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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碧玉蝈蝈(4)

书籍名:《碧玉蝈蝈》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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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放心吧,世上有你能吃的苦,就有我能过的日子。”路生把姑娘的手抬起来,贴在脸上,亲了又亲,喜泪流得满脸满衣襟。

  玉葱儿般的姑娘就这样和白杨树般的小伙子成了亲。

  成亲之后的路生,心疼蝈蝈儿姑娘皮薄脸嫩,经不得风吹,晒不得太阳,一步都不肯让她出门边,田头地里的活儿都是自己起早带晚地做。

  自从没了旧债,路生仗着身强力壮,手脚勤快,河滩上、山坡上、荒草岗子上,四处开荒种地,开一分是一分,开一亩是一亩,蚂蚁啃骨头一样,倒也开出了不少好田土。

  但是路生一个人毕竟只有一双手,又是耕又是种,辛苦得不行,眼看着身架子瘦下来,面容也显得憔悴了。

  女人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这样子苦下去,你会苦坏了身子的。”路生笑一笑说:“我是在种自己的地,养自己的女人和老娘,苦坏了身子我乐意。”女人就说:“让我来帮帮你吧。”女人盘腿坐在炕上,拿了一张绞鞋样儿的纸,在手里摆弄着。

  她细长的手指翘成一朵兰花状,纸片儿在剪刀头上转得飞快,旋成了一架小孩子玩的风车样。

  一眨眼的工夫,碎纸屑在她腿面上撒成一片雪花,她手里出现了一头犄角弯弯的大牯牛,牯牛额头上还俏俏地扎着一朵红绒绒的花。

  她把纸片儿托在手中,对着它轻轻吹出一口气,大牯牛“哞”的一声叫,活了,摇头摆尾欢蹦乱跳的,跳到地上,见风长大,四只蹄子像四个小瓦钵,宽宽的肩背差点儿挤不出屋门。

  它跟着路生下田耕地,上山背柴,赶集驮货,不吃草料,光出力气,要多能干有多能干。

  路生有了这个好帮手,家里的日子立刻就好过了许多。

  有一天路生上山打柴,柴刀砍到了脚背上,大牯牛把他驮回家。

  女人给他包扎伤口,嗔怪他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路生就抬了头,痴痴地看着她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你,一出了门就想你,想着想着走了神,柴刀才砍到脚背上。”蝈蝈儿姑娘噗嗤一声笑,咬着他的耳朵说:“好办啊,明天我给你剪个纸人人,跟我的模样不差分毫,你出门干活儿带在身上,想我的时候看上一眼,心里就会踏实了。”第二天路生出门前,女人真给他剪了一个纸人,一模一样的绿衣绿裙,黑发红唇,笑盈盈的眼睛,一张口就能够说话似的。

  路生把纸人儿小心地藏进衣襟里,赶牛耕完了地,点完了种,坐在地头歇歇气,忍不住从衣襟里摸出来纸人儿看。

  山坡上野风大,路生一不小心松了手,纸人儿就被风吹得飞起来。

  他慌忙跳起来抓,手再快也不及风快,眼看着风把纸人儿吹到树林子后面,绕着高高低低的树梢和层层叠叠的树叶,飞呀,转呀,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躲迷藏的小精灵一样,一眨眼的工夫不见了影子。

  路生呆望着那片树林,一个劲地跺脚叹气,懊恼得活儿也不想干了,垂头丧气地收工回了家。

  把事情对女人一说,女人倒是一个劲地安慰他:“没关系的,我再给你剪一个就是了。”路生忧心忡忡说:“我只怕那纸片儿被恶人拣了去,轻薄了你,糟践了你。”路生这话还真是不幸说中了,纸人儿当天随风飘飞,越过树林,田野,河流,谷场,无巧不巧落进了李老抠家的院子里,粘在了一盘石磨上。

  李老抠的儿子那一刻正在院子里逗鸟玩,看见石磨上粘着的纸片,走过去揭下来一看,啊呀呀,真是世间无双的美人儿啊,柳条儿一样细的腰身,鸭蛋儿一样俏的脸盘,巧笑盈盈的眼睛,樱桃样小巧的嘴巴,怎么看怎么入眼,怎么看怎么着迷。

