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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寒荒凶兽

书籍名:《搜神记》    作者:树下野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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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赤炎金猊

黑云翻滚,火光冲天,闷雷似的巨响接连不断地从那赤炎山口崩爆而出。滔滔发光云依旧汹涌澎湃,沿着山坡四面冲将下来,但声势比之先前已经大为转小。
赤炎城内漫漫废墟,火光熊熊。城外漫山遍野,战鼓喧嚣,杀声震天。战神军被数倍于己的蛮军、叛军分割包围,浴血苦战。
七只太阳乌驮着众人,在万丈高空嗷嗷盘旋。望着烈碧光晟驾御赤炎金猊兽急速逼近,那凛冽的杀气如狂风席卷,众人周身寒毛不由陡然竖起。
拓拔野心道:“赤帝与赤松子两败俱伤,经脉错毁,祝火神牢中百受折磨,又新添重伤,赤霞仙子为了打开琉璃金光塔,真元大耗;鱿鱼又受了重伤;眼下能全力一战的,只有我和烈侯爷了。”心下明白,单凭两人之力,想要阻挡这千年妖兽的凶威绝无可能。目前唯一稳妥的方法,便是众人骑乘太阳乌飞速逃离此地,养精蓄锐之后再卷土重来。
却听祝融低声道:“陛下,不如暂且退离此地,伤势好转之后再做计议……”
赤帝斜了他一眼,冷冷道:“火神!你可糊涂了!我们这般退走,那不是认输吗?下面作战的军士岂不是士气大损,一败涂地吗?寡人宁可战死,也绝不临阵脱逃!”语气坚定森冷,祝融微微摇头,不再说话。
拓拔野暗自叹息,赤帝果然如烈碧光晟所说,太过暴烈狂妄而好强,宁折不弯。机会稍纵即逝,此时不走,只怕再也脱身不得了。
烈碧光晟微笑道:“暴君乱臣,还要做困兽之斗吗?”轻飘飘地从赤炎金猊兽的背上跃下,御风凝立,嘴唇翕动,双盘霍霍飞转。赤炎金猊兽嘶声狂吼,周身红鳞蓦地亮起眩目的紫光,赤鬃迸炸,火尾摇摆,突然张开血盆大口,怒吼着电扑而来!
怪吼如轰雷贯耳,妖兽在空中红光爆胀,体形增大一倍有余。凶睛血红,撩牙森森,前爪猛扑,仿佛紫红色狂飙当头席卷。
紫光扑面,炽热炎风轰然鼓舞,三颗巨大的赤红火球呜呜呼啸着从它巨口中喷射而出。
拓拔野抖擞精神,叫道:“鸟兄,美味来了!”驱鸟电冲。与此同时,烈炎与赤霞仙子也闪电般御鸟冲出;三只太阳乌怪叫着交错飞舞,蓦地将那三颗巨大火球迎面吞入“轰”地一声,火球入腹,三只太阳乌红光爆闪,惊呜剧震,嗷嗷怪叫着朝后上方笔直倒撞飞去。拓拔野与烈炎被那火球挟带的狂猛真气陡然拍击,来不及反应,当胸如遭重锤,随着太阳乌朝后跌撞飞去。
赤霞仙子从鸟背上翩然飞起,御风踏空,掌中流霞镜急速飞转,数十道绚丽霞光纵横交错,耀眼飞扬,刹那间如织锦巨网张罗于半空之上。
“噗”地一声闷响,赤炎金猊兽当头撞入那绮丽霞光网。霞光飞舞,缠绕盘旋,刹那间将它紧紧捆缚。赤炎金猊兽狂吼跳跃,挣脱不得。
众人大喜,赤霞仙子的流霞镜以柔克刚,一旦缠缚极难逃脱。拓拔野与烈炎大喝声中,驾御太阳乌双双电冲。无锋剑呛然出鞘,碧光爆舞,剑气如虹,与烈炎的长枪红光一道朝着困在网中的赤炎金猊兽攻去。
烈碧光晟微笑道:“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赤铜盘与火玉盘铿然相击,妖丽紫光层叠绽放。赤炎金猊兽闻声昂首咆哮,红光怒放,瞬息爆涨。“轰”地一声震天巨响,流霞镜冲天飞起,霞光带迸散碎舞,彩光流离,漫天缤纷。
赤霞仙子低叱一声,口角沁出血丝,脸色煞白,如风荷摇曳,水萍浮沉,悠悠荡荡朝下坠落。太阳乌怪叫着俯冲盘旋,将她稳稳接住。
妖兽巨头横甩,火鬃飞扬,一道赤红火球怒射而出,撞在烈炎的长枪上;“嗤”地一声轻响,长枪突然变成纷扬粉末。火球继续轰然电射,迳破而入,烈炎大骇之下闪身挥掌,赤火真气汹涌拍击。“砰”地一声,烈炎连人带鸟,再次冲天飞去,所幸退避及时,并无大碍。
拓拔野叱喝声中,剑气急电刺射,倏地没入那妖兽右颈。妖兽怒吼狂啸,右爪横扫,红光及处,无锋剑碧翠真气登时崩断。拓拔野只觉右手一沉,一股极大的力量将自己瞬间卷落。惊骇中立时聚意凝神,以定海神珠刹那反向运气。借着妖兽右爪拍击巨力霍然绕过太阳乌脖颈,重又翻身跃上鸟背,冲天飞起。
赤炎金猊兽跳跃狂吼,口中火球喷飞爆舞,朝着赤帝猛冲而去。
赤帝被赤松子的水玉柳刀毁伤周身经络,唯有手少阳三焦经无碍,当下奋力毕集真气,沿着天井、阳池、液门诸穴直贯无名指,“呼”地一声冲出汹涌紫气。那道紫气在掌心飞舞跳跃,陡然化为一道青紫色的火焰。大喝道:“三火铸兵!”掌心紫火神兵轰然爆射,化做一道赤红色的光火箭急冲赤炎金猊兽。
祝融与赤霞仙子齐齐叱喝,奋力挥掌,两道紫火神兵左右流星飞舞,光芒眩目,刹那间并入赤帝的光火箭中。轰然爆响,三道紫火神兵并为一体,紫光怒放,化做极大的光火矛呼啸破风,朝着赤炎金猊兽的巨口雷霆般飞射而去。
风声怒吼,紫光电舞。
赤炎金猊兽张口狂吼,红舌卷舞,口涎横飞,竟然一口将那紫光火矛吞入肚中!
一道耀目紫光从它口喉直冲腰腹,通体红光闪耀,背上蓦地突起尖锐之物,似是那光火矛将要破身飞出。妖兽吃痛,跳跃甩舞,那道紫光霍然迸散,消失无形。
众人大骇,赤帝、祝火神与赤霞仙子乃是当今火族三大顶尖高手,任何一人的紫火神兵都足以称雄天下,罕逢敌手;虽然眼下俱身受重伤,但“三火铸兵”而成的紫火神兵也当威力无穷,岂料竟被这妖兽若无其事地一口吞入!
赤炎金猊兽原本就是火族图腾神兽,凶厉无匹,因而当时才被列入大荒十大凶兽;以当时火族赤帝及三十余位高手之力,方能将其降伏,凶焰之炽远非寻常妖兽可以比拟。在这赤炎火山中封印千年,解印时又恰逢火山喷发,汲取颇多火灵,凶焰更厉。
众人惊骇瞠目,唯有赤松子哈哈大笑,岔了气,兀自喘息低笑不已。
赤炎金猊兽巨舌舔了舔上唇,红目凶光大炽,怒吼一声,乘风闪电奔跃,继续朝着赤帝猛扑而去。
赤帝扬眉狂笑道:“好畜生!”猛地推开祝融,大喝一声,红发扬舞,赤须戟张,周身经脉紫光爆闪,无数紫红色的细线在经络游走,汇集头顶,突然化为冲天紫光。
“断雨赤虹!”众人齐声惊呼,面色瞬间惨白。原来这“断雨赤虹诀”乃是火族两伤法术,通常经脉受损,犹如河道崩坏,无法凝集调使其气。但这法术可以将浑身元神真气强行渡过断损的经脉,毕集一处,并在刹那间倍增倍长,奋力出击。只不过真元崩爆时,对自己受损经脉会有极大创伤,动辄有肉身毁灭之虑。赤帝狂怒之下,终于不顾一切,暗自立誓要将这妖兽彻底击败。
烈碧光晟淡然笑道:“蛮勇武夫,自取灭亡。”口念法诀,双盘飞舞,道道眩光从盘沿离心飞射。赤炎金猊兽狂吼声中,高高跃起,朝着赤帝猛扑而下。巨口张处,咆哮如雷,一道金红色的火柱爆舞怒射。
赤帝碧眼光芒爆射,大喝道:“紫光火龙曜!”七道赤紫红光突然从他头顶、四肢与前胸、后背逸散盘旋,光芒绚丽,流离变幻。右拳冲天猛击,手指捏诀变幻。“轰”地一声,赤红色真气如光环,层层叠叠绕着手臂飞舞毕集,刹那间从他拳上怒爆飞出,化为一条巨大的紫红色光火龙,咆哮着电射赤炎金猊兽!
“轰隆!”红光崩舞,紫光火龙闪电般破入金红色的光柱,呼啸着撞在赤炎金猊兽上。又是一声轰雷巨响,紫光火龙爆裂开来,化为几段紫光。赤炎金猊兽发出狂暴的痛吼,硬生生被打得冲天飞起,红鳞片片迸飞,带着漫漫血珠在风中碎裂飘舞。
烈碧光晟闷哼一声,险些倒栽下坠,猛地顿住身形,御风凝立,将喷涌到嘴边的腥甜鲜血吞了回去,心中惊骇难以言表。
拓拔野、烈炎大喜,高声喝彩,但众人惊喜稍逝,忧虑又生。赤帝虽然奋起神威,将赤炎金猊一拳击退,反震之力必对他的经络也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只是他好强自大,隐忍不发。但这等经络重伤越是硬捱便越是可怕。
赤帝哈哈狂笑声中,真气光拳轰雷连舞,紫气冲天变幻。日鸟、月凤、金牛、木兕、水蛇、火龙、土象七种狂猛凶兽气芒疾风暴雨般围攻赤炎金猊兽。真气狂猛霸冽,风雷滚滚,每一次劈出都犹如天崩地裂,比之先前与赤松子的激战竟似乎更强猛数倍!众人骑鸟远远环绕,犹自感到四下冲涌而来的强烈冲击波。
赤炎金猊兽跳踉怒吼,横冲直撞,始终不得跳脱。片刻间鳞甲碎裂,鲜血激扬。
巨大的紫光金牛低头咆哮,双角轰然顶入赤炎金猊的侧腹,血雾喷涌。妖兽痛吼声中,挥爪横扫,却被紫光巨蛇乘隙瞬间缠缚全身,动弹不得。
赤帝哈哈大笑,喝道:“紫光七曜!”拳诀变幻,漫天赤红光芒突然崩爆开来,刺目闪耀,天地失色。那七只紫光巨兽齐声咆哮,闪电般朝着赤炎金猊兽撞去!
赤炎金现兽悲声狂吼,凶睛之中首次露出恐惧之意;烈碧光晟始终微笑的脸上也首次露出了惊惧与惶恐。众人惊喜交集,屏息凝神;漫山遍野混战的军士亦纷纷住手,紧张抬头仰望。
那七只紫光巨兽即将撞到赤炎金猊时,突然齐齐顿住,作势欲扑。天地仿佛倏然静止,众人的心随之猛地抽紧,紧张观望。
拓拔野一凛,蓦地升起不祥之感,回头望去,只见赤帝面如金纸,右手微颤,碧眼涣散无神,心下大骇:难道他已经油尽灯枯了吗?
突听赤帝低喝一声,那七只巨大紫光凶兽忽如水纹一般荡漾开来,刹那扭曲涣散,倏地化为七道紫光飘摇跌宕,继而迸裂离碎,漫天逸射!
众人大惊,回头望去,只见赤帝凝立不动,戟须颤震,嘴角牵起怪异的微笑,似乎想要大笑却发不出声来。“轰”地一声闷响,红袍陡然碎为丝丝片缕,激射崩散。周身肌肉如微波起伏不定,紫光隐隐闪烁。突然“嗤嗤”连响,皮肤接连不断地绽破,再次喷出冲天血雨,随即笔直地朝后坠落。
祝融、赤霞仙子与烈炎大骇失声,猛地御鸟飞去,将他接住;三人齐施法术,终于将浑身伤口暂且封愈。三人齐齐对望,脸上又是悲戚又是忧惧,他经脉尽毁,已永无修复的可能了。而且肉身崩坏,元神重损,动辄有形神俱灭之虞。
赤帝与赤松子对战之后,周身经络伤毁甚巨,好强之心使得他不顾一切地施放两伤法术,又使出至为强霸的紫光七曜,引火烧身,终于被自己崩爆的真元反震重创。
赤炎金猊兽惊魂甫定,昂首咆哮。烈碧光晟微笑道:“独夫暴君,逆天行事,终于自取灭亡。”
群山遍谷的叛军与蛮军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纷纷叫道:“杀了他!杀了他!”声浪浩大,士气高涨。赤帝乃是叛军心中最为畏惧的人物,但他既已重伤失败,自然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战神军一时震骇愤怒,茫然无措,但士气已大为低迷。
烈碧光晟长声道:“烈碧光晟今日顺应民心天意,斩杀这无道暴君,以祭赤炎神灵!”双手一振,赤铜、火玉盘铿然相击,彩光迸射。赤炎金猊兽嘶声狂吼,在震天欢呼声中,朝着赤帝飞奔而来。
※※※
拓拔野大惊,倘若赤帝当真被这妖兽所杀,那么叛军益加肆无忌惮,且不论他日能否拨乱反正,自己几人今夜想要逃出这赤炎城重围都了无可能。
正要抢身上前,忽听远处赤炎山顶轰雷滚滚,翻腾汹涌的黑云之中传来一声欢悦的哭泣。声音清冽婉转,透过宏声巨响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乌云忽然崩散开来,一道紫光破舞而出;光芒耀目,依稀可以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闪电般疾射而来,瞬间已到了赤炎金猊兽之前!
那人双掌翻飞,两道赤红色的汹涌真气轰然飞舞,在半空化为巨大的火凤凰,鸣啼振翅,重重地迎面撞在那狂奔而来的赤炎金猊兽巨头上。
“轰”地一声爆响,绚艳的七彩流光波动崩散,赤炎金猊头上血肉模糊,狂吼着倒飞而出。那人轻飘飘地退飞数丈,御风回转,在赤帝与祝融等三人面前站定身形。
众人震骇,鸦雀无声。
那人红衣飘飞,肤如冰雪,淡绿色的眼珠如春水荡漾,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像是欢喜,又像是忧伤,赫然正是烈烟石!
“妹子!”烈炎猛地跳将起来,惊喜失声,大笑着张臂抱去,泪水汹涌而出。烈烟石淡淡一笑,避了开去。众人尽皆惊喜交集,赤霞仙子缓缓站起身来,淡雅的脸上也不禁露出欢喜的笑容。拓拔野大喜,心中悬挂了半天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
蚩尤迷迷糊糊听见拓拔野喊“八郡主”,登时一震,猛地睁开眼睛,瞧见她俏立风中,安然无恙,大喜若狂。蓦地起身,真气乱窜,剧痛攻心,登时又迷糊倒下。迷蒙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烈烟石似是而非,眉目神态竟似有些陌生……
烈烟石对着赤霞仙子盈盈行礼,低声道:“师父!”
赤霞仙子陡然一震,失声道:“你!”
烈烟石微微一笑,又朝着赤帝凌空拜倒,泪珠滚滚落下,颤声道:“爹爹!”
一言既出,众人大震,惊愕相觑。拓拔野失声叫道:“你是南阳仙子!”众人登时恍然。远处躺在太阳乌上的赤松子闻声剧震,面色突地紫红,强自支撑着立起身来,凝神眺望。
原来烈烟石与南阳元神皆是天生火灵,一旦置身烈火,周身上下就能自动形成火灵护体光罩,将外来的炎火隔绝开来。况且南阳元神在帝女桑熊熊的三昧紫火煎熬了百年,对于火焰的防御韧性可谓天下无双,除非有比她体内更猛烈的三昧紫火炙烧全身,否则不会有任何伤害。是以烈烟石抱着赤铜盘跳入滚滚岩浆,竟可毫发无损。
当年赤松子被南阳仙子施法焚烧全身而安然无恙,也是因为天生火灵的缘故。
在汹涌滚烫的岩浆内,赤炎山的强盛火灵与烈烟石体内的三昧紫火交相呼应,并为后者所吸引,丝丝脉脉地融入天生火灵的烈烟石的经脉之中,其效力犹如有一个火灵真元极为强盛的超一流高手,将所有的真元输入她体内一般。短短的半个时辰里,她体内尚未消融的三昧紫火、情火都与滔滔而入的火山火灵真元尽相融合,导入奇经八脉。她体内的南阳元神被这汹涌而入的火灵真元逐渐唤醒,终于暂时取代了她昏厥的真身元神。
南阳元神完全苏醒之后,便随着喷涌的岩浆一齐冲出火山口外。此时她体内真元之强,犹在祝融、赤霞仙子之上!
赤帝眯起碧眼,凝望着南阳仙子,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却抬不起手来。嘿然笑道:“原来是你这无法无天的丫头!帝女桑和爹爹的封印诀也困不住你吗?嘿嘿,可惜这次爹爹没法将你关回那帝女桑中了。”
南阳仙子泣声道:“爹爹!”
赤帝嘿然道:“傻丫头,你哭什么?爹爹将你的孤魂困在帝女桑一百多年,你也不恨我吗?”
南阳仙子眼见他形神将灭,悲痛难抑,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在她心中,赤帝与赤松子都是至为重要的,比自己生命还要珍贵的人。帝女桑中,备受煎熬的日子里,她也常常会切齿痛恨亲手将自己烧死受难的赤帝,但这一刻,当她相隔百年之后重见父亲,恰值他将死的边缘时刻,所有的苦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由衷的敬爱与无穷的悲痛。
众人黯然默立,心中都颇为难过。赤霞仙子心中格外苦涩难言,相隔百年的两个爱徒,此刻竟然同处一身,在她咫尺之外,而她们所倾心爱慕的两个男子,偏偏又都身受重伤,停驻在旁。命运无稽,竟将他们穿梭百年,交会在这个风雷怒吼的暗夜。
忽听烈碧光晟淡然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南阳仙子,乱伦叛族的赤家孽女!”笑声冷淡,充满了讥讽与轻蔑。
赤帝突然青筋暴起,怒吼道:“住口!”愤怒如狂,面目尽赤,颤动着想要立起身来。
烈碧光晟哈哈笑道:“父子成仇,兄妹乱伦。做出这等丑行,还想要掩蔽天下英雄的耳目吗?”
漫山军士无人知道当年往事,听到烈碧光晟此言,登时哗然。烈炎大怒,喝道:“住口!”
赤帝狂怒之下,大喝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众人大惊,祝融低声道:“陛下,这奸贼故意激你动怒,你可别着了他的道。”赤帝心底岂会不知?但他素来心疼南阳,此时垂死之际与她重逢,心中懊悔愧疚,无以复加。听得烈碧光晟这般侮辱,登时怒不可遏。
南阳仙子缓缓起身,冷冷地望着烈碧光晟,碧眼中闪过凌厉的杀机。
烈碧光晟微笑道:“南阳仙子,今夜倒真巧得很,你的哥哥刚刚找到你父亲寻仇,你又出现了,一家团圆,可喜可贺。”
拓拔野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老贼好生奸诈,故意以这来扰乱南阳仙子阵脚。”
南阳仙子果然一震,立时环身四顾,蓦地望见远处那盘旋飞舞的太阳乌上,赤松子懒洋洋地躺着,正神情古怪地凝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狂喜,又充满了悲痛,嘴角依旧是那让她朝思暮想、生死难忘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脑中登时如春雷并奏,风雨齐鸣,呼吸顿止,心跳停息,就连周身的血液也似乎瞬间凝固;眼前空茫一片,无法思考。突然,一阵抽搐的疼痛狂喜如火山崩爆,泪水倏地模糊了视线,这是她想了一百多年,从未有一刻淡忘的人啊……
众人屏息凝望,见她的脸色蓦地雪白,继而变得酡红一片。全身微微颤抖,眼波温柔,痴痴地望着赤松子,泪水倏然滑过脸颊,一道又一道,嘴唇翕动,低声喊道:“赤郎……”声音沙哑,仿佛刹那间被体内烈火炙干。御风踏步,缓缓地朝赤松子走去。
当是时,拓拔野忽见烈碧光晟面露冷笑,嘴唇翕动,心下大骇,惊叫道:“小心!”话音未落,那赤炎金猊兽已如闪电般疾扑南阳仙子!
烈碧光晟老奸巨滑,眼下赤帝一方唯有这突然出现的南阳仙子真元最强,况且南阳仙子是赤帝、赤松子、赤霞仙子至为关心的人,而她眼下所附着的躯体烈烟石,又是烈炎等人极所关爱的,倘若将她一举击杀,不仅除去大敌,还可彻底毁灭赤帝等人的士气。是以故意以赤松子扰乱南阳仙子心智,然后再驱使赤炎金猊予以突袭。
众人骇然惊呼,赤霞仙子与拓拔野、烈炎齐齐抢身冲上,流霞光、无锋剑气、赤火真气卷起数道红紫青绿的光芒,闪电般射向狂风般卷席的赤炎金猊兽。
“嗖嗖”连响,赤霞仙子的十数道霞光带瞬间卷住妖兽,但她真元大损,被妖兽奔跃一震登时崩散开来。与此同时,拓拔野的剑气如青光霹雳倏然洞穿妖兽腰腹,鲜血喷飞;烈炎的赤火掌风也将它打得红鳞迸飞。但那妖兽毫不闪避,怒吼着迳直扑向南阳仙子。
赤帝与赤松子不约而同地奋力起身,怒吼道:“小心!”南阳仙子这才如梦初醒,眼神依依不舍地望着赤松子,嘴角微笑,蓦地回身挥掌,依旧是那“赤炎火凤诀”。但为时已晚。红光爆舞,尚未化为那巨大的火凤凰,赤炎金猊兽已经咆哮着扑入;巨口张处,七颗巨大的火球电冲而至,轰然破开南阳仙子双掌上怒放的赤火真气!
“嗤嗤”连响,眩光四射,七颗火球接连不断撞在南阳仙子的胸上,刹那没入,她身上登时亮起耀眼的赤红光芒。这一瞬间,周身骨骼看得历历分明,体内纵横交错的紫红色经脉,被那七道肆虐乱撞的火球冲击得扭曲崩断。
众人惊声大叫,赤炎金猊兽狂吼着当头撞入,赤鬃飞舞,巨爪抡拍。轰然巨响,光芒崩爆,南阳仙子低哼一声,高高抛飞而起,体内的紫红色经脉如乱麻交缠,无数的赤色光晕在她经络炸裂闪耀。
众人的心也随着她高高地抛起,重重地落下。赤帝与赤松子一齐发出嘶心裂肺的悲吼声,父子二人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相似。赤松子狂吼声中,双臂齐振,周身蓦地红亮,无数道紫光怒射开来,张口喷飞一道清冽白芒,如闪电一般没入赤炎金猊兽的背脊!
妖兽痛吼乱跳,高高立起身子。那道白芒忽然破肚飞出,穿过漫天血雾,呜呜旋转,蓦地回到赤松子的手上。妖兽嘶吼震天,继续朝着南阳仙子扑去。拓拔野心下暗叹,赤松子受伤太重,否则以他这水玉柳刀的惊天之威,这妖兽早已非死即残。
南阳仙子空中悠然翻转,突然双手一张,掌心中跳起两团青紫色火焰,倏地化为一杆耀眼火枪,“呼”地一声当空急刺,迅雷急电没入赤炎金猊的血盆大口!
“紫火神兵!”众人骇然惊呼,当今天下原本只有赤帝、祝融、赤霞仙子与刑天才会使出这紫火神兵来,岂料南阳仙子竟能在经脉错毁之下,轻而易举地使出来。她当年吞服情火丹后,真元强盛,今日又在赤炎山内汲取了众多火灵上神真气都变得强霸无匹,丝毫不逊未受伤时的赤帝。虽猝不及防下被妖兽及其赤炎火球撞伤经脉,但由于她在帝女桑三昧紫火的烈焰中煎熬了百余年,火灵防御的韧性超强,是以仍能藉机反弹,刹那间将体内的三昧紫火与赤炎火灵化为紫火神兵,迎头痛击。
赤炎金猊惊吼立身,双爪乱拍,却已不及。血光冲天,紫火神兵轰然穿过它的撩牙血舌,从它后脑贯穿而出。
但那妖兽凶顽勇悍,剧痛之下狂怒益盛。猛地甩头挣脱,随着烈碧光晟赤铜火玉盘撞击的节奏与隐隐念颂的法诀,飞腾扑剪,朝着南阳仙子疯狂进攻。
※※※
当是时,又听远处空中传来此起彼落的呼啸声,拓拔野等人扭头望去,心下大震,前后左右各有两三道人影御风飞掠而来。
东面领先的那人骑乘烈焰麒麟,独臂挥舞火正尺,阴骛冷漠的脸上隐藏着阴暗的喜悦,正是火正仙吴回。其后两人俱是南荒蛮族打扮的大汉,骑着三头尸鹫,横握黑铜戈枪,满脸凶狂。
西面两人,一个矮矮胖胖,凌风踏步,手持淡紫色的螺角;一个高高瘦瘦,脚踏两条赤红色的巨蛇,手中挥舞一对长鞭,正是“南风大仙”因乎与“双蛟火神”不廷胡余。
南面两个红衣女子冷艳傲慢,骑乘白鹤,各持一柄长七尺的寒冰玉钩,乃是火族玉勾双真。
北面三个凶蛮男子,骑乘青色丑怪的飞兽,各持重金锤、混金棍与鬼头刀,品字形包抄飞来。
漫山叛军见状士气更振,欢呼狂吼,鼓号破空,在令旗指挥下,潮水似地倾泻猛攻战神军,一时势如疯虎,将战神军冲击得溃乱离散。
拓拔野心下大凛,对方新添火族三仙、双真,再加上南荒五凶,以眼下己方实力,与之相去甚远,莫说反败为胜,能逃离此地已属不易。但赤帝又顽固好强,决计不肯逃离,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吗?
赤帝哈哈而笑,喘着气道:“这群叛贼奸党以为寡人不行了,便大着胆子露脸了吗?嘿嘿,寡人让他们有来无回……”突然招手叫烈炎过来,低声道:“烈小子,你很好,寡人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烈炎茫然不解,恭声道:“是。”
身旁的祝融与赤霞仙子面色微变,低声道:“陛下!”
赤帝嘿然笑道:“你们在万千人中选中了这小子,不也是为了有今日吗?嘿嘿,早一些迟一些,也没有什么区别。”
祝融沉声道:“陛下,烈炎的经脉与真元只怕暂且还不足以承受……”
赤帝微微摇头道:“没有时间了,唯有如此搏上一搏。”
赤霞仙子与祝融对望一眼,满脸忧虑,但也唯有缓缓点头。
拓拔野与烈炎都颇为迷惑,不知他们所言何事。眼见吴回等人四面围来,南阳仙子又被赤炎金猊逼迫得险象环生,心下都大为焦急。
却听赤松子一声大喝,猛地站起身来,乱发飞舞,紫光冲天,乌金长袍片片飞扬,露出修长而肌肉纠结的躯体,神威凛凛。右手水玉柳刀轻轻一振,水光清辉摇曳波荡,哈哈笑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妖魔小丑,都给我回到鬼王殿去吧!”踏空飞起,夜空中蓦地亮起无数道刺眼白芒。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无数道白芒如暴雨飞射,四下怒舞。急速围聚而来的吴回等人纷纷格挡,真气纵横飞舞。“轰隆”连声,除了火族三仙微微后移之外,其余七人都霍然倒卷,飞出十余丈外。
众人见他重伤未愈,竟以一人之力,将四面群雄瞬间逼退,无不大骇。南阳仙子眼角视线一直牵绊在他的身上,见他大发神威,芳心大喜,笑吟吟地在妖兽扑剪之间曼妙穿梭,眼波温柔地凝视着赤松子,眨也不眨,脸上放出柔和的光彩。
拓拔野又惊又喜,心道:“赤前辈既与赤帝势不两立,怎地又肯相助?是了,定是担心南阳仙子的安危,所以才出手相救。”他虽然明知赤松子与南阳仙子乃是兄妹,畸恋不容于世,但不知为何,却十分同情二人,隐隐之中倒希望他们能好合如初。忽然又想,赤松子被紫光七曜打成重伤,眼下以两伤法术强自硬撑,不知又能撑到几时?不由又为赤松子暗暗担心。
因乎与不廷胡余吃过赤松子的亏,识得他的厉害,见他神威依旧,登时肝胆欲裂,惧意横生,一时不敢上前。那五个南荒凶人素来蛮勇,不识好歹,恼羞成怒之下纷纷怒吼着交错扑来。两个持黑铜戈枪的南荒凶人驾御三头尸鹫闪电冲至,黑铜戈枪轰然怒刺,两道乌光爆射而出。
赤松子哈哈大笑,瞧也不瞧他们一眼,左手凌空弹指,两道紫芒倏地飞射而出,登时粉碎乌光气芒,将那两个蛮汉打得冲天飞起。水玉柳刀横天虚劈,一道弧形白光呼啸卷舞,“当”地脆响,闪电般斩断北面攻来的重金锤,倏然破入,血光喷舞,一颗人头冲天飞起,在空中眨了眨,发出半声凄厉的惨呼。
余下那两名南荒凶汉登时魂飞魄散,混金棍失手掉落,瞠目结舌,不知进退。
拓拔野看得舒畅之极,大声叫好,胸中豪情激涌,笑道:“赤前辈,洞庭湖上没能和你一起斩妖除魔,这次万万不能错过了!”取下珊瑚笛,横放唇边,悠然吹奏;笛声高峭险厉,正是“金石裂浪曲”。
赤松子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拓拔小子,今日咱们便听着曲子,杀尽妖魔!”仰天狂吼,紫气轰然爆舞。
赤帝微微一笑,眼中闪过痛悔之意。转头望了望南阳仙子,见她眼角眉梢柔情脉脉地望着赤松子,对周围一切视如无睹,即便是与赤炎金猊兽缠斗,竟也是心不在焉,心中悲苦,沉声低叹:“冤孽……”神情波动剧烈,又是难过又是欢喜又是悔恨,猛一收神,对祝融与赤霞仙子厉声喝道:“开始吧!”
