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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书籍名:《巫山传》    作者: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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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试放榜,朱逢春以第二十名中了进士,殿前对答,大获圣心,吏部默察圣意,点选朱逢春为巴东知县。

  巴东本是大宋最小、最穷的县,加之此地民风强悍、朝廷威仪难行,历任知县,无不视之为充军流放一般。太宗朝时,十九岁的寇准考中进士,朝野哗然,认为朝廷取士太过锐进、有损国体,于是头角峥嵘的寇准便被派至巴东任职,以此作为磨练之途。但自从寇准寇大人成为一代名臣之后,巴东之小与穷虽则未变,名气已是扶摇直上,初登仕途的青年士子们,私下里已将巴东知县一职视为终南捷径,认为不是朝廷寄予厚望的年轻官员,是不会被派往此地磨练的。虽则三年磨练下来,总有一小半翻身落马的,一大半狼狈而逃的,但只要能够平安熬过这三年,至不济也能够越级擢升。大宋多年太平无事,官员三年一考选,按资历逐级升迁,寻常青年官员,多半要熬白了头才能升到的品级,巴东知县往往一跃而至。是以年轻士子们对于巴东县令一职,当真是又怕又爱。

  朱逢春出身将门,却弃武从文,考中进士,只此一项,已大得官家与朝中大老们的赞赏;更兼他耳濡目染,自幼熟知政务,处事干练,绝非寻常来自田间草莽的士子可比,是以朝廷对他期许甚高。朱逢春被派往巴东任职,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皆知以朱逢春的才干,这不过是青云直上之前的必要磨练。

  上任之前,朱逢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就是迎娶已经聘定的程小姐。

  进士榜一到江西,程家已经知道,只等京中信来,便打点行装,送小姐入京成婚。

  时当岁末,风雪交加,道路泥泞难行,程小姐嫁资又丰厚,是以程家早早便雇了船只,准备走水路入长江水道再转运河入京。

  程家船队启航之际,当地乡民聚满了岸边前来送行。程家一介乡绅,却得了朱逢春这么一个贵婿,令他们不能不艳羡万分。

  湖上风雪弥漫,半里之外,已不见岸影。

  紧闭的窗内,隐隐传出侍儿与程小姐说话的声音。船上无聊,程小姐正与侍儿玩开交线,时时飘出嬉笑之声。

  在冰冷刺骨的水底,齐小鱼纤巧的身影浮了上来,悄无声息地依附在船舷上,怔怔地听着窗内飘出的笑声。

  程小姐虽然掌管家事已久,毕竟仍不过是一个玩心未泯的年轻姑娘。

  天色昏冥,明明不过午后,看起来却将入夜了。

  前方便是龙王庙。

  这一片水域,漩涡众多,水流湍急,又正当进入长江水道的要塞,历年以来,大大小小的失事船只,不计其数。若非冬季水枯流缓,又无大风大雨,程家本不打算走这条道的。

  齐小鱼突然警觉地沉入水中。

  水中另有一条人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正向程小姐的座船游近,口中咬着一柄尖刀。

  那人影见到齐小鱼,似乎怔了一怔。

  水中光线黯淡,齐小鱼只能约略看清,那是一个年轻精壮的汉子,身上刺着彩色龙纹,双目炯炯打量着她,很显然与她一般能在水中视物。

  船只从他们头顶缓缓驶过。

  那汉子突然做了几个手势。

  齐小鱼不明白对方的意思,默不作答。

  那汉子却以为她已同意,身子一挺,向上急升,摸到了程小姐座船的船底,伸手握住尖刀往船底插去。

  这样冰冷刺骨的湖水,就算程小姐识得水性,也很难逃命。

  更何况她那样的富家小姐,又怎么会识得水性。一旦落水,自然是有死无生。

  齐小鱼怔怔地看着船底的裂缝慢慢扩大,那汉子的手劲如此之强,竟不必借用铁锤。

  如果程小姐死去……

  齐小鱼蓦地惊醒,双腿鱼尾般一摆,已经蹿出丈余,抽出腰间别着的分水蛾眉刺,披水而上刺向那汉子的脚底。

  那汉子吃了一惊,疾忙收回尖刀,身子一曲,让开蛾眉刺,随即俯冲下来,尖刀刺向齐小鱼的头顶。

  齐小鱼身子一侧,一个翻滚,让了开去。

  船家已经叫了起来:“唉呀,这船漏水了,程小姐,快换船吧!”

