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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书籍名:《马鸣风萧萧(出书版)》    作者:萧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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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面老人一落向地面,紧接着身子再次弹起,起落之间,已至三丈开外,落向黄衣钓者正面,可是他却又快速地后退出了丈许。等到他站定之后,那张白中渗青,青筋暴现的瘦脸上却由不住带出了一种惊异的稀罕神态。
  一旁的乾堂堂主欧阳不平,容青面老人站定之后,随即上前一揖见礼道:“多谢厉前辈对敝堂赐以援手,感激不尽。”话声微顿,他遂以手中摺扇指向郭彩绫道:“此女乃是白马山庄郭前庄主之后,前辈一位高足,据悉就是伤在她同门师兄寇英杰之手,前辈若能就此将此女擒到手里,即不愁那寇小辈不上门送死,对前辈与敝帮来说,都有好处!”
  这番话自是极具扇动挑拨性,姓厉的青面老人聆听之下,顿时神色一变,那双小如弹丸的眸子里,顷刻间涌现出一片凶光。
  欧阳不平察神观色,知道自己这番话算是用对了地方,正是火上添油,眼前大有可观,自己等正可退居一旁,坐山观虎斗,何乐不为!话声出口,心里十分得意,偷眼向一旁的风雷手秦渔递了个眼色,二人随即匆匆退向一旁,现出一副悠闲的观望神态。
  郭彩绫虽不知来者何人,可是观其出手,以及由欧阳不平对其执礼甚恭的神态上看来,当知来人必具非常身分,而且在武林中辈分甚高。眼前情形,敌众我寡,自己方面只得二人,郭彩绫情不自禁地向着黄衣钓者身前走近过来。
  黄衣钓者原意要她离开,可是由于眼前这个青面老者的忽然现身,迫使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了心意。他仍然保持着原有的镇定,用那双深邃,极具关切的眼睛,向彩绫注视着。
  郭彩绫向着他苦笑了一下,道:“不是我不走,看样子暂时我是走不了啦。又得给你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黄衣钓者面上不着表情,用手指了一下身旁的一块巨石,示意她到那边去。
  郭彩绫对于他的始终不开口说话,心里实在是大惑不解,若非是眼前形势特殊,自己非得要激一激他,好歹也逼着他说话不可。然而眼前她岂能这般胡闹任性!当下只得依着他姗姗走到对方指定处,倚石坐下。
  那块大石一面背水,高高居上,黄衣人把她安置在这里,大可放心,因为敌方如有任何图谋,必先要冲过黄衣人这一关隘。
  青面老者目睹及此,由不住发出了一阵子阴森森的怪笑,面色益见阴沉!
  他焉能不知道面前这个黄衣人的厉害!是以自现身之始到现在为止,除了摆定了姿态之外,一直迟迟不曾出手,这当然是有道理的。
  越是所谓的高手对招,越是吝于出手,常常是殚精竭虑的结果,只作一招之搏,这一招也就是决定彼此生死存亡,抑或胜负之分的关键所在。
  两个当事人迟迟不出手不打紧,倒是几个旁观的人看得心里沉不住气。
  当然,以风雷手秦渔、潇湘侠隐欧阳不平这等阅历见识之人,自不会肤浅到看不出眼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微妙情势。
  他们两个甚至于更能体会出他们双方所以迟迟不出手的原因,俱不禁暗中为他们彼此捏上一把冷汗。
  青面老者与黄衣人四只眸子对视了甚长的一段时间,奇怪的是青面老者自从上岸之后,即与黄衣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一直不曾向前逼近,黄衣人自始至终也只守鹄着足下方寸之地。由于他心里一直记挂着郭彩绫的安危,生恐与对方青面老者鏖战之际,欧阳不平与秦渔两位堂主乘虚而入,他二人合力之下,郭彩绫势将不敌,这是黄衣人所不乐意的。正因为如此,他才紧守着眼前方寸之地,绝不予对方任何人可乘之机。
  青面老者在几度运施内力与对方抗衡之后,已清楚对方的用心。登时,他青白的瘦脸上再次罩起了一片怒容:“这位朋友,老夫给你取个商量!”休看他一副鸡皮鹤发,老态龙钟模样,一开口说话,却是清脆的童音:“你我之间,说起来全系局外人,犯不着拼个你死我活,这样吧……”青面老人眼神如鹰,直直的注视着面前的黄衣人:“你老弟退一步,我退两步,你意思怎么样?”