赤霞仙子与祝融点点头,四掌相对,默念法诀。四道紫气交相缠绕,化做螺旋盘舞;琉璃金光塔从赤帝的袖中缓缓飞出,倏地吸入螺旋紫气中,急剧盘旋,越夹越大。
琉璃金光塔上旋飞舞,徐徐变大。烈炎抬头望去,看见塔底赤红彤紫,光芒变幻,深不可测。赤帝突然奋力抓住他的手,嘿然道:“小子!准备好了吗?一起去这塔中世界吧!”
烈炎还来不及回答,只觉眼花缭乱,无数彩光流离飞舞,从塔底逸散飞射,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似乎将自己蓦地拔起,朝塔中闪电冲去。
光芒耀眼,眼不能视物。耳边风声呼呼,他隐隐听见拓拔野的笛声如雪峰崩炸,银河飞泻,又听见一声狂烈震天的凶兽怒吼,然后便晕眩空白,人事不知。

第二章 太乙火真

不知过了多久,烈炎只觉耳边一片宁静,心中说不出的安祥澄明。微风轻轻地摩挲着脸颊,温柔得如同母亲的手,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冥冥之中触及烈炎心底最深处,让他莫名地想要笑,想要哭。他蓦地睁开眼睛,四下环顾。
明月当空,流萤飞舞。
他站在一条横亘于虚空中的无尽长廊上,那长廊看不见起始,看不见终结,透明如水晶的廊顶与栏杆闪烁变幻,仿佛有,又仿佛没有。俯视下方,透过那若有若无的长廊地板,可以看见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随时要跌落下去一般。心中突然一阵寒悸,这场景好生熟悉,像是久违的梦境。刹那间森冷的恐惧爬遍全身,忍不住想要大声呐喊。
突然听见赤帝的声音从虚无缥缈间传出:“你见过这里吗?”
烈炎急速转身,四下扫望,看见赤帝倚立于数步之外的栏杆,身体也如同那长廊一般,透明闪烁,似有似无。一蓬流萤从他身体内无声地穿过。心中又惊又怕,点头道:“这里好生熟悉,像是梦里到过似地。”
赤帝嘿然道:“梦里?人生虚渺,究竟何时是梦里,何时是梦外?”烈炎听他说话的声音无比苍凉,与先前那狂傲的姿态迥然两异,仿佛换了一个人,心中更觉诧异惊恐。他胆子素来颇大,刚直勇敢,但此时在这虚幻如梦的地方,如万里夜空中的一颗微尘,心中无依无傍,说不出的害怕。
微风吹来,漫漫流萤闪闪飞舞,穿过那水晶透明的廊顶,在他身旁环绕盘旋,然后穿过他的身体,飞到外面那黑暗的虚空。他冷汗遍体,将手探入流萤飞过的身体,发现竟然轻而易举地伸了进去。自己竟与赤帝一样,化做了青烟薄雾一般的躯体。他猛地退了几步,失声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不是琉璃金光塔内里吗?”
赤帝道:“这里是幻界,是传说中人间与仙界的交接。嘿嘿,可是仙界在哪里呢?寡人在此修行几十年,却没有看见半扇通往仙界的大门。”
烈炎心中“咯咚”一响,幻界!据说人的肉身毁灭之时,元神便要通过幻界回归仙界。想不到琉璃金光塔竟是通往幻界的通道!但赤帝为何要带自己来此呢?
正疑惑间,听见赤帝淡淡道:“烈小子,你在想寡人为何要带你来此吧?”烈炎一凛,点头恭声称是。赤帝嘿然一笑,指着那天上的明月道:“那是什么?”
烈炎心下疑惑,他既如此相问,答案必不是月亮,但想不出其他回答,当下依旧恭声道:“月亮。”
赤帝道:“小子,你再看清楚一些。”
烈炎凝神眺望,忽见那洁白圆月水波般荡漾开来,“轰”地一声,突然成了一团紫红色的烈火!烈炎大吃一惊,猛地朝后退去。那紫火熊熊燃烧,越来越大。
赤帝嘿然道:“小子,这是赤火神识的本神太乙火真。”
“太乙火真?”烈炎脑中轰然一响,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蓦地灵光一闪,是了!儿时曾经听烈碧光晟说过!传说创世之初,天地间分为混沌界、仙界、幻界、人界、鬼界。混沌界有五大元神,即白金神识、青木神识、黑水神识、赤火神识、黄土神识。又称为太乙金真、太乙木真、太乙水真、太乙火真、太乙土真。
这五大神识为天下万物元神魂魄的源主,如日月一般逸射发散出各自的元神,附着于天地万物之上,万物始有灵力。人界万物,尤其人类,因自身体内附着的五大元神比重不同,而分为金、木、水、火、土五大种族。肉身毁灭之后,弱小的元神回归混沌界五大神识,融合后重新分散逸出,强盛的元神则直接登入仙界,成为永恒的个体神识,而腐朽的元神则堕落于鬼界,难以返回混沌界,更无法登入仙界。
回归混沌界,融合逸散的元神重新附着人体,即为来生。仙界不灭神识重新进入人界,附着人体,即为转世。
这“五界五神说”,烈炎当年曾听烈碧光晟说过,心中也是将信将疑。想不到今日自己竟果真置身于幻界,目睹遥远而又迩近的太乙火真。
赤帝道:“小子,你可知祝火神与赤霞仙子为什么挑中你们兄妹做为徒弟么?”
烈炎道:“烈炎曾听师父提及,我们二人天生火灵,颇为少见。”
赤帝道:“嘿嘿,岂止是颇为少见?简直是震古烁今。”
烈炎一震,赤帝向来自大狂傲,极少褒誉他人;既然说出这般话,那必有其道理。心中不由一阵狂喜。
赤帝又道:“人体因经脉与心、脑、气海不同,所附着的五大神识也有所不同。本族中人的身体构造注定了附着的赤火神识要多于其他四神。但其中又有一些人天生火灵,附着的赤火神识远胜他人,生来便可以御火通神。这些人数百年也不过寥寥几个而已。这些人中又有些许赤火神识犹为强盛的,只需太乙火真感应激化,就可以成为千古难逢的火德之身。”他凝望着烈炎,赤须戟张,似笑非笑道:“嘿嘿,寡人便是一个,你兄妹二人恰巧也是。”
“火德之身!”烈炎听他说得一半时已经猜到,但亲耳听他说出,仍不免心神大震。古往今来,有火德之身的,莫不是火族圣贤人物。除了当年的隧人氏与当今的赤飙怒之外,屈指数来也不过六人而已。即便以他师父火神祝融之真元神识,也不过是紫火真身,比之火德之身仍远有不如。想不到自己兄妹二人竟有如此福气。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
赤帝缓缓道:“祝火神与赤霞仙子将你们兄妹收为徒弟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了你将是未来的赤帝,而你的妹妹将是未来的圣女。”
“什么?”烈炎大吃一惊!烈烟石将为圣女,他亦有耳闻,但他将为赤帝传人,却是今日首次听说,又是从赤帝口中说出名震撼不可谓不大。一时间惊讶、狂喜、担忧、恐惧一齐在心头交杂翻涌。
赤帝微微一笑道:“你很好,不仅天资奇佳,又刚直厚道;这次烈碧光晟叛乱,你宁死不从,临危不惧,果然没有辜负祝火神的期望。听说平素也爱民如子,将来会是一个好君主。嘿嘿,寡人做了两百多年的赤帝,世人骂我黩武穷兵,狂妄自大,现在想来确实很有不对之处。将来这一百零六城的百姓幸福,就交付给你了。”
烈炎听他淡淡说来,又是欢喜又是凄凉,知道他明知形神将灭,在嘱托交接。一代威霸赤帝,终将登仙化羽;心中震撼,说不出的难过,低声道:“陛下!”
赤帝抬头眺望那绚烂耀目的太乙火真,嘿然道:“不知今夜,寡人是要登入仙界呢?还是返回这一团烈火之中?”声音竟有些凄凉。指着那在漫漫虚空中无声飞舞的闪闪流萤,肃然道:“瞧见了吗?这些便是本族先辈残留于幻界的元神。千万不要小看这些荧光,他们是连接你与仙界、混沌界的唯一桥梁。”
赤帝转身凝望着烈炎,一字字道:“寡人带你到此,就是要借助这太乙火真的神力,以及这些残留的先辈元神,唤醒你体内的赤火神识,让你脱胎换骨,成为火德之身!”
※※※
“轰”地一声爆响,光芒万丈。
吴回、因乎、不廷胡余齐齐翻腾倒退,赤松子微微一震,横刀哈哈大笑。众人见他又是随手一刀,便将三仙雷霆万钧的围攻刹那迫退,无不惊骇。
却不知赤松子心中正暗暗叫苦。他以“断续诀”两伤法术,勉强将周身经脉暂时接通,但重伤未愈,体内真元损耗极大,适才几次看似轻松的刀势已经耗费了极大的真元,眼下莫说将这火族五大高手打败,能支撑小半时辰已属奇迹。
祝融与赤霞仙子环绕着琉璃金光塔凝神施法,无暇他顾;拓拔野以狂浪险峰般的笛声阻挡玉勾双真与南荒四凶的围攻,护卫蚩尤等四人,一时也无法相助;若不能将这三仙击退,他又怎能救出南阳仙子?
心中焦躁,眼角瞥去,看见南阳仙子虽被赤炎金猊兽逼迫得险象环生,但一双妙眼始终凝望着他;脸上淡淡的笑容,淡淡的泪痕,撞见他的目光,她嫣然一笑,双靥飞霞,喜洋洋的神情一如往昔。赤松子心中痛如刀绞,泪水蓦地涌了上来,仰天哈哈狂笑,将那涌到眼眶的泪水重新压了下去,心中狂喜、悲凉、苦痛、无奈……翻江倒海。
相隔一百零七年又五日,他终于见到了她。虽然脸容全非,但那眼波神情却丝毫未改。当他听见拓拔野的叫声,望见烈烟石真身的时候,心中霍然明白,为什么今日下午在那瑶碧山谷中邂逅这女子时,会有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当时他只道是自己对南阳的强烈思念,让他故地重游时产生的幻觉。如果那一刻他已知道沉睡于这女子体内的,有他生死爱恋的元神,他还会不会怀着满腔悲愤怒火赶到这赤炎城中,与自己的父亲,自己铭心刻骨的仇人对决呢?当他狂怒地与赤飙怒决斗之时,心中究竟是想着自己含冤死去的母亲多些呢?还是想着那被赤帝亲手烧死的妹子情人更多些呢?
在洞庭湖底暗无天日的一百多年里,让他痛不可抑的,不是压于身上的万丈高山,不是寸寸绞紧的混金锁链,而是那双烈火般炽热、春水般温柔的眼睛,那双在瑶姬房里那熊熊情火中悲苦凄绝的眼睛。在他耳边,时时刻刻响彻的,是那昆仑山顶的星夜,她在耳畔哭泣的低语。“我不要做月亮。如果你是流星,我也做一颗流星,和你一起坠落到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去。”
那温柔的话语曾经在昆仑山顶的夜色里粉碎了他充满仇恨的冰冷的心,他几乎便要放弃一切,放弃恩仇,与她一起做平行飞舞,永不分离的流星。但天意弄人,她竟成了他的亲生妹子。当他在风啸楼看见赤飙怒拉着她的手,向众人宣布他的女儿,将是下一任的圣女时,他几乎便要窒息昏厥。对赤飙怒的仇恨从未有如那一刹那般炽烈,是他令母亲含冤而死,又是他令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妹子。
一百多年黑暗的炼狱,他怀着怎样深重的罪孽啊!但让他恐惧的是,明知是罪孽,却深陷沉沦,难以自拔。瑶碧山里的相识,昆仑山顶的日夜,南阳在情火中含泪欢喜的笑靥……每一刻的回忆都如千万座洞庭山压在他的头顶,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苦苦累积的防线瞬间崩溃。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纵然那是千夫所指,万世唾骂的沉沦。
在黑暗中,他无数次地默想:如果上苍让时间倒转,他可以重新选择,他会让时间在那昆仑山顶的朝雾中静止,然后与她一起乘风飞去,到没有人相识的天涯海角,哪怕那里荒无人烟、荆棘遍地……
在今夜之前,他本已了无生意。原想拚死杀了赤飙怒后,从此天涯流浪;但此刻,狂喜与强烈的求生意志如烈火一般在他心中燃烧。嘿嘿!苍天有耳,竟能听见他心中的呐喊么?这该死的老天原来也不是那么冷酷可恨。这次,他决计不能让南阳再受到一丝的伤害。
“好妹子,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赤松子心中自语,仰天大笑,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眼下经脉毁伤,大敌环伺,不敢与她即刻接近,免得扰乱心志。
凝神敛意,努力将南阳仙子的眼波从脑中抹去,想道:“一群兔崽子忒也可恶,等到老子经脉修复,将他们一个个大卸八块。”心中恨恨,计议道:“罢了!先一刀杀了那狮子狗,再做打算。”
却听吴回冷冷道:“原来大荒雨师也不过如此。吴火正半个时辰之内就可取你首级!”他阴骘深沉,不似因乎、不廷胡余被赤松子先前吓破了胆,始终战战兢兢。与赤松子交手中察觉他的真气一次比一次衰弱,跳脱游移,料想他重伤未愈,必不久捱;倘若将赤松子杀死,他必定威震天下,坐这火神之位众人也再无异议。当下乘着因乎与不廷胡余尚未察觉,口出狂言,抢先下手,以揽巨功。
麒麟怒吼,奔踏飞来。红袖飞舞,暗红色的火正尺破空飞出,急电怒射。
赤松子大怒,哈哈笑道:“兔崽子,吃了洋葱吗?好大的口气!”傲气上涌,水玉柳刀霍然怒斩;白光耀眼,凛冽的气芒呼啸破空,如霹雳横扫。他这一刀殊无花俏,直来直去,真气狂霸惊人。
“嗤”地轻响,火正尺突然半空反卷,朝后疾退。狂风随之例卷,红光乱舞。
赤松子微微惊咦,只觉一刀劈空,一股强大的吸力猛地拖拽。自己这一刀力道猛烈,仿佛突然劈入漩涡,登时被倒吸卷溺。倘若他未受内伤,丝毫不会畏惧,多半是大吼着不顾三七二十一,一刀劈入,直取这兔崽子性命。但眼下真元不过平素的十分之一,不敢大太托大,猛地凝神沉气,将刀气蓦地反卷收回。
吴回脸上蓦地闪过阴冷的狞笑,喝道:“狂徒受死!”手掌蓦地拍出,那火正尺呼啸翻转,猛地增大数倍,闪电般疾刺而入。红光爆舞,炙浪滔天,汹涌真气如霹雳飞虹。正是他最为霸冽的“天地一尺”。
赤松子微微一惊,哈哈大笑,水玉柳刀反撩而上。
“轰”地一声巨响,气浪崩爆,光芒怒射。
火正尺冲天飞起,呜呜乱转。烈焰麒麟惊吼跳跃,吴回仰头喷出一口鲜血。赤松子哈哈大笑,突然朝后翻倒,蓦地向下坠落!
南阳仙子脸色大变,尖叫道:“赤郎!”不顾一切地朝他御风飞去。
吴回先以火正尺阴面吸引拖拽赤松子的水玉柳刀,然后乘着他将刀芒反卷收回时,将火正尺转为阳面,奋起全身真气使出“天地一尺”。赤松子原本已经真元大耗,收刀之后立时再行出刀,真气更加不逮。吴回身为火族七仙之首,真气念力都是火族翘楚,若在平时自然远不是赤松子对手,但此刻力量悬殊,又施以奸计,这一交手,占了老大的便宜。
刀尺相交,赤松子余下的真元都被刹那打散,剧痛攻心,真气岔乱,经脉又崩断开来。虽然强自硬撑着大笑,却终于抵受不住,朝下坠落。
吴回大喜,收敛崩散的真气,冷笑道:“原来连我一招也招架不住!”驱策烈焰麒麟,朝赤松子冲去,火正尺呼呼飞旋,半空翻转,随着他的指尖电射而下。
众人大诧,因乎与不廷胡余更是惊异。那赤松子凶狂无匹,虽然受伤,但真气尚足,又怎会被吴回一尺打落。他们原本对吴回颇有轻视之心,以为不过凭藉其兄祝融,才扬名天下,排列于他们之上,但此刻不由起了凛然敬畏之意。
烈碧光晟哈哈长笑,赤铜、火玉盘蓦地合二为一,彩光飞旋,铿然清鸣。赤炎金猊兽狂吼声中扭闪挪跃,朝着南阳仙子侧后方猛扑而去。
南阳仙子牵挂赤松子生死,心乱如麻,不及闪避,登时被那妖兽轰然撞中,巨头双爪齐齐拍在她的背上。
红光爆舞,一道气浪蓦地炸裂开来。南阳仙子闷哼一声,口喷鲜血,紫色元神霍然震出体外,险些破体崩散。反手一掌,赤气如电,将紧随而来的妖兽迫退。身形如落叶般悠然飘飞,猛地一沉,朝着赤松子飞去。红袖翻飞,将赤松子紧紧抱住。
太阳乌嗷嗷怪叫,交错飞行。两只太阳乌轰然齐撞,硬生生将吴回的火正尺震退,另一只展翅俯冲,将紧紧相拥的赤松子与南阳仙子稳稳接住。
叛军欢腾,士气高涨。战神军群龙无首,赤帝等人又连遭折败,士气大转低迷,逐渐有溃乱之势。
当是时,却听那笛声激扬高越,浩浩奔舞,忽然万山倾倒,千江沸腾。平空蓦地一声狂雷崩爆般的怒吼,众人心中大震。乌云崩散,狂风顿止,漫山遍野混战的军士心神为之震颤,蓦地停止,纷纷仰天眺望。
拓拔野骑乘在太阳乌上,横吹珊瑚笛。笛声高昂奔泻,气势如虹。一只巨大的红色怪兽在他头顶昂然怒吼。那怪兽如红色犀兕,头顶上一支弯月似的珊瑚角凛然激立,幽蓝的凶睛在火光映衬下更显狰狞凶恶。深红色的厚褶皮如钢盔铁甲,巨尾如箭一般笔直竖起。突然仰颈怒吼,一团青光从森森白牙之间喷射而出。
※※※
太乙火真刺眼闪耀,微风中带着奇异而温暖的香味,仿佛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棉被,将烈炎紧紧地包裹。那无尽的透明长廊,四周黑暗的虚空,以及那闪烁飞舞的流萤元神,让他意识飘渺,似乎随着环绕的荧光缓缓飞起,在幻界的虚空中柳絮般地漂浮。
耳中听到赤帝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遥远而清晰。“烈小子,寡人要在赤火神识尚未逸散之前,进入你的体内,用灵犀法术唤醒你的赤火神识;不知道你眼下的经脉和真元能否经受得起?嘿嘿,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烈炎迷迷糊糊地回答,又听见赤帝说道:“意守丹田,不要让我的元神冲散了你的意识。”眼前紫光红芒绚烂闪耀,突然头顶一热,仿佛有万道暖流汹涌注入,惊涛骇浪似地冲卷而下。
烈炎“啊”地一声呻吟,立时意守丹田,凝神聚念。
那滔滔暖流醍醐灌顶,在他周身经脉奔腾游走,汇集到丹田气海,波荡回旋。过了半晌,脑中听到赤帝的声音:“睁开眼睛,凝视太乙火真,随我念法诀。”烈炎睁开双眼,朦胧中看见太乙火真如一团紫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似乎就在自己的身前,触手可及。
听到赤帝朗朗说道:“混沌之界,五神之识,天地魂魄,其出于此。太乙火真,我神之源,天道感应,魂魄导引,五界之门,幻界穿行……”
烈炎随着他朗声复述,凝神注视那太乙火真。突然,那无尽长廊之外的漫天流萤如银河飞旋,从他身边环绕汇集,无声无息地化为一条银光闪烁的荧光桥梁,朝着那熊熊燃烧的太乙火真蔓延伸展。
心中“咯咚”一响,似乎有春芽破土,花蕾绽放。一种奇妙的感觉随着赤帝声浪的每一次跌宕而生长蔓延。
忽然,他慢慢地飘起,沿着那流萤编织的虚空幻神桥徐徐飞向太乙火真。无数萤光在他脚下、在他头顶、在他周围环绕闪烁,眼花缭乱,引导着他朝那耀眼的紫色光球急速飞去。
疾风扑面,他飞行得越来越快,流萤元神犹如流星雨般在他四周飞掠而过。鼻息中满是奇异的香味,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中充满了温暖而幸福,仿佛将要回家的浪子。
紫光跳跃,赤帝的元神在他的体内随着那火焰跳跃的节奏而摇曳激撞。每一次跳跃,每一次撞击,他的体内仿佛都有什么迸裂开来;仿佛无数的春草争先恐后地穿透潮湿的大地,在惊雷与细雨中招摇生长。
突然“轰”地一声闷响,恍惚中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崩爆开来,耳中蓦地听见无数的声音,像是风声、笑声上有无数熟悉而陌生的说话声,彼此交织,混淆难辨,继而眼前突然一亮,在那流星般飞舞的萤光之后,那原本漆黑一片的虚空中,霍然出现了无数的幻象。
险峻奇峰、漫漫云海、落日大河、林中明月……无数瑰丽风景在四周变幻闪过,在这些生平见也未见的地方中,站立着众多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无数的脸容在他咫尺之距飞闪而过,错身的刹那,耳中还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呼喊与话语。
那些人究竟是谁呢?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为什么他的心中突然充满了莫名的快乐、悲伤、狂喜与感动?烈炎苦苦地思索,在万千幻象中急电飞舞。
突然他明白了。
他是在飞往回归的路上,这些幻象都是他前生中难以忘怀的剪影,隐藏在他赤火神识的最深处。当此时,无限接近太乙火真的时刻,这些深埋的前生往事一一破土纷摇而出。
紫光闪耀,天旋地转,无数个声音在他心中一齐轰响,赤帝的声音如惊雷般滚滚奔腾;突然心中一紧,眼前豁然开朗,光芒刺目,一种强烈疼痛而又快意的感觉崩爆开来。他仰天大吼,似乎瞬间破体而出……
※※※
“珊瑚独角兽!”众人突然想起这不可一世的凶狂怪物,与那传说中三百年前为害甚巨的大荒十大凶兽之一的妖兽并无二致。没想到一夜之间,竟在这高空上出现了两大凶兽,心中均寒意陡生。
独角兽肆虐跳跃,吼声如狂,蓦地从拓拔野头上呼啸掠起,恣意咆哮冲撞。
拓拔野这“金石裂浪曲”也不过吹奏过几回,对驾御这凶兽的法门仍然不甚明了,只能照着那曲子一路吹去,是以究竟能否完全控制这凶兽,又能让这凶兽发挥几成威力,心中也没有太大把握。心想:“这‘金石裂浪曲’既是封印之曲,主要在于封印解印,如何驾御这妖兽,恐怕与这曲子也没有太大关系。倒不如依照那日在风雷海上与夔牛灵犀感应的法子,感应这独角兽的元神,然后恣意吹笛。”
心中突然一凛,稍转踌躇。灵犀法术乃是感应彼此立思念元神,心智相通,辅以神器传达意念,遥相感应。但其凶险之处在于双方彼此绝无恶意,一旦一方突然反噬,另一方神识处于不设防状态,必深受其害,动辄有魂飞魄散之虞。这珊瑚独角兽凶狂不羁,未必就如当日夔牛,感恩之下,心智相通;倘若它突然发狂反噬,那岂不糟之极矣?
正寻思间,听见祝融在耳旁传音道:“小子,御兽之道,在于心智相通。了解它的心思,才能加以诱导,随心驾御。老朽眼下真元不足,无法降伏那赤炎金猊,传你‘心心相印诀’,能不能驾御这独角兽,降伏赤炎金猊,就看你的造化了。”
拓拔野大喜,火神祝融与龙女雨师妾、水族百里春秋并称当今大荒三大御兽神人,独创的“心心相印诀”在五族灵犀法术别具一格,即便是神帝的“五行谱”上也不见记载;他既肯倾力传授,自是自己的大福气。再者,祝融所言与神帝当日所说的伏兽根本之道完全一致,深得己心,远比那百里春秋以念力镜镇伏控制猛兽的魂灵来得正大得多,当下传音拜谢。
火神祝融一面与赤霞仙子施法琉璃金光塔,一面传音授教“心心相印诀”。那法诀不过两百余字,文辞浅白,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宛如楔子一般打入拓拔野的心中。所述精义便是如何感应凶兽元神,将心比心,以意策应。他听一句,在心中复述一句,欢喜不胜。片刻之间,便将那“心心相印诀”烂熟于胸。
当下默念法诀,凝神感应珊瑚独角兽的元神心智。他天资奇佳,又极富同情之心,对这灵犀法术可谓一点即通。当日在风雷海上收伏夔牛,对于与凶兽的彼此感应,已颇有心得,此刻得了祝融真传,更是醒酬灌顶,了然于心。念力及处,对独角兽的精神全然洞悉。
拓拔野心中大喜,笛声突然急促汹泻,滔滔不绝。珊瑚独角兽震天狂吼,声浪如雷,口中青光连接爆舞,轰然击中那挥舞鬼头刀的南荒凶人。那凶汉哼也未哼,头颅便如西瓜般炸裂开来,断颈上连皮带血,摇晃了刹那,直挺挺地掉落下万丈高空。
珊瑚独角兽闻见血腥,狂性更发!轰地闪电奔跃,乘风飞冲。南荒众凶的飞兽坐骑惊叫怪吼,肝胆欲裂,发狂似地四下奔窜。那提着黑铜戈枪的凶汉转身迟了一步,登时被珊瑚独角兽的珊瑚角霍然刺入。
凶汉嘶声痛吼,被珊瑚独角兽贯穿拱起,珊瑚角透胸穿过四尺来长,鲜血喷射,汨汨四溢。在空中手舞足蹈,如小鸡一般被那独角兽高高甩出,半空抽搐,早已殒命。那坐骑飞兽悲呜哀叫,巨翅簌簌,不敢动弹。
笛声狂野恣肆,如奔雷锤击怒海,激起千层巨浪,万顷波涛。独角兽肆虐狂吼,刹那之间青光爆吐,又连杀数人,巨口森然,硬生生将两只飞兽撕扯成碎片。玉勾双真花容失色,双双后退。
烈碧光晟适才见祝融口唇翕动,拓拔野面带笑容,猜到多半火神传授这小子什么御兽秘诀,心下恚怒。突然一凛,祝火神与赤霞仙子在那琉璃金光塔旁施什么法?蓦地灵光一闪,是了!定是在帮赤飙怒与烈炎借助塔中历代赤帝的元神灵力修复经脉,补充真元。
寒意彻骨,冷汗爬遍全身。倘若被赤飙怒那老妖怪喘过气来,重新从塔中杀出,赤炎金猊兽也未必是他对手。惊骇之下,蓦地想出一个点子来,当下高声道:“先将这一对无耻乱伦的狗男女杀了,祭奠赤炎神明!”
赤铜、火玉盘呼呼旋转,赤炎金猊兽狂吼着甩鬃摆尾,拍开太阳乌,疾扑赤松子与南阳仙子。
腥风血雨,咫尺鼻息。赤炎金猊的森森撩牙眼看就要咬到。赤松子与南阳仙子躺在太阳乌上紧紧相拥,四眼相对,悲喜交集,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此时就算天崩地裂,他们也看不见,听不着了。
拓拔野哈哈笑道:“烈老贼,咱们针尖对麦芒,乌龟碰鸭蛋。看看究竟是你的狮子狗厉害,还是我的独角兽威风!”笛声一转,如霹雳风雷,气势凌厉。独角兽轰然咆哮,蓦地转身俯冲,闪电似地撞向赤炎金猊兽。
迅雷不及掩耳,两只凶兽刹那间撞在一处。
轰然巨响,气浪翻腾。众人惊呼声中,只见鲜血漫天喷射,独角兽的珊瑚巨角深深地扎入赤炎金猊的侧肋之间,牢牢卡住,不得挣脱。赤炎金猊痛吼如狂,蓦地一爪横扫在独角兽的厚甲上。独角兽也是一声狂吼,猛地翻震开去,厚甲竟然裂开一个大口,血肉模糊。但它凶悍无匹,依旧死死地顶着不放。
赤炎金猊剧痛之下,凶性大发,红睛喷火,巨头甩摆,张开血盆大口,猛地一口咬住独角兽的脖颈;数十只长刀一般锋锐的撩牙瞬息破开独角兽血红盾甲,深深地切入颈骨之中,红血如山洪爆发,喷飞到十余丈外。
拓拔野喝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开你膛,破你肚!”笛声狂冽激越,独角兽怒吼声中,猛地甩头扭颈,朝下一划,弯弯长长的珊瑚角蓦地将赤炎金猊兽的侧肋破开一道九尺来长、六尺余深的大口子,皮开肉绽,血如飞瀑。
赤炎金猊痛叫狂吼,猛地咬牙甩头,将独角兽的脖颈咬去一小半。两只凶兽剧痛狂怒之下,跳跃纠缠,撕斗一处。惊天震吼不绝于耳,皮肉纷飞,鲜血汹涌,一时间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笛声激越高亢上云裂雾,赤铜、火玉盘铿锵交击,风雷隐隐。两只旷古凶兽在高空上、炎风中咆哮相斗,声震天地。漫山遍野的军士只觉耳膜震痹,心跳如狂。
众人凝神屏息,紧张观望。只有赤松子与南阳仙子浑然不觉。
两人肢体交缠,咫尺相望。在这万丈高空之上,突然忘了一切,忘了生死。眼中看到的,只有对方百感交织,热泪盈眶的眼睛;耳中听到的,只有彼此急剧狂乱的心跳。那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像春风一般渗入彼此的肌肤,震颤着传导入各自的心里,所过之处,犹如春草蔓延,百花齐放。
百多年中,那日日夜夜所想要倾吐的千言万语,此刻突然不知从何说起。张开嘴,风刮在舌间口壁,热辣辣地生疼二直痛至心里。汹涌的思绪,突然都化为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划过脸颊。
过了半晌,南阳仙子方才颤声道:“赤郎!赤郎!我又是在做梦吗?”