  齐小鱼怔了一怔。

  她竟然在救程小姐?

  她为什么要救程小姐?

  是不是因为,这汉子多半是被她杀死的水贼的同党,是她招来的祸端,让程小姐受连累,她心中过意不去?

  那汉子情知有这么一个对手在旁边,他是休想得逞了,当下收起尖刀,向齐小鱼比了个手势,便向远处游去。

  齐小鱼这一回约略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叫她跟着他去,比个高低。

  他们几乎在同时浮上水面换气。

  水雾茫茫,冰冷的湖风挟着片片雪花打在他们脸上。

  附近有几艘小船正在靠拢过来,那汉子高声叫道:“你们都走开!”

  小船领命,不再靠近。

  那汉子打量着纤瘦的齐小鱼,掩饰不住他的惊讶与赞赏:“我没想到程家居然请了个这么出色的保镖护航。”

  齐小鱼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汉子已然发觉了她的异样,转念说道:“不对,你不是程家的保镖,你应该是那晚救朱逢春的人吧?你是朱逢春的朋友?我那些手下,其实都是你杀的?”

  打量着齐小鱼茫然的神情,那汉子忽然明白过来:“你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那些人是谁的手下?你究竟是从哪儿来到鄱阳湖的?”

  出没于鄱阳湖中,却居然连他都不认识。

  那汉子盯着齐小鱼说道:“我姓海,鄱阳湖上都叫我海龙王。”

  齐小鱼总算吃惊地“哦”了一声:“我听说过你。”

  海龙王一指远远的程家船队:“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在鄱阳湖上,想要和我作对,想要护住程家船队,先得过了我这关再说,你来吧!”

  他一埋头钻入了水中,齐小鱼只怔了一瞬便跟着没入水中。

  漩流湍急,海龙王一边缠斗一边引着齐小鱼往西北而去。

  他在暗自吃惊。这么貌不惊人的少女,在冰冷的湖水中,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鲨鱼皮水靠,与他缠斗的同时,还要应付她不太熟悉的水底暗流。

  如果让她有时间熟悉了鄱阳湖底的水流情形,鄱阳湖就再不是他的天下了。

  海龙王望向前方。

  前方的水流已呈现出淡淡的暗黑色。

  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鄱阳湖中最险恶的九鬼井。大小船只,一旦被卷入九鬼井的漩涡之中,便再无生机。在湖面令人目眩的漩涡之下,是一个个更大更急的漩涡,老人传说这漩涡之下是一条通往大洋的无底暗道,水流出没,卷起远古时期的劫灰,才令得水流都变成了淡淡的暗黑色。

  即使是能在鄱阳湖中翻江倒海的他,也从来不敢接近那片淡黑的水域。

  他的左手已经触到了那道被卷向九鬼井的暗流。

  只要他能将这个奇特的外地女子诱往他的左手边,她将再无脱身之法。

  毕竟,人力有时而尽。

  齐小鱼紧追不舍,已经将要踏入他设下的陷阱。

  湖水自她的脸上流过,她年轻的脸容上,却仿佛蓄积着难以言说的种种悲伤与哀愁。

  海龙王心中忽然一动。

  心念方动,左足已然飞起,勾住了齐小鱼纤瘦的腰肢,将她带往右侧。

  齐小鱼一惊之下,蛾眉刺划过,在海龙王的左大腿上划出一道血痕,血丝流出,立刻被暗流卷走,径直卷向那片淡黑的水域,急速旋转着,瞬时不见。

  齐小鱼震惊地望着这一幕,终于明白,海龙王刚才是救了自己。

  她转过头看着海龙王。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海龙王指指自己正在流血的左腿,齐小鱼心中一阵慌乱,伸出左手托住海龙王,摆动着双腿向水面上浮去。

