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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碧玉蝈蝈(1)

书籍名:《碧玉蝈蝈》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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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套地里有个绿树成荫的村庄,庄上数百户人家,种的都是财主李老抠家的地。

  庄户人家的屋子都是黄土垒的墙,麦草苫的顶,夏天不挡雨水,冬天不挡风雪,远远看去软塌塌像只趴窝的鸡;李老抠家的屋子却是青砖墁地,黄杨雕梁,大门上了红漆,窗户蒙着花纸,坑上铺着红褥子绿被子,仓房里满囤满缸盛着隔年的粮食,连家里的看门狗都是脑满肠肥,油光水滑,滋润得见人都懒得动弹。

  饶是富贵如此,李老抠对他的佃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他给人家种最差的地,倒要收最高的租,收租时还要拿一架鼓风机对着人家送来的粮食可着劲儿吹,成色稍欠一点的稻谷麦粒什么的,给他这么一吹,就雪花一样飞落到地上了,佃农明明送来十升的租,被他一簸,一扬,一吹,只剩下八升还不到。

  佃农望着李老抠拨算盘珠子的那只手,眼泪汪汪的,牙齿打落了往肚里咽。

  这样,一年又一年,村里的农户们越过越穷,捉襟见肘的日子一眼都能够望到头。

  李老抠家的财富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多了更多,满了更满。

  一边是雪上加霜,一边是锦上添花,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公。

  这些“雪上加霜”的人家里,就有穷孩儿路生的一家子。

  说是一家人,实际上也就剩路生和他的瞎眼老娘相依为命。

  还在很多年前,路生爷爷活着的时候,为给家里的一头黄牛治病,借下了李老抠家的一斗粮食。

  结果,黄牛的病没治好,一斗粮食的高利贷却是欠下了。

  从此以后,路生爷爷没日没夜地给李老抠家干活,除了种他租下的地,抽空还四处打零工,割麦除草挖渠垒田,什么活儿苦就干什么,四十岁还不到,活生生地累死在地里。

  路生的父亲接着给李老抠当佃农,接着挣钱还那一斗粮食的债。

  因为从小吃了太多的苦,身子骨儿弱,路生父亲还不满三十岁的那一年,挑担子的时候突然一阵心慌,吐出了一脸盆的血,一句遗言都没有来得及留下,就死了。

  路生的娘那时候还年轻呢,肚子里刚刚怀上了小路生,丈夫冷不丁这一死,她孤苦伶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日日夜夜地哭啊哭,有一天早上起来,推门看太阳,只觉得万箭钻心,头痛欲裂。

  她“啊”的一声惨叫,双手捂住了眼睛。

  一双秀秀气气的眼睛就这样哭瞎了。

  女人哭瞎了眼睛,又没有男人养着,能干个什么呢?只好提根棍子出门要饭为生。

  她自己不吃不喝不要紧,可是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孩子还朝娘要吃要喝呢,为了可怜的没爹的儿,她也要讨饭把儿子生出来,拉扯大。

  那一年冬天,天寒地冻,风雪交加,路生的娘挺着大肚子走在路上,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眼睛眉毛冻得结成冰块块,看不清楚眼面前的路,被一道雪沟一绊,啪地摔倒在大路上。

  肚子里一阵刀割样地疼,红彤彤地流出来,雪地上活像盛开了一朵芭斗大的牡丹花,孩子就这样出生了。

  女人自己挣扎着用牙齿咬断脐带,脱下自己的破棉袄给孩子包起个蜡烛包,跌跌爬爬地回了自己的那间破屋子。

  因为苦命的孩子是生在讨饭路上的,满月那天就起了名字叫“路生”。

  岁月过得真快啊,简直就像时光老人射出的一支箭,一路飕飕地向前,没有回顾也没有彷徨。

  转眼间路生长到十岁了。

  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瞎眼的母亲天天带着他出门讨饭,有吃的吃一口,没吃的喝点凉水也能熬一天。

  饥一顿饱一顿,小路生却出落得浓眉大眼,宽肩细腰,修长挺拔,小白杨树一般茁壮。

  村里的人都喜欢他,他到人家串门,人家就想着法儿给他吃的喝的。

  他自己也是眼勤手快,力所能及地帮人家干些零碎活儿,还了人家的情,却把人家给他的吃喝省下来,攒着带给他瞎眼的娘。

  一村子的人都称赞说,这小路生真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还说,路生的瞎眼妈妈有福气,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吃,有路生这样一个儿,实在胜过有钱人家的良田百亩。