赤松子心中悲苦,轻轻地擦去她滚滚落下的泪珠,微笑道:“好妹子,不是梦,如果是个梦,我们就永不醒来。”
南阳仙子叹息一声,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道:“适才我真担心是个梦,不敢叫你,不敢走近你。因为每次梦中将要触着你的时候,总是突然醒来……”温热的眼泪流入赤松子的耳中,似乎是她在无声地倾述百年的相思。
赤松子心中甜蜜、苦涩、欢悦、疼痛,直想将这怀中的女子紧紧抱住,揉碎了,融化了,镶嵌一体,永不分离。体内剧痛,经脉火烧火燎,但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欢畅。远处火山喷爆,轰雷滚滚,那血红色的夜空、乌黑色的滚滚云层,还有那发光奔腾巨浪似的云层,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动人。热泪突然模糊了视线,他要将这一刻、这一刻所有的美景,永志于心。
当是时,烈碧光晟嘿然微笑,眼神蓦地扫望吴回等人。吴回、因乎、不廷胡余微微点头,心领神会,突然朝着祝融、赤霞仙子,以及那不断转动的琉璃金光塔疾冲而去。数道红光气浪汹涌呼啸,瞬间崩爆。
拓拔野心中蓦地一凛,这老贼故意以赤炎金猊兽引开珊瑚独角兽,然后再乘我无力回顾之时,让三仙击杀毫无防备能力的祝融与赤霞仙子……当下大喝一声,珊瑚独角兽冲天飞起,狂吼着朝三仙冲去。
烈碧光晟笑道:“乌龟鸭蛋还没碰完,阁下又岂能逃之夭夭?”赤炎金猊兽咆哮如雷,紫光爆舞,轰然扑到珊瑚独角兽的背上,一口咬住了它的另一半脖子。独角兽嘶声痛吼,甩舞跳跃,挣脱不得。
眼见三仙的赤火真气已经急电奔雷般朝着祝融与赤霞仙子围攻而至,拓拔野再也不及多想,猛地御鸟转身,电冲而去,但为时已晚,他的心蓦地沉到谷底。
忽听一声山崩地裂似的惊天爆响,琉璃金光塔蓦地急旋冲天,姹紫嫣红,溢光流彩;无数道眩目的霓光闪电四射,耀眼夺目;一团赤紫红光从那霓彩绚芒中崩爆开来,蓦地化为一道十余丈长的弧形红光,犹如长刀一般迎风怒斩!
“轰!”空气波荡,当空如被霍然劈开。一股惊天动地汹涌而凌厉的炙热气浪纵劈而下,三仙的三道赤火红光猛地迸碎开来。吴回三人闷哼一声,口喷鲜血,齐齐朝后翻退!

第三章 两两相忘

紫光眩目,气浪迸飞;众人只觉胸闷气堵,纷纷后退,心中大骇:这是什么真气刀,威力竟比紫火神兵还要强猛数倍!
琉璃金光塔霓光万丈,照得众人睁不开眼来。忽听有人在那霓光中哈哈狂笑道:“寡人的这一记‘太乙火真斩’如何?”声音如铜钟铿然,正是赤帝飙怒。漫山遍野的混战军士惊骇莫名,纷纷震颤拜倒。烈碧光晟骇异惊恐,一时愕然。就连那赤炎金猊兽也一时愣住,松开口来,歪着脑袋瞪视琉璃金光塔。
吴回、因乎、不廷胡余三人面无人色,冷汗涔涔;心中惊惧,无以言表。适才三人的攻击,毕集全力而一发,势在必得;但被赤帝这“太乙火真斩”迎头痛击,所有真元瞬间粉碎,经脉震裂,就连元神都似被震飞体外。伤势之重,至少三个月方能恢复。赤帝神威,一至于此,三人恐惧沮丧,想要逃走,但经脉俱断,两腿发软,一步也迈不开来。
祝融、赤霞仙子面露欣慰欢悦之色,齐齐行礼道:“参见陛下。”
拓拔野大喜,长吁一口气,悠然吹奏封印曲,重伤的珊瑚独角兽仰天怒吼,蓦地扭曲波荡,化为轻烟似的红光,吸入笛中。
南阳仙子微微一震,也从浑然忘我的境地中猛地惊醒。转头凝视琉璃金光塔,欢喜无限,低声道:“爹爹!”这二字听在赤松子的耳中,宛如尖刀刺扎,剧痛无匹,心中百感交集,深切的恨意又陡然升起。南阳仙子明白他的心思,温柔地望着他,紧紧地箍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眼波如许温柔,赤松子心中登时一软,森冷恨意突然缤纷崩散,暗自叹道:“罢了罢了!”心中打定主意,只要赤飙怒不再与他们为难,他便带着南阳仙子离开大荒,再也不管这俗世情仇恩怨。
一时间鸦雀无声,就连赤炎山也仿佛突然静止。众人纷纷凝望着那眩目的异彩霓光,心中或欢喜,或惊恐,或懊悔,或恐惧。赤飙怒生性刚愎暴烈,对敌冷酷残虐,眼下既然能使出这火族第一真气刀法——“太乙火真斩”,必定经脉痊愈。既已痊愈,必定快意恩仇,大开杀戒。一念及此,无论何等凶顽之人,心中也冒起丝丝凉气。
紫光弭散,一个年轻的紫衣男子从七彩霓光中缓缓御风而出,高大威猛,虎目电光横扫,不怒自威,红色络腮胡如火焰熊熊燃烧;正是烈炎。
众人微微一愣,屏息翘首。但始终不见赤帝出来。却听烈炎哈哈笑道:“不用找了,寡人在此。”声音雄浑,正是赤帝的嗓音。众人恍然,原来赤帝元神附体在烈炎之上了。以他的赤火神识,辅助以烈炎的完好经脉与天生火灵,难怪可以使出适才这惊天动地的太乙火真斩来。众人心中大凛,惧意更深。
烈碧光晟表面不动声色,暗自忖道:“那独夫分明经脉俱断,形神将灭,怎么又会使出这‘太乙火真斩’?难道他当真恢复如初了吗?”心下大凛,突然心中一动,又转念想道:“是了!这独夫好强之极,拼死也不愿认输。多半明知将死,附着于炎儿身上,装神弄鬼,妄图毕其功于一役,吓退我们。”
太乙火真斩与普通的真气刀法不同,必须由具备极强赤火神识的人积聚念力,才能感应、吸纳四周的火灵,化为光刀;而且每一刀使出,都极耗真元,若神识虚弱之时,使这太乙火真斩不啻于自损元神,甚至有亡魂丧魄之虞。赤帝以“断雨赤虹”对战赤炎金猊之后,形神断散,命不久长,此时使出这等气势狂猛的真气刀来,对原本虚弱的元神更是重创。是以烈碧光晟才会有如此推测。
他推算得不错。在幻界中,赤帝已将残余元神与赤火神识全部用于唤醒沉睡于烈炎体内的赤火神识,引导着它穿过萤光元神形成的幻神桥,无限接近太乙火真。当烈炎的赤火神识受太乙火真激化感应,逐渐苏醒的同时,赤帝自身虚弱的元神已经在幻神桥的急速飞行中迅速逸散。最后残留的,不过是最为核心的赤火神识。
烈炎的赤火神识开始苏醒之后,幻神桥自动崩散,他们又回到横亘于虚空的那无尽长廊上。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赤帝将所有能传授的,都通过赤火神识传授给了烈炎,包括那惊神泣鬼的太乙火真斩。
但赤火神识的完全苏醒并非一蹴而就的,而需要长时间不断地修行,才能逐步地唤醒;终其一身,能将赤火神识唤醒三成,已是旷古绝今。以赤帝之神威,其体内神识眼下也不过苏醒了不到三成而已。因此,烈炎虽已成为火德之身,赤火神识开始苏醒,但真元的总体修为却远未大幅飙升。以他的赤火神识,虽已可御使太乙火真斩,但要击溃叛贼与那赤炎金猊却殊无可能。
赤帝不甘于被这群叛党所乘,一心要亲手复仇,斩杀这巨奸与凶兽;又想到单凭烈炎之力,尚难以击退群贼,因此他索性寄体烈炎,聚结自己残余的所有赤火神识,吸纳先前收入琉璃金光塔中的赤炎火山的狂冽灵力,使出太乙火真斩,务求一举灭敌。但他的神识终究虚弱了太多,否则以适才一刀之威,早将吴回三仙当场斩杀。
烈碧光晟心道:“倘若这独夫当真恢复,想要活命也殊无可能!唯有放手一搏,赌上一赌。”当下微笑道:“好一刀‘太乙火真斩’!烈某倒想好好领教领教。”红衣猎猎,双手翻飞,赤铜、火玉盘呛然回旋,在他两眼中间急速旋转。眼中光芒爆闪,赤铜、火玉盘嗡然不绝,一道红光从他眉宇之间霍然闪过,周身突然闪耀刺眼的光芒。
拓拔野见祝融、赤霞仙子面色微微一变,心道:“这老贼不知使得什么妖法,看来也颇为不弱。”
烈碧光晨身为火族大长老,除了家世显赫,智谋百变,素有威望之外,意气双修,虽然平时深沉内敛,极少张扬,但祝融等人知其一身真元造诣,尚在吴回等人之上。他这“火眼金睛诀”乃是烈家独门的两伤法术,以双眼凝聚念力,感应神器,从而将神器法力与自身的念力激化到最大的限度。
祝融、赤霞仙子心中了然,此刻赤帝的神识已经大大减弱,烈碧光晟倘若当真以这两伤法术孤注一掷,御使赤炎金猊殊死而战,赤帝未必就能降伏那凶焰正炽的妖兽。
赤帝元神哈哈狂笑道:“妙极,寡人也想领教你究竟有何能耐,竟敢有如此野心!”烈炎双手缓缓虚握一处,“轰”地一声闷响,一道数尺长的红光从他虚握的双手中爆射而起,吞吐闪耀。
拓拔野心中一动,忖道:“太乙火真斩似乎与紫火神兵不同,倒有些像科大哥的断浪气旋斩,都是以意念聚集真气、灵力,化为虚空的真气刀。”又想起当日在蜃楼城海滩上,科汗淮所说的话来:“意如日月,气如潮汐!以意御气,以气养意……断浪气旋斩的气旋出鞘,是因为我的意念力出鞘,它力量的强弱决定于我意念的坚定与集中……意守丹田,力量却可传达千里之外。”
他修行“潮汐流”已有数年之久,但气旋始终远远不及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此刻见着赤帝的“太乙火真斩”时,突然有了更加深刻的领悟。心道:“原来天下武学之道,都是相通的,这太乙火真斩与断浪气旋斩都是以意御气,不同之处在于太乙火真斩还可以聚集身体之外的自然灵力……”突然又想:“既然太乙火真斩可以集结火灵,为什么断浪气旋斩便不能感应水灵甚至木灵呢?”突然灵光闪烁,从前想也未曾想到的地方,此刻于眼前豁然开朗。
正惊喜沉思,忽听号角激越,战鼓震天,西北面群山之中传来浪潮般的兽蹄声与隐隐的呐喊声。众人微微一凛,纷纷循声探望。
只见十余里外的山野之间,火光漫漫跳跃,旌旗猎猎飞卷,无数的军马分错会集,整齐有序地朝着赤炎城奔来。凝神望去,少说也有三万之众,尽皆黄衣橙旗,竟是土族雄师。
众人大诧,火族与土族素来划界两立,井水不犯河水,何以今夜土军竟越境相犯?
又听得西北上空有人朗声道:“阳虚城姬远玄,谨奉父王黄帝之旨,率军三万五千前来听候赤帝调遣,剿灭奸党……”拓拔野等人大喜,战神军发出雷呜般的欢呼声。
※※※
叛军登时一阵骚动,烈碧光晟面色微变,纵声道:“独夫,你竟然勾结土妖,里应外合,违逆族规,该当何罪!”
五族自大荒元年签定“大荒书”起,便约定彼此绝不干预内政,五族之事,惟有神帝有权统辖协调。外通异族与越境干预,都是“大荒书”中明令禁止之事,违者五族共讨之。
却听姬远玄朗声道:“赤帝明鉴,本族日前所发生之叛乱,系本族内奸与贵族烈碧光晟长老阴谋所为;口供确凿,人证俱在。黄帝听本族内奸招供,烈碧光晟长老有篡位弑君之心,残害忠良,党同伐异之实。黄帝虑及五族同技,且唇亡齿寒,安能坐视不顾?特遣远玄到此听候赤帝调遣;倘若赤帝不许,远玄即刻率军北返。”话音未落,西北滚滚黑云之中,冲出数十道驾御黄龙飞兽的人影。为首一人丰神玉朗,气宇轩昂,正是姬远玄。
赤帝元神哈哈大笑道:“黄帝如此情义,寡人岂能推却?多谢贤侄。今日土火义士,一起讨伐奸贼,还两族太平!”
姬远玄朗声道:“远玄领命!”
拓拔野等人大喜,齐声长啸。战神军亦欢呼啸歌,与急速涌近的土族大军彼此呼应,士气大振。
烈碧光晟大怒,没想到土族内乱方定,竟敢多事插手,自己精心部署的局面眼看便要被这土族援军彻底打破,一时狂怒懊丧,无以复加;当下杀气灌顶,厉声道:“无道独夫,天怨人怒,竟敢勾结外贼,戕害族人。烈某今日替天行道,取你元神祭奠赤炎神明!”
火眼金睛红光大作,赤铜、火玉盘彼此逆向飞旋,彩光绚芒激射飞舞;赤炎金猊兽赤鬃崩炸,红鳞闪耀,怒吼声中掀卷狂风,朝着赤帝电冲而来。
赤帝元神狂笑道:“赤飙怒天下无敌,何况这区区狮子狗!”突然天地轰雷,无数道赤红色光芒从赤炎火山喷涌的烈焰、滚滚翻腾的黑云、喧嚣澎湃的发光云、满城燃烧的烈火中冲天飞起,仿佛霞光万道闪耀飞舞,化过漆黑彤红的天幕,一齐汇集到烈炎真身紧握的双手中。
“轰”地一声,那道太乙火真刀突然爆涨为二十丈长的紫红光刀;跳跃着,吞吐着,绽放着夺目的绚丽光芒。光刀周围一圈圈地漾开姹紫嫣红、由浓转淡的光晕!远远望去,仿佛赤虹横空,流光溢彩。
炙热的真气在空气中熊熊燃烧,拓拔野等人头发、衣裳无不瞬间焦枯,纷纷远远地退开,心中震骇。那股凛冽的杀气迳直从万丈高空汹汹劈落。千山万谷,万人仰目,忘了彼此间的撕斗,紧张眺望。
赤铜、火玉盘“当”地一声冲天怒舞,无数道紫红色眩光的离心飞旋。赤炎金猊紫光爆射,蓦地增大了十倍,化作三十丈高五十丈长的庞然怪兽;妖兽仰天咆哮,刹那间冲到烈炎真身头顶,巨口森然,覆天盖地,朝着他当头咬下。
无数火球轰然喷舞,巨大的红色光柱急电般怒射而下,将烈炎瞬间吞没。
“轰隆!”下方的山坡被那红光照耀,登时崩炸开来,巨石怒舞,血肉飞溅,马兽惊嘶狂奔。
赤帝元神狂笑震天,就在那妖兽巨口即将吞没烈炎真身的刹那,那太乙火真刀轰然倒卷,冲天反劈。红紫缤纷,光芒眩舞,刺眼的亮光如巨大的闪电陡然闪过夜幕。
众人睁不开眼,纷纷以手遮目。
忽听“哧”地一声轻响,那妖兽发出崩雷般的狂吼。
突然那狂吼似乎裂成了两半,刹那间又化为无数凄绝的颤音,在万里高空、千山万谷轰然回荡。
众人逆光凝神望去,只见漫天紫光中,那妖兽犹如碎裂的瓷器,突然片片迸飞,四面八方爆炸开来。拓拔野火目凝神,隐隐看见妖兽炸裂处,一道淡淡的紫光倏然扭舞,无声无息地收入那急速旋转的琉璃金光塔中。
烈炎真身凝立半空,双手虚握,太乙火真刀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波动着,闪耀着,终于消逝无形。赤帝元神哈哈长笑,声音雄浑浩荡上似犹有余勇。
过了片刻,众人才突然醒悟过来。战神军轰呜欢呼,千山响彻;叛军则如泥塑木雕一般,瞠目结舌,动弹不得。
烈碧光晟全身微微一晃,嘴角突然不断地涌出鲜血。缓缓地抬起手,将嘴角的血丝擦去,木无表情,淡淡道:“好刀!可惜你纵然天下无敌,还是一个蛮勇残暴的独夫,天下不是靠太乙火真刀来征服的。烈碧光晟纵然背负千古骂名,也决计不能让火族一百零六城百姓的前程断送在你这独夫之手。”转身御风而行,缓缓向下飞去。
众人微微一愣,见他身受重伤,一败涂地,然犹不认输,不由微有佩服之意。细细想来,他所说的那句话听来竟似也有些道理。赤飙怒在位两百多年来,屡兴刀兵,征服南荒,虽武功甚著,但百姓怨言不断。两百多年,火族疆土虽不断扩大,但不似土族、金族太平安乐,也远不如水族欣欣向荣。倒是他闭关修行的三十年间,烈碧光晟恩威并施、平定南荒,又大力治水,垦田拓荒,百姓安居乐业,族中太平兴盛。刹那之间,众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倘若当真由烈碧光晟做火族赤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烈炎猛地收敛心神,喝道:“叛贼站住!跪下受死!”踏空御风,大步朝烈碧光晟追去;烈碧光晟听若罔闻,依旧徐徐飞行。吴回等人随之纷纷逃逸。众叛军潮水般退却,在令旗指挥下,慌而不乱,朝着东南方向汹涌撤退。
烈炎正要提速追去,忽听赤帝叹道:“罢了,随他去吧!以我们现下兵力,也擒他不住。”嘿然而笑,喃喃道:“蛮勇残暴的独夫?嘿嘿,赤飙怒纵横天下两百年,在世人心中原来便是如此的印象吗?”声音渐转虚弱。他适才这一刀劈出,几已耗尽了所有的神识,为了吓退叛军,又奋力大笑,此时早已油尽灯枯。
众人大惊,纷纷围上前去。南阳仙子大惊,叫道:“爹爹!”御鸟飞去。
赤松子心中“咯咚”一响。赤飙怒是他这一生中最为深恨之人,从前也不知想像了多少次他临死的惨状。但今日见他元神将灭,心中原本应当快意才是,但不知为何突然无限怅惘,莫名地感到一阵悲伤。
一团淡淡的紫光从烈炎体内溢出,在风中飘摇不定,隐隐化做赤帝的身形。众人在空中拜倒,叫道:“陛下!”拓拔野侧身让开。
赤帝元神嘿然而笑,道:“寡人此次出关,原想以紫光七曜和太乙火真斩无敌于天下,让火族在其他四族之前扬眉吐气;岂料竟只打败了一只小小的狮子狗,便成了孤魂野鬼。嘿嘿,当真令天下英雄笑话了。”
祝融道:“陛下击杀赤炎金猊,驱除乱党,那比天下无敌更为重要。”
赤帝元神道:“是吗?”叹了口气,道:“寡人原以为自己这一世英雄无敌,死而无悔;但今日将死,才知道辣他奶奶的,先前所做的竟都是狗屁不如。”
众人低声道:“陛下!”
赤帝元神嘿然道:“难道不是吗?寡人征伐天下,惹得百姓怨怒,民心尽失,在他们心中,寡人竟不过是一介蛮勇独夫。”微微顿了顿,道:“寡人自私暴虐,连累生平最爱的女子惨死,又亲手烧死最为疼爱的女儿,就连我的儿子,也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嘿嘿,我这一生,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南阳仙子流泪道:“爹爹!”
拓拔野在一旁听得恻然,赤帝一世英雄,末了竟连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也不能明了。突然想起当日与蚩尤在蜃洞中观赏蜃像的场景来。看了那迷糊半醒的蚩尤一眼,心道:“鱿鱼说那蜃珠所显示的幻景,是每人心中的梦想;但那梦想是不是就如蜃景一般虚幻呢?”心中突然生起莫名的悲凉之意。
赤帝元神在风中急速摇曳,众人大惊,团团围住。赤帝叹道:“不必挡了,就随风化为微尘吧!”又淡淡道:“赤帝之位,就由烈炎接替。他仁厚刚直,远胜于我。祝火神、赤霞仙子,你们多多辅佑他吧!”
烈炎在幻界中知道此事早已注定,且正值族中大乱,也需有新任赤帝主持大事,当下不再推让,拜倒低声道:“多谢陛下。烈炎绝不辜负厚望!”
赤帝元神摇曳不定,凝望了南阳仙子与赤松子片刻,叹了口气,道:“你们好好的吧!”话音未落,元神飘忽闪耀,突然破碎开来,在风中飘散无踪。
南阳仙子失声大哭,众人惊骇沉痛,说不出话来;就连赤松子的脸上也突然闪过困惑苦痛的神色。号鼓顿息,战神军漫山遍野木然怔立。
拓拔野又想起灵山上的“刹那芳华”来,以赤帝之神识,竟也脆弱如那花草。心想:“人生聚散离合,上苍注定。竟连神帝、羽青帝、赤帝这样的高人也不能幸免。”心下黯然,暗自嗟叹。
忽听赤松子失声道:“妹子!”众人一凛,只见南阳仙子面色惨白,突然如玉山倾倒,绿柳折腰……
当是时,风声呼啸,惊雷滚滚,远处赤炎山的火焰狂肆地喷薄,漫天黑云茫然飞舞。夜将尽了,而黑暗却依旧久散不去。
※※※
清辉如水,月满西楼。夜风吹来,风铃叮当脆响。从这青木塔楼的二楼朝西眺望,凤尾树的百丈荫盖就如赤炎山的火焰一般,暗红色的层叠树叶翻涌如浪,在淡蓝的月光中闪着冷艳的光。
拓拔野推开窗子,果然看见蚩尤独自一人坐在长廊上,提了一葫芦的酒,边往喉中倒灌,边怔怔地出神。拓拔野翻过窗子,跃到他身旁,笑道:“小子,又偷了什么好酒,躲着自个儿偷喝?”
蚩尤见是他,嘿然一笑,将酒葫芦抛给他,道:“木易刀木胖子的酒,烈得很。”拓拔野咕噜喝了两口,赞道:“好酒!”舒舒服服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蚩尤道:“纤纤睡着了吗?”
拓拔野目中闪过黯然之色,点头道:“这两日她一直困得很,早早睡了,想来是那迷药太过霸道。”瞥了蚩尤一眼,微笑道:“这两日你怎地愁眉不展?每夜到这来喝闷酒?”
蚩尤脸上微微一红,嘿然不语,半晌方含糊道:“乌贼,你说此刻八郡主的元神苏醒了么?”
拓拔野“咦”了一声,心中恍然:原来这小子也不全然是榆木疙瘩。微微一笑道:“瑶碧山清风明月,她也该醒了,你就不用太担心了。”
蚩尤面色蓦地微红,瞪眼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担心什么?”抢过拓拔野的酒葫芦,猛地灌了一口酒。
拓拔野微笑不语,心中却泛起惆怅之意:八郡主元神苏醒之时,则是南阳仙子元神离散之日。赤前辈与南阳仙子之间,终究只能是有缘无份了。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吧?
那日在赤炎城的高空上,南阳仙子数番被赤炎金猊重创,元神早已如风烛飘摇;若不是因为与赤松子重逢,欣喜欢悦,强自苦撑,早已魂飞魄散。赤帝登仙,她意动神摇之下,元神更为虚弱,险些便要破体离散。幸而赤松子及时发现,强行将她元神封回烈烟石体内,但饶是如此,她亦只能强撑数日。
赤松子悲恸之下,决意将她带往瑶碧山两人最初见面的地方,静静度过最后的时光;待到南阳仙子登仙之后,再将烈烟石真身送回烈炎等人身旁。赤霞仙子等人虽不愿意,但烈炎既已同意,他们也无话可说。
烈碧光晟败北,率叛军连夜退往紫澜城。那里地势险要,储备丰富,又接近南荒,乃是他部署了几年的大本营。此夜之前,他亦已将诸多王亲贵侯、族中显要尽数迁往紫澜城中,早已计划在焚毁赤炎城之后,以此为都。
烈炎与姬远玄两军会合之后,整顿军队,解救伤兵。待到火山渐息,烈炎又亲自从赤炎大牢中请出安然无恙的战神刑天。以准赤帝身份,赦免其罪,并念其及时勤王,立有巨功,加封其为平南大将军。刑天领封,自此唯烈炎马首是瞻。
大军整顿完毕,众人商议之后上即向凤尾城进发。凤尾城为火族圣城,城主木易刀与烈炎素有交情,位置又临近土族,以之为都城,极为适合眼下形势。拓拔野见蚩尤、纤纤昏迷不醒,无法西行;且火族形势尚不明朗,遂随同烈炎一道赶往凤尾城。
木易刀闻风远迎,又规劝与之交好的附近城主,纷纷投诚;烈炎大军便在凤尾城内外驻扎。众人欲立时奉烈炎为赤帝,但烈炎自知资历不足,尚难以服膺人心,因此坚决不肯立时登位;在众长老与战神军前,挥剑立誓,不灭烈碧光晟,则绝不登赤帝之位。众人无奈,只有改称其为“炎帝”,并四遣令使,往火族一百零六城颁发炎帝旨谕,号令诸城主奉炎帝为尊,共同讨伐逆贼烈碧光晟,恢复火族和平。
但火族诸城之中,大多城主与烈碧光晟交情甚笃,且审时度势,烈碧光晟羽翼广大,远占上风,因此十成中倒有六、七成纷纷转向投靠烈碧光晟。余下的三、四成中又有近半保持中立,因此支援烈炎的,不过是火族北面十余城而已。
两日之后,烈碧光晟在紫澜城迫使长老会通过决议,推选他为新任赤帝,定紫澜城为圣都城,立吴回为火神,泠萝仙子为圣女。水族、木族纷纷遣使紫澜城道贺,公然支援烈碧光晟。土族则以烈碧光晟策动土族叛乱为由,支援凤尾城炎帝,并由太子姬远玄亲率大军,暂时驻守凤尾城援助。四族中唯有金族保持中立。
火族南北两立的格局由是形成。
几日内,紫澜城请战之声不断,好战将士均想一举剿灭炎帝,收揽巨功。但烈碧光晟素来谨慎,无完全把握之事,必不贸然而行。烈炎兵力虽然不过七万,但刑天战神军骁勇善战,又有土族大军支援,绝非轻易可以击溃。他既定的战略方针乃是与木族句芒携手,出其不意,腹背夹击,闪电攻陷凤尾城。然而句芒未登青帝之位,雷神势力犹在,族中动乱纷立,无暇南顾。况且连日来,东海龙族频频骚扰木族海岸,试图联络雷神,合力对抗句芒。值此重要关头,句芒自然不敢贸然南下。
因此烈碧光晟虽已集结叛军二十万、南荒蛮兵十二万,却始终按兵不动,静候良机。叛军中桀惊张狂的将士等得不耐,请缨不断,烈碧光晟始终不准,并下令私自出兵者立斩无赦。军令如山,诸将不敢有任何妄动。
而凤尾城内,烈炎方甫登炎帝之位,也忙于稳定局面,巩固人心,暂时无力南下讨贼。当下叔侄双方就此划界对峙,蓄积力量,各候时机。
过了几日,姬远玄见凤尾城暂无危险,而土族中仍有诸多事情尚未处理,便领兵辞行,留下大将常先率部两万协助镇守。那夜凤尾城中举城大宴,为姬远玄饯行,众人大醉方休。烈炎、拓拔野等人一直将姬远玄送出数十里方归;一路上相谈甚欢,彼此又重行约定清冷峰之盟,立誓共讨水妖,还复大荒和平。
拓拔野在凤尾城内为蚩尤疗伤,三日之后,蚩尤的经脉基本修复,已经可以自行运转真气疗伤了。
吴回的祭神迷药甚为厉害,纤纤始终沉睡不醒。拓拔野极为担心,终日守候榻前,以真气念力,护守其神识。纤纤迷睡之中,偶有梦言呓语,多是呼喊科汗淮与拓拔野的名字,拓拔野听了更觉心疼。到了第三日夜里,纤纤终于从昏迷中醒转,拓拔野、蚩尤大喜,又寻了一些解毒药草煎熬之后喂其服下。如此过了两日,她的神志才渐转清明。
纤纤醒来之后,盖因余毒未清,连日怔然不语。瞧见拓拔野、蚩尤,神态矜持漠然,仿佛殊不相识一般;尤其对拓拔野,始终冷若冰霜。过了两日,倒是与蚩尤偶有说笑,对拓拔野的态度越来越发冷淡,倒让蚩尤有些受宠若惊,不明所以。
拓拔野料想她必是着恼当日自己没有将她从吴回等人手中救出;虽然当日情势紧急,敌众我寡,自己无力解救,但心中仍然颇为愧疚,累她受了这么多苦楚,他心中早已自责痛骂了不知几千几万句。若在从前,他必定搜肠刮肚说笑话逗她开怀,或将她抱在怀中温言抚慰;但自从纤纤那夜为他自杀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单独相处之时,彼此都颇觉尴尬,难以恢复从前那无拘无束的兄妹似的关系。机智而巧辩的拓拔野,亦变得笨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却不知纤纤心中固然着恼,实则暗自期盼他能像从前那般抚慰自己;即便是轻轻抱住自己,说一些体贴温柔的话语,也能让她破涕为笑,阴云尽散。但见他始终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开口说的话,也是寡然无味的道歉之语,心中气苦,更加冷淡不理。拓拔野瞧她板着脸不理不睬,滑到嘴边的话便又吞了回去,一筹莫展,彷徨无计。纤纤见他如此,更为委屈悲苦,咬着牙暗暗怒骂:“拓拔野,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臭乌贼!”每骂一声,心中的气苦酸痛便加深一分。恶性循环,两人之间犹如隔起无形的冰墙一般。
每夜纤纤吃完晚饭,不愿面对众人,便早早地回房歇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望着摇曳的灯火,想着从前在古浪屿上与拓拔野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悲苦难当。月光从窗外斜斜地照入,虫声如织,隐隐地听见远处的欢声笑语,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遗忘了一般,孤苦伶仃,自怜自艾,泪水浸湿了枕席。
有时听见拓拔野的脚步声远远地从走道上传来,先是心中一紧,继而狂跳起来,连忙擦干眼泪,侧转身子装睡;心中期盼拓拔野能像从前那般将她拦腰抱起,揽在怀里,温言抚慰。但拓拔野轻轻开门之后,每每伫足凝望片刻,便又吹灭灯火,轻轻锁门,将她独自一人关于黑暗之中。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心中凄苦,泪如泉涌,忍不住将头蒙在被中呜呜咽咽,悲悲切切地抽泣起来。
拓拔野浑然不知她女儿心态,只道她一则余毒未清,脑中混沌不明;二则气怒未消,怨艾犹在,是以索性由得她去。倒是觉得蚩尤连日来闷闷不乐,心下颇为诧异担忧;今夜从纤纤房中出来,又寻不着蚩尤,料想他定然又去了那青木塔楼的长廊上喝酒,当下一路寻来。果然在这找到蚩尤。
拓拔野听蚩尤适才这话,方知他在担忧烈烟石,想来这小子见烈烟石冒死相救,才知她情意深重,榆木疙瘩由此长出绿苗来。伸手从蚩尤手中夺过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酒,微笑道:“瞧你这几日魂不守舍的!还不是在担心她吗?”