  大概是没有得到预期的回话,青面老人冷笑一声,继续道:“老夫的意思是……你老弟只管扭头走你的,我们这边人谁也不许拦阻你,只是,我们要留下这个姑娘!”
  黄衣人脸上不动声色。
  青面老人道:“怎么样?而且老夫可以答应你,绝不伤害这个姑娘。你应该知道,我只是用她作为人质,目的在迫使与她同一师门的那个姓寇的小辈自投上门。”提起了这个姓寇的,青面老人眸子里凶光迸现,由不住连声发出了一阵子冷笑!
  殊不知这个姓寇的,对于那个黄衣人与郭彩绫所引起的感应,更为深刻强烈,绝不在青面老人之下,只是一方寄以深情关怀,一方意在仇恨,深痛恶绝,两个极端罢了。
  “怎么样?”青面老人神色已似不耐:“老夫只等你老弟一句话。”
  那一句话还是没有出口。只是黄衣人却作了一个摇头的否定表示,表示对于青面老者的提议不予赞同。
  “哼!”青面老者冷哼了一声:“这么说来,你是非要与老夫我动手不可了?”
  黄衣人冷笑不语,只见他的一只手,缓缓将那根插在地上的钓鱼竿拔出来。
  青面老者顿时面色一怔,现场各人也无不大现紧张,只以为黄衣人要出手了。
  然而猜错了。但见黄衣人钓竿划动,在地面上写了几个字:“你莫非是来自苗疆铁花坞厉铁衫么?”
  青面老者登时一呆,狞笑道:“原来你有嘴一张,却是不能言语,不错,老夫正是厉铁衫,足下又是何人?”
  黄衣人唇角带起了一丝傲慢,摇摇头,继续用钓竿一端,在地上书写:“少小出家江湖者,不识姓名久矣!”一笔狂草,虽然是信手挥来,却是力透地面。
  厉铁衫冷冷一笑道:“你是不肯实说罢了。一向在哪里盘桓?”
  黄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力注竿梢,写下八字:“幕天席地,四海为家!”
  青面老者厉铁衫嘿嘿一笑:“好狂的口气,今天你我适逢其会,就此讨教!”话声出口,只见他一双鸟爪般的瘦手,陡地一合,即闻得一阵清脆的骨响之声,密如贯珠,厉铁衫的两只脚随之向两边跨了出去。
  现场登时有了一番异样,沿着厉铁衫站立之处三尺范围之内,顿时形成了一个气涡,只听得一阵沙沙之声,无数灰沙小石,随即在那团向外扩充的气机里,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渐渐地,环绕在厉某人身侧的那个内力圈子,似乎越来越大,厉铁衫的那一双眼睛,情不自禁的也就眯成了一条线,透过一线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视向眼前那个他绝对不敢轻视的陌生大敌。
  黄衣人伟岸的身子,一动也不动的仍然站在原处。对于厉铁衫这般功力,他当然有所感受,淡棕色的面颊上,忽然显出了一番凄凉,长竿探出,继续作书,在地面上写着:“你有今日成就,确是不易,毁于一旦未免可惜!劝你还要三思!”
  厉铁衫眼神越见凌厉,枯瘦的面颊上现出冷森森的笑容:“话倒是两句好话,只是光说不练,看来你倒是个外家,可知老夫所施展的是什么功力?”
  黄衣人面现微笑,挥竿道:“内提三虚,外形三罡,谓之混元霹雳,此功倡之昆仑雷鸣子,终不脱前人窠臼!”
  厉铁衫神色一变,点头道:“好见识!这么一说足见高明。说到前人窠臼,莫非你一身所学,岂能无师自通?”
  黄衣人点点头,写下道:“然。我之武功皆脱胎于自然天机,前所未见,你欲胜我万万不能,我要胜你却是容易之至。你不可不慎重其事!”
  一对一答,各人俱目睹耳详,对于黄衣人的这番自负,未免不心里暗自猜疑。
  厉铁衫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足下过于自信,只怕未必,老夫择居化外,已数十春秋不问外事,这一次承铁总令主惠书相邀,千里作客,这件事照说不便我这个客人多事,只怪你行事过分猖狂,二位堂主存心礼让,与你好言相商,居然毫不知情,这等行径,分明大悻武林道义,老夫实在看不下去,说不得插手管上这件闲事。你自不量力,休怪老夫手下无情。不必多说,即请出手赐教!”