  路生的十岁生日一过,财主李老抠就挟着算盘和账本子找到他的破房子里来了。

  李老抠穿着一身褐色的绸长袍,外面套着一件褐色皮马甲,头上还戴一顶褐色瓜皮帽,远看像颗干瘪瘪的枣核儿。

  他嫌路生家里脏,不愿进屋子,撇着两条腿站在当院里,把路生和他的瞎眼娘叫出来,算盘珠子拨得啪啦啦地响,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临了把算盘“哗啦”一甩,账本子“啪啦”一扬,说:“小路生啊,你爷爷早年借了我老爹一斗粮食的债,本生利,利转本,生又生利,现在已经是整整一千吊钱!你爷爷你爹爹都已经死得骨头打鼓了,可是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这一千吊钱,你打算着如何还我啊?”瞎眼女人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听得见,李老抠这一说,她马上就愁得黄了脸:“李家老爷啊,我们孤儿寡母,混日子都不容易,拿什么还你的债呢?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话没有说完,路生上前拉住母亲的手:“娘啊,我们人虽穷,志气不能短,既是欠了人家的债,求情又有什么用?反正我已经长大了,能够干活儿了,就让我去他们家干活抵债吧。”李老抠上下打量他,“哈”的一声笑:“好,算你还是个明白人。

  那就从明天起,到我家里放牛吧。

  我可是有言在先,你年方十岁,不能顶个壮劳力使,让你去放牛,是便宜了你,这牛就要放得比别人更好才算数。”“要是我的确放得好呢?”路生理直气壮地问。

  李老抠把衣袖一撩,掰起了指头:“我得告诉你,怎么才算是放牛放得好。

  每年三百六十天,除了过年那一天,你要给我出够三百五十九天的工。

  白天放牛要捎带割草,夜里喂牛要捎带起圈。

  公牛只许长膘不许掉膘,母牛要给我一年下一头小牛。

  这些事你都做到了,做好了,就能够挣上十吊工钱。”路生凝神想了想,咬牙点头:“我能够做到。”李老抠又眯眼笑一笑:“我还得给你说妥三桩事:第一,牛死了要扣工钱;第二,牛掉了膘要扣工钱;第三,牛吃了庄稼还是要扣工钱!”路生的娘哭出声来:“这么抠的规矩,哪里能够做得到啊,不是明摆着坑人吗?”路生却是个硬脾气的孩子,当下又咬一咬牙,安慰他的母亲:“娘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人家扣我工钱的,我会使出全力做好这些事。”李老抠眼睛一眨,嘿嘿地笑着,得意洋洋回他的庄园去了。

  路生第二天就去了财主的家,成了放牛的小童工。

  他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干活儿勤劳本分,有十份的力气,总要拼命使出十二份来,一丝一毫都不带偷奸耍滑。

  白天,他带两个玉米面饼子赶牛出门,一边放牛吃草,一边还要偷空把装青草的背篓塞得满满。

  太阳晒着他,野风吹着他,雨水浇着他,雷电追着他,他嫩嫩的茁壮的身影,在天地间像一个小小的惊叹号,昭示出一个十岁孩童所能够承受住的最大苦难。

  天黑了,他疲惫地赶牛回家,喝上两碗玉米面糊糊,就开始起土垫栏。

  星星们在牛栏外温柔地注视他,从始到终一声不响地陪伴他。

  月亮姑娘的心肠软,看他一眼就想流泪了,就要背过脸去独自伤心了,所有大部分的日子里月亮姑娘的面容看不见。

  需要做的活儿全做完了,该让小路生闭上眼睛歇一歇了吧?不行啊,才睡下两个时辰呢,又要起来给牛添夜草了。

  再睡两个时辰,天差不多亮了,一天的活儿重新开始了。

  十来岁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像李老抠家那个小儿子,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肯睁眼,可是路生从来没有耽误过晨起牵牛出门。