两人虽然是无话不谈的兄弟,但从前说起感情之事,多半是拓拔野滔滔叙述,蚩尤静静聆听。盖因蚩尤个性虽然桀骜狂野,对于男女感情之事却颇为腼腆,更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从前一心复城,对异性殊无兴趣,后来迷恋纤纤,也只暗暗放在心里,几日回想烈烟石为了他竟然抱着赤铜、火玉盘跳入滚滚岩浆,既震撼又迷惘。自己与她虽然也算一路风雨,但看不惯她自私冷漠,始终恶声恶气对之,想不到她竟然会为自己牺牲若此!他素重情义,骇异之余,又颇为感动迷惑,不知她为何会作出这等举动来?心底深处,也不免对自己从前所为羞惭愧疚,担心她能否安然无恙。此时听见拓拔野突然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不禁面红耳烫,支吾不语。
拓拔野见他窘态,大感有趣,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小子也会不好意思吗?”
蚩尤扬眉欲语,又突然顿住。叹道:“他奶奶的,我是在担心八郡主,但可不是你小子想的那样。”
拓拔野笑道:“我想的哪样?”
蚩尤也不禁笑了起来,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这乌贼脑中都是黑汁乌水,龌龊不堪。”伸手抢过葫芦,喝将起来。
拓拔野见他开怀,微笑道:“八郡主对你好得很,你担心她也是应该的。”
“噗嗤!”蚩尤喷出一口酒,咳嗽笑道:“臭乌贼,你成心不让我喝酒是不是?”与拓拔野这般玩笑之后,闷闷不乐的心情大为好转。
拓拔野微笑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从前没瞧出来吗?八郡主对旁人冷冰冰的,对你可是温柔得很。倘若当日换了是我在火山之中,她决计不会冒死相救。”
蚩尤面色胀红,嘿然不语,脑中突然想起烈烟石平素望着他时的眼神,从前丝毫没有留意,此时想起,果然觉得温柔如春水,与看着别人时大不相同。又蓦地想起烈烟石坠入岩浆前含泪的眼睛,凄伤、温柔而甜蜜,心神大震,如遭电击。难道果如拓拔野所说,八郡主是因为喜欢自己才这般舍命相救吗?这几日反覆寻思,虽然隐隐之间,也猜到一些大概,但总觉得这般猜想太过荒唐,他对烈烟石向来冷面白眼,她为何会对自己情有独钟呢?怔怔半晌,摇头道:“我与她素无瓜葛,她又怎会……嘿嘿。她多半是感激我当日在帝女桑中救了她,才会舍命救我。”
拓拔野道:“那可未必!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她喜欢你说不定便是因为一个你看来无足轻重的理由。”
蚩尤对拓拔野素来信服,况且这拓拔磁石对女子又极有魅惑力,经验颇丰,听他这般说,心中又相信了几分。生平之中,首次有一个女子对自己情深如此,震撼感动,更觉愧疚。刹时面红耳赤,抓起葫芦又是咕噜一通猛喝。
又听拓拔野道:“你小子喜欢她吗?”蚩尤一震,险些呛着,见拓拔野目光炯炯,不似在玩笑,当下皱眉欲语,正要否认,但想起她的深情厚意,不禁砰然心动。铁石心肠,刹那间也不禁泛起温柔之意;忽然脑中又掠过纤纤的俏丽姿影,登时心跳如狂,口干舌燥,烈烟石的脸容立时渐转模糊。
拓拔野对他了如指掌,见他神情古怪,怔然不语,知道其心中必定还是喜欢纤纤,对烈烟石至多不过是感激、感动而已。将心比心,暗自叹道:“便如我对纤纤妹子一般,明知她一腔深情,但终究只当她是好妹子。嘿嘿,就如娘所说,我们男人的心也当真难以琢磨得很。”想到纤纤这几日对自己冷若冰霜,心下一阵难过。
当是时,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叫道:“八郡主回来啦!八郡主回来啦!”拓拔野与蚩尤一震,一齐霍然起身,向下眺望。心中均想:当真巧了,说到就到!
广场上灯火纷纷燃起,人声喧哗,无数人从附近涌出,烈炎与赤霞仙子等人也从凤留阁冲了出来。城门次第打开,数十名龙兽侦骑急驰而入,沿途叫道:“八郡主回来了!”见着烈炎、赤霞仙子等人,纷纷翻身跃下,拜倒道:“八郡主已在三里之外,即将入城。”
烈炎大喜,众人也纷纷欢呼起来。蚩尤心中巨石落地,一阵欢喜,但突然又紧张起来,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与之面对,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岂能这般扭捏作态,让人笑话?该如何便如何,顺其自然。即便她当真喜欢我,又与我何干?救命之恩,日后相报便是。”当下昂然挺胸,不再多想。
过了片刻,果见一个红衣女子翩翩御风飞行,从城楼上掠了进来,轻飘飘地落在广场中心。月光斜照,脸容莹白如冰雪,双眼淡绿,春水似的波荡;徐徐转身,四下扫望,眉目之间,似有一丝迷惘,正是八郡主烈烟石。
众人欢呼,烈炎大喜,抢身上前道:“妹子,你没事了吗?”她微微一笑,摇头不语。抬头望见倚立楼栏杆的蚩尤,忽然顿住,妙目凝视,动也不动。蚩尤骇了一跳,心“咯咯”一响,无端地乱跳起来。却见她怔然凝望了他片刻,目中闪过迷惘困惑之色,刹那之间似乎在追索什么,然后又恢复成冰雪般冷漠的神情,扫过拓拔野,朝其他人望去。
拓拔野、蚩尤微微一怔,她这眼神冷漠迷惘,与原来的温柔脉脉大不相同,倒像是恢复为从前初识的八郡主。拓拔野喃喃道:“奇怪,她竟像是认不得你了。”
蚩尤怔了半晌,仰头喝了一口酒,嘿然道:“那岂不好吗?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早说她对我没有什么了,都是你这小子在胡乱猜度。”紧绷的心情登时放松下来,但不知为何,心中又颇有些失落和酸苦;甘香的美酒喝在口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烈烟石与赤霞仙子、祝融等人见过,一一行礼,随着众人朝城南凤留阁走去。仪态举止果然又恢复如从前一般,冷淡冰凉,与数日之一别判若两人。
拓拔野心下诧异,拉着蚩尤道:“走吧!救命恩人回来了,总得亲自拜谢才是。”蚩尤点头,当下两人跃下塔楼,尾随而去。

第四章 孤鹤万里

月光如水,纤纤伏在床上悲悲切切地抽泣了许久。泪眼朦胧,瞧着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墙上,树影摇曳不停,极似拓拔野挺拔的侧影,心中更加悲苦难当。突然又想起了古浪屿上挂冠圣女的前夜,拓拔野所说的那句话来,“我对你的喜欢,绝不是那男女之爱;我只将你当做最为疼爱的妹子一般……”那寒冷彻骨的凄苦与悲痛,登时又如冰霜一般封冻全身,就连泪水也仿佛被瞬间凝固。
那夜她乘着雪羽鹤从古浪屿逃离之时,心中原已打定主意,今生今世再也不去想那无情无义的臭乌贼。但自从那日在凤尾楼上与他重逢,顿时又如雪崩春水,情难自已。
这些日子与他相处之时,虽然冷若冰霜,但心中每时每刻,无不在期盼着他能如往日般,呵护疼爱自己。隐隐之中,甚至觉得,哪怕他依旧只是将自己当做最为疼爱的妹子一般宠溺,她也会欢喜不已。但是,那可恨的乌贼竟不知为何变得如此迟钝,仿佛连疼爱她的勇气也没有了。难道自己在他的心中,竟是这般的疏远陌生而惹人厌憎吗?想到此处,心中如被万千尖锥刺扎!泪水瞬间解冻,汹涌流淌。
纤纤颤抖着擦拭脸上滚滚的泪珠,从怀中取出那七窍海螺。橘红色的半透明的海螺在月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夜风吹来,海螺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哭泣,又像是叹息。她将海螺紧紧地贴在脸上,一阵惬意的冰凉,鼻息之中,仿佛闻着海浪的芬芳;想起拓拔野在夕阳海滩,乱发飞舞,吹奏海螺的情景,心痛如割,意乱情迷。
夜风吹窗,帐摇纱动,纤纤觉得浑身冰凉,蜷起身子,在月光中簌簌发抖。自己的影子在白壁上微微颤动,如此孤单。她又想起从前与拓拔野同床而睡之时的情景来。午夜醒来,或睡不着时,她每每悄悄地逗弄拓拔野,或是用手扮作蛇兽,瞧着墙壁上那如毒蛇似的手影,伸缩着“咬噬”拓拔野的臀部,掩嘴格格低笑,或是强忍怦怦心跳,偷偷地亲吻墙壁上拓拔野脸颊的侧影;当自己的唇影轻轻地与拓拔野的脸影错合之时,她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来。那甜蜜、快乐而害羞的感觉,如今想来竟已如此遥远。今生今世,只怕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
孤单人影,半壁月光。纤纤怔怔地在夜风中独坐半晌,自怜自伤,忽而心乱如麻,忽而万念俱灰。茫茫人世,竟是如此寂寞无依,心中凄苦,觉得世间之事了无兴味。泪水冰凉流淌,突然喃喃呜咽道:“臭乌贼,你当我稀罕你吗?我要找娘亲去。”
心中一振,登时温暖起来。仿佛浓雾中的小船突然看见灯塔,沙漠中的行人蓦然望见绿洲。是了!在这纷扰尘世上,她并不是孤独一人。昆仑山西王母,那不正是她千里迢迢来这大荒的目的吗?
一时间心中重转振奋欢喜,恨不能立时便插翅飞往昆仑山去。她素来任性妄为,行事随心所欲,当下便欲连夜离开此地。转念又想:“这般一走,那臭乌贼多半又要担心着急了。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找得着我?”不由踌躇起来。又恨恨地呸了一声,喃喃道:“那没情没义的乌贼,就是要让他急得找不着东南西北才好呢!哼,倘若他当真记挂我,就算将大荒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我找着。”想到明日拓拔野发现自己再次不告而别,必定手足无措。“噗嗤”一笑,心中快意无比。
当是时,忽听见窗外有人叫道:“八郡主回来啦!八郡主回来啦!”人声鼎沸,步履纷织。纤纤跳下床来,朝外眺望,只见无数的人影从窗外掠过,朝着凤尾楼附近奔去。她心中一动,混水之中最易摸鱼,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下再不迟疑,收好海螺,推开窗子,轻飘飘地跃了出去。
庭院中月光疏淡,树影参差。她立在槐树之后,等得汹汹人流过往之后,方才跃出贵宾馆的篱墙,朝着城西奔去。
到了城西角楼之下,街巷寥落,四处无人,城楼的岗哨也只顾着朝外巡望。纤纤心下稍安,自发髻上拔下雪羽簪,默念解印诀,将雪羽鹤从簪中放出,轻轻跃上鹤背,驱之高飞。
鹤声清亮,雪羽如云。等到众岗哨发现之时,雪羽鹤早已一飞冲天,横掠皎皎明月,寥寥夜空,朝着西北方向倏然飞去。
※※※
凤留阁中,人头攒动。凤留阁虽名为阁,其实却是极大的宫殿,位于城南风爪山之北,绵延数里。飞角流檐,纵横交错,极是雄伟。此处原是凤尾城主木易刀的府邸,但炎帝以凤尾城为都之后,这里便改为炎帝御宫与长老会大殿。
今夜炎帝在此宴请群臣,酒宴近半,便闻听八郡主归来,众人纷纷离席前往迎接。
众长老见烈烟石回来,都颇为欢喜。烈烟石乃是圣女传人,人所共知,当日其真身被赤松子带往瑶碧山,众人都不免有些担心。那赤松子乃是火族巨仇,又正值与南阳仙子生离死别,倘若在南阳仙子元神离散之前,或有心或无意,发生什么苟且之事,破坏了烈烟石冰清玉洁之躯,岂不糟之极矣?所幸赤霞仙子传音告之众人,烈烟石臂上守宫砂鲜红依旧,众长老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赤松子与南阳仙子在瑶碧山相伴数日之后,南阳神识逐渐逸散。今日清晨,烈烟石突然醒来,见睡在赤松子腿上,惊怒交集,竟将重伤未愈的赤松子再度打伤。赤松子见南阳已死,心如死灰,也不还手,只哈哈笑着将近日之事告之。烈烟石惊疑不定,撇下赤松子,朝凤尾城一路赶来,途中屡与叛军相遇,凭藉体内强霸的赤炎真元大开杀戒,慑敌突围,时近深夜终于赶至。
蚩尤与拓拔野站在人群之外,隔着无数的人头,看着烈烟石冷淡微笑,与众人一一行礼,突然觉得与她如此遥远。数天之前的诸多情景,现在想来竟然恍如隔世。
烈炎一眼瞥见拓拔野与蚩尤,招手喜道:“拓拔兄弟,蚩尤兄弟,快快进来,寡人正遣人去找你们呢!”
拓拔野、蚩尤微笑应诺,分花拂柳,从退让开的人群中大步走入。烈烟石转过身,碧翠眼波淡淡地望着蚩尤二人,微波不惊,仿佛毫不相识一般。
蚩尤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酸苦,想道:“也不知你是当真忘了呢?还是故意装做认不得我?”想起当日烈烟石舍命相救,心潮汹涌,热血灌顶。不顾众人环伺,突然单膝跪倒,昂然大声道:“八郡主救命之恩,蚩尤永志不忘!”
众人大多不知当日烈烟石舍命相救蚩尤之事,见平素桀骜冷酷的蚩尤竟然大礼言谢,无不哗然。烈炎也吃了一惊,突然一凛,难道当日烈烟石竟是为了解救蚩尤,才掉入岩浆之中的吗?他对自己妹子素来了解,性子冷漠极端,若非极为重要之人,决计不会丝毫理会,更不用说舍命相救了。心中“咯咚”一响,登时猜到大概,脸上不禁泛起惊喜的笑容,但立时又心下一沉,皱眉不语。蚩尤虽然桀骜不驯,但豪爽勇武,重情讲义,与自己亦颇为投缘,倘若素来冷漠的妹子对他倾心,美事玉成,他这做兄长的自然也替妹子欢喜。但他立时又想起烈烟石注定将是孤独一生的圣女命运,顿时黯然叹息,担忧不已。
烈烟石凝望蚩尤,碧眼中茫然困惑的神色一闪而过,淡淡道:“我救过你吗?”
众人更加讶然,唯有赤霞仙子明眸流转,眼中闪过黯然而欢喜的神色。她与烈烟石见面的刹那,念力横扫,便已探知八郡主的心锁已经消失,想必烈烟石在火山岩浆之中,剪熬沸烤,又被南阳仙子元神与火山灵力汹涌冲击,终于将心锁法力激化,提前令她遗忘了与蚩尤的情事纠葛。祸福相倚,烈烟石为了解救蚩尤,舍身跃入赤炎火山,却偏偏修炼成了强霸无比的赤炎真元,又彻底地将蚩尤遗忘。事态之发展,无不顺遂赤霞仙子的心意,让她欢喜莫名。但心底深处,又有着淡淡的愧疚与悲伤。
蚩尤一愣,难道她当真忘了吗?烈烟石淡然道:“我连你是谁也认不得,又会救你呢?阁下想必是认错人了。”声音淡雅而冰冷,宛如在蚩尤头顶当头浇下了一盆雪水。
蚩尤徐徐站起身来,心中惊疑,又想:“是了,难道是她脸皮薄,生怕旁人知道,所以才装做不识得我吗?”但见她目光冷如霜雪,神情不似作伪,心中一沉。与拓拔野对望一眼,狐疑惊诧。从烈烟石掉入岩浆的那一刻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刹那间,两人的心中齐齐涌起这个疑问。
拓拔野心知有异,但有眼下火族众长老皆在,纠缠于此未免不妥。轻轻捅了一下蚩尤的肘臂,微笑道:“八郡主予人大恩,不记于心,果然是贵人风度。”
赤霞仙子淡淡道:“拓拔太子与蚩尤公子黏合圣杯,救出赤帝,对敝族也有大恩,相形之下,小徒的所为算不得什么。这点小事上是请蚩尤公子忘了吧!”
蚩尤、拓拔野微微一怔,觉得她话中似乎另有深意。蚩尤微微恙怒,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蚩尤岂是知恩不报的人!”正要说话,被拓拔野轻轻拉住,听他笑道:“仙子说的是,大恩不言谢,他日必当竭力以报。”
众长老纷纷笑道:“拓拔太子客气了!太子的大恩,我们全族当铭记在心才是。”
烈炎微笑道:“不错!拓拔兄弟、蚩尤兄弟,两位对我火族的大恩重于赤炎山!舍妹之事,就不必挂于心上了。”
众人微笑称是。烈炎拉着拓拔野与蚩尤二人入席,祝融、赤霞仙子、众长老也一一人席而坐。烈烟石与赤霞仙子坐在一处,恰好隔着大殿,坐在蚩尤的对面。
管弦声起,胱筹交错,众人言笑甚欢,唯有蚩尤皱眉不语,凝望着烈烟石,兀自心道:“难道是在岩浆中烧损元神,才将往日之事忘了吗?但倘若是失忆,又何以唯独记不得我呢?”心内七上八下,百味混杂。自他得知烈烟石对他情深意重,生命相与,心中便大为震撼,对她亦不免有了一丝莫名的情愫。虽然远不如对纤纤那般神授魂与,但也有温柔感激之意。此时见她忽然判若两人,冷漠如此,似将从前事尽数忘却。惊异之余不免颇为失落。
烈烟石见他始终凝视着自己,目光动也不动,登时秀眉轻蹙,眼波中闪过微微的怒意。蚩尤一凛,那眼神冷漠而厌恶,仿佛将他视为什么可厌憎的怪物一般。他素来狂傲自尊,心下登时也起了恼怒之意,转头不再看她。蓦地心想:“难道那日在火山中,我昏迷之下出现了幻觉吗?这女人根本不曾冲下来救我?是了,这女人这般自私冷漠,又怎么可能舍命救我?什么对我有意思,多半是那乌贼胡说八道,乱自揣测。”这般一想,登时释然,但是心中那失望苦涩之意,不知为何却更为强烈。当下自斟自饮上连喝了十余杯烈酒,由喉入腹,都如同火烧刀割一般,心中却依旧空洞而酸涩。
突然之间,熊熊火光中,烈烟石那含泪而凄伤的笑容再次映入脑海之中;如兰花般渐渐曲张、渐渐闭拢的手,破碎而迅速蒸腾的泪水,温柔、甜蜜而凄苦的眼神……这一切如此真实,如此强烈,让他猛然震动,杯中的美酒险些泼将出来。
心乱如麻,一时间此情彼景,似是而非,真幻难辨。蓦地忖道:“罢了罢了!她救我性命乃是毋庸质疑之事,我岂能因她记不得我,就这般胡乱猜测?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记不得我岂不是更好吗?都是那臭乌贼胡说八道,让我有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当下打定主意,不管她究竟是否当真记不得自己,乐得与她保持眼下的距离。至于那救命之恩,日后自当竭力相报。一念及此,心下登时轻松起来,不再多想,只管仰头喝酒。
酒过三巡,突听殿外有嘈杂之声。龙兽长嘶,有人在殿外叫道:“城北哨兵有要事相报!”
众人一惊:“难道竟是叛军绕道北面杀来了吗?”管弦声止,鸦雀无声。
一个传信兵疾步而入,在殿外阶前拜倒道:“适才城北十六岗哨兵望见一个女子骑着白鹤从城内飞出,朝西北而去。飞凤骑兵追往拦截,却已迟了一步。夜色中瞧不清楚,但像是纤纤圣女……”
“什么!”拓拔野与蚩尤大吃一惊,霍然起身;蚩尤足尖一点,闪电般越过众人头顶,朝外疾冲而去。拓拔野抱拳道:“诸位请便,我去去就来!”话音未落,人影已在数十丈外。
拓拔野三人乃是火族贵宾,纤纤又因火族之故备受磨难,听闻她不告而别,烈炎等人哪里还坐得住?纷纷起身,随着拓拔野二人奔出大殿之外,朝城西的贵宾馆疾奔而去。
数百人浩浩荡荡,如狂风般卷过青石长街,迳直奔入贵宾馆中。守馆军士见炎帝、火神、圣女以及诸多长老同时奔来,无不惊诧骇然。
拓拔野与蚩尤焦急若狂,四下搜寻。门窗摇荡,半壁月光,屋中空空如也,哪有半个人影?
※※※
风声呼啸,缕缕云雾从眼前耳际穿梭飞掠。天地苍茫,夜色凄迷,纤纤心中又涌起孤寂惶恐之意。
此去昆仑天遥地远,万水千山,其间不知多少险恶风雨。她孤身一人能平安抵达吗?当日从古浪屿孤身飞离之时,初生之犊不怕虎,了无畏惧,但连续经历风波险阻之后,始知谨慎。远处怪云暗雾,离合变幻如妖魔乱舞。冷风刮来,心中忽然一阵寒冷惧意,直想立刻掉头回转,重新赶回凤尾城中,等到天明之后,再与拓拔野、蚩尤一道上路。
心念方动,眼前便仿佛看见拓拔野嘲讽的笑容,似乎听到他在耳旁不屑地说道:“傻丫头,早知你要回来啦!”心中凄苦,咬牙忖道:“臭乌贼,你当我离开你便活不下去吗?我偏要独自一人找我娘亲去!”仰起头来,大声道:“什么妖魔鬼怪,我才不怕呢!”但泪水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当下赌气忍住恐惧之意,驱鹤高飞,迎风翔舞,一路西去。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转亮。晨星寥落,淡月隐隐。回头望去,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又飞了片刻,万道霞光突然从她身后怒射而出,漫漫云层都被镀上黄金之色。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麻酥酥的,先前的寒冷畏惧之意顷刻烟消云散。
纤纤满心欢喜,透过飞扬云絮俯瞰大地,只见千山绵延,奇峰峭立,碧水如带,迤逦其间;万里江山,雄奇瑰丽,比之从前一路所见,别是一番光景。
阳光中,苍骛纷飞,翼兽盘旋,尖叫怪呜崩云裂雾。雪羽鹤欢啼不已,在金山云海之间瞬息穿行。
雪羽鹤飞行极快,半日间便飞了数百里。晌午时分,阳光炎热,纤纤香汗淋漓,腹中饥饿。当下驱鹤低飞,到附近山林中寻觅野果果腹。
雪羽鹤盘旋飞舞,在一处溪流潺潺的山谷中降落。纤纤在山坡上寻了一些荔枝等野果,在溪边洗净,饱食一餐。阳光绚烂,空谷寂寂,清脆鸟呜伴着汨汨流水,更觉幽静。
纤纤坐在草坡树影之中,望着一双蝴蝶翩翩飞舞,突然又是一阵难过,泪水无端地滴落下来,心道:“原来蝴蝶也这般快活。”雪羽鹤独脚傲立,见她突然落泪,白翅扑扇,在她背上轻轻拍拂,弯下长颈,清鸣不已。
纤纤破涕为笑,抚摩着雪羽鹤的长颈,柔声道:“鹤姐姐,你在安慰我吗?”她与这雪羽鹤相伴数年,早已如闺中密友一般,无话不谈。当年白龙鹿还因此大吃其醋,对雪羽鹤颇怀敌意,每每见之,必咆哮追击。
雪羽鹤鸣叫数声,轻轻啄击她的脸颊。纤纤叹息道:“你说我的脸皮太薄,难道还要我先给那臭乌贼低三下四吗?”雪羽鹤摇头鸣叫。纤纤心下一酸,低声道:“鹤姐姐,倘若他有你说的一半好,我也不会赌气离开啦!”
蝴蝶翻飞,缠绵绕舞。纤纤怔怔地凝望着,泪水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也不知那狠心短命的臭乌贼,此时寻来了没有?突然心下一阵后悔,应当在屋中留下一些线索,好让那乌贼、鱿鱼方便寻来。
正胡思乱想,忽听天上传来嗷嗷怪叫声。纤纤蓦地大喜,脱口道:“太阳乌!”心中欢喜难抑,跳将起来,循声眺望。
密集枝叶参差环合,露出一角蓝天。蓝天之下,高峰险峻,黑岩突兀,叫声便是从那山峰后传来。纤纤突然心想:“倘若那臭乌贼从空中飞过,没有瞧见我,那该如何是好?哼!难道还要我挥手叫他吗?门儿都没有。”噘嘴又想:“是了,我骑鹤从他身边飞过,他若是叫我,我便故意装作听不见,气也将他气死。”抿嘴微笑,凝神翘望。
嗷嗷叫声越来越近,突然几道黑影从高峰之后转折飞出,闪电般冲入这山谷之中。纤纤眼尖,立时瞧见那几道黑影乃是六只乌黑的怪鸟,巨喙如钩,红睛胜血,头顶一个巨大的肉瘤,双翼黑羽如钢,平展之时竟有四丈余宽。腹下四爪,前短后长。此时后爪微曲,前爪上则勾了一大团淡青色的丝囊,如蚕蛹一般微微颤动。
纤纤心中大为失望,喃喃道:“臭乌贼,早知不是你了。”突然一阵委屈酸苦,泪水又涌了出来。雪羽鹤独立侧头,低呜不已,似乎甚是怜悯。
忽听那怪鸟嗷叫连声,抬头望去,一只怪鸟悲呜怒吼,突然从半空笔直摔落,重重地砸在山谷溪流之中。水花四溅,怪鸟抽动了几下,不再动弹,血水迅速涸散开来。
余下的五只怪鸟俯冲而下,围绕着那只鸟尸盘旋片刻,后爪纷纷在它身上探扫。见它确已毙命,这才嗷嗷叫着冲天飞起,朝西边翱翔而去。
纤纤跃下山坡,走到那鸟尸旁,蹲下察看。那巨鸟横亘在溪流中,上游的清水汨汨冲刷,从两旁化为血水流下,腥臭难当。纤纤蹙起眉头,捡了一根树枝,拨弄那鸟尸巨翅。“嗤”地一声,树枝竟被乌尸的翅羽倏然切断。
纤纤吃了一惊,凝神望去。见那巨翅之上,根根翎羽乌黑发亮,犹如匕首一般。方知这怪鸟羽翼犹如万刀齐攒,极是锋利。当下小心翼翼地拨开它的翅膀,瞧见怪鸟肋腹之间,插了一技长箭,直没箭羽。想来这怪鸟不知在何处中了一箭,强撑着飞到此处,终于不支身亡。
纤纤心下好奇,这怪鸟瞧来力气极大,双翅又是天然利器,不知是谁竟有如此能耐,能一箭穿入其肋腹之中。当下小心地探手握住那箭羽,猛一用力,将之拔出,坐倒在地。箭长六尺,颇为沉重。箭簇为缤铁所制,箭身青铜,上刻“天箭”二字。
纤纤蹙眉道:“天箭?”她年幼时便听父亲叙述大荒名人掌故,大荒著名射手也历历可数,但从未听说天箭之名,想来是荒乡僻壤中的无名箭手。当下也不在意,用那长箭挑拨怪鸟爪中紧抓的青丝囊。怪鸟巨爪抓得甚紧,勾拨了半晌方才将那丝囊挑开。
雪羽鹤突然大声鸣叫,尖喙勾拖纤纤衣领。纤纤微微一凛,知道这灵禽必是预感到什么不祥之事。难道这丝囊之中竟藏了什么可怕凶险之事吗?纤纤心中登时害怕起来,但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用那长箭与树枝小心翼翼地勾开丝囊,定睛望去。
“啊!”纤纤惊叫一声,面色煞白,猛地丢开长箭与树枝,踉踉跄跄朝后疾退,蓦地坐倒在地。
那青丝囊中竟是一个一丝不挂的裸体女童!从高空摔下,头颅碎裂,肢体骨骼也断为数截,脑浆混合鲜血,红白一片,双目圆睁,满是惊怖恐惧的神色,眼角泪珠未干。
纤纤倏地感到一阵唔心,腹内翻江倒海,弯腰干呕起来;呕了片刻,突然觉得莫名的恐惧害怕,悲从心来,低声颤动哭泣。雪羽鹤白翅扑扇,轻轻抚摩,低呜不已。
纤纤哭了半晌,逐渐平定下来。想到那女童惨状,心下恻然。突然心想:“是了!那余下的五只怪鸟也都抓了这么一个丝囊,难道其中都是孩童吗?”她虽然任性自我,但自小受父亲与拓拔野影响,颇有侠义之心,想到这些孩童被怪鸟掳走,死生难料,心中登时大凛。
不知这些怪鸟何以掳掠孩童?倘若是以之为食,又何以以丝囊包里?囊中孩童又何以一丝不挂?一大串的疑问蓦然跳入脑海。纤纤咬唇思虑半晌,理不出头绪,心烦意乱。猛一顿足,痛下决心,对雪羽鹤道:“鹤姐姐,咱们追踪那些怪鸟,瞧瞧它们究竟要将那些小孩带到哪里去!”她心中担忧那些孩童生死,一时间将自己的安危与西行目的抛在脑后。
雪羽鹤摇头鸣叫。纤纤叉着腰,脆声道:“鹤姐姐,你这就不对啦!咱们行走江湖,自当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怎能贪生怕死,坐视不理。”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连自己的面颊都滚烫起来。雪羽鹤侧头独立,沉吟半晌,点头鸣叫。
纤纤大喜,搂住雪羽鹤的脖颈,笑道:“走吧。”翻身跃上鹤背,朝着西边天际急速飞去。
※※※
雪羽鹤往西急速翱翔,空气逐渐转冷,竟似逐渐从盛夏进入初秋,又从初秋进入深秋、初冬、腊月一般。地势越来越高,四下高山尽皆巍然高矗,如斧削刀劈,彼此之间竟毫不相连。山峰之上,树木渐少,白雪覆盖。偶有绵绵绿色,也是针叶寒木。越往西去,绿意越少。千山覆雪,如玉柱交错矗立。
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看见了那五只怪鸟。纤纤匍匐在鹤背上,紧紧尾随其后。
又飞了半个多时辰,迎面吹来的狂风越来越冷,风沙交集,彻骨冰寒。太阳西斜,阳光虽然灿烂依旧,但却丝毫不能驱散寒意。纤纤真气稀疏平常,勉力聚气凝神,依旧冻得簌簌发抖。
俯瞰苍茫大地,尖崖林立,裂谷纵横,白雪厚积;青灰色的山峰断岩错层,寒木寥寥,万里荒寒,连飞鸟都似已绝迹。
寒风呼啸,纤纤牙齿咯咯乱撞,花瓣似的香唇已经冻为青紫色,手臂紧紧抱着鹤颈,似已冻僵,动弹不得。眼睫上竟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交睫之时,冰消雪融,如泪水流淌。心中微微后悔,早知这五只怪鸟要飞到这等荒寒之地,她便不跟着飞来了。但转念想到那女童的惨状,登时热血如沸,振作精神。忽然心中一动:“哎呀!难道这里是西域寒荒国吗?”
