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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书籍名:《锦衣行》    作者: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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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枫林时,已是午后。

  回望那慢慢消散的浓雾,正在西斜的冬阳,孟剑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高度紧张后陡然放松、似乎有些失去平衡的心情重新镇静下来。

  然而那种登临绝顶、俯瞰众山的奇特感受,令他直到此刻,心情仍然久久难以平静。

  天下大势……大势一成,即便贵为帝王,也无力回天。而海上仙山这样的弄潮儿,也必得要追随着这大势才能推波助澜、建功立业。

  云燕娇在一旁策马缓缓而行,孟剑卿的手下与云家家仆都远远地跟在后面。

  孟剑卿此时定下心来,自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云燕娇不待他问,已开口解释道:“皇上知道你和道衍的三月之约后,担心其他将领有所不满,这边会出问题,就将我派出来稳定军心。”

  他们互相看看,只觉得啼笑皆非。他们这位皇上,说他心慈手软吧,还知道扣住保儿作人质;说他精明能干吧,又糊里糊涂地将云燕娇给放了出来。飞鸟投林,岂能再入罗网?

  但是这样一来,孟剑卿心中不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受。

  他知道远在普陀山的母亲,也没有受到打扰。换了燕王,即使不能公开扣押奉侍观音的普陀山女尼,也会想方设法控制住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质。

  也许建文帝放出云燕娇,不去打扰他的母亲,只是简单地希望,自己如此厚待臣下,臣下也当知恩图报。

  孟剑卿认为,在枫林中,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

  说到底,朱家叔侄都打着洪武帝的旗号,谁输谁赢,又关他们什么事呢?

  但是心中却难免会觉得隐约的愧疚。

  云燕娇显然也觉得心中不安,转过话题说道:“我在广平城外遇到李师兄,他说要来阻止南军烧粮,我便告诉了他——”

  孟剑卿截住她的话:“我明白。”

  与其让李克己不明就里地派出石敢峰又或者云贵土人来刺杀主持烧粮的将领,不如告诉他真相,先谈判比较好。

  云燕娇定睛看着他,直到确认他的意思,才继续说道:“我本来可以先一步到你营中的,路上却接到大哥的传信,说明师叔应道衍之邀北上,要我截住明师叔,准备召开长老会。事态紧急,我手下的人都派了出去,所以来不及通知你了。”

  其实也不方便通知孟剑卿。就像明远说的,在他们眼中,孟剑卿毕竟还是外人。

  但当孟剑卿找到枫林之外时,云燕娇却毫不犹豫地将他引了进去。

  孟剑卿“哦”了一声,笑一笑,没有说话。

  云燕娇也微微一笑:“不过我后来也想到,夫妻本为一体,你我所做的事情,很难分清界线的,就譬如这鱼肠军,不论在圣上眼中还是在你的部属眼中,我都是可以接替你发号施令的人。所以呢,海上仙山这一头,你也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孟剑卿又是一笑,过一会说道:“你现在要去哪儿?”

  云燕娇道:“我不便住在军营中,不过会留在广平府。那六千石粮食,李师兄一个人可能照管不过来。既然要救人,就救彻底。而且,我留在这儿,也能让应天那边安心一些。”

  孟剑卿回头看看远处的李克己。李克己的骑术并不好,马也普通,因此落在后面。

  他转过头来说道:“胡进勇的营中也快断粮了。我想向李克己借个三百石粮食,帮胡进勇渡过眼前这一关,你以为如何?”

  云燕娇想一想,说道:“李师兄应该不会拒绝。只是,广平府周围有三支南军,你只帮胡进勇,其他人会怎么想?”