  一年到头,他眼睛熬得红红的,下巴瘦得尖尖的,小手儿长了厚厚的茧子,裂着一道一道的血口,看着都叫人心疼。

  年长的长工们怜惜他,都劝他说:“别这么拼命傻干了,李老抠不会心甘情愿把那十吊工钱给你的,不然他还叫什么‘老抠’?”路生咬着嘴唇说:“我把活儿做得好,他挑不出半点毛病,就不能不给我工钱。”长工们说他不听,只好摇头。

  功夫不辜苦心人。

  路生把全部的心血力气花在那群牛身上,牛们懂得回报他,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毛皮油光水滑,拉犁拖车力大无穷,谁看了谁都夸赞。

  到年底,李老抠定下的三条规矩,路生都做到了:牛们非但没死一条,还长了二指宽的膘;添了小牛犊子;更没有贪嘴偷吃一口庄稼。

  小路生满心高兴,因为自己可以拿到十吊钱回家交给瞎眼的娘了,娘可以用这钱买上一件过冬的棉袄,还可以割上两斤过年包饺子的猪肉。

  他出门在外整整一年,还没有得空见过娘的一面呢,他想娘想得心尖尖都发疼。

  腊月三十这一天,李老抠家一片喜气洋洋的年节气氛:杀好了猪,宰好了羊,炸好了丸子,蒸好了米糕,包妥了饺子,连红红的鞭炮都已经从屋檐上一条一条挂到了地面,就等着一家人守岁乐呵了。

  李老抠眼见到路生在牛圈里添上最后一遍草,垫好最后一层土,才假模假式地把他叫过去,抽着烟袋说:“你忙了这一年了,活儿做得不赖,十吊工钱照算。

  回家歇上一天吧。

  记住啊,初二一早就要过来上工,别让我的牛渴着饿着。”路生提醒他:“我的十吊钱,你还没有给我呢。”李老抠眯眼喷出一口烟来:“哪里有什么钱好拿?我告诉你吧,工钱已经抵了你家的债了。

  我算给你听听:你家去年一共欠我一千吊钱的债,今年该长一百吊钱的利息,扣去你挣到手的十吊钱,还欠我整整一千零九十吊!明年你可要接着好好干啊。”路生听了李老抠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心里凉得透了。

  可是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眼泪含在眼眶里打了半天转,始终没肯当着李老抠的面落下来。

  他咬紧了嘴唇,倔强地一转身,回家去了。

  大年三十的夜里,风雪交加,天寒地冻,路生家的炕上只有一领千孔百疮的破席子铺着,锅里煮的是路生娘讨饭讨来的一点糠面糊糊,窗台上点一盏油灯,火苗儿只有豆粒大小,还被窗缝里透进来的寒风吹得摇摇晃晃,鬼影子一样。

  娘儿俩在破棉絮里相偎着取暖,孤苦凄凉,心酸得抱头痛哭了一场。

  路生娘说:“儿啊,路再长也有个终点,夜再黑也有个尽头,我们家欠那一斗粮食的债,多久才能够还得清呢?可怜你命苦,投生在这么个破家,一辈子都要吃苦受累。”路生拉着娘的手,抚着娘的脸,强作欢笑说:“娘你别担心,只要你没病没灾,活得健健朗朗,我吃多大的苦都没有关系的。”娘坐在炕上摸索着给路生补了一夜的破衣烂衫,路生也坐着陪娘说了一夜的宽心话,新年就这样过去了。

  初二的一大早,路生又跟娘告别,去财主家上工。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年头接着年尾,一天一天飞快地过去。

  一转眼,路生已经长成一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

  虽说吃没有好吃的,穿没有好穿的,路生却像田埂上的野草一样长得茁茁壮壮,周周正正。

  六年当中,他割下的那些草,能够把财主家的谷场堆成一座草山。

  他放过的那些牛,母牛下了小牛,小牛长大又下小牛,这些牛牵出来能排成一个长队。

  可是路生家欠财主的高利债,本生利,利转本,滚来滚去,滚雪球一样,只见大,不见小,差不多已经有了两千吊钱。

  路生年年辛苦干活,年年都是空手回家过年,想给他的瞎眼母亲尽一丝孝心都不能够。

  路生每每想到这一点,心里就酸涩不已。

  这一年的正月初一,娘儿两个吃过了娘讨来的饭,还是挤在炕上,娘给儿子摸索着补衣缝鞋,儿子陪娘说着闲话。

  娘补着补着又落下泪来:“我的苦命的儿啊,娘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腿沉得迈不开步子,手也软得拿不动讨饭的棍子。