她小时曾听父亲说起,大荒中最为寒冷荒凉的,除了北海之外,便是西域寒荒国。寒荒国绵绵万里,尽是犬牙尖山,树木稀少,一年四季都如冬天一般寒冷;当地凶兽众多,多以食人为生。寒荒国八大蛮族,勇猛善战,比起南荒各族与北海夷蛮更为凶悍。寒荒八族与金族有宿怨,但三十年前金族白帝白招拒以赤诚之心换得八族酋长信赖,在西皇山上击掌为盟,八族臣服金族,永世交好,从此干戈息止,西域太平。
但寒荒国最为著名的,却不是“西皇之盟”,而是“寒荒七兽”。大荒历代“十大凶兽”中,必有寒荒妖兽。其中又以“冰甲角魔龙”、“寒荒梼杌”等七只凶兽最为著名。这七只凶兽的元神虽被大荒历代英雄封印于寒荒众山之中,但仍时有肆虐,危害苍生。相传这些凶兽都是远古寒荒大神的尸体所化,所以寒荒八族对这些凶兽又敬又惧又恨,奉彼等为族中图腾圣兽,虽然凶兽元神已被封印,但恭敬有加,每年一祭祀,不敢有丝毫怠慢。
纤纤心道:“这五只怪鸟想来也是寒荒怪禽了。”只见那五只怪鸟嗷嗷乱叫,在万千险峰尖崖之间高低穿梭,朝着远处一座极为险峻的高峰飞去。那座高峰寸草不生,霜雪遍覆,万仞绝壁之上,尽是累累巨石,道道隙缝;唯有山顶雪地之中,一株青松如盖,傲然横空。
五只怪鸟在那高峰周侧环绕盘飞,怪叫半晌,排成一行飞入山峰西侧的凹陷缝隙之中。纤纤驱鹤飞翔,尾随而去。
霜风怒舞,砂石崩飞,无数灰蒙蒙的沙烟石雨、雪沫冰屑从那群峰险崖上随风卷舞,劈头盖脸地打来。纤纤用袖子遮住脸颜,眯眼望去,只见山崖凹陷处,有一道幽深漆黑的人口,狭长窄小,众怪鸟便是从这隙洞中飞入。
纤纤心中微有惧意,不知那幽黑之中是什么世界。但事已及此,岂能半途而废?当下硬着头皮,咬牙驱鹤飞去。
到那洞口之时,一股阴风从洞中呼啸而出,腥臭扑鼻;纤纤身子一晃,险些被薰得摔下鹤背,连忙紧抱雪羽鹤,稳住身形。雪羽鹤避过那阵阴冷腥风,优雅地飞入洞隙之中。
眼花缭乱,突然一片黑暗,鼻息之间尽是血腥恶臭,烦闷欲呕。纤纤心中怦怦直跳,屏息凝神,从怀中掏出汤谷火族游侠所赠的“晶火石”,借着那跳跃的荧光,四下扫望。
两壁凹凸不平,地上深浅不一,正前方乃是一条幽深曲折的甬道。纤纤深吸一口气,忖道:“这些怪鸟难缠得很,找到那些孩童之后,立刻带上他们逃出洞去。”强忍恐惧之意,将雪羽鹤封印入簪中,高举晶火石,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里走去。
阴风呼号,恶臭逼人,纤纤三番五次几将呕吐出来,生怕呕吐之声在这甬道中声音激荡,惊动那些怪鸟,当下强自忍住,蹑手蹑脚地前行。自己的影子在洞壁上拖曳跳跃,变幻无常,犹如鬼怪一般。洞中不断地传出隐隐约约的怪叫声,桀桀作响,鬼哭狼嚎。纤纤心中害怕,呼吸都不敢太过大声。
她这一生中都在父亲与拓拔野的庇护之下,从未孤身一人在如此凶险之地行走过,心中越来越害怕,几次想要掉头跑出,举着晶火石的手逐渐开始颤抖起来;心中突然想起拓拔野的温暖笑容,登时如一道暖流流过全身。咬唇心想,倘若拓拔大哥在此,握着他的手望里走,什么恐惧害怕都可以抛在脑后了。
又想起拓拔野对自己的疏远冷淡,泪水滚滚,心痛如绞,忖想:“那臭乌贼对你这般无情无义,你还想他作甚?若不是他这般对你,你又怎会孤身一人跑到此处?都整整一日了,也不见他追来,想必又在那些歌女舞娘的怀中得意忘形了。只怕他连你长得什么样也记不得了……”心中剧痛,蓦地倚壁抽泣起来。寒冷的洞壁,阴冷的怪风,衣裙摆舞,周身侵寒。她孤单一人站在这山洞中,只觉得天下之大,自己竟是如此孤立无助;一时间从未有过的悲凉涌上心头,无声哭泣,分外伤心。
哭了半晌,又自心想:“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关心我,我便是死在这里,又有谁会在乎?”想到此更加悲苦难过,肝肠寸断。突然觉得倘若自己当真被这怪鸟吃了,无声无息地埋葬在这洞中,从此冥冥归去无人管,也是快意无比之事。自怜自伤,又想:“不知那臭乌贼日后得知,会不会有伤心愧疚之意?”想像拓拔野到这山洞中,抚尸痛哭的情形,竟觉得快慰起来。抹干眼泪,胡思乱想一阵,心中那害怕之意倒大大减少。
深吸一口气,重新举起晶火石,朝里走去。
走了片刻,石洞渐宽,前方隐隐有亮光闪烁。纤纤吓了一跳,将晶火石收入怀中,凝神屏息,贴着洞壁,蹑手蹑脚地朝里移走。忽然前方传来嗷嗷怪叫声,一股狂风扑面而来。
纤纤一惊,见前方正好有一处凹入的石洞,连忙拧腰侧身,躲入凹处。黑影扑闪,嗷嗷怪叫,那几只怪鸟飞也似地狂奔而过,硕大的身躯在这狭窄的洞内穿行奔掠,竟如游鱼一般轻巧自如。怪鸟奔跑极快,丝毫没有瞧见阴影中的纤纤,转眼之间似已出了洞外。
纤纤如释重负,正想大步奔入,突然又想:“不知洞中还有其他怪鸟吗?”猛然一凛,娇躯顿挫,悄移莲步,朝里走去。
绕过几个石壁,终于来到一个颇大的石洞中。石洞钟乳垂石,太牙交错,四壁许多彩色晶石闪闪发光,将洞中照得光怪陆离。洞壁镂空,相临许多稍小洞壁。数十个青丝囊以晶莹细丝吊在半空,微微蠕动。
纤纤吃了一惊:难道那些怪鸟竟抓了这么多孩童吗?当下奔上前去,从怀中取出金族游侠所赠一寸长的“寸心折刀”,青光一闪,“嗤”地一声低响,将丝囊轻轻划开。果不其然,一个十岁左右的裸体女童立时应声掉落,被她稳稳接住。
那女童似已受了过多惊吓,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竟连哭喊也发不出来。纤纤怜意大起,将她轻轻地平放在地,抚摸她的头发。见她眼中恐惧之意稍减,这才移身到其他丝囊旁,以“寸心折刀”将丝囊一一割开。
片刻之间,便从丝囊中取出二十余个裸体女童。这些女童个个眉目清秀,珠圆玉润,都是难得的美人胚子,但似乎都受了极大惊吓,张大嘴,始终发不出声音。
纤纤心道:“这里一共不下七十个女孩!怎能一次带走?倘若十日鸟在此就好了。”心下大为烦恼。又不知那些怪鸟何时回来,倘若不能及时将这些女童转移到洞外,遇到怪鸟,则前功尽弃,说不定自己当真也要搭上一条性命。
正蹙眉思虑,忽然发觉地上的二十几个女童惊怖地望着她身后,张大了嘴,哭喊不得。
当是时,一阵阴风从背后刮来,脖颈森冷,仿佛一条黏滑冰冷的毒蛇从脊背往下爬行,寒毛直竖,周身鸡皮疙瘩立时泛起。她大吃一惊,猛地转身望去。空空四壁,丝囊摇动,哪有半个人影?
纤纤吁了口气,惊魂甫定。转过身来,却见那二十几个女童恐惧地凝视她的身后,有的竟小便失禁,尿水流淌了一地。耳旁蓦地阴风阵阵,竟似有人在耳边吹气一般,心中“咯咚”一响,登时升起森寒怖意。
强忍恐惧,摒住呼吸,微微侧头,朝斜后方瞥去。光影一闪而逝。但那凹凸不平的地上,赫然竟有两个人影!上个长发摇曳,乃是自己;但另外一个飘移波荡,竟似鬼魂一般。
纤纤“啊”地一声大叫,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握紧那寸心折刀,朝身后猛然刺去!
手腕蓦地冰凉,仿佛被什么铁箍箍住,动弹不得。纤纤惊怖如狂,突然想起“青木法术”中的“移花接木”,默念法诀,手腕鬼魅翻转,闪电般抽离出来,蓦地掠出数丈之外,转身颤声斥道:“何方妖魔,竟敢放肆!”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竟能突然脱身,“咦”了一声,征然而立,呆呆地望着她,没有再躲藏闪避。
纤纤凝神望去,大吃一惊,尖叫一声,朝后退去,紧紧地靠在石壁上,倒抽一口凉气,恐惧得几将哭出声来。
那人宛如鬼魂,飘忽不定,阴风吹来,身形扭舞变形。绿幽幽的脸上,血污斑斑,呆滞的双眼尽是眼白,原本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下黑黝黝的两个洞口,嘴唇被撕裂开来,舌头耷拉在外,牙齿森然,口涎不断地从豁嘴滴落;肚腹破裂,血肉模糊,一团绞扭的肠子拖曳其外,悠悠荡荡;两只手臂残缺不堪,白骨错落,正笔直地朝纤纤伸出,十指张舞;一双只剩下白骨的残腿轻飘飘地朝前移动,平直地朝纤纤飘来,口中发出沙哑而低沉的“赫赫”之声,像是喘息,又像是呻吟。

第五章 梼杌虎伥

纤纤又是惊惧又是恶心,泪水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转,险些哭出声来。双手颤抖着紧握寸心折刀,两腿发软,几乎便要瘫坐在地。
那妖魔眼白凄凄惨惨地望着她,口中赫赫作响,口涎从豁嘴与舌头上不住地滴落,肠子悠荡摇摆,无声无息地朝她飘移而来,腥臭阴风随之扑面卷舞。
纤纤尖叫一声,厉喝道:“不要过来!”折刀乱舞,泪水扑簌簌滚落。
被她这般蓦然哭叫,那妖魔竟似吃了一惊,顿住身形,喉中发出低沉的嘶哑声响,白骨十指缓缓收拢下垂,畏缩不前。
纤纤心中惊怖狂乱,后悔害怕,茫然不知所措。忽然想起当年在古浪屿海域,被一只虎皮鲨所追时,拓拔野所说的话来:“傻丫头,越是危险之时,你越需要镇定,切切不可自己慌了手脚。或许它还更怕你呢!”当下强自镇定,凝神聚意,挺直了身子,动也不动,冷冷地凝望着那妖魔。但那妖魔实在太过丑怖,盯了片刻,忍不住想要弯腰干呕。
那妖魔“赫赫”低呜,似乎被她瞧得不好意思,缩起头来,眼白翻动,不敢直视纤纤。见纤纤妙目瞥向他的破肚,蹙眉嫌恶,掩嘴欲呕;白骨双手连忙遮遮挡挡,仿佛想将那摇摆于体外的肠子收回去。
对峙半晌,那妖魔始终畏缩不敢上前,怯生生地望着纤纤。纤纤胆子稍壮,刁蛮淘气之心又起,心想:“这妖怪似乎也胆小得紧。我且吓他一吓。”突然尖叫一声,挥刀疾冲上前。
那妖魔果然骇了一跳,倏地朝后退去,如绿风飘舞,在石笋岩洞之后飘忽游荡,眼白翻动,悄悄打量纤纤。
纤纤惧意大消,格格笑道:“原来你是个胆小鬼!”正得意洋洋,忽听那妖魔发出一声轰隆怪吼,眼白崩爆,血舌飞探,蓦地增大数倍有余,狰狞可怖地闪电扑来!
纤纤大骇,尖叫声中,胡乱一刀刺出。绿风扑面,腥臭难当,她的寸心折刀穿入那妖魔体内,竟如穿越一缕烟雾。妖魔怒吼着从她头上扑过,湿答答的口涎和绿色的粘液密雨般滴落。纤纤尖叫不已,瘫坐在地,险些是厥。
那妖魔瞬息穿掠,在她身后发出凶狂的怒吼,“劈噗”之声大作,似乎与什么怪物殊死搏斗。
纤纤蓦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妖魔狂暴吼叫,正与一条巨蟒缠抖,森森骨爪紧紧箍住那巨蟒的七寸,使之动弹不得。巨蟒则亦将他死死交缠,一口咬住妖魔体外的肠子,死命拖拽。妖魔眼自翻滚,狂吼一声,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残缺不全的利齿如尖刀般瞬间没入巨蟒体腹!
巨蟒发出震耳痛吼,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妖魔眯起双眼,“嘘嘘”有声,贪婪吮吸不止。那巨蟒的蛇皮蓦地皱起,如波浪般急速起伏!忽而鼓起,忽而塌瘪。刹那之后,巨蟒软绵绵地趴倒在地,只剩下扁扁的蛇皮。其中血肉,竟被那妖魔吸粥似的吸到体内。
妖魔眯着双眼,血污大口吧圈有声,意犹未尽地从黑黝黝的鼻洞中喷出两道白烟,然后打了一个响嗝,腥臭夺人。巨蟒的血肉从他悬挂于体外的肠子裂口不断滴落,红白稀软,堆积一地。
纤纤再也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妖魔听到声响,仿佛突然惊醒,猛然翻动眼白,探爪抓起那薄扁的巨蟒蛇皮,轻飘飘地朝纤纤移来;喉中赫赫怪响,似乎在同她说些什么。
那妖魔丑恶若此,纤纤惊怖交集,连忙朝后退去,突然泪水滚滚,凄声大叫:“拓拔大哥!拓拔大哥!”一时恐惧悲苦,难过已极。
那妖魔连连摆手,赫赫嘶叫,甚是焦急。见纤纤哭得雨打梨花,玉箸纵横,他似乎也颇为恻然,放下双爪,垂头丧气,不敢上前。
纤纤所有的委屈、伤心、难过、恐惧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索性伏地大哭。满地的女童骇然讶异地望着她,泪水滚滚,却哭不出声。
纤纤哭了半晌,悲苦稍减,突然想起那妖怪怎地还没扑上前来,当下抬头望去。只见那妖魔怯怯地望着她,极是狼狈。见她抬头望来,连忙举起那软绵绵的蛇皮,咧嘴微笑。眼白翻动,森牙毕现,血盆大口咧到耳际,长舌耷拉摆舞,这一笑比哭还要可怖。
纤纤忍不住又是一声大叫,朝后退缩。
妖魔喉中赫赫半晌,突然探出白爪,在空中轻轻比画。爪尖划过之处,碧光闪烁,在空中形成一句话,赫然是“这条蛇想要吃你,我把它吃了”。写完之后,畏畏缩缩地望着纤纤,不再言语。
纤纤微微一愣,难道适才这妖魔暴怒扑来,竟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与这巨蟒搏斗么?心下又是骇然又是难以置信,但那强烈的恐惧之意却已大大消散。纤纤咬唇道:“真的么?”
妖魔见她不再害怕,喜色浮动,表情却更显狰狞,连连点头。
纤纤又奇又疑,慢慢地爬起身来,心道:“这怪物不知是什么妖魔!半人半鬼。”心中又想,既然这妖魔并无害己之心,赶紧带上这些女孩离开此地。
当是时,忽听洞外远远地传来怪鸟嗷嗷叫声,又听见一声似乎颇为痛苦的怒吼。纤纤一震,全身刹那凝固。那些怪鸟回来了!
妖魔也仿佛蓦地震骇,满脸恐惧,喉中赫赫连响,双爪突然急剧舞动。“哧”地连声轻响,纤纤身上的紫裳登时抽丝剥茧,瞬间迸散开来,光芒闪动,在她周身之外盘绕飞舞。纤纤又惊又怒,喝道:“你干什么?”话音未落,那妖魔骨爪飞舞,一道碧光击中纤纤咽喉,纤纤只觉脖颈冰凉,仿佛突然被冰封凝固,登时说不出话来。那冰凉之意从喉咙瞬间弥漫全身,登时周身麻痹,动弹不得。
丝丝缕缕从衣裳剥离飞舞,顷刻之间,她只剩下贴身亵衣,雪白一身地站在山洞中。而那紫裳抽离出的丝线则在她身外团团包里,犹如春蚕结茧,将她紧紧缠缚其内。妖魔白爪一指,丝囊高高飞起,青丝缠绕顶壁,将纤纤稳稳当当地吊在半空。
纤纤惊怒恐惧,这妖魔好生奸狡,竟乘着自己不备突施暗算。透过丝囊的交织空隙,看见那妖魔白爪不断舞动,地上的二十余个女童又纷纷被缠缚人业已破裂的青丝囊中。碧光闪动,丝囊接二连三地高高飞起,吊在半空,轻轻摇荡。
※※※
阴风阵阵,怪鸟叫声越来越近。妖魔将洞内收拾干净,见一切恢复如初,惊惶的神色方才安定下来,眼白滚动,瞟了纤纤一眼,忐忑不安,飘飘悠悠地到了甬道洞口,低头垂臂。
嗷嗷怪叫声中,几只巨大的黑鸟阔步奔入,前爪上都提了一个青丝囊。众鸟扑翅乱飞,丝囊横舞,一一悬挂在顶壁之下。怪鸟挂好丝囊后,纷纷收翅倒悬,后爪勾在岩壁凸石上,仿佛蝙蝠一般摇曳轻摆。
却听甬道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带着一种妖异的节奏,若有若无,仿佛猫过横梁,雾锁大江。不知为何,纤纤的心突然抽紧,森寒恐惧之意油然而生。屏住呼吸,透过丝囊空隙朝外凝望。
“呜呜”风号,一道森冷白气从洞口蓬然飞舞,那妖魔在洞口旁侧随风摇摆,战战兢兢,满脸惧意。阴风鼓舞,一个白衣男子摇摇晃晃地从甬道中走了进来。一股莫名的阴冷肃杀之气登时如浓雾一般弥漫于山洞中,纤纤不由打了个冷战。
那男子硕长高,面目清秀,脸色苍白。斜长的双目,灰白的眼珠,顾盼之间眼神凌厉凶恶,又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厌倦。他冷冷地瞟了一眼那妖魔,迳自走到山洞之中。妖魔眼白翻转,簌簌发抖,飘忽尾随。
白衣男子经过纤纤那丝囊时,突然凝身,鼻翼微微耸动,灰白的眼珠冷冷地瞥了纤纤一眼。纤纤大吃一惊,心跳瞬间停止,血液也仿佛突然凝固,大气不敢出,闭上眼睛,害怕得不敢朝外观望。那妖魔也骇然惊怖,骨爪微颤。
白衣男子徐徐扫望了其他丝囊一眼,冷冰冰地道:“今日就只有这些么?”妖魔“赫赫”连声,似乎颇为畏惧。白衣男子双眉一拧,灰白的眼珠中爆射出凶厉无匹的光芒,右手闪电般探出,猛地箍住那妖魔的咽喉,手掌上登时间起一道耀眼白光。
妖魔嘶声惨叫,青烟缭绕,绿色的身形动荡不已。纤纤大骇,若非喉咙被那妖魔以法术封住,早已尖叫失声。见那妖魔痛苦难当,不知为何,竟颇为担忧同情。那些黑色怪鸟见状嗷嗷惊叫,纷纷扑翅冲出甬道,一路怪叫着朝外飞冲。
白衣男子突然大叫一声,松开右手,坐倒在地。妖魔“赫赫”叫着奔跃开去,惊惧匍匐于地。白衣男子面容扭曲痛苦,嘶声狂吼,又像是在大声嚎哭,吼声悲郁、狂怒、痛苦、哀恸,在山洞中回荡如轰然巨钟。
纤纤心中狂跳,屏息而望,越看越是心惊,骇然若木。
那白衣男子悲吼声中,全身骨骼“嘎嘎”作响,剧烈耸动变形,皮肤龟裂,满脸长出银白色的绒毛,嘴唇瞬间裂为三瓣,牙齿迅速变长。“嗤嗤”连声,衣裳寸寸撕裂,全身仿佛灌气般地急速膨胀,片刻间便成了三丈余高、四丈多长的庞然怪物!与此同时,遍体错落长出银白、深黑的粗长毛发,如野草破土蔓延;尾骨飞速延长,白毛缭绕生长……
蓦地一声凄厉吼声,白衣男子爬起身来,碎衣迸飞,赫然成了一只巨大的人面虎身的怪兽!
只见它昂首怒吼,虎步缓行,头颈几已碰到山洞顶壁。一双灰睛凶光爆闪,巨口张处,上撩牙竟长达一丈六尺,如森然长刀;刀牙交错,厚厚长长的舌头上,满布肉刺倒钩。全身银毛黑纹,斑斓华丽,毛长三尺有余,拖曳在地。两丈余长的白尾忽而蜷卷,忽而绷直,扫过之时如风雷电舞,岩石应声崩碎。
纤纤心中骇异,惊怖莫名,突然想起传说中西荒凶兽;是了!这是梼杌!梼杌乃是兽中极恶,人面虎身,凶狂好斗,至死不休!其中又尤以寒荒梼杌最为凶暴,这种妖兽极为稀少,银毛黑纹,长牙钢尾,是自古以来的寒荒七大凶兽之一。但最后一只寒荒梼杌早在七十年前已被西荒群雄杀死,封印元神于众兽山上,今日又怎会在这洞中见着呢?
正惊疑不定,却见那梼杌悲声狂吼,长尾横扫,裂石崩壁,地动山摇。
洞中剧震,尘土弥漫,梼杌嘶吼连声,轰然倒地,偌大的怪物竟蜷缩在地上颤抖不休。皮毛波动,突然纷纷迸裂开细小的裂口,脓血流淌。疼痛如狂,遍地打滚,巨尾胡乱扫舞,登时又是一阵天崩地动。
那妖魔在一旁看得簌簌发抖,白爪飞舞,将几个丝囊解下,徐徐横空,送往那妖兽身前。
妖兽颤抖着探出虎爪,将丝囊撕裂开来。囊中女童惊怖欲狂,张大嘴,无声地号哭。
梼杌灰睛中凶光闪动,张口狂吼,虎爪一分,竟将那赤裸女童刹那撕成两半!
纤纤眼前一黑,险些昏厥。心中惊怒如狂,泪水滚滚而下。
却见那妖兽喉中“呵呵”闷响,眯眼大嚼,格格有声,口涎流了满地。女童那细嫩的断肢残体被交错刀牙瞬间绞碎,鲜血喷溅。长舌翻卷,连骨带肉一点不剩地吞入腹中。
妖兽口中“吧嗒”作响,舌头一卷,将唇边残渣舔净,睁开凶睛,寒光闪烁。虎爪撕处,两个丝囊都被抓裂开来,两个女童在囊中瞧见适才惨状,都已惊吓得尿水失禁,一个女孩不过八岁大小,被妖兽狞厉的目光瞪视,登时吓得昏死过去。
寒荒梼杌眯起双眼,虎爪抓起另一个女童,将她送入口中;那女孩惧怖之下,竟然号哭出声,震天动地。妖兽大怒,尖牙错落,将那女童的天灵盖硬生生咬切下来。脑浆迸飞,鲜血激射,女童惨叫一声,全身抽搐,不再动弹。妖兽长舌探入女童脑中,贪婪吮吸,将白浆一一吸尽,然后虎爪一探,将半头女童整个塞入口中,眯起双眼,格格大嚼。
纤纤骇怒交集,恨火熊熊,若非被那妖魔以法术封闭经脉,早已不顾一切地割开丝囊,冲出去与那妖兽拼命。见那妖魔战战兢兢地垂立一侧,猥琐不堪,心中更加恼恨愤懑。这妖魔适才对自己颇为留情,还道是他良心未泯,不想竟是如此助恶肆虐的卑劣小人。倘若自己一旦脱身,首先杀了那妖魔,再杀这妖兽,祭奠这几个女童亡灵。
正咬牙切齿,花容变色,突然想起自己真气稀疏平常,倘若当真与之相搏,只怕也是“喀嚓”一响,被这妖兽咬得粉碎,成为它腹中美餐。又想到自己也如那些女童一样,被捆缚于丝囊之内,等着送命,不知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那熊熊怒火登时又化为无穷无尽的惊惧。
忧惧之下,泪水簌簌,脑海中立时浮现出拓拔野的身影。这薄情寡义的臭乌贼,过了大半日了,竟然还不能找到自己!或许他此刻还在哪个火族女子的温柔帐里,美孜孜地销魂,丝毫不知自己身处险境……想到此处,纤纤更觉伤心痛楚,突然觉得还不如被这妖兽一口吃了来得干净。
那妖兽顷刻之间吃了十五、六个女童,竟连骨头也没有剩下一根。凶睛光芒大作,精神熠熠,懒洋洋地直起身来,打了个呵欠。在洞中徘徊了数圈,蹲踞在地,耸动双耳,然后寂然不动。周身银毛油光发亮,闪起淡淡的白芒。
突然白芒大盛,光晕荡漾,妖兽倏地如水波幻化,重新变成一个裸身男子蜷伏于地。阴风四起,散落洞内各处的衣裳碎片纷飞杳来,在那男子周围环绕飞舞,一片片飘落拼合,转眼间又化做完整的白衣,将他紧紧包里。
那男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妖魔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纤纤心道:“究竟是这男子化做了梼杌,还是梼杌化成了这男子?”她虽知大荒之中,会变幻兽身的人亦有不少,但今日亲眼见这男子变化,仍然颇为骇然惊讶。又想:“这妖孽此刻睡着,倘若现下能出得这丝囊,立刻将他一刀杀了!”但周身经脉被严实封闭,真气流动不畅,连手也抬不起来,心下沮丧,见那妖魔畏缩胆怯,恨恨忖道:“也不知这妖怪使了什么妖法,过得多久经脉才能通畅?”