  黄衣人聆听之后,脸上兴起了不屑之色,只见他往左跨出一步,噗!将长竿插入地面,入地尺许,极见功力。
  厉铁衫虽然话声不绝,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两只手依然合十在胸,足下大阔步的跨出,看看内功已凝聚成形,冷哼了一声:“开罪!”二字出口,那一双形若鸟爪般的瘦手,已栗颤颤向外徐徐推出,顿时就有一片成形的罡力,自他栗颤的十指间向外涌出。
  黄衣人与他对面而立,间隔距离约在丈许之间,他伟岸的身子仁立在当地,就象打入在地里的一根石桩,丝毫也不移动。
  厉铁衫发自十指的罡力,该是何等的威力,这一点只须观诸他面前飞沙走石的情景即可想知。然而黄衣人却是那等的无动于衷,一副宛若未觉模样,非但如此,甚至于他身上那袭宽大的黄色长衣,也像他昂然的躯体一样,连衣角也不曾飘动一下。
  汹涌的风力,事实上已在他身侧四周形成了威力,拳大的石块咕噜噜向后面滚动着,然而偏偏黄衣人茫然无觉。
  郭彩绫站在黄衣人身后约有两丈远近,却已感觉到正面风力的罡劲,对于厉铁衫的功力大感惊异,对方双掌只不过才作势推出,已是如此,一旦全力击出,其威力可想而知。这么一想,她心里哪能不为面前的这个黄衣人悬心!
  果然,随着厉铁衫缓缓推出的那双手掌,眼前所形成的空气压力渐渐加剧。
  厉铁衫那双推出的手,不像是在凌空运功,倒像是在着力推动一座山。只见他双掌颤动的那么厉害,微微下蹲的身子,虽然刚挺如故,只是所担当的力道必属惊人,这一点只须注意他那一双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即知。
  那一双脚步,不知何时已深深陷入地面寸许有余,好厉害的混元霹雳掌功!
  在他推动的掌力之下,三数丈范围之内,地面上已无可移动的浮物。倒是那几块一人多高的巨大石头,尚挺立如昔,再剩下的就只是那个黄衣巨人。
  黄衣人岸然不动的身子依然如昔,尽管他身侧四周石滚土削,他却能依然故我,那炯炯的目神,既经注定厉铁衫之后,就再也不曾移动过。
  厉铁衫的双手已推出了一半,他显然遭到了极大的困难,那未推出的一半,却是较已推出的要吃力得多,简直难以推出。
  凡是有耳朵的人,都能清楚的听见自他掌力下所形成的那种轰轰低鸣声,这也是何以冠名为混元霹雳中的“霹雳”二字。从而也就可以联想到,一旦这种掌力推出之后,所形成的音波功力,该是何等骇人!
  然而,厉铁衫却并不能如己心意而有所发挥。
  渐渐地,他那如铁柱磨盘般结实的身子,也开始动摇了,一连摇动了好几下,随即又吃他死命的定住。
  一片红云起自厉铁衫削瘦的脸上,甚至于他的一双眼睛也都变成了血红颜色。
  旁观的几个人,看到这里都禁不住暗自惊心。事实明摆在眼前,厉铁衫虽然是发动人,似乎却是自讨苦吃,对方黄衣人虽然站着不动,甚至于连手臂都不曾抬动一下,但是在眼前双方暗较之下,他已经毫无疑问的占了上风。
  难在厉铁衫的这一双手,可应了“羞刀难入鞘”那句话,眼前是前进无力,后退不能。
  每个人耳间都发出一阵隆隆之声,强大的气压力道继续有增无止。
  厉铁衫那双手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又向前推进了寸许,他那张脸已由原来的红色变成了紫色,一根根青筋颤颤着,象是无数条小蛇在蠕动着,他似乎已尽到了他所有的能力。直到这时,黄衣人脸上才现出了一片欣慰的笑容,只见他迈动足下,徐徐向前跨进了一步。
  这一步,对黄衣人来说,似乎并不十分吃力,可是相对的加诸于厉铁衫身上可就大不轻松,蓦然间,他身子摇荡得那么厉害,黄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双光华内敛的眸子逼视着他,脸上微现怒容——他已经给对方颜色看了,怪在厉铁衫仍然梦想求胜,不自量力,因此这双眸子里的光采,含蓄着凌厉的责怪之意,像是予对方最后的一种警告。