  孟剑卿似笑非笑地道:“就像李克己说的,他只能救眼前看得见的人。三支军队?我眼里可只看见这一支。”

  就像他被燕军围困之际,也只有胡进勇看见一样。

  云燕娇默然不语。

  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他们能救的,也只有眼前看得见的人了。

  除了继续搜集情报,鱼肠军将近两个月没有其他实质性的动作,出人意料地沉寂下来,而不仅仅是停止了对燕军将领的刺杀,由此招来一连串的抱怨与责问。

  卫欢将沙盘上的小旗一面面取下来,望着空空如也的沙盘,探询地看着对面的孟剑卿:“大人——”

  孟剑卿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于是卫欢不再说什么,满心以为鱼肠军暂时停战休整必是皇上另有密旨,否则夫人怎么会离开应天来到广平府;天机不可泄漏,他们只需要听从孟剑卿的指挥便行。

  帐外卫士禀报道京中有信使来,孟剑卿略一沉吟,示意卫欢带着另两名卫士悄然退下。

  孟剑卿望着大步走入帐中的两名信使。两名信使都很年轻,穿的是普通军士的衣服,气质却都十分沉稳,一人呈上腰牌,一人呈上火漆封口的薄薄锦盒。

  孟剑卿没有伸手接,示意两人放到面前的几案上,不忙着拆看锦盒,先打量着两名信使,直看得他们垂下目光避开他的视线,这才说道:“皇上与我曾共同选定十二名信使,约定只有这十二名信使所携带的信件才能相信。你们究竟是哪一方面派来的?为什么会有皇上给的腰牌?”

  两人抬起头,怔了一怔,互相看看,年长一点的那名信使说道:“属下不知孟大人与皇上的这个约定,只是奉皇上之命前来送信。也许皇上在信中对此会有说明。”

  孟剑卿注视着他们,过一会,慢慢伸手取过锦盒,端详一会,又将信件放到了几案上,眼角余光扫过两名信使,略停一停,右手微垂,袖中小刀滑出,轻轻剔去锦盒上的火漆。

  帐中安静之极,似乎连呼吸声也静止了。

  锦盒终于要打开之际,孟剑卿忽地一翻右腕,小刀反转,将锦盒拍了出去。

  两名信使同时后翻,跃到帐中,本能地拔刀,记起这是何处,又略一犹豫;这一犹豫之间,落在地上的锦盒已被孟剑卿刀上的暗力拍得散了架,一股浓烟夹杂着无数细针激射出来,“哧哧”之声不绝。

  孟剑卿屏住呼吸的同时提起长案挡在了身前,数十枚细针射在几案上,犹自夺夺作响;两名信使却没有这样幸运,只不过犹豫一瞬,已被细针射中。

  孟剑卿反手抓起身后的虎皮坐垫掷了出去,将地上的锦盒盖住,以免还有什么机关。门外卫士听到了信使跌倒的声音,但是没有孟剑卿的命令,仍是守在帐外,不敢贸然进来。

  孟剑卿将用茶水打湿的布巾蒙住半个脸,等待浓烟慢慢消散。

  两名信使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剑卿,只苦于针上剧毒见血即入,迅速向全身蔓延,已经说不出话来。

  孟剑卿微微冷笑:“在我面前弄这些手段!教你们的人是卞白河吧。卞白河只怕也不知道,这种杀人锦盒,还是我叫卫欢做出来的。卞白河非要自作主张加什么毒烟进去,鼻子灵一点的,早就闻出了气味;卫欢若知道有人这样改他的设计,还不得气个半死。”

  两名信使的身体开始僵硬,意识却无比清明,似乎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活死人;这种可怕的感觉令得他们心中慷慨赴死的血气一冷,望着孟剑卿的眼神里,身不由己地带上了祈求的色彩。

  孟剑卿叹口气:“杀我的任务也敢接,当真是后生可畏啊。也不想想,不管你们成不成功,皇上不杀你们,卞白河也得杀了你们,免得传出去折损了皇上的威望。我只奇怪,为什么不派那些约定的信使来行刺,至少不会让我一见是你们来送信就觉得不对头。”

  他后来才知道,卞白河的确曾经下令叫那些信使来行刺,但是在两名信使因为不敢领命而被处死之后,其他十人都闻风而逃。

  孟剑卿不再看这两人的临死情状,召来卫士,宣称这两名信使是假冒的刺客,拖下去立刻处斩;锦盒与腰牌烧毁深埋。

  他在受命组建鱼肠军的时候,便与建文帝有过约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他不过是暂时停战休整而已,建文帝就这样忍耐不住了?还是别人忍耐不住了,一定要将这支他花了一年时间精心训练的军队拿到手,成就自己的功业?