  李老抠的儿子看着看着,“咿呀”一声叫,走火入魔啦,搂着纸人儿再不肯撒手,前院后院来来回回地窜,嘴里不住声地叫:“美人儿,美人儿……”叫一声,就把纸人儿举到嘴边亲一下,“吧嗒吧嗒”不停歇地亲,嘴皮子都肿了,纸片上的颜色也被他的口水洇得化开了,美人儿变成个模模糊糊的影人儿。

  这可怎么好呢?这人就不依不饶地哭啊,闹啊,满地打滚地撒泼耍赖。

  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就这么成了不人不鬼的花痴汉子。

  李老抠万贯家财,只有这一个儿,宝贝得什么似的,忽然间儿子犯了这个奇怪的病,可把李老抠急坏了,四乡八镇地请郎中。

  郎中诊了他的脉搏之后都摇头。

  其中有个郎中对李老抠进言说:“心病还得心药治。

  他既是看中了这个纸人儿,就想办法找到那个一模一样的真人,跟他成亲,此病必定不治而愈。”李老抠依计而行,请画师回家拓了许多张纸人儿,贴在各处,要悬赏寻找一模一样的真人。

  不几天果真有那贪钱财的小人去报了信,说这个美人儿就藏在路生的家里,已经做了路生的媳妇。

  李老抠闻讯,咬着烟杆儿想了足足一个时辰,想出办法来了,大腿一拍,抓起账本子直奔路生的家。

  李老抠站在路生家的破院子里,恶眉恶眼地开了口:“我说路生啊,日子过得太快活了吧?欠我的那两千吊钱什么时候还啊?”路生大吃一惊:“两千吊钱不是换了我的画儿了吗?我还在账本子上画了押呢。”李老抠欺侮路生不识字,翻开账本,啪啪地敲打着:“哪儿呢?画押画在哪儿呢?你上次画的那个押,只是免了你的利息,可没有说免了你的本债啊!”路生气得手脚哆嗦,明知道自己吃了不识字的大亏,被李老抠耍了,却拿这个诡计多端的老财主没有办法。

  李老抠占了上风,得意洋洋,嘿嘿一笑:“不想还钱也好办,听说你有个水灵灵的小媳妇儿,不如把她让出来,给我儿子做老婆,从此我们一账两清。”路生马上回答:“休想!我就是一辈子给你家当牛做马,也不会让出我的女人!”李老抠威吓他:“那我就去官府里告你个欠债不还!”路生说:“我宁愿坐牢!”李老抠心里想,路生这个子是个犟骨头,真把他惹急了,恐怕也落不了什么好。

  他就慢悠悠地改了口气:“不想还债也行啊,我们两家来打个赌,你家出一个鸡蛋,我家出一个石碌,你家的鸡蛋能碰得过我家的石碌,债就一笔勾销;碰不过呢,你的女人就要做我儿子的老婆。”路生心里想,这是个什么歪理啊?鸡蛋再结实,又怎么碰得过石碌呢?这不是明摆着要占便宜吗?可是,账本子捏在人家手上,路生想拒绝也由不得自己的主。

  李老抠走了之后,蝈蝈姑娘一闪身从屋里走出来,笑盈盈地拉着路生的手:“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你不用发愁,我会让你的鸡蛋碰过他的石碌的。”路生抬起头,热辣辣的阳光照得他的眼睛要流泪。

  他心事重重地叹口气:“除非他家的石碌松得像雪团。

  除非天上掉下个金刚钻的鸡蛋。”女人抿嘴一笑,转身走到自家的鸡窝门口,随手拣起一枚红壳鸡蛋,放在手心里焐了一焐,递给路生:“拿着吧,尽管跟他的石碌碰去。”路生手心里托着鸡蛋,左看右看,跟平常鸡蛋没什么两样。

  举起来对着太阳光照照,蛋里面有黄有清,软乎乎地流动,更是一碰即碎的模样。

  他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很悲哀,认定了自己明天会是输家,心爱的女人就要成为别人的老婆。