心中默算时辰,此时当已是黄昏。那臭乌贼与笨鱿鱼也应当赶来了吧?心里好生后悔,没有在这路上留下些什么蛛丝马迹,否则也好让他们顺藤摸瓜,一路寻来。又想:“那臭乌贼诡计多端,倘若当真想要追寻自己,岂有找不到的道理?”心下大宽,牙根痒痒,盘算着拓拔野来了之后,怎么给他脸色看。但转念又想:“倘若那臭乌贼找不到此处呢?那妖孽醒来之后,腹中饥饿,万一拿自己果腹……”寒意森森,又不自禁地害怕起来。
胡思乱想,心中又是恐惧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泪水涔涔而下,伤心不已。
又过了片刻,忽然听见洞口外传来巨鸟振翅之声,隐隐夹杂着呐喊呼啸。纤纤猛地一震,又惊又喜,侧耳倾听,那叫声稍纵即逝,辨别不出究竟是否拓拔野、蚩尤。
正忐忑不安,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有巨鸟迳自飞入石洞甬道之中。巨翼扇动之声此起彼落,“仆仆”连响,一只巨大的血红色蝙蝠从甬道闪电飞入,绕壁盘旋,倒悬在白衣男子头顶。
纤纤大失所望,蹙眉心想:“这不知又是哪里来的怪物。”她对蝙蝠、毒蛇之类丑怪禽兽均有莫名厌憎之心,见这血蝙蝠体长近丈,双翼完全张开时足有四丈宽,鼠头红肉、撩牙利爪、翼膜透明、丑恶之极;当下扭转头颈,不愿再看。
那血蝙蝠收起巨翼,微微抖动,红光眩目,刹那间竟化为一个瘦小结实的黑衣少年,背负暗红铁剑,轻飘飘地跃落在地。纤纤大震,心念一动,只盼那黑衣少年是白衣男子的仇敌,追寻到此,与之火拼。但见那妖魔伫立一旁,木无表情,似是与之相识,心中一沉,侥幸之意荡然无存。突然又是一凛,想起传说的寒荒七兽中,便有一只血蝙蝠,百余年前吸人鲜血、敲食脑髓,作恶无数。后来被寒荒群雄围剿,乱箭射死在雪山顶巅,元神亦被封印于山腹之中。难道这只血蝙蝠便是当年那只吗?
想不到今日在这山洞之内竟接连遭遇两大寒荒凶兽!但它们分明已被毁灭肉身、封印元神,又怎能复活呢?又为何躲藏在这山洞中?又何以抓了这些女童?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果腹吗?纤纤又是害怕又是惊疑,隐隐中觉得其间必有什么颇为可怕之事,当下凝神察看。
黑衣少年蓝眼长眉,满脸冷酷凶悍的神色,负手而立,低头望着白衣男子,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些什么。白衣男子微微一震,仿佛突然惊醒,缓缓地爬起身来,冷冰冰地道:“金龟子?果然来了?”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阴冷而又欢悦的神情,一闪即逝。
黑衣少年点头不语。白衣男子又低声问了数句,黑衣少年只是点头或摇头,不发一声。纤纤凝神倾听,只听见“神女”、“祭祀”、“老祖”等词;其中夹杂许多暗语,语意听不连贯,无法揣测。心中大是好奇,不知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白衣男子轻轻击掌,灰眼光芒大盛,冷冷道:“妙极!受了这么多苦,等了这么多年,便是为了今日了!”衣裳鼓舞翻飞,心中激动,真气随之蓬然四溢。转身对那妖魔说道:“这些娃儿已经分好了么?”
妖魔“赫赫”连声,点头不已,骨爪比画一通。白衣男子袖袍飞舞,一个银白色的丝袋从掌心飞出,袋口翻卷,射出一道耀眼银光,阴风大作,洞中悬挂的丝囊急速摇摆,悬结的丝带纷纷断裂,“呼呼”连响,丝囊密雨般地飞向那银丝袋,瞬间没入。
顷刻之间,洞内只剩下十来个丝囊,轻轻摇晃。白衣男子目光徐徐环视,从这剩下的丝囊上一一扫过,纤纤心跳如狂,连忙闭上双眼,屏住呼吸,不敢与他对视。
过了片刻,听那白衣男子淡淡道:“走吧!”“仆仆”连声,步履飘忽,终于复归一片宁静。
※※※
纤纤慢慢地睁开双眼,透过丝囊空隙朝外望去。见那妖魔在甬道洞口悠荡,探头朝外张望,似乎如释重负。转头望了她一眼,倏然飘来,骨爪一张,纤纤所在的丝囊登时飘然落地,自动翻裂开来。
纤纤穿着亵衣白玉玲珑地站在青丝囊中,见那妖魔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又羞又怒。妖魔突然醒悟,“赫赫”叫了几声,转头不敢看她,指爪比画,“嗤嗤”作响,那丝囊青丝飞舞,绕着纤纤盘旋穿梭,片刻之间又变为一件紫衣,翩翩飘然。
妖魔转过头来,爪尖一点,碧光闪烁,纤纤“啊”地一声,喉咙的冰冷之意瞬间消融,全身麻痹感也随之消散,霍然起身,怒视妖魔,娇叱道:“你是人是鬼?”原想挥舞折刀,乘隙偷袭,但转念一想,这妖魔既将自己放出,似无恶意,当下隐忍不发。
妖魔舌头摆舞,“赫赫”作响,口涎飞溅。见纤纤满脸厌憎,登时一愣,眼白翻动,似乎颇为羞惭。忸怩片刻,朝后飘退,爪尖在空中比画;碧光连绵,形成“虎伥”二字。
“啊!”纤纤失声醒悟。传闻被猛虎吞噬之人,他的神魂必将为虎役使,成为鬼奴虎伥,助虎为恶,替之觅食。除非此虎殒命,否则其魂灵永不能超脱,故世间有“为虎作伥”之说。想来这妖魔便是被这恶兽梼杌所吞杀的虎伥冤魂。
这虎伥浑身血污,开膛破肚,手腿白骨森然,想必被梼杌吞杀时,死状凄惨。
纤纤虽然任性妄为,但却颇为善良,极富侠义心肠,见这虎伥惨状,心下恻然,厌憎之意逐渐转为同情之心,也不再害怕。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虎伥畏缩羞怯,见她非但没有厌惧,神态反而转为温柔,登时大为欢喜,抓头挠耳,白爪比画,写道:“猊飞泠。”
纤纤心念转动,曾听父亲说过,寒荒八族中便有一族猊姓,以六角犁牛为图腾,想来这虎伥猊飞泠便是此族中人,当下发言相问。那虎伥猊飞泠大喜,接连点头,似是没料到她竟也知道寒荒猊族。
一人一鬼这般交流了片刻,纤纤方知这虎伥身世。原来这猊飞泠乃是猊族长老猊岱之子,年仅十八,颇为勇武,又精通寒荒法术。数月前寒荒国凶兆横生,传闻妖兽将肆虐横行,猊飞泠与众少年见猎心喜,想要借此一战成名,当下瞒着父母结伴潜往众兽山。岂料到了众兽山下,恰逢雪崩,十六人中立时被压死了十一人!余下五人又相互失散。猊飞泠孤身入谷,夜半便遭遇这恶兽梼杌,惨遭戮噬,从此成为冤魂鬼奴。
纤纤心下怜悯,忽然想起一事,眨眼道:“既是虎伥,你为何不将我送给那梼杌充饥?还要将我从那巨蟒下救出?”
猊飞泠眼白乱翻,忸怩不安,摇头不语。纤纤追问再三,他才比画道:“你像是天上的仙女,可不能让这些妖怪吃了。”
纤纤一怔,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嫣然道:“谢谢你。”这一笑犹如春风徐来,牡丹盛开,俏丽不可方物。猊飞泠眼白直愣愣地瞪视,豁嘴大张,痴痴凝望。若是平时,芊芊见着这等丑怪妖魔痴痴相望,早已恶向胆边生,将之大卸八块了。但此时一则同情这虎伥命运;二则感激他相救之恩,只是抿嘴一笑。
猊飞泠虽为虎伥,但毕竟时日不久,良性尚未泯灭,爱美之心尤在。他生平从未见过这等俏丽的少女,初见纤纤,便为之神魂颠倒,震撼莫名。是以不自觉间,便拼死相救,并且甘冒被梼杌识破玄机、毁灭神识的危险,将纤纤藏入丝囊之中。此刻见她殊不嫌弃,渐转温柔,还笑若春花,登时魂飞魄散,觉得即便为她立刻神识消亡也心甘情愿。
纤纤突然想起那些女童,柳眉拧蹙道:“你既是被梼杌所害,又怎能帮他害人?这些女孩岂不可怜!”
猊飞泠见她嗔怒,顿时蔫萎,极为羞惭,“赫赫”低声。纤纤心想,他既为虎怅,神识已梼杌控制,倒也不能全然怪他,当下道:“那两个妖怪是什么人?抓这些女孩来做什么?”
猊飞泠全身一颤,簌簌发抖,只是摇头。纤纤见他恐惧害怕的猥琐之态,登时有气,怒道:“你不敢说吗?”
忽听一个冰冷的声音淡淡地道:“他自然不敢说,只要我伸出一个小指头,就可以让他灰飞烟灭。”
纤纤大震,猛地扭头望去,那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甬道洞口,灰色的眼珠冷冷地望着自己,目光凶厉寒冷,如冰刀直刺纤纤心中,纤纤恐慌骇异,不由朝后退了两步。但蓦地想起拓拔野所言,越是面临强敌,越是不可示弱,当下强忍惊惧,抬头挺胸,傲然相望。素手负背,紧握折刀,掌心满是汗水。
猊飞泠“赫赫”大叫,铜铃白眼几将凸出!满脸怖意,突然匍匐在地,不断叩头。
白衣男子嘴角一撇,冶冶笑道:“要我放了这丫头,你道自己是阎王吗?小鬼奴,既然你喜欢这丫头,我便成全你,让她化做虎伥,终日与你相伴便是。”话语阴森,纤纤不寒而栗,握刀的手竟不住地颤抖起来。
猊飞泠大骇,“赫赫”狂叫,连连摇头,又连连叩首。
白衣男子灰眼寒芒爆射,冷冷道:“小丫头,到我肚子来做客吧!”右手一探,指爪如钩,森冷寒光瞬间爆放;纤纤只觉呼吸蓦地窒堵,一股强大的螺旋吸力猛地将自己拔地拉起,凭空拽去,当下惊骇欲狂,大声尖叫。
猊飞泠“赫赫”狂呼,猛地跳将起来,如绿风碧雾横扫而过,重重撞向白衣男子。此举突兀,快逾闪电,白衣男子亦未料想他竟胆大若此,猝不及防之下,右手已被猊飞泠一双白爪紧紧抓住,虎口一痛,这虎伥鬼奴竟然不顾一切地咬住他的手掌。
白衣男子剧痛攻心,掌中光芒登时收敛,惊怒交集,大喝一声,银光一闪,左手急电般扼住鬼奴咽喉,将他猛地拉扯开来。猊飞泠眼口翻动,“赫赫”有声!咬得甚紧,虽被扯开,但那白衣男子的虎口竟被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鲜血直流。
白衣男子狂怒咆哮,飞起一脚,白光爆舞,踢在猊飞泠破裂的肚肠上,鬼奴凄厉惨叫,绿光涣散,倒飞而出,仿佛瞬间碎裂迸散,又刹那愈合如初。
纤纤重重摔在地上,骨骼犹如散开一般,惊惧迷茫,知道那虎伥少年再次冒死救了自己。泪眼迷糊中,瞧见猊飞泠朝着她翻转眼白,白爪比画,直指里侧山洞顶壁;心中一动:难道那里面竟有逃生出口吗?
却见那白衣男子昂首咆哮,脸目突然裂变开来,撩牙交错,周身膨胀,银毛破体蔓延,又将变成那凶暴可怖的妖兽梼杌。纤纤尖声大叫,想要爬起身,但两腿发软,站不起来。
此时那白衣男子已经幻化成巨大的人面恶虎,银毛黑纹,巨爪长尾,仰颈凶吼。蓦地扭头,灰睛凶芒怒射,朝纤纤望来。
纤纤用尽周身力气爬了起来,朝洞中奔去。梼杌狂吼声中,长尾如银鞭卷扫,闪电般划过一个圆弧,将纤纤拦腰缠住。纤纤尖叫一声,纤腰仿佛被陡然折断,剧痛难忍,面色煞白,连气也喘不过来。
猊飞泠见状大吼,漆黑鼻洞中蓦地冒出森冷白气,猛地朝梼杌疾风般冲去。
纤纤颤抖着双手齐齐抓起折刀,真气聚集,猛一咬牙,将那梼杌长尾瞬间铡断!
梼杌痛极狂吼,长尾登时朝后弹飞蜷缩。当是时,猊飞泠已经闪电扑到,白爪张舞,将梼杌脖颈攀住,怒吼一声,张开血盆豁口,残缺尖牙猛地咬入妖兽颈中。
“嗷——呜!”梼杌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虎爪横拍,千钧霹雳般扫中鬼奴脑袋,猊飞泠的怪头登时粉碎半边,绿浆横飞,连那耷拉的舌头也被一齐打飞。猊飞泠紧紧咬住妖兽脖颈,死不松融。
纤纤大声惊叫,泪水汹涌,怔怔伫望,见猊飞泠颤抖着伸出白爪,指向洞中深处,似乎在催促她逃跑,更加悲伤难抑。想不到这萍水相逢的虎伥鬼奴,竟如此情深意重;突然明白,倘若自己再不乘隙逃离,猊飞泠只会遭受更多折磨。当下抹去泪水,发足狂奔。
身后传来妖兽狂吼,继而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裂响,整个山洞剧烈地震动起来,碎石簌簌。
纤纤不敢回头,含泪咬牙,奔入洞中深处,仰头四望,果然瞧见顶壁上有一处狭窄的裂缝,四尺来宽,直通山顶,眩目的亮光晃得她张不开眼。
纤纤突然想起辛九姑给她的情丝,当下颤抖着在怀中胡乱探寻,抓出那情丝,在丝梢系上折刀刀柄,朝顶壁缝隙中抛去,但丢了几回,都不能抛出山顶缝隙。心中焦躁恐惧,顿足不已。
回头望去,轰然巨响,那半堵洞壁突然粉碎,乱石激飞,一声惊雷似的咆哮险些将她震得晕倒。烟尘碎土中,那银毛黑纹的凶兽如狂风霹雳狂吼奔来,所过之处尖石岩壁无不迸散碎裂。
纤纤大骇,用尽周身真气,猛地将情丝高高抛起;白光一闪,折刀拖曳着情丝笔直地冲出山顶缝隙,“咄”地一声,牢牢钩住。纤纤凝神聚气,默念“移形换影诀”,猛一用力,尖叫着朝上电冲而去。
此时,那妖兽堪堪冲到,咆哮声中,巨爪轰然拍击,山裂石崩,顶壁轰塌一块。纤纤闪电上冲,尖叫不止,脚掌火辣辣地生疼。低头望去,见那妖兽暴躁彷徨,突然仰头怒吼,长尾倏地弹射而上,但恰好与她差了数寸,重又蜷缩收落。
妖兽巨尾弹扫,山石迸裂坍塌,反而将纤纤身后的裂缝严实堵住。
耳旁呼呼风啸,身体不住地撞到缝壁凸石上,剧痛攻心。眼前豁然一亮,狂风扑面,终于到了山顶。
穹苍似海,晚霞如火;万里群峰,如撩牙般将残阳吞没。荒寒漠漠,白雪皑皑;寒风吹来,身后雪松震动,雪沫纷飞扑面,清寒入骨。
纤纤挣扎着爬起身来,担心那妖兽追来,慌忙收拾情丝、折刀,从头上摘下雪羽簪,解印雪羽鹤。鹤声清明,灵禽从簪中闪电飞出,绕着青松飞了一周,轻盈地落在雪地中,曲爪独立,扭颈扑翅。
纤纤跃上鹤背,叫道:“鹤姐姐,快走吧!”雪羽鹤呜叫一声,白翅煽动,优雅滑翔,朝着西边飞去。
霜风劲舞,纤纤冻得簌簌发抖,想起那虎伥多半已被妖兽打得魂飞魄散,登时一阵难过。珠泪划过脸颊,立即凝冻为两行冰柱。
忽听身后传来嗷嗷怪叫,回头望去,瞿然色变。十余只黑色巨鸟高低起伏,急速包抄追来。
那群怪鸟来得甚快,转眼之间便冲到周围。错落夹击,纷纷横撞、俯冲,想要将纤纤抓获。
眼见一只怪鸟闪电般从头顶冲下,四只怪爪张舞探来,纤纤大惊,掏出折刀,全力挥斫,砍中巨鸟长爪。折刀极为锐利,登时将鸟爪斩断;那怪鸟哀呜一声,朝上冲去。
纤纤惊魂未定,又见两只巨鸟嗷嗷叫着左右夹击而来。当下故技重施,挥舞折刀劈斩怪鸟巨翅。突然想起那怪鸟巨翅如万刀攒集,甚是锋利,念头方甫闪过,便“当”地一声脆响,手臂酥麻,虎口震裂,险些从鹤背上翻落。折刀冲天飞起,高高地划过一个弧线,掉入万丈山崖之中。
纤纤暗呼糟糕,紧紧抱住雪羽鹤脖颈,催促飞行。雪羽鹤突然一声悲呜,左翅洁白的长翎竟被一只怪鸟错身之际以锋锐巨翅斩断数尺。雪羽鹤一阵摇晃,登时失去平衡。纤纤尖叫一声,倏地从鹤背上滑落,双手紧紧地钩住鹤颈,双足悬空,迎风摇荡。
怪鸟嗷嗷大叫,交错俯冲,一只巨大的黑鸟短爪一探,抓住纤纤背心衣裳,将她猛地朝上拖去。
纤纤尖声大叫,费力抓住鹤颈,但终于抵受不住那怪鸟的惊人气力,眼看就要被它拖上半空。
当是时,忽然听见“呼”地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锐利之物破空怒射而来。

第六章 寒荒凶兽

寒风凛冽,在万丈高空极目远眺,千仞石崖,摩天雪峰,参差错落,漫漫无垠;群山之间,横云断雾,凄清落寞,唯有西边天际晚霞如飞,给这荒寒西域的黄昏点缀些许亮丽之色。
拓拔野、蚩尤分坐两只太阳乌,并肩齐飞,电眼四扫,追寻纤纤踪迹。太阳乌嗷嗷长呜,对这寒冷西荒极为不喜。
纤纤此次再度不告而别,颇出二人意料之外。因为事先并未在她身上涂抹“千里子母香”,因此仅能依赖当日在雷泽城中涂抹其身的残留余香,由青蚨虫一路追踪到此。但那残香相隔甚久,原已颇为疏淡,纤纤乘鹤在高空中飞行一日,香气更加稀薄。青蚨虫飞到此处,茫然盘旋,再也找不出准确方位。
四下眺望,万里荒寒,千山一律,哪里去找她的踪迹?这寒荒之地,凶兽众多,纤纤孤身到此,极是凶险,需得尽快将她找到。想到此处,两人不免有些焦急。
拓拔野翻查大荒经,沉吟道:“此处往西百余里便是寒荒国松木寨,寨里有六个相邻的村落,咱们去那里打听打听。”
蚩尤点头,咬牙道:“听说寒荒国有许多吸血蝙蝠,夜间出没,纤纤千万不要撞上了。”
两人心急如焚,驱鸟西飞。
※※※
穿掠百里群山,果然看见荒凉的裂谷之中,有几处村寨,迤逦相连。两人大喜,驱鸟俯冲,蚩尤突然“咦”了一声,扬眉道:“那是什么?”
拓拔野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一片黑漆漆的乌云远远地横空掠过,由北而南,速度极快。凝神定睛,那团黑云大见是由数百只巨大的黑鸟组成,嗷嗷有声,俯冲低掠,朝着那松木寨飞去。
拓拔野自小流浪山林,熟知飞禽走兽习性,见那群黑鸟长相狞恶,成群结队,来势汹汹,多半是掠食凶禽。拓拔野心中蓦地升起不祥之意,嘿然道:“只怕是一群空中强盗,咱们去看看!”
太阳乌嗷嗷怪叫,驮着二人急速飞翔,速度之快,远胜黑鸟十倍。
山崖交错,裂谷扑面,转眼间便到了那村寨上空。暮色苍茫,依稀看见村落屋舍之间,无数人影奔跑如飞。突听有人喝道:“放箭!”
“咻咻”破空之声大作,无数箭矢如暴雨倒灌,攒集飞射。拓拔野二人微吃一惊,护体真气蓬然爆放,碧光盘旋绕舞,箭雨纷纷错乱冲天。
“嗤”地一声轻响,一枝长箭竟然穿透护体真气,直射蚩尤胸肋!蚩尤惊咦一声,叫道:“好箭法!”手如闪电,双指一夹,蓦地将它钳住。但那箭来势凶猛,力大势沉,以蚩尤之威猛,亦觉得双指火辣辣地剧疼,险些夹它不住。蚩尤心下微惊:想不到这寒荒小寨之中,竟也有如此英雄人物!低头望去,那长箭铜杆铁簇,上刻“天箭”二字。
拓拔野清啸一声,凝神聚意,运转定海神珠,真气纵横飞舞,将箭雨绵绵倒射拨落。太阳乌嗷嗷呜叫,巨翅横扫!炎风卷舞,飞箭木杆纷纷焦枯。
惊呼四起,有人叫道:“他爷爷的,吃我一锤!”轰地一声巨响,风声迸裂,一颗直径六尺的青铜流星锤呼啸撞来,直取蚩尤头颅。
蚩尤念力及处,计算出这铜锤之力凶猛霸烈,直可开山裂石,以护体真气不足以防范。哈哈笑道:“好大一个西瓜!”左手化为掌刀,“呼”地一声,青光怒舞,一记“碧春奔雷刀”破空斩出。
“当”地一声脆响,气浪迸爆,嗡嗡龙吟。那青钢流星锤悠然飞起,突然裂为两半,竟如被劈裂的西瓜一般,坠落在地。那人失声惊叫,连喊了几声“他爷爷的”,说不出话来。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冲破箭雨刀戈,太阳乌嗷嗷怪叫,降落在地,昂首睥睨。众人惊惧,潮水般退让开去。
拓拔野环视四周,身在青石广场,周围石屋错落,小巷纵横,数百名汉子身穿毛皮劲装,背负铜盾,腰悬长刀,弯弓搭箭,又是惊惧又是佩服地望着他们。一个漆黑壮实,如铁塔般的九尺大汉,手里拎着那裂为两半的流星锤,骇异地看看铜锤,又看看拓拔野。他的身旁,站了一个身着虎皮大衣、背负双刀的男子,面容清俊,气宇轩昂,神情中隐隐有倨傲之色,似是此中领袖。
虎衣男子右侧,昂然站立一个身着豹皮斜襟长衣的瘦削少年,斜挎一弓一弩,腰悬琥珀色野牛角,手上还握着奇形弯弓,弦如满月,箭簇瞄准蚩尤,动也不动。蚩尤眼尖,瞧见他腰间箭筒上刻了“天箭”两个小字,不由扬眉“咦”了一声,想不到射出那雷霆一箭的,竟是这样一个瘦削少年,当下大起怜才之意,对那少年微微一笑。那少年冷冷地望着他,连睫毛也不颤动一下。
拓拔野见众人重重环伺,一触即发,心想:“这些人严阵以待,不知在防范什么?难道是那些恶鸟吗?”抱拳微笑道:“各位英雄,在下拓拔野,与我兄弟蚩尤一道来自东海。路经寒荒国,只是为了寻找我们失散的妹子,绝无恶意。”
众人见他笑容亲切,言语诚挚,敌意稍稍消融。虎衣男子双眉稍展,正要说话,忽听空中嗷嗷怪叫,震耳欲聋。众人一凛,抬头望去,暮色苍穹中,黑压压的鸟群如乌云盖顶,呼啸卷席,朝着村寨猛冲下来。
虎衣男子喝道:“放箭!”众人纷纷昂首弯弓,弦如霹雳,箭似流星,“嗖嗖”怒响,千矢齐发。
群鸟雷呜,风卷电舞。漫漫黑翅拍击横扫,“叮当”爆响,箭矢竟如被快刀斩断,纷纷断折四落;唯有豹衣少年等寥寥数人,箭去如风雷,倏然贯穿几只黑鸟,将其半空射杀。
拓拔野心中一凛,想起适才在空中查看大荒经时,瞥见书中有云:“西皇山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莱山,其鸟多罗罗,冠如血瘤,钩喙红睛,羽翅如刀,是食人恶鸟……”脱口道:“罗罗鸟!”
虎衣男子瞥了他一眼,沉声道:“不错!这些便是寒荒食人恶鸟,想不到你来自东海竟也认得。”弯弓怒射,一只罗罗鸟应声坠落。
罗罗鸟群怪叫着铺天盖地直冲下来,眼见便要冲到众人头顶。虎衣男子喝道:“盾牌!”众人纷纷伏地,蜷缩在青铜盾牌之下,仿佛海龟一般,唯有虎衣男子与豹衣少年,以及那使流星锤的铁塔壮汉傲立如故。虎衣男子见拓拔野二人仰头张望,伸手抛给他们两只盾牌,沉声道:“罗罗鸟羽翼如快刀,你们还是暂时躲避一下吧!”对两人显然已无敌意。
蚩尤将盾牌抛开,笑道:“那你们为什么不伏在地上?”
虎衣男子傲然道:“我拔祀汉双膝从不跪地,又怎能为这些恶鸟破例?”
蚩尤大笑道:“说得好!想不到这寒荒村寨,竟有不少英雄豪杰!”呛然拔出苗刀,纵声长啸,声如惊雷,千山响彻。
众人脑中一震,几乎晕倒,心下大骇!那铁塔似的黑汉对蚩尤极是敬佩,骇然道:“他爷爷的,敢情今日来的竟是雷公吗?”
拓拔野哈哈长笑,心中豪情大起,暂时将挂念纤纤的忧虑抛却开来,拔出腰间无锋剑,抬头仰望呼啸卷席的鸟群,凝神戒备。
松木寨众人适才目睹二人神威,早已颇为敬畏,此刻见他们拔刀相助,无不大喜。
当是时,群鸟轰雷乱叫,层层叠叠猛扑而下,狂风卷舞,腥臭之气轰然扑鼻。黑压压的漫天翅膀如钢刀交错,“叮当”作响。
豹衣少年扬眉轻叱,箭如连珠,咄咄破空,三只罗罗鸟巨翅横扫不及,登时凄声惨叫,被长箭贯穿倒飞而起。与此同时,那黑塔汉子吼道:“他爷爷的!”半只青钢流星锤呜呜飞扫,虎虎生威,在空中抡起无数道青色光圈。一只罗罗鸟扑入其中,登时被打得脑袋迸碎,肉瘤横飞,激溅出大量腥臭粘液。
太阳乌嗷嗷怪叫声中,突然朝天冲起,炎风猎猎,瞬间破入漫漫鸟群。拓拔野、蚩尤齐声大喝,两道数丈长的碧翠光芒冲天爆舞,轰然声响,闪电般切入纷织交错的黑色羽翅。
“叮当”脆响,群鸟惊啼,层叠巨翅被那两道碧光刹那绞碎!漫漫血雨激天喷爆,断羽残翎四射横飞,如利刃般“咄咄”作响,没入村寨墙舍、树木之中。
刹那间,漫天鸟群崩炸开来,哀呜悲啼,血肉飞舞。七道红影夹带炎热狂风穿透重围,冲天飞去。二十余只巨大的鸟尸残体扑簌簌地掉落,砸在众人的背部盾牌上,如冰雹石雨,“当当”作响。
但那罗罗鸟极是凶悍,虽被拓拔野、蚩尤迎面重挫,毫无惧意;轰然盘旋,瞬间聚合,继续猛冲而下。
众人见无数恶鸟扑翅冲下,纷纷蜷缩铜盾之下,不敢探头。长爪纷扬,刀翅纵横,腥臭气浪轰然压卷,七、八百只巨大恶鸟层叠俯冲,呼啸着袭击众人;数百双黑色翎羽劈空斩斫,如万刀挥舞,接连砍劈在众人背部的铜盾上,“当当”激奏,如暴雨残荷,空谷瀑布。三、四人手足未藏好,登时被群鸟刀翅瞬间斩断,凄声惨嚎,鲜血喷溅。
群鸟闻着血腥味,更加发狂,纷乱尖叫,四爪勾抓,试图将青铜盾牌掀起。但众人紧紧抓住,拉扯不得,只有两人手足松动,登时被几只罗罗鸟猛地连人带后拖到空中,还未来得及反应,刀翅缤纷乱斩,血肉横飞,已然毙命。恶鸟纷纷冲击抢食,扑翅探爪,喙如雨下,残尸顷刻之间瓜分得精光。
虎衣男子拔祀汉与豹衣少年、黑塔汉子背靠背围在一处,傲然而立。黑塔汉子大吼声中,半只流星锤轰然扫舞,在周边划起凛冽光弧,迫得众鸟不敢贸然迫近,拔祀汉、豹衣少年箭如飞雨,接连射杀六、七只盘旋在外的恶鸟。
众恶鸟狂风暴雨般地转折冲到,前仆后继地扑向拔祀汉三人。“当当”连响,嗷嗷鸟呜,黑塔汉子的流星锤打碎了两只恶鸟的脑袋之后,粗大的铁链蓦地被众鸟刀翅斩断。周边阻挡一失,恶鸟登时从四面八方疾冲扑到。
拔祀汉大喝一声,双手闪电般地从背后拔出两柄乌黑的玄冰铁长刀,霍然飞舞,迎面将一只罗罗鸟斩成三段。豹衣少年挥舞那奇形长弓,竟如长刀一般砍斫。
原来那弯弓以混金所制,外翼锋锐尖利,远胜普通刀剑。黑塔汉子虽失流星锤,勇悍如故,嘶声大吼,挥动厚背钢刀,与扑击而来的恶鸟殊死相斗。
拓拔野与蚩尤在空中稍稍盘旋,立时驱鸟疾冲而下。身在半空,眼见拔祀汉三人在密集层叠的恶鸟围击之下,临危不乱,浴血而战,心中都起了敬佩之意。这三人虽然真气平平,但勇猛果敢,当真是一等一的好汉!尤其那拔祀汉,颇有大将之风,激斗恶鸟之余,眼观八方,呼喝命令。藏在巨盾下的众村民,听他号令,忽然弹身跃起,挥刀斩杀恶鸟,然后又迅速伏身藏于盾下。如此反覆,也杀了颇多罗罗鸟。
蚩尤呼啸声中,两人七鸟电冲而下,青光爆放,刀芒如虹,登时又将密集鸟群瞬间杀得溃散。众太阳乌巨翅横扫,炎风似火,硬生生拍死了许多罗罗鸟;太阳乌杀得兴起,索性喷出熊熊火球,将恶鸟烧得焦头烂额,七零八落。
暮色苍茫,村寨广场上血流成河,群鸟纷飞,刀光闪烁。遍地都是残肢断体,与抽搐的鸟尸。拓拔野、蚩尤乘鸟反覆冲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断翎缤纷。
但罗罗鸟极是凶顽,殊无畏惧退缩之意,依旧层叠盘聚,潮水进攻,攻势更加凶狠凌厉。拔祀汉等人浑身鲜血,都已多处受伤。
拓拔野心道:“对于我和鱿鱼,这些恶鸟虽不足惧,但这些村民却大大不同。恶鸟凶悍,一时杀之不尽,相斗一久,村民难免多有伤亡。”突然心念一动,忖道:“是了!群马之中必有头马,群鸟之中也必有头鸟!只需杀了头鸟,鸟群自然溃乱,便可速战速决。”当下凝神扫望,果然发觉鸟群之中,有一只巨鸟格外庞大,顶上血瘤也足有其他恶鸟的肉瘤三倍之大,它叫声特异,虽然亦有冲锋陷阵,但多盘旋其外,以翅膀扑扇的方向和叫声“指挥”众鸟冲击。
拓拔野大喜,笑道:“就是你了!”气如潮汐,青光迸舞,断剑呼啸脱手,如急电一般怒射而出。“哧”地一声轻响,头鸟发出一声凄恻狂怒的哀啼,巨大的双翅寸寸碎裂,断羽纷扬;断剑倏地切入那头鸟脖颈,悠然旋转,划过一道圆弧碧光,又破空飞舞,稳稳地落到拓拔野的手中。
鲜血激射,头鸟的断头高高抛起,被狂乱众鸟的羽翅瞬间斩成粉末。
群鸟悲啼,突然溃乱,纷纷冲天而起。
拔祀汉大喜,喝道:“放箭!”众村民掀盾起身,弯弓怒射。矢雨急飞,众恶鸟惊乱之下,纷纷中箭掉落。众人大喜过望,箭如连珠暴雨,破空呼啸,转眼之间,竟就射杀了百余只罗罗鸟。
罗罗鸟惊声哀呜,冲天飞舞,在空中集结成乌云,朝着西边急速飞去,片刻间便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
众村民惊喜若狂,振臂欢呼,声如雷呜。他们与这些恶鸟交手许多次,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大获全胜,欢愉狂喜,莫可言表。对这从天而降的两个天神似的少年,都不由感激佩服。
村寨街舍纷纷亮起火炬明灯,石门洞开,妇孺老弱潮水似地涌出,围聚在广场上雀跃欢呼。几个拄杖老者是村寨德高望重的长老,在众人扶持之下,颤巍巍地向拓拔野、蚩尤二人道谢不止。拓拔野二人连忙回礼,但太阳乌却大剌剌地昂首睥睨,不屑一顾。村中巫师伏地拜天,感谢上苍与寒荒大神派来两个天神人物,解救此番大劫,众村民也纷纷下拜,极尽虔诚。
原来数月以来,寒荒中厄兆连生,无数早已绝迹的凶兽妖禽纷纷现身,肆虐作恶。这食人凶禽罗罗鸟原本早在数十年前便被围杀得不剩百只,不知何故,近来竟突然集结数千只,四处为恶,尤喜掳掠女童。恶鸟一旦抓到女童,便以特异妖法将女童衣裳化为丝囊,然后将她捆缚其中,掳掠飞走。
近来附近村寨不知已被这些恶鸟劫掠了多少清秀童女,松木寨也接连失踪不下三十名女孩。仅仅今日,罗罗鸟群便攻击了松木寨三次;松木寨迫不得已,只有坚壁清野,老弱妇孺尽数藏在石屋之中,由六村大长老拔祀梦之子拔祀汉精挑细选出数百名勇猛壮士,在这村寨广场上严阵以待。
拔祀汉抱拳笑道:“两位思公所骑的神鸟颇为特异,拔祀汉只道是寒荒凶禽,所以大为冒犯,还请恩公恕罪!”