  厉铁衫身子在一阵剧烈的摇荡之后,竟然又为他稳了下来。那双踏立在地面上的脚步更见深入,几乎没陷及足踝部位。
  有一种十分怪异的现象,那就是先前为厉铁衫功力逼近离开的土砾石块,这时竟然纷纷的又向回移转回来,非但是纷纷回来了,而且更是超过了原来停置之处,飞沙走石,较诸先前情景有增无减,更生奇趣。
  郭彩绫与对方的两位堂主看到这里心里俱都雪亮,妙在他们竟无从体会自黄衣人身上所发出的功力。
  显然不同的是,厉铁衫的功力是有形,而黄衣人的功力却是无形,似乎这种无形的劲力,已取得了胜利。
  厉铁衫既然硬撑着死不败阵,黄衣人就不得不再予以颜色,当下他冷冷一笑,霍地向前又跨进了一步。跨进了一大步。
  厉铁衫陡然神色一阵大变,身子一阵大晃,倏地后退了三步,发出了一声轻咳,似有一股急起的怒血,直涌喉结,却硬生生地又被他咽到了肚子里。那张枯瘦的脸显然已不再是紫红颜色,一时间变成苍白,大颗的汗珠,由那张瘦脸上流滴下来。
  看着黄衣人,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作出了一个苦笑,欧阳不平与秦渔两位堂主,看到这里不约而同的向着他偎近过来。
  厉铁衫紧紧咬着牙,不发一言,然而他已经败阵了。败得相当得惨。
  黄衣人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再也不愿在眼前这个地方逗留一下,由地上拔起了鱼竿,他转身步向郭彩绫身边,指了一下前方,郭彩绫会意,就同着他一并离开。
  身后面的人,再也没有一个敢阻拦,一个个怒目凸睛的目送着二人的背影消失眼前。
  郭彩绫同着黄衣人一径的来到了林子里,就在彩绫乘骑的那匹爱马黑水仙面前定下脚步。黄衣人指了一下马,示意要她上马离开。
  郭彩绫实在忍不住,道:“你这个人实在奇怪,为什么不说话?莫非你是哑巴!”
  黄衣人摇头,脸色并不忿怒,却很凄凉。
  “不是?”郭彩绫更奇怪了:“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呢,真是一个怪人!”
  黄衣人又摇摇头,表示不愿谈这个问题。
  郭彩绫无奈的道:“可是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我可以问你的名字么?”
  黄衣人想了一下,用手里的鱼竿在地上写着:“我的一切,寇英杰最清楚,你问他就可知道。”
  “寇英杰?”郭彩绫惊了一惊:“你认识寇英杰?”
  黄衣人点了一下头,脸上现出一片故人情谊。
  郭彩绫惊喜道:“你们是好朋友?”
  黄衣人点了点头,竿下书写道:“情同手足!”
  郭彩绫笑道:“这么一说,我们就不是外人了……他是我师兄。”
  黄衣人频频点头,表示他很清楚。
  郭彩绫奇怪的道:“你们认识很久么?”
  黄衣人摇摇头。
  郭彩绫会意道:“这么说,你们认识并不久,难怪我没有听他提起过你!”提起寇英杰,她却情不自禁生出一种哀怨,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不再多说。
  黄衣人凝视着她,随即用钓竿写道:“我与他相处年许,砥励切磋,情同手足,无所不言,你们之间的误会,他曾告诉过我,你父临终曾将你终身大事交付与他,而姑娘显然听信二位师兄谗言,对他心生误解,诚乃痛心之事!”
  郭彩绫一边认一边看,看着看着,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在瞳子里打着转儿。
  黄衣人并不因她伤心而中止,继续写道:“寇兄弟真纯正直,仁爱可风,他无日不为姑娘安危与白马门兴亡为念,姑娘当要体念其苦心,同心合力,助其完成未来之艰巨任务,切记不可再意气用事,自误误人,愧对你父在天之灵!”
