰和补血草的点点白色如星光一样闪烁在溪畔崖边时,山外的冬天已经来临,只是山谷中依旧温暖,羊群照样在坡上吃草撒野,蝴蝶和蜜蜂的翅膀也没有被严寒折断,溪流的水色清亮得能够照人,白头翁和黄嘴雀的叫声把四面八方搅和得热热闹闹。

  在这样的山谷中出生和长大的女孩儿,个个都是香气袭人,姣美如花。

  李家的两个女儿金凤和银凤,就是这样的一对小美人。

  金凤唇红齿白,一笑两个圆圆的酒窝,叽叽喳喳,活泼喜人。

  最出奇是眉间一粒小豆大的红痣,红得惊心,巧巧长在双眉中间,相命书上有个说法,叫作“二龙戏珠”,命中主贵。

  银凤肤白如雪,目黑似漆,娇俏柔弱,冰冷傲气,脸上也有一颗鲜艳夺目的红痣,不是长在眉间,在左眉的中段,掩在柳叶般好看的眉丛中,也有个吉祥的说法,叫“草里藏珠”,是等待被贵人发现的意思。

  小姐妹凭着这副相貌,走到哪儿都被惊为天人,人们围着她们啧啧称赞,把她们形容成一对深山里的凤凰,说是有朝一日飞出去的时候,光彩会把一座山都照亮,山里的乡亲们都会跟着沾光。

  小姐妹俩心里很骄傲,越发把自己宠成个公主。

  李家老婆做饭洗衣忙不过来,喊金凤帮忙添把火,金凤只顾梳自己的头发,责备她的娘:“要是灶膛里的火冒出来,舔了我的头发,我长成个秃子怎么办?”李家老婆就拍拍头,懊恼自己想出来个馊主意,差点误了女儿一辈子的事,一声不响自己添火去了。

  李家老汉出门砍柴,喊银凤跟上他搭把手,银凤倚门槛坐着,往自己手指甲上涂着凤仙花的油,懒洋洋地答:“柴刀那么沉,树枝那么糙,我的嫩手要是打泡起茧子多难看!”老汉心知自己使唤不动人,摇摇头,唉声叹气地孤孤单单往山上去。

  山里人家的孩儿,生下来就是个过穷日子的命,长到五六岁就该当成割草放羊的劳力使了,像金凤银凤这样自己把自己千娇百宠着,游手好闲着,家里的日子怎么能够过得好?李家老汉想说女儿又不敢,愁得看见她们就叹气。

  因为劳累和穷苦,他的腰背早早地就弯了,满脸皱纹像山坡上溪水冲出来的沟壑,一条一条深不见底,手指头碾都碾不平。

  这一年,李家老婆又怀上孩子了,眼见得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做饭洗衣的活儿干着都吃力。

  两个女儿却成天往山坡河滩上玩,摘草戴花比漂亮,一个都不肯待在家里帮帮她的忙。

  李家老汉望着老婆的肚子说:“可不能再生女孩儿了,都像这样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穷家小户养不起。

  要生,还是生个丑点的儿子好,儿子有力气,肯吃苦,将来能帮我撑起这个家。”李家老婆听了老汉的话,一摇一摆走到山下溪水边,对着水面左照照,右瞧瞧,回来喜滋滋地告诉老汉说:“可让你等着咧!前两回怀娃娃,肚皮是圆的,这回怀娃娃,肚皮是尖的,这回肚里怀的一定是儿子。”不久,李家老婆足月临盆了,在床上哭爹喊娘叫唤了三天三夜,接生婆子也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三天三夜。

  孩子的脑袋露出来时,接生婆还大呼小叫地报喜讯儿:“是儿子!是儿子!”等到胎儿的身体全部滑出来,大家却都傻了眼:怎么还是个女娃娃呢?而且这女娃儿不同她的两个姐姐,长得黄皮寡瘦,单眉薄眼,一点儿也不好看。

  令人吃惊的是,女娃娃脸颊上同样长一颗红艳艳的痣,怎么就长得这么不是个地方:不在眉心,不在眉丛,在颧骨外边,眼梢下边,眼泪珠儿一样地挂着。

  李家老婆一看就叫起来:“哎呀呀,这是一颗苦命的‘等泪痣’啊,这娃娃天生一副薄命相呢。”她左看不合心,右看不满意,不等接生婆把娃娃的身子擦干,就唤来老汉,让他把这个“薄命女”抱出去扔了。