拓拔野、蚩尤笑道:“恩公可不敢当!如不嫌弃,叫声兄弟便是!”拔祀汉大喜,当下拉了那豹衣少年与黑塔似的汉子,以及诸多好汉与二人认识。原来那豹衣少年名唤天箭,乃是六百里外熏吴村寨长老之子,熏吴村寨善骑射,天箭更是其中翘楚,他与拔祀汉乃是好友,今日特来相助。那黑塔似的汉子叫做黑涯,亦是附近村寨的勇士,和拔祀汉私交甚笃。他对蚩尤极为佩服,当下便称蚩尤为大哥,喜不自胜。
村寨长老纷纷邀请拓拔野、蚩尤在村中盘桓,参加今夜的欢庆。拓拔野摇头笑道:“多谢长老美意,只是舍妹眼下生死不明,挂心不下,需得尽快将她找到。”
拔祀汉道:“拓拔兄弟,不知令妹长得什么模样?我们这些兄弟连日来在各处村寨奔波,路上或许见过也未可知。”
拓拔野将纤纤的形容外貌描述一番,众人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天箭突然道:“今日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见到几只罗罗鸟抓了一个紫衣少女飞往众兽山,或许便是你的妹子。”众人齐声惊呼,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拓拔野、蚩尤又惊又喜,道:“众兽山?”
拔祀汉沉声道:“两位兄弟,众兽山乃是寒荒国各种凶兽聚集之地,传说中的寒荒七兽都是封印在那山脉之中。近来那里的妖兽越来越多,极为危险……”
蚩尤变色道:“那还等什么?拓拔,快走吧。”
拓拔野抱拳道:“多谢了!各位朋友,救出舍妹之后,我们再来登门道谢。”当下便要驱鸟前往众兽山。
拔祀汉突然叫道:“且慢!”回身朝他父亲拜倒道:“这两位恩公对我们村寨有大恩,他们既有困难,岂能坐视不理?孩儿想随他们一同前往,听候他们调遣。”
众人轰然,那众兽山乃是极为凶险之地,若无通天之能,去那里不啻于送死。拔祀梦点头道:“去吧,不可堕了我寒荒男儿的威风。”
众人鸦雀无声,拔祀汉乃是拔祀长老的独子,此去生死难料,他竟殊无劝挽,连眉头也不蹙丝毫,这份胸怀度量让人钦佩无已。
拔祀汉微微一笑,傲然道:“必不辱寒荒豪杰声名。”转身大步而去。
天箭一言不发,紧随其后。黑涯叫道:“他爷爷的,黑涯是打猎高手,岂能少了我!”也追了上去。
拓拔野、蚩尤心下感激,虽然这三人未必能帮大忙,但这番心意又怎能推却?微笑道:“好兄弟,走吧!”
五人骑着太阳乌,在村寨上空徐徐盘旋几圈,在众人的呼喊声中冲天飞去。俯瞰下方,夜色迷茫,村寨屋舍模糊难辨,灯火点点,那呐喊之声越来越淡,终于弥散於呼啸的狂风中。
※※※
灰蓝色的夜空中,明月如钩,穿梭于乌云雾霭之间;万里荒寒,千山冰雪,在月光中泛着凄冷的光泽。七只太阳乌嗷嗷叫着,急速翱翔。
拔祀汉三人从未骑坐过灵禽在如许高空飞翔,颇不适应,黑涯更是惊呼乱叫,他爷爷不已。飞了片刻,在拓拔野二人教授下,三人逐渐掌握驾御之道,慌乱心情逐渐平定下来,反而大觉有趣过瘾。
向西疾飞,寒冷益甚。漠漠寒山交错高矗,霍然倒掠,瞬息千里。过了半个时辰,五人终于飞到众兽山脉。
众兽山脉由南而北,绵延数百里,其间险峰无数,如万仞刀齿,交错层叠,将寒荒隔绝东西两翼。众兽山往西,便是更为荒凉之地,八千里高原裂谷,终年冰雪,寸草不生,是西寒极地。再西三千里,便到了大荒西涯,比邻西海。
五人盘旋远眺,见那众兽山群峰错落绵延,如万千怪兽参差蹲距;山天交接处,彤红艳紫的妖云怪雾汹涌起伏,阴风惨淡,时有白光从黝黑山颠破云而出。突然响起一阵尖利怪异的吼声,继而千山沸腾,怪叫怒吼,此起彼伏。
拓拔野、蚩尤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中土灵山。灵山上虽有万千怪兽,但终究不过是几座山峰,远不如这数百里广博山脉。心中忧虑,不知何处方能寻到纤纤踪迹。
拓拔野心想:“大凡百兽聚居,必分族群。那些罗罗鸟必定是聚集众兽山某处,若能找到罗罗鸟栖息之地,就不难找到纤纤了。”当下吩咐众人,御鸟前行,注意寻找罗罗鸟。
天箭闻言,也不说话,取下琥珀野牛角,放在唇边,嗷嗷吹将起来。拓拔野、蚩尤吃了一惊,那号角声洪亮高彻,极像罗罗鸟叫声。
黑涯笑道:“他爷爷的,这是天箭兄弟的拿手绝活,能模仿各种鸟兽叫声。”
拔祀汉笑道:“岂止是模仿?他会许多种鸟兽语言。”
拓拔野二人大喜,道:“那他现下在说些什么?”
拔祀汉道:“他在说:这里来了好多肥嫩女童,大家快来抢呀!迟了只剩骨头!”
拓拔野、蚩尤对望一眼,愕然而笑。
突听众兽山中传来震天价响的嗷嗷声,竟是罗罗鸟!拓拔野一愣,笑道:“果然来了!”对这瘦削少年更起好感。转头望去,只见西北一座险峰上,突然冲天飞起漫漫鸟群,在山顶盘旋积聚,怪叫着朝他们急速飞来。月光下瞧得分明,那些怪乌黑羽红瘤,正是罗罗鸟。
蚩尤扬眉道:“是那座山峰了!走吧!”众人驱鸟疾飞,纷纷拔出兵刀武器,凝神备战。
罗罗鸟群嗷嗷怪叫,越飞越近,放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只。拓拔野道:“咱们不必恋战,冲过去便是。”众人点头。
片刻之间,那漫天鸟群已经轰然冲到。蚩尤迎风站立,大吼一声,一记神木刀诀,苗刀奔雷电舞,“呼”地一声,卷起三丈余长的耀眼青光,旋风似地朝着鸟群迎头斩落。起初在山寨中,他生怕刀势余威伤及村民,是以未尽全力,但此刻在万丈高空,全无顾忌,这一刀的威力远胜之前十倍有余。
“轰!”鸟群迸炸开来,血肉飞舞。
与此同时,拓拔野的断剑也呛然出鞘,挟带惊天剑气,纵横飞舞,道道碧光如闪电破空。鸟声悲啼,不绝于耳,漫天中,都是翻飞纷扬的断羽残肉、喷飞激溅的鲜血浆液。
拔祀汉三人又惊又佩,始知两人神威一至于斯。豪情激涌,发箭挥刀,高歌猛进。鸟尸簌簌,密集如雨。
刹那间,七鸟五人便杀开一条空中血路,呼啸而去。罗罗鸟群虽然凶悍,亦被杀得溃乱不堪,在空中茫然飞舞,不敢追击。
寒风卷舞,空中的血腥之气急速弥漫。千山万壑响起狂暴喧嚣的吼叫呜啼,无数黑影冲天飞起,遮天蔽月,振翅之声如惊涛骇浪。
漫天翅膀扑扇交错,朝着拓拔野等人汹涌冲来。蚩尤凝神望去,翼鸟龙、秃鹫、巨翼飞虎……数以万计的飞兽凶禽如层层巨浪一般,咆哮围涌,要将他们吞没其中。
拓拔野豁然道:“是了,我们这般冲杀,反倒弄巧成拙,血腥气味只会引来更多怪兽。”当下叫众人围集一处,与蚩尤合力施放“幻光镜诀”。“哧”地轻响,五人周围蓦地闪起幻光镜气,由外望去,仿佛五人七鸟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数万飞兽呼啸冲来,忽然不见目标,登时乱作一团,漫天乱舞。拓拔野二人的“幻光镜诀”并不圆熟,又要护罩住这么多人,只能支援片刻。当下不再迟疑,乘着群兽茫然慌乱之际,蓦地急速下沉,从万千鸟兽下方倏然穿过,闪电般朝着罗罗鸟栖息的山峰飞去。
※※※
月光雪亮地照在山峰东侧,尖崖兀石,白雪堆积,峭壁陡峰,冰霜覆盖。五人乘鸟在那座山峰周围环绕飞舞,寻找罗罗鸟栖息藏匿之处。蚩尤蓦地看见山崖环合凹陷处的阴影之中,有一个巨大的山洞!凝神望去,那山洞洞口的积雪中散落了些许黑色长翎,当是罗罗鸟的刀羽无疑。众人大喜,驱鸟电冲。
洞口高六丈,宽五丈,尖石错落,仿佛巨口撩牙,择人而噬。腥臭阴风扑面狂舞,无数细碎之物纷扬飘忽,定睛凝望,竟是骨骼碎屑。众人一凛,登时升起强烈的不祥之意。蚩尤闪电似地朝里冲去。
拓拔野拍拍众太阳乌脖颈,道:“鸟兄,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去就来。”领着拔祀汉、天箭与黑涯朝洞中奔去。
山洞极大,黑漆漆的一片,拓拔野以火族法术“燃光诀”在指尖烧起一团火焰,带着三人紧追蚩尤。山壁上尽是粘滑腥臭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难忍的恶臭。
山洞甬道转折向下,极为陡峭。四人飞速冲下,又绕过转弯的甬洞,追上了蚩尤。一路狂奔,转眼间又奔了数里之距,算来当已到了山腹深处。沿途望去,高阔的洞中四壁粘滑,有暗绿色的液体徐徐流下,除此别无一物。
下行甬道越来越陡,脚下粘滑,每一抬脚都能拖起许多暗绿色的粘液荧丝。黑涯不胜其烦,低骂不已。
转过一个狭窄的甬道,眼前蓦地一亮!前方乃是一个极大的山洞,洞中飘浮着无数淡蓝色的珠子,如虫子一般轻轻颤抖蠕动,围绕着一根直径丈余,顶立正中的银白石柱团团飞舞,发出幽幽碧光,像是万千浮动的灯盏,将洞中照得青光碧影,颇为亮堂。
拔祀汉奇道:“西海碧光虫!这些怪虫怎地会跑到这众兽山里来了?”西海碧光虫乃是西海两栖怪虫,既可在海底最深处以海藻、浮游生物为生,也可在岛屿陆地生存,甚至可以寄居于巨大海鱼、怪兽的体内,依靠其食物残渣生存。性喜群居,发出幽碧光芒,在深海每每引来无数鱼群。
黑涯突然大叫道:“他爷爷的,怎么……怎么那些女娃儿全在这里!”浓绿浅碧,幻光流离。山洞中高高悬挂着将近千只青色丝囊,轻轻摇晃。
众人又惊又喜,误打误撞,竟然在这些恶鸟的老巢中找到数月来寒荒各族被掳掠走的女童。拓拔野、蚩尤一边大叫:“纤纤!”一边挥舞手掌,真气纵横,将所有丝囊轻飘飘地切落下来,割裂查看。遍地丝囊中,尽是清秀圆润的裸体女童,最小的约莫五、六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个个圆睁双目,骇然惊恐,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显是受了极大惊吓,又被人以妖法封住经脉,动弹不得。
拓拔野、蚩尤手如闪电,目如流星,割开了九百余只丝囊,始终没有瞧见纤纤,心中焦急忧惧,莫可言表。忽听天箭说道:“就是她了!”
拓拔野二人大喜,叫道:“纤纤!”疾风掠进,俯身望去。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那少女黑发凌乱,身着紫色亵衣,颈上悬挂白金项锁,丰腴洁白,脸容秀丽,一双淡蓝色的大眼中泪光隐隐;虽然有些惊慌怯惧,但却掩不住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之气。并非纤纤。
那少女看着众人,眉尖轻蹙,蓝眼中露出恐惧之色,但迅速又变成矜持高贵的神态。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姑娘莫怕,我们是来救你回家的。”他的笑容温暖亲切,天生有着让人安心信任的魔魅之力,那少女蓝眼中闪过害羞的神色,娇靥嫣红,轻轻点头。
蚩尤皱眉道:“天箭兄弟,你白日时见到的便是她吗?”
天箭点头道:“是她。”他箭法神准,自然眼力清晰锐利,既然这么肯定,当不会有错。拓拔野、蚩尤心中一沉,转身继续寻找。
但寻遍洞中九百七十多只丝囊,始终没有发现纤纤。拓拔野二人心中失望已极,心中沉重恐惧,思绪凌乱。当下将众女童经脉一一解开,登时哭声大作,响彻洞壁。
拔祀汉三人在九百余女童中找到各自村寨失踪的女孩,极是欢喜。待到众女童恐惧稍减,哭声渐止,拓拔野等人逐一询问众女童身份。年纪大些的纷纷说出自己姓名,家住何地,但年幼女童张口结舌,夹杂不清,唯有暂且作罢。众人依据众女童所述,在各自丝囊上写下记号,留待出洞之后一一返送回家。
当众人问到那被天箭误以为纤纤的少女时,她瞥了拓拔野一眼,低声道:“我叫楚芙丽叶,爹爹是寒荒国主楚宗书。”
拔祀汉三人大吃一惊,脱口道:“芙丽叶公主!”见她颈上白金项锁刻着芙丽叶三字,更无怀疑,微微弯腰行礼道:“寒荒族民拔祀汉、天箭、黑涯拜见公主殿下。”
寒荒国主楚宗书,为人谦和慈祥,在八族中享有极高声望。以拔祀汉之倨傲不羁、天箭之冷峻骄傲,亦颇为折服尊敬。听说这少女竟是楚宗书掌上明珠芙丽叶公主,登时肃然起敬,躬身行礼。
忽然,远远地听见山洞外突然响起嗷嗷叫声、密集嘈杂的扑翅声以及轰雷般的怒吼声。
众人一惊,拓拔野道:“走吧!那些怪兽要冲进来了!”
蚩尤找寻不到纤纤,正自焦急气恼,眼中厉芒大盛,怒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杀不尽的龟蛋猫狗!”
众女童见他瞬间仿佛变做另外一人,竖眉嗔目,森然杀气破体而出,都吓得不敢哭叫。
拓拔野传音叹道:“鱿鱼,你这小子又来了!走吧!莫吓坏了这些小女孩儿。”当下让蚩尤取出那乾坤袋,施展法术,将众女孩一一吸入乾坤袋中。乾坤袋果然暗藏乾坤,收纳了九百余名女童竟干瘪如故,只是抓在手中颇为沉重。
那芙丽叶公主说什么也不愿到那宝袋中去,众人想她以公主之尊,自然不愿屈驾蜷缩于小小丝袋,也不敢勉强。拓拔野见她衣不蔽体,楚楚而立,当下默念“春茧诀”,十指跳动,将她脚下丝囊瞬间交织成紫色长裳,披覆其身。芙丽叶公主脸上红霞涌动,目中感激,低声道谢。
当是时,上方甬洞震响如狂,尖叫声、扑翅声、蹄掌声、怒吼声如惊涛骇浪,奔雷倾泻,轰然撞击洞壁,地动山摇,说不清有多少凶兽恶鸟冲袭而下。众人微微色变,洞中殊无回旋之处,任拓拔野等人有通天之能,也绝无可能在数万凶狂禽兽的冲击之下安然无恙,独善其身。但若要朝上冲出洞口,更无可能。
蚩尤大喝一声,挥舞苗刃,崩雷闪电似地砍向洞壁,想要硬生生劈出一个出口来,岂料那洞壁竟极为坚硬,被蚩尤这般巨力猛砍,仅仅迸开一道寸许深的裂缝。蚩尤惊怒,调聚真气,奋力劈斫十余刀,山壁震动,裂纹数道。众人一筹莫展,唯有四下探望,寻找其他出口。
眼见那万千恶兽凶禽即将奔泻冲至,拓拔野突然发觉角落山石凹处,有直径丈余的隐秘甬洞,大喜过望,带着众人朝下疾奔。
拓拔野见那芙丽叶公主殊无武功根基,又矜持骄傲,不愿拔祀汉等人扶持,下冲时险状百出,几番险些跌倒,当下也不多话,拦腰将她抱住,搂在怀中,朝下飞速冲去。
芙丽叶公主“啊”地一声,低声道:“放我下来!”拓拔野只当没有听见,疾冲如飞。芙丽叶公主自小金枝玉叶之体,从未在男人怀中待过,被拓拔野这般紧紧抱住,登时呼吸急促,心跳如狂,挣扎不得,终于软绵绵地蜷在他的怀里;淡蓝色的双眼盯着拓拔野侧面,长睫颤动,似羞似怒。
甬道盘旋转折,斜陡光滑,众人奔行片刻,索性坐落在地,呼啸着冲滑而下,拐弯时则以手掌轻轻撩拨山壁,控制方向。滑行如飞,身后群兽巨响如浪潮汹涌相随。
如此过了一柱香的工夫,眼前突地一亮,赫然到了甬道尽头。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蓦地狂风扑面,身下一空,大叫着腾云驾雾,冲到半空之中!

第七章 似曾相识

明月如钩,清辉普照;山影横斜,眼花缭乱;耳旁寒风呼啸,脚下万丈虚空,众人失声大叫,朝下笔直坠落。仰头望去,山崖嵘然天半,黑洞幽然,他们便是从那悬空山崖的甬洞突然掉入这山谷深渊。
蚩尤大声呼啸,惊雷似的在群山间回荡。忽听上方嗷嗷怪叫,七只太阳乌倏地冲出顶崖山石,欢鸣着俯冲而下,有惊无险地将众人稳稳接住,滑翔飞舞。
黑涯瞪大双眼,俯瞰那凛凛深谷,抚胸叫道:“他爷爷的,这些火鸟若是来迟半步,老子可就成了肉酱饼了!”
众人惊魂甫定,哈哈笑将起来。芙丽叶公主想要挣脱拓拔野,但看见下方雾霭飘渺,迷茫一片,登时头晕目眩,微微颤抖着依靠在拓拔野怀中,闭眼不敢下望。冷风彻骨,衣单裳薄,簌簌发抖,不自觉间更往他怀中钻去。拓拔野鼻息之间,尽是少女清幽体香,心中微微一荡。蓦地想起纤纤,不知她究竟在何处?大难逃生的欢愉登时大减。
突听后上方轰然怪叫,仿佛天地崩塌;众人转身仰望,失声惊呼。无数鸟兽凶禽如同瀑布飞泻,从那山崖洞口冲涌而出,在空中纷乱展翅,盘旋飞舞,蓦地朝他们呼啸冲来。
蚩尤大怒,御鸟反冲而上,苗刀电舞,大开大合,青光纵横飞旋,风雷怒吼。那冲涌而来的鸟兽撞到凛冽霸道的气旋刀芒,登时被绞得血肉横飞,碎羽纷扬。拓拔野恐他有失,大声呼唤,蚩尤又斩杀了数十只凶野飞兽,方才乘鸟追来。
天箭、拔祀汉飞箭如电,掩护蚩尤安然退回。
太阳乌飞行极快,转眼间便将洞中冲涌追击的漫漫飞兽凶禽抛在数百丈外。偶有恶鸟狂龙嚎叫追来,便被殿后的蚩尤手起刀落,斩成数段。
但众兽山中猛禽妖兽俯拾皆是,闻着血腥气味与人类气息,纷纷出洞离巢,四面八方围涌而来。一时间清寥夜空、朗朗明月便被万千巨翅黑影层叠遮挡,狂乱叫声嘈杂骚躁,千山响彻。
众人调整阵形,由拓拔野、黑涯冲锋在前,拔祀汉、天箭护守两翼,蚩尤依旧殿后护卫。一时剑气如虹,刀似奔雷,两翼弯弓霹雳弦惊,所到之处血雨淋漓,兽尸缤纷;太阳乌炎风狂舞,在漫天飞兽包击中迤逦穿梭,逐步突出重围,向东飞去。
飞兽越来越多,前仆后继,围追堵截。拓拔野心下诧异,太阳乌乃是木族神禽,凶威炽厉,这些寒荒飞兽纵然凶狂,原当有所畏惧,辟易退让才是。但这些凶兽飞禽层叠阻击,对十日鸟竟似毫无惧意,实是咄咄怪事。更为出奇的是,这些飞兽进攻包抄极富章法,错落有致,倒像是经受严格训练的精兵勇将。“难道有人在暗中指挥这些妖兽吗?”拓拔野心中突然一凛,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来。但凝神倾听,殊无号角等调度之音。
正四下探望,忽听远处空中传来一声惊天铜锣,群兽嘶吼,车轮滚滚。有人鼓掌叫道:“何方英雄如此了得!竟能在众兽山中来去自如。”拓拔野等人循声望去,只见东北夜空,乌云暗雾之间,一列华丽的白金飞车,在三十六驾巨翼飞龙的牵引下,闪电般飞来。
转眼之间,那飞车距离众人不过数十丈之遥。
飞车长九丈,宽三丈,高三丈,形如弯月,车身雕花镂金,极尽奢华,纹刻成飞龙彩凤、祥云瑞雾的图案,无数宝石镶嵌其中,琳琅闪光,迷离眩目。两侧各有九个水晶大窗、三条斜长光滑的平衡铜翼和十八只巨大的青铜飞轮。一眼望去,虽然富丽堂皇,灼灼夺目,却显得太过招摇庸俗。
车首六名华服大汉并肩驾车,手持软玉龙筋鞭,霍霍飞舞,三十六只巨龙吃痛,咆哮怒飞。六名大汉身后,乃是一个瑶玉栏台,一个身着白绫丝袍的胖子扶栏而立。那胖子眉目清秀,但脸上苍白浮肿,显得萎靡不振,仿佛惺忪未醒,看见拓拔野怀中的芙丽叶公主,目光突然一亮,痴痴相望。芙丽叶公主秀眉轻蹙,别过脸去。
那胖子身后站了两个白衣男子,一高一矮。矮的男子是一个干瘦老者,左手悬着一面巨大的混金铜锣,右手指尖玩转一根青铜棍。高的男子长了一张马脸,细眼长鼻,微笑负手而立。
数百只飞兽轰然怒舞,朝着那飞车狂风暴雨般冲去,被干瘦老者蓦一敲锣,震得哇哇乱叫,飞散开来。那锣声妖异奇特,仿佛含着某种恐怖的节奏,众人的心中都不由有些发毛。层叠围涌的万千飞兽听到那锣声似乎颇为惊恐,怪叫着盘旋纷飞,不敢再贸然突进。
黑涯怒目圆睁,“呸”了一声道:“我道是谁,又是这金妖小子!花花太岁。”
拓拔野听他语气中满是鄙夷不屑,奇道:“这胖子是金族中的什么人?”
拔祀汉冷冷道:“他是当今白帝少子,名叫少昊。只会酒色作乐,极为没用,想必是到寒荒城安抚人心的。”
拓拔野微微一惊,心道:“原来他竟是纤纤的表哥。”心念一动,正要细问,又听那胖子少昊笑道:“各位英雄,外面天寒地冻,如不嫌弃,到我车中小聚如何?”
拓拔野见拔祀汉等人满脸鄙薄厌恶,便要开口婉拒,忽听一个少女脆生生地怒道:“臭胖子,倘若他们进来,我便从这里跳下去!”那声音清脆婉转,极是熟悉。
拓拔野、蚩尤如五雷轰顶,全身大震,猛地起身叫道:“纤纤!”惊喜若狂,齐齐御鸟飞冲,朝那飞车掠去。
飞车前门蓦地打开,一个披着白狐皮毛大衣的少女冲到瑶玉栏台之上,跺足怒道:“谁让你们过来了!臭乌贼,臭鱿鱼,都滚回东海去。”俏睑含慎,珠泪盈盈,不是纤纤是谁?
拓拔野二人心惊胆跳了一日,现在方才放下心来。见她泪水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委屈气苦,料想她必定受了什么折磨,心中都大为疼惜。拓拔野心下惭愧,苦笑着温言道:“好妹子,你……你没事吧?”
纤纤见他怀中竟又坐了一个陌生的秀丽少女,心中气苦更甚,泪水忍不住簌簌落下,哽咽道:“我才不要你们假惺惺地讨好呢!早干嘛去啦!”