  一夜间,路生依依不舍地抱着蝈蝈姑娘,他亲着她,抚着她,暖着她,一辈子的情义都要在短短几个时辰里给尽了她似的。

  他借着窗外如银的月光,痴痴地看着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唇,要把她美丽的容貌刻在脑子里,吃进肚子里。

  他还想,如果她走了,他的生命也就死去一半了,今后的日子是为老娘活着的,孤苦和忧伤会伴他永远,快乐和幸福跟他无缘。

  天明了,李老抠果然乍乍乎乎地来赴约了,还让几个长工给他抬来一只米缸粗的石碌,一顶披红挂绿用来接新娘子回家的花轿,又招呼来一大群看热闹的闲人。

  他是笃笃定定打算着自己能赢的。

  鸡蛋碰石碌啊,他要是赢不了路生,真是天知道了。

  路生已经在大门外用门板和砖头搭起一条短短的坡道。

  李老抠上来就蛮不讲理:“我的石碌在上面,你的鸡蛋在下面。”路生心里一硌愣,想:哪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事呢?可是他再一想:在上面也好,在下面也好,鸡蛋反正是要碎的呀。

  悲哀像冷风一样袭来,他整个人都痛苦得麻木了,也就不跟老财主多计较,点头算同意。

  石碌被李老抠指挥着长工们搬到高处。

  路生也跟着随便地把鸡蛋往坡道下面一放。

  李老抠怪叫一声,按着石碌的手松开,巨大的石碌就笨笨地咕咚咕咚地往下滚。

  鸡蛋在下面静静地等着,纹丝不动。

  可是石碌刚碰上鸡蛋时,奇迹发生了,一道耀眼的金光从鸡蛋表面闪了出来,刷地一下子,利箭一样风快,直逼石碌的深处。

  石碌受到强力冲击,发出嘣的一声炸响,从中间齐刷刷地裂开成两半,晃了几晃之后,从坡道的两边滚落在地,把泥土地面砸出两个深深的凹坑。

  李老抠的脸色霎时苍白,而且手捂住胸口,好像沉重的石碌砸在他的心上似的。

  围观的众人齐声惊叫,目瞪口呆。

  连路生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怔怔地张大了嘴巴,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李老抠怔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总算醒过了神,跳起来挥舞着两只手臂:“不行不行,一次不能作数,还要再赌。

  我看这样吧,明天我们比赛跑马,你的马能够跑过我的马五十步,我算你赢。”不等路生答话,他一甩袖子,石碌也不要了,轿子也扔下了,气急败坏地掉头就走。

  人们都走了之后,路生无心收拾院子里的残局,愁眉苦脸进了屋,对趴在窗口观战的蝈蝈姑娘说:“财主定下的规矩太不公平,我们家连根马尾巴都没有,拿什么跟他跑马?”蝈蝈姑娘又是一笑,胸有成竹地出了门,在河滩地里挖了一大块黏土,舀点河水和一和泥,啪啪啪几下子,捏出一匹扬蹄甩尾的黑骏马。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取下两颗晶亮的绿宝石,嵌在骏马的眼睛里。

  顿时,马儿活了,一扬脖子,“咴儿”的一声嘶叫,长大成比人还高的身个儿,毛皮油光水滑,耳朵支棱着像是能够听懂人的话。

  蝈蝈姑娘对路生说:“骑上吧,试试它的腿脚。”路生惊喜万分地骑上了黑骏马。

  还用得着说吗?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快的马儿了。

  第二天一早,李老抠骑着他家马厩里一匹骟过的儿马,溜溜达达地来到挤满人的谷场上,一脸不屑地对乡邻们说:“看路生能牵一匹什么样的牲口来跟我比吧,别是一头小羊羔就行,那太丢我的面子。”话音刚落,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驮着路生,一路飞奔过来,四蹄生风,鬃毛飞飞,身后扬起的黄沙像一条盘旋翻滚的长龙,晴空里蔚为壮观。

  一人一马还没到李老抠的面前,已经把他屁股下的儿马吓得闪了蹄子,差点儿没摔下老财主。

  路生进得谷场,勒住马缰,挺身直腰地骑在马上,高叫道:“李老抠,还比吗?”李老抠当着大家的面,不比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应阵:“比,比!当然比!”说好跑一百步。