  她对老汉赌咒发誓说:“扔了这个破财生灾的女,来年我再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儿!”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李家老汉手托着血糊邋遢的一团肉,多少有些不忍心。

  可是回头再想想,家里这么穷,多一个孩子多一张嘴,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与其养着受穷罪,还不如早早丢出去喂了狼。

  老汉就用张草席子把娃娃裹了,挟在肘弯里,大步出门,一直走上山坡,把孩子放进草丛中,顺手扯两把草叶盖上去,拍拍手,灰着脸儿回头往家走。

  一路上他都听见黄嘴雀追着他的脚步在头顶上叫:“错了错了!老汉错了!”老汉脸憋得红红的,不敢抬头朝雀儿看,心里说,错了就错了吧,一时错,总要好过一世错。

  老汉回到家,熬一锅米汤给床上的老婆喝了,又贴两个饼子给嘴馋的金凤银凤吃了,自己不想吃也不想喝,呆坐着直发愣。

  他在想那个苦命的小女儿,哭了没?尿了没?渴了饿了没?给山上的豺狼虎豹拖走了没?他盼着野兽们早早地嗅到她,一口吞了她,免得饥饥渴渴遭磨难太久了,做爹的心里不落忍。

  老汉就这么坐着,想着,悔着,难受着,迷糊了一夜。

  天刚亮,他起身,拿上砍刀和绳子,出门打柴去了。

  山里的空气清新凉爽,吸一口能叫人忘记忧愁。

  露水珠儿在草叶和花蕊中滚动,像是山坡洼地上一夜间撒满了亮晶晶的水银豆。

  鸟雀们刚睡醒,在灌木丛里叽叽喳喳叫,互相梳洗打扮着,商量着装扮停当后去哪儿打早食。

  太阳还没有露脸,但是它派出来开路的早霞仙子已经在天边铺开了一张姹紫嫣红的毯,只等主人攒足精神之后冉冉来升帐。

  老汉老远就看见路边草地里有金光一闪一闪。他先以为是山水冲出来的金矿石,心里一喜。

  后来记起这正是昨天丢弃娃娃的地方,心天怒呢,山神都不准许呢,赶紧地给娃娃喂上几口奶,好好儿地养大她吧。”李家老婆头扎着帕子坐在床头上,撅了嘴,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可她也不敢再造孽,勉勉强强把孩子接到手里,往她的小嘴巴里塞了个奶头,一边喂奶,一边嘀嘀咕咕说:“金凤银凤都长得花朵儿一样讨人喜,这个小的怎么长成这副薄命的相呢?将来怕是贱得还不如山上的一根草。

  她爹呀,就叫她个‘草凤’吧。”三女儿就叫了草凤。

  一晃几年过去了,草凤也长到十来岁了,眉眼始终平平常常,身条儿也是细细瘦瘦,横看竖看都不及两个姐姐十分中的一分。

  李家老婆一直嫌恶这个扔不出去的孩子,吃饭的时候,给金凤银凤捞干的,给草凤喝稀的;睡觉的时候,让金凤银凤跟她睡大床,给草凤拿一张破草席铺到灶间里,叫她蜷在热灰边;串山的货郎担来了,给金凤买一朵绒花,给银花买一盒香粉,给草凤买的却是一把缝衣纳鞋的针。

  天天早晨起床时,这个家里总是上演着一出热热闹闹的戏。

  金凤在床上伸一个懒腰喊:“快把我的红花袄儿焐热了递过来呀!”草凤就把姐姐的袄儿团起来塞到自己胸口处,贴肉捂得温乎乎的,递到金凤的手边上。

  银凤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叫:“怎么还不来帮我梳头呢?”草凤放下手里烧火的柴,赶紧到窗台上找梳子,仔仔细细帮银凤梳起一个麻花儿瓣子头。

  李家老婆却在灶屋里等得不耐烦了,责备草凤说:“火都熄啦,锅也凉啦,一去半天不回头,磨蹭个什么呢?”草凤又慌慌张张放下梳子去搂柴草,手不闲,腿也不闲,忙得陀螺一样不停地转。