少昊讶然笑道:“原来你们竟是兄妹吗?那可再巧不过了!诸位英雄,都请到车中说话吧。”
拓拔野微笑道:“多谢了。”正与蚩尤并肩飞去,却见纤纤足尖一点,果真朝着万丈深渊急跃而下。
拓拔野知她性子刚烈,言出必践,因此早有准备。见她身形方动,立时便驱鸟俯冲而下,将她接个正着。纤纤被他蓦地拦腰搂在怀中,闻着那熟悉的气息,登时全身酥软,呼吸不畅。但瞥见身边那秀丽少女也斜倚在他怀中,醋意大发,咬牙哭道:“你救我作甚?趁早让我跳下去,大家都干净。”
拓拔野怀中抱了两个女子,众目睽睽,纤纤又这般哭闹不止,大为尴尬。无奈之下,只有臂上微微使劲,将纤纤柔腰一紧,附耳低声道:“好妹子,别闹啦!我们天南地北找你一日了,担心得很。这姑娘是无意间救得的寒荒国公主,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后半句话最为紧要有效,纤纤果然止住哭声,眼角瞥见那公主淡蓝双眼正好奇地望着她,殊无敌意,而拓拔野的手也不过轻轻挡住她的纤腰,防止她跌落,当下怒意稍减,冷冷道:“我才管不着呢!没人问你!你急着解释干么?做贼心虚吗?”但语气已大转柔和。
拓拔野不加理会,手臂上又搂得更紧些,低声道:“好妹子,我们以为你被怪鸟抓到山洞中,所以才赶到此处。你没事吧!”纤纤被他搂得喘不过气,软绵绵全身乏力,心中乱跳,听他温言抚慰,登时又流下泪来。但这泪水中既有委屈,又有甜蜜,比之先前的悲苦酸涩大大不同。
拓拔野见她气已消了大半,这才御鸟飞到白金飞车旁侧,怀抱两女,与蚩尤一道跃上瑶玉栏台。少昊哈哈笑道:“阁下能在万兽围攻中回旋如意,已是大大的了不得;但能怀抱两女,周旋自如,那更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哈哈,吾道不孤,吾道不孤!”亲自拉开前门,恭请拓拔野等人进入。
拓拔野生怕这胖子胡言乱语,又惹怒纤纤或是蚩尤,连忙微笑称谢,招呼拔祀汉等人一同进入。但拔祀汉三人似乎极为厌恶少昊,满脸嫌憎,摇头不前,依旧乘鸟在两侧盘旋。拓拔野心想寒荒八族多半与金族有宿怨嫌隙,也就由得他们,当下与蚩尤四人一道进入飞车之中。
铜锣响彻,万兽辟易。六名大汉挥舞长鞭,驾御三十六驾飞龙金车,呼啸而去。拔祀汉三人七鸟环绕飞车,紧紧相随。
※※※
车厢极为宽大,金玉绫罗,富丽堂皇,比之外观更甚。地上铺了厚厚的金犁牛地毯,四壁炉火熊熊,温暖而舒适。除了三十名精壮侍卫,车中竟还有三十六位男装美女,吹奏悠扬丝竹。无边舂色,暖意融融,比之车外天寒地冻,相去万里。
少昊见拓拔野、蚩尤望着那诸位男装美人,满脸诧异,便哈哈笑道:“见笑见笑!少昊奉旨巡抚民心,原本不能携带眷属美女,但路途凄冷寂寞,岂能没有佳人音乐?所以就女扮男装,权且当她们男人就是。”
拓拔野、蚩尤啼笑皆非,心道:“此人果然荒唐得紧。”少昊领着众人在车中鲸皮软椅上坐下,特意将芙丽叶公主安排在自己身侧,然后又亲自为众人一一斟酒,举杯笑道:“在这荒寒之地,竟能结识诸位英雄美女,诚少昊之幸!”色咪咪地望了一眼芙丽叶公主,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举杯浅啜。蚩尤舌尖方触到酒水,目中一亮,赞道:“好酒!”仰头一饮而尽。少昊大喜,连忙唤来一个美女,专门为蚩尤斟酒,蚩尤毫不客气,酒到杯干。待到后来,嫌那女子斟酒太慢,索性自己抱起坛子痛饮。众人见他海量,无不惊服。
少昊笑道:“惭愧,还未请教两位英雄大名?”
拓拔野微笑道:“不敢。在下拓拔野,这位乃是我兄弟蚩尤。”
少昊面色微变,那马脸男子和干瘦老者也齐齐一震。少昊道:“莫非是龙神太子与蜃楼城少主?”
拓拔野笑道:“正是。”
少昊霍然起身,行礼叹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近来大荒都在盛传两位传奇,少昊正仰慕不已,不想竟能在此遇见,当真是三生有幸!”
拓拔野连忙也起身回礼,蚩尤则微一点头,依旧痛饮。他对这白帝少子无甚好感,不愿理会。又恰逢与纤纤相聚,紧张尴尬,是以只管喝酒。
那马脸男子与干瘦老者也上前拜见,蚩尤听见二人名号大为震动,肃然起身回礼。原来那两人都是金族中位列金族仙级人物的顶级高手,成名极早。马脸男子名叫英招,干瘦老者叫做江疑。英招居槐江山上,人称“白马神”,盖因其变异兽身乃是插翅虎皮白马,所使的“韶华风轮”为金族神器之一。“风云神”江疑居符惕山上,所使“惊神锣”乃是闻名天下的御兽神器,传说以盘古开天斧残铜制成,虽不及雨师妾“苍龙角”、百里春秋“念力镜”,但御兽威力之强猛,在西荒罕有匹敌。
众人坐定,少昊笑道:“出行之前,我请巫卜测算吉凶,他说此行必遇贵人!逢凶化吉,敢情便是两位了!”
原来数月以来,西荒怪事不断,接连有妖兽横行,凶兆频传,寒荒国诸多绝迹的凶兽纷纷重现人世,四处为害;又有谣言称,金族暴虐统治业已触怒寒荒大神,是以降下诸多凶兽妖魔。倘若寒荒八族仍不觉悟起义,则必将山崩地裂,水灾泛滥,封印的寒荒七兽也将苏醒,引领八族重夺往日自由。
随着妖兽越来越多,谣言甚嚣尘上。有人传言,已经看见寒荒七兽中的寒荒梼杌、血蝙蝠、狂鸟等踪迹;数月以来,又有成千罗罗鸟四处掳掠女童,引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个别寒荒村寨已经有人公然反叛,扬言要逼迫寒荒国主楚宗书退位,由八族长老重新推选国主,与金族重新对抗。楚宗书不得已之下,决定提前举办大典,祭祀寒荒大神。
白帝、西王母颇为忧虑,便遣金族太子少昊代表白帝,前往寒荒城参加祭祀大典,沿途剿除妖兽,安定人心;但知道少昊素来荒唐胡闹,便又派遣英招、江疑两大稳重深沉的高手一路辅佐。江疑御兽之术西荒第一,此次由他陪行再好不过。
少昊乘坐白金飞车,一路曲折而行,沿途击杀肆虐恶兽,解救寒荒百姓,倒也赢得不俗口碑。今日绕道众兽山时,在周边山峰撞见罗罗鸟攻击纤纤,当下英招飞舞“韶华风轮”,杀了恶鸟,将纤纤救入飞车之中。
听到此处,拓拔野、蚩尤方知竟是少昊等人救了纤纤!心中感激不已,连忙起身道谢。
少昊哈哈笑道:“两位客气了!杀兽救人原本就是我此行目的,应当的!再说纤纤姑娘这般美丽可爱,岂有不救之理?”纤纤翻了个白眼,却忍不住得意地笑将起来。
少昊笑道:“不瞒两位,我与纤纤姑娘颇为投缘,倒像是从前见过一般。两位没来之前,我正想收她做妹妹呢!”
纤纤哼了一声,妙目凝视拓拔野,叹道:“那倒不必了,我的哥哥已经够多啦!”
拓拔野知她所指,心中苦恼,佯做不知。又想:少昊与纤纤果然有血缘之亲,是以才会如此投缘。但纤纤身世关系西王母荣辱,自然不能就此说穿。
少昊哈哈大笑,见芙丽叶公主始终不发一言,优雅跪坐,高贵而又楚楚动人,他不由心痒难搔,笑道:“这位姑娘难道也是拓拔兄的妹子吗?”
拓拔野正要说话,芙丽叶公主已经淡然道:“小女子楚芙丽叶。父王尊号适才承蒙太子齿及。”
少昊等人大吃一惊,连忙行礼。纤纤轻蹙眉尖,心想:“哼,这可巧了!上回是鲛人国公主,这回是寒荒国公主。”
芙丽叶公主道:“父王听说太子将奉旨巡游八族,欢喜得很;国中臣民也都在翘首齐盼太子来临。”她矜持文雅,言语不急不缓,颇为得体。少昊说话口气不由随之恭谨起来,原本色咪咪的眼神也变得庄重严肃。
相谈片刻,众人得知寒荒城中近日正筹备欢迎少昊一行,但厄兆连连,有巫卜测算,少昊将为寒荒国带来空前浩劫。前日午后,芙丽叶公主在宫中午睡之时,突然飞来数百只罗罗鸟,将她瞬间掳走,辗转千里,关入这众兽山山洞之中!若非拓拔野等人相救,不知何时方能重见天日。
少昊慨叹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非拓拔兄追寻纤纤姑娘,误入这众兽山中,又怎能救出公主?倘若公主出了什么差错,流言蜚语就更要甚嚣尘上了。”众人都深以为然。
众人饮酒倾谈,各述连日际遇,都觉其中怪异可疑之处颇多。那些罗罗鸟何以掳掠众多女童?又何以将这些女童集中在那山洞之内?纤纤所遇的白衣男子与黑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何以能化身为寒荒七兽中的两大凶兽?他们与那些罗罗鸟之间,又有什么神秘关联?……诸多疑问纷至杳来,始终不能参透。
英招沉吟道:“我看多半是什么妖人在幕后捣鬼,制造诸多事端,想要挑唆寒荒八族与金族重陷战乱。”拓拔野心中一动,与蚩尤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同时想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近来木族、土族、火族连连出现内乱,都与水妖有关,难道此事也与水妖有关?
但此事关系甚大,金族在五族之中,又素来中立,与其他四族无甚磨擦,倘若没有足够证据,决计不能胡乱猜测。
江疑道:“所幸拓拔太子救得芙丽叶公主与九百女童,只要我们将这些孩子送回各自村寨,再将公主护送回寒荒城,自然就可以平定民心,谣言不攻自破。”
众人纷纷点头。少昊鼓掌道:“好!就这么办吧!”转头望着拓拔野、蚩尤笑道:“勇救公主与九百童女,两位此番可是寒荒国与金族的恩人贵宾了。”
※※※
翌日,白金龙车一路飞行,拓拔野等人将众女童从乾坤袋中一一抱出,送抵各自家中。村寨百姓既惊且喜,感恩莫名,对着拓拔野、少昊等人顶礼膜拜。飞车高空远去,犹可却见山谷中挥舞的万千手臂。
一日之间,拓拔野等人就送还了四百余名女童。第二日,众人又将余下的五百余名女童安全送抵各自村寨之中。
寒荒村民原本对金族颇有敌意,对那荒唐疏懒、沉溺酒色的太子少昊更无好感;但这两日下来,两百多个村寨、数十万寒荒百姓,对少昊、金族印象大为改观,拓拔野、蚩尤的大名更加如雷贯耳,铭刻在心。
拔祀汉三人沿途相伴,见那少昊虽然荒唐放纵,但言语磊落、热情豪爽,倒不似传说中那么不堪,有时见识决断,都颇有可观之处,因此对他的恶感也逐渐消散。起初少昊呼唤他们入车共饮美酒,他们置若罔闻,甚为不屑。但到了后来也逐渐松动,经拓拔野与少昊再三邀请,终于也忍不住浓郁酒香的诱惑,到那飞车中与蚩尤并肩而坐,狂喝痛饮。
送走全部女童之后,拔祀汉三人请言辞退,却听芙丽叶公主柔声道:“此次救出九百女童,三位勇士也有巨功。还请三位随我前往寒荒城,听候父王封赏。”
拔祀汉三人虽非醉心功名利禄之辈,但闻言能得国主亲自接见,并赐以无上荣誉,都不由心动。又想能与拓拔野、蚩尤二人这般痛饮美酒,同往寒荒城,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当下答谢应允。
※※※
飞车西南而行,翌日黄昏到达寒荒城。寒荒城坐落于西皇山上,山势险峻,依山建城,高低错落,数峰相望,倒像是十余座毫不相连的雄伟城堡。但城堡之间,或有飞索吊车相连,或有山甬密道连接,往来密切。
西皇山上树木虽不茂密,但比之一路经过的寒荒各冰雪荒山,却是绿意盎然,直如桃源仙境。时值盛夏,山顶冰雪皑皑,山下繁花似锦,绿草连天。雪水消融,从山上化为飞瀑,蜿蜒成山溪流至山下裂谷,奔腾为清澈大河。无数犁牛、羚羊、麋鹿遍布草坡河岸,俯头嚼草饮水,仰颈悠然长呜,怡然自乐。
早有侦兵探子将数日之事传遍寒荒城!城中百姓俱极欢喜,与礼官一道,终日在城外夹道迎候。这日黄昏,城楼岗哨与山坡上的百姓瞧见等候多时的白金飞车腾云驾雾而来,纷纷欢呼雀跃,挥手致意。
飞车盘旋数圈,徐徐降落在西峰主城广场。臣民围涌欢呼,寒荒国主楚宗书亲自率领长老、群臣到殿外相迎。
楚宗书身形矮胖,白发蓝眼,脸庞红润,满脸微笑,甚是和蔼。见少昊一行自车中步出,连忙拜倒行礼,群臣随之拜伏。少昊疾步上前,将他扶起,笑道:“国主乃是少昊前辈,这般大礼岂不是折杀少昊吗?”
楚宗书微笑道:“太子代表白帝陛下,不远万里,平除恶兽,救出九百孩童,寡人这点礼节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群臣纷纷称是。
当下彼此引见介绍,寒荒君臣瞧见芙丽叶公主安然无恙,不胜欢喜,对拓拔野、蚩尤二人接连拜谢。
众人进了主城大殿,礼仪拜会之后,楚宗书命礼官将少昊、拓拔野等人各自接引到贵宾馆中歇息。君臣出殿,恭送拓拔野一行上了飞索吊车,目睹他们进了对峰迎春阁,方才遥遥行礼,退回殿中。
入夜之后,又有礼官将拓拔野、少昊等人引领到南峰大殿,参加盛大的酒宴。南峰高万仞,群峰环立,各有飞索相连;山风鼓舞,夜雾飞扬。南峰大殿在半山腰上,倚山临渊,气势巍峨。殿外篝火熊熊,亮如白昼,数十名厨子正在篝火上翻转烧烤各式野味,脂香浓郁,漫山可闻。
殿内贵侯满座,长老云集,见拓拔野、少昊一行步入,纷纷起身行礼,拓拔野等人也微笑还礼,在礼官引导下次第入座。
编钟铿然,丝竹齐奏,悠扬的乐曲声中,酒宴正式开始。
众人遥相举杯,各尽其欢。楚宗书似是颇为了解少昊秉性,席上美酒都是陈年佳酿,虽不及少昊飞车中携藏美酒那般甘醇,却也是天下罕见。席间翩翩起舞的数十美女无一不是国色天香,虽然罗裳严实,但玉腿飞扬之间,仍是春光无限。少昊大喜,拍着桌子,附和那音律节奏,浅斟低唱,颇得其乐。
少昊原本还略有收敛,但酒过三巡,微有醉意,逐渐故态复萌,哈哈大笑,对着席间众贵夫人比手画脚。虽有英招、江疑悄悄拉扯,传言规劝,亦无济于事,放浪形骸,颇为失态。
拓拔野与蚩尤、拔祀汉等人斛筹交错,言笑甚欢。与芙丽叶公主坐在一处的几位贵族女子悄悄指点拓拔野等人,交头接耳,低声询问;时而吃吃低笑,眼波飘荡,不住地望来。蚩尤、拔祀汉与天箭只管喝酒,视若无睹;拓拔野微笑举杯,遥遥相敬,唯独黑涯被瞧得面红耳赤,热血沸腾,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
纤纤喝了几杯琼浆,觉得甘香清冽,不由又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双靥桃红,浑身滚烫,软绵绵地斜靠在拓拔野身上,吃吃直笑,仿佛轻飘飘地在云端一般。
拓拔野见她醉得脸如苹果,红得要滴出水来,兀自格格乱笑,心下怜爱疼惜,忍不住如当年一般,掐了掐她的俏脸,笑道:“快些醒来,想要赖在这里吗?”
纤纤双手挽住他的臂弯,小鸟依人,眼波水汪汪地流转,吃吃笑道:“拓拔大哥,你背我回去,我要睡在你身上。”拓拔野微微一愣,黯然不语,知道她迷蒙之间,定然又时空错乱,只道犹是从前。纤纤格格笑道:“你……可不许打呼噜,每次在我耳旁吹气,吵也……吵死啦。”口齿含糊,头枕在拓拔野腿上,心满意足地闭眼微笑,迷糊睡去。她这两日经历甚多,疲怠已极,现下喝了烈酒,头昏目眩,又在拓拔野身侧,再无顾虑,登时沉沉睡着。
拓拔野心下怜惜、酸苦,突然想起当年与她亲密无间的种种情状……想起夜半醒来,她搂着自己甜笑酣睡的幸福姿态;想起她趴在自己身上,吐气如兰,格格娇笑的脸颜;想起她淘气时钻入自己怀中,耍赖撒娇的可怜巴巴的神情;想起她红着脸偷偷轻吻自己脸颊,发现自己睫毛颤动时,惊叫着翻身装睡的情景……那些甜蜜的往事瞬间一一闪过脑海,她的浓情蜜意如这杯中烈酒,入口甘醇酸甜,却又如热辣辣的刀子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生生搅乱。
蚩尤在一旁听得分明,心中黯然苦涩,仰头痛饮,不再多想。他对纤纤痴情一往,但偏生在她的眼中,自己便犹如空气一般。今日重逢,纤纤的眼光自始至终一直萦系在拓拔野身上,唯有三次望见自己;其中两次视若无睹,一次嫣然一笑。那嫣然一笑令他当即神魂颠倒,险些将酒水泼在身上。
纤纤凝望那乌贼的目光,温柔、甜蜜而忧伤……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是了,果然有些像八郡主从前凝望自己的眼神……蚩尤一凛,蓦地又想起烈烟石来。纷乱往事,幕幕掠过。想起那夜烈烟石陌生冰冷的眼光,突然心中大痛。
当是时,突然有人高声叫道:“寒荒国双神女女丑、女戚驾到!”丝竹顿止,舞女退列两旁,众人纷纷起身。拓拔野、蚩尤也各自从沉思中醒来,对望一眼,随之起身,心下大奇,从未听说哪一国、一族有两位圣女。
纤纤被拓拔野拉起身来,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呓语,抱着他的手臂继续沉睡。
※※※
微风徐来,冷香扑面。众人均觉神识一醒,精神大振。铃铛脆响,两个黑衣女子携手而入。左边那女子高挑修长,黑发飞扬,凤眼樱唇,艳若桃李,冷如冰霜;额头与酥胸上,都绣了一朵美艳鲜丽的红梅;手腕、脚踝都系了几颗铃铛。
右边那女子俏丽绝伦,巧笑嫣然;一双桃花似的大眼徐徐扫过众人,每人都仿佛被闪电劈着,口干舌燥。与蚩尤目光相接之时,两人突然齐齐一震。蚩尤蓦地一阵晕眩,心中狂跳刺痛,一种强烈而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女子好生熟悉!明明脸容陌生,却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女子嫣然而笑,眼波又从蚩尤脸上移过,向拔祀汉等人瞥去。
忽听“当”地一声,少昊手中的青铜酒杯摔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瞪着那两个女子,吞了口口水,醉醺醺地哈哈大笑道:“谁说寒荒国没有美女?这两个可要胜过我嫔妃百倍了!”
厅中哗然,左侧那女子闪过凌厉的怒色,右边的女子却只掩嘴格格而笑。少昊更加神魂颠倒,跨过案桌,竟就想要扑上前去。
殿中众人轰然喧哗,寒荒国群臣的脸上都露出愤怒已极的神色。这女丑、女戚乃是八族圣女,冰清玉洁,不可亵犯;少昊竟敢这般公然调笑,还想动手动脚,侮辱之大实是难以忍受。若非他是白帝之子,这两日又救了公主与九百童女,殿中众人只怕早已围涌上来与之拼命。
英招、江疑大惊,连忙双手挥舞,真气飞涌,将他缠绕拖回。少昊大怒,呼喝不止;英招、江疑满脸尴尬,不得已指尖一点,白光闪耀,将他经脉封住。拓拔野、蚩尤等人站在少昊身旁,感受众人凌厉愤怒的目光,亦颇觉尴尬。
英招、江疑将少昊扶住,朝众人躬身道:“太子殿下酒醉失态,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国主、神女、众长老恕罪。”
楚宗书咳嗽一声,微笑道:“太子连日奔波,太过辛苦,所以有些不胜酒力。快快扶他坐下休自心吧!”
两大神女徐徐穿过大殿,在楚宗书左侧坐下。众人纷纷坐下。拓拔野见蚩尤呆呆地望着那神女,动也不动,连忙将他拉下,低声道:“怎么了?”蚩尤凝望那神女,皱眉苦苦沉思,哑声道:“奇怪,那神女我像是在哪里见过。”
拓拔野心下惊讶,正要相问,却听纤纤低声咕哝道:“我的口好渴……”眼睛惺忪扑眨,悠悠醒转。拓拔野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转头望去,那两个神女正低声对楚宗书说些什么,楚宗书满脸愕然,蹙眉不语。两个神女面色不悦,又接连说了一阵,楚宗书面色愈发苍白,轻轻摇头,沉吟半晌终于大声道:“诸位请稍稍安静,女丑神女有要事宣告。”
殿中寂然,众人目光齐齐凝聚在那冷艳的黑衣女子身上。女丑徐徐起身,冷冷道:“西皇山上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寒荒大神发怒了。凫后飞翔,朱厌横行,密山的冰雪融化了,丹水中流出可怕的鲜血,天镜湖水在沸腾。”众人哗然,目光纷纷转向少昊,又是厌憎又是惊恐。
拔祀汉见拓拔野与蚩尤满脸茫然,低声道:“神女一定是从北峰天镜湖中看见这些可怕的厄兆。”当下稍稍解释。原来凫后是寒荒人面鸡身的妖禽,朱厌是红脚白毛的猿形妖兽,它们一旦出现,就预示着可怕的战乱即将来临。密山是传说中寒荒大神归化之处,山上丹水是寒荒圣水,突然流出鲜血,则表示寒荒国将有血光之灾。
拓拔野心想:“这神女说的不受欢迎的客人,自然指的是少昊了。”英招、江疑泰然自若,扶着醉醺醺、嬉皮笑脸的少昊巍然而坐,对众人目光与低语置若罔闻。
当是时,忽然狂风呼啸,殿外惊呼连连。篝火摇曳纷灭,烧烤的牛羊鹿肉冲天飞起,几个厨子惨呼声中,被暴风卷下万丈深渊。
一股冰寒妖风迫面而来,殿中灯火昏暗跳跃。众人惊叫狂呼,玉案倾倒,杯盏狼藉。贵夫人们吓得花容失色,抱在一处簌簌发抖。只有少昊鼓掌大笑,发出嘶哑之声。
殿外妖云怪雾迷离飞舞,阴风怒吼。纤纤蓦地惊醒,抱紧拓拔野打了一个寒噤。又听见半空中传来清脆的“蛮蛮”怪叫声,由远而近,瞬间便到了大殿檐外。
有人惊叫道:“蛮蛮鸟!”话音未落,两道黑影倏然冲入大殿之中。众人惊叫不迭,纷纷后退。那两道黑影“蛮蛮”脆叫,在横梁大柱之间盘旋飞舞。
灯火忽然转亮,众人瞧得分明,那两道黑影赫然是两只接连一处的怪鸟,三尺来长,形状如凫,青红色的羽毛光滑亮丽,每只鸟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身体紧密契合,两只脚爪钩缠一处,比翼飞翔。
众人面色惨白,有人怖声叫道:“水灾!果然要有水灾了!”
纤纤拍掌叫道:“比翼鸟!”心中极是兴奋。她突然想起当年父亲曾经说过,大荒中有一种奇异的蛮蛮鸟,必须结对才能比翼飞翔。这种怪鸟出现的地方,必定发生极为可怕的水灾。但除了水灾之外,它还能带来奇妙的姻缘。得到比翼鸟的男女,将像它们一样永结同心,比翼齐飞;因此它们又叫做“姻缘鸟”。
刹那间纤纤心中一动,狂喜难抑,拉着拓拔野的手叫道:“拓拔大哥,快抓住它们!”话音未落,比翼鸟怪叫连声,倏地俯冲,朝着殿外闪电飞去。
纤纤大急,闺身顿足,拉着拓拔野迭叫不已。拓拔野见纤纤满脸激动狂喜,殷殷期盼,好久没有看见她这般渴切的神情了,心中泛起温柔之意,微微一笑,拉着纤纤朝外电冲疾追。
众人也纷纷起身,朝外奔去。殿外箭矢纷飞,想要将妖鸟射落,但那比翼鸟极是灵巧,在箭雨中比翼飞舞,安然无恙。
拓拔野拉着纤纤奔到山崖边上,冷风狂舞,夜雾凄迷,比翼鸟优雅地划过一道弧线,破空而去;倏然北折,在云层下低徊盘旋,鸣叫不已。纤纤急道:“拓拔大哥,快抓住它们,莫让它们逃走了!”
拓拔野微笑道:“你和蚩尤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伸手摘下她发髻上的雪羽簪,解印出雪羽鹤,翻身上了鹤背,一飞冲天,疾追而去。
众人轰然,仰头眺望。只见拓拔野骑乘白鹤,如仙人一般飘飘洒落,转眼没入云层之中,不知所踪。半晌,众人方才陆续退回大殿,只有纤纤依旧站在崖顶,衣袂飞舞,脸上红霞汹涌,嘴角牵挂着甜蜜而企盼的笑容。
蚩尤叫了纤纤几声,纤纤头也不回,只是微笑道:“我在这等拓拔大哥。”蚩尤无奈,心中又惴惴想着那神女女戚,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强烈不安,翻腾汹涌,当下便让黑涯看住纤纤,莫让妖风将她卷落崖下,自己则与拔祀汉、天箭随众人回到殿中。
众人纷纷入座,蚩尤凝望着女戚,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波荡漾,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强烈,烦躁不安,苦苦回想。
忽听一人大声道:“神女,你说这里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究竟是谁?”
众人纷纷凝望少昊,都觉这答案昭然若揭。不料那女丑玉臂舒展,手指突然指向皱眉苦想的蚩尤,冷冷道:“就是他!来自东方的不速之客。”
※※※
寒风呼啸,冷意彻骨,拓拔野乘鹤飞翔。朔风吹来,冰霜结面,在他护体真气激化下,迅速融化为雪水,蒸腾消散。
比翼鸟“蛮蛮”怪叫,穿云透雾,急速飞翔,雪羽鹤竟然始终追之不上。拓拔野微微惊诧,好胜心大起,又想起纤纤适才那惊喜企盼的眼神,决计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比翼鸟抓住,送给纤纤。
一路西北高飞,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霜风更冷,彤云厚积,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下方云海翻腾,滚滚汹涌,他竟如同被包夹在层层云雾之中。再过片刻,漫天纷纷扬扬地飘起鹅毛大雪。
雪羽鹤清呜高啼,在漫漫雪絮中穿行飞舞。雪花扑面,悠扬卷舞,在拓拔野发上、身上厚厚堆积,来不及消融,便又被急速覆盖,逐渐凝结为冰块。拓拔野每隔片刻,便运转真气,将肩肘膝盖等处的冰块簌簌震落。
比翼鸟怪叫声中,突然俯冲。拓拔野驱鹤紧随,彤云破散,银光万点扑面。穿透漫漫云层,朝下方曲折冲去。
云雾离散,豁然开朗。雪花缤纷,冰晶飞扬,一座雄伟高峰迫面而来;险峰陡立,尖石如刀,虽然积盖厚厚冰雪,依然如同出鞘利刀,棱角凌厉,突兀磷岫。
比翼鸟环绕峰顶,怪叫盘旋,突然降落在一片纵横二十丈的淡绿色冰晶上。那片冰晶平整光滑,显是山顶天湖被冰雪凝结所成。拓拔野心下暗喜,心道:“只要这怪鸟停下,到了六丈之内,我便可以用凝冰诀将它们冻住。”当下驱鹤缓飞,不惊动那比翼鸟,徐徐降落在距离它们十丈泉外的冰晶上,将雪羽鹤封印入簪,收入怀内,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那比翼鸟靠近。
比翼鸟扑打翅膀,双爪钩缠,一齐用另外两只爪子跳动,在冰湖上笨拙地跳动,发出“蛮蛮”叫声。大雪纷扬,怪鸟的身上顷刻间覆满白雪,宛如一只胖乎乎的双头雪鸟,在淡绿色的冰面上跳跃,时而两头相对,尖喙对啄,自得其乐。
拓拔野缓缓上前,屏息凝神,正准备要施放凝冰诀,那蛮蛮鸟突然尖叫几声,摇头抖落冰雪,倏地朝天飞去。
拓拔野猛吃一惊,笑道:“哪里走!”飘然跃起,闪电般冲出,默念法诀,森森白气从双手指尖急电飞舞。那比翼鸟尖叫一声,蓦地冻为冰鸟,笔直坠落。拓拔野生怕将它们摔伤,连忙御风踏足,俯冲而下,双手一抄,将它们牢牢接住。
但这番转向疾冲,用力过猛,刹那间已经撞到冰面。“喀嚓”一声,冰屑迸飞,湖面虽未破裂,但脚下一滑,身不由己朝前冲去。
天旋地转,磷昀尖石迎面撞来,拓拔野轻叱一声,左掌拍出,想要藉着反撞之力弹起身来,岂料一掌击出,青光到处,那突兀崖石突然迸裂开来!黑洞幽然,仿佛一张巨口,蓦地将拓拔野吞噬。
拓拔野猝不及防,急速冲去。眼前一黑,已经掉入深不见底的山腹之中。冰寒彻骨,四壁光滑,他头部朝下,飞速下滑,似乎是在一个狭窄的凝冰甬道中斜直坠落。待到他回过神时,至少已在百丈深处。
拓拔野正计算着如何顿住身形,在这狭窄甬道中反转身体,以水族游龙术朝上冲出山腹,突然“咚”地一声,头部撞在坚冰上,眼冒金星,那冰石则倏然迸碎。
眼前一亮,彩光眩目,突然掉入一个空荡荡的山洞中。眼花缭乱,手足乱舞,忽然扑倒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清幽冷香倏地钻入鼻息之中。
拓拔野唇齿及处,两片花瓣柔软湿润,气如幽兰;耳畔低吟细碎,似怨似怒。大吃一惊,蓦地明白自己正压在一个女子身上,忙低声道:“对不住!”猛地抬起双臂,支起身来。
拓拔野低头望去,“啊”地一声低呼,突然间轰雷贯顶,天旋地转,险些晕厥。
身下女子白衣胜雪,肤如凝脂,清丽脱俗的俏脸上,眉如淡柳笼烟,眼似明月清波,正又惊又诧又怒地望着他,赫然是当年在玉屏峰上的仙女姐姐!
《第十集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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