  海龙王在湖岸旁边有一个隐秘的落脚处,药材食物衣服,一应俱全。

  昏黄的烛光中,海龙王席地而坐,嚼着一片老姜,打量着对面闭目盘坐、静静调息的齐小鱼。隔了烛光,齐小鱼身上温热的气息一波波散发开来,在寒冷的、风雪交加的冬夜里,这样温热的气息,令得海龙王不由得生出一阵异样的恍惚。

  面前这个奇异的少女,究竟是从何处来到鄱阳湖?

  齐小鱼终于睁开了眼。

  海龙王将鱼脯、干粮和清水递给她,看她默默进食,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你师父是谁?”

  齐小鱼抬起头望着他,似乎要弄清楚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海龙王的面相虽然悍勇得近于凶狠,他的神情和目光中却有着不会让齐小鱼误解的诚挚。

  齐小鱼沉默了片刻,答道:“我叫齐小鱼,是巫山门中集仙峰弟子。”

  大江南北,水道英豪,没有人不知道集仙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巫山门虽然令人敬畏,但只有精于水战的集仙峰,才能让海龙王这些人敬服。所谓“技压当行”,便是如此。

  海龙王错愕地看着齐小鱼,好一会才哈哈笑道:“我当初还以为你是别条水道上的哪家弟子,却原来……难怪得你不懂我们的手语。久仰久仰,集仙峰弟子,果真是名不虚传!朱逢春既是你的朋友,他的妻室我们也不敢为难了。你可知道,除了我之外,水道上还有好几路人马在打程小姐那笔丰厚嫁资的主意?回去之后我得赶紧传下号令去,免得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集仙峰!”

  齐小鱼仓皇地叫道:“不,不,不要提我的名字!”

  海龙王怔了一下便道:“你师父不许你张扬?那就不提你吧,只说是我的主意。”

  齐小鱼感激地向他笑笑。

  然而那笑容中却透着苦涩。

  海龙王以为她是朱逢春的朋友,却不知朱逢春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脸,更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

  她定一定神,说道:“原来你只不过是想打劫,我还以为……”

  远远的那些小船,料来便是海龙王手下接应的船只。

  海龙王注视着她。齐小鱼见到他破船之际,为什么犹豫了那么久才出手阻止?她在犹豫些什么呢?

  他谨慎地问道:“朱逢春这种豪门子弟居然会认识你,当真让人意想不到。”

  齐小鱼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此时此刻,朱逢春的未婚妻,正在北上的途中,很快便能与他相会,举行婚礼。

  小鱼从来没有感到像此刻一样的脆弱与孤独。

  她的眼里慢慢地浮起了不可自抑的泪光。

  海龙王吃了一惊,挪近身子,迟疑着想拍拍她肩膀安慰她,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说道:“齐家妹子——你多大了?十七还是十八?我叫你一声妹子,不算托大吧?齐家妹子,是不是朱逢春那家伙对不起你?你只管说,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他这话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是说出来之后,却又觉得,若当真如此,他必定要追究到底,绝不让小鱼受那样的委屈。

  齐小鱼急忙摇摇头:“不,不,他没有。”

  她望着海龙王的眼睛,迟疑许久,终于说道:“他不认识我。”

  海龙王已经猜到其中曲折了,他只“哦”了一声,等着小鱼继续说下去。

  小鱼低下头轻轻说道:“我本是南海一个采珠人家的女儿,因为天生异禀,七岁时便被师父选中,按他指点在各地修炼。两年前我在洞庭湖修炼时,遇到了……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细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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