  只有老汉喊她的声音是暖暖的,软软的,带着爱惜的:“凤啊,趁热把桌上的玉米粥喝了吧!”也只有在父亲的看顾下,忙了一早上的草凤才能够坐下来,缓口气,吸吸溜溜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粥。

  常常地,老汉看草凤在这个家里的日子太辛苦,就要责备老婆几句:“手心手背都是你身上的肉,哪能够亲着两个,疏着一个呢?”老婆却振振有词地答:“金凤银凤是我养的两个宝,日后嫁了好人家,我要指着她们养老送终呢!草凤能有什么用?嫁个砍柴的,放羊的,像你一样穷得叮当响的,我能够享到什么福啊?”人穷志短。

  老汉挨了老婆的骂,只好闭上嘴巴不吭声。

  隔一天找个理由把草凤带出去砍柴放羊,怀里揣的粑粑省下来一个,看着草凤香香地吃下去,心里才多少宽慰了一点点。

  穷日子虽说难过,也还是一天天地往前过。

  不知不觉间,两个姐姐金凤银凤都长到了十七八,十里百里外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上门了。

  先有媒人说了一个山外的员外郎。

  金凤仰着漂亮的脸儿问:“他家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地吗?”媒人老老实实答:“不敢说,去掉一个零差不多,这辈子够吃够用了。”金凤撇撇嘴,扭身跑出了门。

  又有媒人说了一个城里开钱庄的主,银凤挑起细细的柳眉问:“他家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斗钱吗?”媒人不无机智地答:“姑娘嫁过去之前是没有,嫁过去之后兴许就有了。”银凤摇摇头,对着镜子只管自己描眉擦胭脂。

  再有媒人说了一个京城里的读书小状元,金凤银凤撅着红红的小嘴巴齐声问:“他识的字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吗?”媒人恭恭敬敬答:“比那还要多。

  世上有的字,没有读书郎认不出来的。”金凤银凤娇声莺莺地笑:“他识的字能够变成金,变成银,变成楼,变成粮吗?”媒人解释:“姑娘听我说,这不是一回事……”金凤银凤不等媒人说完话,齐齐地动手,把人推出了门。

  李家老婆很可惜,又不敢多插嘴,小心翼翼问她们:“我的乖女儿啊,这不肯,那不允,你们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好后生呢?”两个漂亮的女儿说:“条件不多:出门要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地,柜子里要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斗钱,再识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字。”老婆子舌头伸出去半天缩不回:“我的个妈呀,这么贵气的一个人,世上怕只有坐龙椅的皇帝老儿才够得上。”金凤银凤赌咒发誓说:“就凭我们两个人的相貌,要是寻不着这么一个人,我们宁可老死在家里也不嫁。”就这么着,十里百里再也没有媒人肯上门了,李家被踏烂的门槛上慢慢地开始长出青草了。

  到小女儿草凤长到十七八时,金凤银凤已经过了二十往三十岁里走。

  她们的皮肤不再娇嫩,嘴唇不再鲜红,眼睛不再水灵,头发不再乌黑。

  她们嘴更馋,手更懒,脾气更坏,性子更独,一不如意就要摔锅砸碗,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可怜李家老汉早已经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还要披星戴月地出门劳作,为老婆女儿挣来吃的喝的。

  好在草凤长大了,长成个勤劳善良的好姑娘,能够搭帮老汉分担家计了。

  两父女日日清早相跟着出门,老汉砍柴,草凤就打草;老汉赶羊,草凤就挤奶接羊羔。

  老汉少了孤单,也少了劳累。

  他抚摸着女儿的脑袋说:“多亏当年白蛇救下了你,让我老了老了还有个贴心贴肺的人,否则我这么当牛做马地活一世,有个什么意思啊?”有一天父女进山砍柴,老汉一不留神被藏在草丛里的乌梢蛇咬了一口,当即脸发紫,嘴发青,小腿肚肿得比碗口还要粗。