  娘死之前,不指望别的,只盼着你能够无债一身轻!盼你好好地娶上个媳妇,成上一个家!”路生心如刀割,却要强颜欢笑:“娘你就放心吧,儿子虽然穷,却是不缺胳膊不缺腿,有的是一身好力气,欠债虽多,我不信没有还清它的那天。

  从前故事里的老愚公还能够移掉家门口的大山呢,我怎么就不能还清两千吊钱的债呢?娘你要好好地活着,等着有一天享我的福才是。”瞎眼的老娘听了这话,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心里真是百般滋味搅成一团。

  初二,路生仍旧回到财主家里,放牛,割草,垫栏,做各种各样的杂活,手脚一刻都不闲着。

  春天到了,一场透雨下过之后,暖暖的地气从河边地头、这儿那儿冉冉升起,丝丝缕缕地弥漫。

  脱去了棉袄,四肢伸展出去,像浸温水中一样,那样一种柔软和温润,让人舒服得想要大声叫喊。

  麦子拔节抽穗了,一个人站在地边时,能听到脚底下麦秆拔节时嘎嘎的声响,嗅到青青麦苗散发出来的醉人香气。

  田边地头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五颜六色,争奇斗艳。

  小虫儿在草丛里撒欢,跳来跳去,不知疲倦,开心得没个够。

  天空里时不时地有鸟雀飞过,撒下一路喳喳的叫声,引逗得小牛犊也不肯安心吃草了,蹦来蹦去追着鸟雀的影子嬉耍。

  路生割完了一大抱青草,十根手指都被草汁染得碧绿碧绿。

  他直起腰来,望一眼他放牧的牛群,再望一眼春天土地上娇媚而活泼的万物众生,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酸涩和不平。

  想想看吧,地是财主家的,青青麦苗是财主家的,遍地牛羊也是财主家的,就算是一年中风调雨顺,到年底囤满圈肥,跟路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债还是年年长,苦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

  娘说的话一点都没有错,这样的噩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十六岁的大小伙子路生,什么时候才能够种上自己的地,娶上自己的媳妇,把自己的瞎眼娘侍奉到终老呢?路生这样想着的时候,好端端的太阳地里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凄恻恻的,让人忍不住打一个大大的寒战,身上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天空中的鸟雀不安地鸣叫起来,在麦地上惊慌地盘旋,一个跟着一个飞翔而去。

  路生抬头看天,天空已经阴云密布,黑雾沉沉,好像刹那间有人罩下了一张厚厚的网子,要把万物众生一网打尽。

  紧跟着,狂风四起,从看不见的地平线上铺天盖地而来,一路尖声啸叫,搅得灰尘弥漫,四野中昏黄一片。

  空气中夹带了浓浓的尘土,呛得人难以透气,眼睛也无法睁开。

  路生伸出手,摸索着去抓摸他的那些牛,张开的手心和手背被尘粒刷刷抽打,针扎一样生疼。

  牛们惊慌不安地叫着,怎么都不肯听路生的吆喝了,夹紧了尾巴,被狂风吹着赶着,东一头西一头地夺命奔逃,仿佛是被魔鬼驱使,又仿佛见到了世界末日。

  路生害怕牛群冲散就再也聚不拢来,只好眯缝了眼睛,拼命地跟着牛群奔走,边走边大声地叫唤。

  沙粒打得他脸颊通红,张开嘴巴呼喊的时候,嘴巴里灌进了大把的沙子,喉咙顷刻间就呛得哑了,想喊也喊不出来了。

  他听得见牛群一个劲地撒开蹄子往前狂奔,却是看不清,喊不出,抓不着,除了撒腿紧追之外,别无办法可想。

  天昏地暗的,很快他感觉到自己离前方的牛群越来越远,连小牛犊的哀哀嘶叫声都不再听得到了。

  他身前身后一片昏朦,立脚四顾,怎么也弄不清自己置身何处,面对的是东西南北。

  他机械地再往前跑了几步之后,忽觉脚下踩了一个空,身子一矮,整个人像一个秤砣样地坠入了深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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