  要接管鱼肠军,只杀了他还不行,还得杀了云燕娇。

  云燕娇现在住在广平府李克己的学政衙门,帮着李克己的夫人用范福运来的粮食施粥赈灾。

  如果云燕娇也遇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保儿已经被石敢峰救出,建文帝感到控制不住他们两人了,才会做出阵前换将的决定。

  鱼肠军是对外的利剑,卞白河是对内的利剑——只可惜他还不是自己的对手。

  真想不到,无论什么样的帝王,到头来都少不了锦衣卫,即使不叫锦衣卫这个名字。

  孟剑卿忽地一怔。

  还有一种可能让建文帝想要收回鱼肠军:石敢峰营救保儿失败,保儿现在已经死了,建文帝手中没有了人质。

  他霍地站了起来。

  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孟剑卿重新镇定下来。

  石敢峰的消息会首先送到云燕娇那儿,他还是在这儿等候为好,以免在路上错过。

  他对石敢峰应该有这个信心的;毕竟也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了。

  云燕娇在掌灯时分悄然来到,孟剑卿正在巡视军营,通报的卫士将云燕娇领过来之后便躬身退下。

  四下无人,他们站在后营的一片小土坡上,云燕娇轻声说道:“保儿这会儿已经送到我哥哥那里了。”

  他们对视一眼。现在孟剑卿可以毫无牵挂地执掌这支鱼肠军了。

  仰望夜空,月寒风冷,斗转星移,明白无误地宣告又一个冬季到来。

  与道衍的三月之约将到之时,局势突然大变。

  建文四年正月,燕军进入山东,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破东阿、汶上、邹县,直至沛县、徐州,向南直进。而燕军已过徐州,山东之军才反应过来,南下追截。

  很显然,燕王是要放弃在山东、河北一带的争城逐地,孤军深入,直取应天。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孟剑卿觉得很不可理解。

  燕王置山东于不顾,孤军南下,建文帝只需坚守金陵,坐待四方勤王之师会合,山东方面则截断燕军的补给线和退路,那样的话,燕王必定腹背受敌、处境极其危险。

  以燕王的能征善战,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孟剑臣和公孙义本来已经被调回塞北镇守,此时又随燕王南下,经过广平府时两人笑嘻嘻地跑去给云燕娇拜年,还将与他们已经混熟的李漠也带了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后路被切断的可能。广平知府明明知道这三个人是燕王爱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来来去去;也是,谁没有三亲六戚来着?他自己的两个兄弟,一个在南军,另一个就在燕军,私下里也不是不往来的。

  孟剑卿握着送上来的这份情报,望着夜空出神。

  孟剑臣将李漠带去见云燕娇,想必是别有用意吧。李漠跟着孟剑臣嫂子嫂子地叫,孟剑卿再想对付他的时候,心里多少会犹豫一下。朱家叔侄这一仗迟早会打完,亲友之间,总得留点情面,日后才好相见。

  究竟有多少人,也抱着这样的心思,觉得这是朱家叔侄的家务事,与自己无关?建文帝发出的勤王诏书,又有多少将领是真心奉诏、全力迎战?

  说到底,谁来坐那个位置,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不也慢慢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吗?燕王孤军南下,赌的不就是这一份人心?

  一旦燕王兵临城下,究竟会有多少人倒戈相向?

  他想起枫林浓雾中明远那蛇一般阴冷诡异的声音。是那个人所制定的方略吗?道衍与他订下三月之约,是因为对明远的运筹帷幄深具信心吗?

  他们都是身在局中的人,也许惟有明远那样冷眼看世道的人,才会清醒地看到这一盘争霸天下的棋局的关键在哪一处。

  那深远不可测的夜空,深远不可测的天意,一度离他似乎只隔着一层浓雾,伸手可及。

  然而至此,孟剑卿清楚地知道,天意高难问。

  功业与荣耀,才智与运道,总输它,翻云覆雨手。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无论它如何翻云覆雨,他总要牢牢握住手中的刀,握住这柄鱼肠剑,才能在这种种风云变幻中,握住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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