  草凤拼着性命把老汉背回了家,请来郎中,又是放血,又是割脓,又是熬药敷膏,老汉却终是昏迷不醒,喉咙里的一口气游丝一样地飘着,一时一刻说断就要断。

  老婆子看看老汉这个样,叹口气,赶紧地缝寿衣备棺材。

  草凤却说什么都不让人把棺材抬进门,她哭着对娘说,爹爹还没有死呢,他还有一口气剩着呢,神灵会保佑他康复起来的。

  夜里,一盏油灯点在窗台上,如豆的灯火悠悠忽忽,老汉临终的身影被火苗儿照着在墙上来回地摇荡,阴气森森,鬼魅重重。

  草凤趴在老汉的脚底边,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了。

  这时候她听到耳边有声音说:“跟我来吧,我有药方子能够救你的爹。”草凤一惊,跳起来,四处张望,屋里却什么都不见,只半空里有一种咝咝的吐气声。

  草凤梦游一样地,不知不觉跟着咝咝的声音往门外走。

  出了场院,下到崖畔,一直走到山间的溪水边。

  如银的月光下,万籁俱寂,唯有溪水潺潺地流响。

  草凤看见一条玉色的白蛇盘在溪石间,蛇身上金色的环纹在月夜里闪出奇异的幽秘的光,有一点点灰,有一点点紫,又有一点点宝石样的蓝。

  看见草凤走过去,蛇就静悄悄地滑进了溪水中,水光粼粼地一闪,波纹荡起,漾开,而后一切复归平常。

  白蛇盘卧过的溪石上,赫然遗下了一朵暗红如血的花。

  草凤惊悚万分地看着它,心里想:莫非这就是能救爹爹的药方子?她挽了裤脚,下到溪水里,从石上拣起那朵花。

  花苞在手中盈盈一握,花茎潮湿鲜润,花瓣坚挺肥厚,放在鼻子下闻一闻,没有花的香味,却有药材醇厚的苦涩。

  草凤呆立片刻,忽然转身,手托着花儿,拔腿就往家里跑,赶着拿它回去救爹的命。

  草凤奔回家中,如豆的灯光还亮着,老汉口中的一丝游气还吊着。

  草凤拿一个钵子,又拿一个木杵,把花儿放在钵子里,用劲地捣,捣出粘稠稠的血一样鲜红的汁。

  李家老婆子被她捣药的声音弄醒了,披衣过来看。

  草凤就把白蛇赠药的事告诉了她。

  老婆子听后大惊失色道:“可不得了,我前儿个刚刚对山神起了誓,谁要能救活我家老头子,我就把我的一个女儿嫁给他。

  怎么来的不是神,也不是人,却是一条腻腻歪歪的蛇呢?蛇要是能救活你的爹,莫非我还真要认蛇做女婿?”金凤银凤走过来听见了,一齐叫出声:“不行不行,妹子你快把这药扔了,嫁谁也不能嫁条蛇!”草凤抬头看看奄奄一息的爹,想了一想,平平静静地说:“娘啊,姐啊,你们都放心吧,这药真要是能管了用,让我的爹爹活过来,嫁蛇就让我去嫁吧。”李家老婆子劝她不住,只好暗自叹气,心想她这个小女儿怕是憨得脑子里面塞进稻草了,十七八岁花朵儿一样的人,要是真嫁条蛇过日子,不说别的,天天眼睛里看着那么个丑东西,吓也要吓死了。

  草凤羞红了脸,掩着嘴,不肯答。

  少年郎催促她:“说啊,说出个模样来,我可以帮你找啊。”草凤咬着嘴唇想了想,细声细气地描述道:“个头长长的,腰身细细的,脸儿白白的,汗毛儿金光灿灿的。”少年郎噗嗤一笑,说:“像我这个模样吗?”草凤撩起眼梢,瞥一眼俊美的少年郎,想到自己要嫁的郎君却是一条怪模怪样的蛇,心里一酸,头一低,泪珠儿啪嗒一声落进了溪水里。

  少年郎坐不住啦,脚一蹬起了身,跨过溪水上了岸,袖筒里抽出一块白绸帕子,替草凤擦去泪,又拉起她的手,万般怜爱地劝她说:“好妹妹,别哭啦,听我一句话,你要嫁的人会疼你又爱你,让你天天笑着过日子。”草凤不相信,又不好意思当面驳人家话,就掉转了头,委委屈屈回家去了。

  一路上她心存侥幸地想,蛇到底是个蛇,它今天不露面,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想要个什么老婆呢?哪里承想,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睡着懒觉没有抬身呢,李家的门外唢呐嘀里哇啦吹起来了,锣鼓叮里咣当敲起来了,来接新娘子的媒人已经把八人抬的花轿停在路上,八人抬的聘礼堆到门槛边。

  草凤开门一看就哭了。

  她爹她娘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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