  前面五十步,路生勒住马缰,一动不动,让李老抠一个先儿。

  李老抠打马跑出五十步之后,路生两腿一夹,黑骏马像一道箭光一样直窜出去,眨眼间已经百步到头。

  这时候,李老抠的儿马才跑出九十步,被黑骏马一惊一吓,一追一赶,羞愧难当,两腿一软,趴在地上,活生生地羞死了。

  李老抠一个倒栽葱从马上跌下来,摔得头昏眼花,抱着个空马鞍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又是心疼家里的马,又是气恼路生的赢,一张脸比霜打过的茄子还难看。

  路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看着路上死去的马,心里多少有一点不过意,自言自语地说:“我说不比不比吧,你死活要比,比出个没意思吧?”李老抠朝他两眼一瞪:“没意思?好,我就跟你要这个‘没意思’!明天你要是不把它拿来,你的女人就要做我的儿媳!”

  路生着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还讲一点道理不讲?”李老抠歪着脖子:“是你欠下我的债,我爱讲道理就讲,不爱讲道理就不讲,你能把我怎么着?”路生叹一口气,心里想,这人真是疯了。

  回到家里,路生又一次发愁得不行。

  按他的想法,蝈蝈姑娘的手再巧,别的东西也许能做出来,这个“没意思”怎么做得出来呢?“没意思”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蝈蝈姑娘听路生把事情一说,心里略想一想,就有了主意。

  “不怕他。”她安慰路生说,“他不是也没有说出来‘没意思’是个什么东西吗?他既然说不出,我们就好办。

  明天你带上我,我们一块儿去对付他。”天明小两口相跟着去李老抠家时,蝈蝈姑娘怀里揣的是一只盘子大小的针线笸箩。

  她一进李家的门,李老抠的儿子就乱神啦,眼睛巴巴地瞅着,涎水答答地流着,嘴里嗷嗷地叫着:“美人儿,美人儿……”追着赶着要往蝈蝈姑娘面前凑,整个儿一个傻模样。

  蝈蝈姑娘本来是左躲右闪避着傻小子的,躲着躲着来了气,猛然一个转身,脸冲着追在后面的人,嫣嫣然一个花朵儿样的笑。

  傻小子被她笑得浑身一软,腿脚一打绊,好端端地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抽起羊角风来了,让李老抠当众丢脸得不行。

  蝈蝈姑娘从怀里掏出那只针线笸箩,举起来,在众人面前扬了一扬:“都看好了没?李家老爷要一个‘没意思’,这就是他要的东西。”李老抠呆望着那笸箩,一时间应答不上,憋了半天,问出一句话:“你这个‘没意思’,它能够变大变小吗?”

  蝈蝈姑娘笑嘻嘻地答:“能啊。”“那好,”李老抠说,“我要个豌豆小。”蝈蝈姑娘把笸箩一拍,笸箩立时变成了豌豆大小的东西,一样的有棱有角,有底有边,精致得不行,托在掌心里给众人传看,众人都惊叹得啧嘴。

  李老抠眼一闭,嘴一咧:“我要个‘没’。”蝈蝈姑娘手一拍,掌心空空的,笸箩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李老抠心里想,我已经输了石碌,又输了马,看起来今天又是个输,输也要输得实惠,多少得着样东西也好啊。

  他就把牙一咬,大声喊一句:“我要个‘大’,比我的房子还要大!”话音刚落,笸箩从蝈蝈姑娘手心里跳起来,在半空中翻滚,打着转转,越变越大,眼看着就要堵住了厅堂。

  蝈蝈姑娘拉起路生就往外跑,边跑边招呼看热闹的人:“快快躲出门去啊!”发呆的人们猛醒过来,争先恐后地往门外跑去,才涌出门边,笸箩已经把房顶撑破,轰隆的一声响,房子塌了,李老抠被压在房子里了。

  至于路生救没救李老抠?还是救了。

  不过李老抠已经压断了一条腿,成了个瘸子。

  这家里父子俩,一个瘸了,一个痴了,痴子整天手舞着一个纸片片,追着瘸子要纸上的美人:“美人儿啊!美人儿啊!”瘸子呢,可怜柱根拐棍四处躲着痴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个家里从早到晚热闹得就像唱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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