  郭彩绫眼泪不停的淌着,先是频频冷笑,继而手足失措,忽然忍禁不住,伏在马背上泣出声来。
  黄衣人表情惊愕,那双炯炯的眸子,盯视着她,似乎是在思索着她何以会如此伤心的原因。
  郭彩绫伤心了一阵,回过眸子看着黄衣人,忍着泪道:“你说的这些,当我不知道么!既然你与寇英杰情同手足,干嘛你不去问问他去!再说……这些事你也管不着,我干嘛非要去求他!没有他我一样也能为我爹报仇!一样也能复兴白马门的声威……他也别看不起我。”越说越难受,越说越伤心,大颗大颗的眼泪,滴滴答答的溅落下来。忽然,她跃身上马,倏地策马疾驰如飞而逝。
  黄衣人先是愕然,继而脸上现出笑容。他虽然贵为皇子,久处深山,然而毕竟也曾享有过绮丽多采的爱情时光,小儿女惺惺作态的那一套,他焉能不懂!
  这件事他倒是不再为寇英杰担心了。
  他是谁?
  ——朱空翼。
  朱空翼仍然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倚坐石畔垂钓,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却是临渊垂钓不在鱼,一条条的鱼钓起来,再被他放回水里。
  白昼渐逝,黑夜来临。夜风在江面上回荡着,四下里一片黝黑。耳际渐次响起了夜虫的低鸣,继而是蛙类的鼓噪。
  他插稳了钓竿,打开了随身的革囊,取出了几样琐碎的东西:一盏灯、一罐水、一团包有竹叶的冷饭。
  灯是经过特制,适宜于露天燃点的那一种,一经燃起,顿时放射出栲栲大小的一团碧光。他把灯端起来,放置在边边的石头上,然后倚石用餐。抬起的眸子,随即看到隔江对岸的那片庞大的建筑物——风雷堡。
  这时候堡里也已亮起了灯光,数千团光华灿烂的明灭灯火,花团簇拥般的闪烁在每一座楼阁里。彼此对映,金碧生辉,远远看去,有如一片密集的星海。
  辽阔的江面上,静静的不见一艘归舟,和谐的浪花,一片片扬起来,又落下去……更显得夜的单调与沉寂。
  天空里陈列着恒河沙数的繁星,朱空翼仰首静静的观望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智慧与灵性,已经发展到与繁星为伍,并能由此善察人世的盛衰气数,每试不爽,“星相”显示了许多高深莫测的学问,那些也只有像他这般深具慧心,独具慧眼的人,才得善以体会,有所领悟。
  于是,这夜观星相也就成了他极具趣味探讨的必修课程之一。
  堡垒厅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八名金衣卫士,左右抱刀仁立,总司全堡安危的四堂堂主,俱都在座。他们是天堂堂主天马行空晏三多,地堂堂主风雷手秦渔,乾堂堂主潇湘侠隐欧阳不平,坤堂堂主墨羽岳琪。
  四位堂主左右对坐,都是面色深沉,不发一言。
  另外,负责调派全堡武力干勇,新领总提调之职的龙虎拐呼延雷斜坐侧面。他身后是四名年轻身壮的分令令主,各领陆战、水战、封锁、游击职司,每人捧着一面三角形金色令旗。他四人表情严肃,随时待命出战,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这一切的一切,在在显示出今夜宇内二十四令遭遇到了不平凡的事情,要不然轻易不见露面的总令主铁海棠绝不会亲自出面主持。
  铁海棠居中而坐,一袭雪白长衣,金色的披风,镶有蓝色宝石结子的风帽……这一切把这位声势显赫,黑道第一瓢把子,宇内二十四令的总令主衬托得极其雍容华贵。
  铁夫人披着百雀羽的华丽披风,一声不吭的轻偎在他身边,她的脸看上去较昔日更为苍白,一些儿不见笑容。
  她是昨天才由兴隆山白马山庄转回总坛的,从那个时候起,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就再也没有看见一丝笑容。
  比较起来,倒是这位黑道盟主铁海棠要显得镇定多了。
  这位总令主在今春二月参透一部失传武林的“火海真经”之后,几乎已成不死之身,一身原已登峰造极的武功,更不禁大大地向前跨进了一步。
  又有人知道,铁氏的剑术,目前也已练到“剑以气使”的地步,凌厉的剑法,每每能在宝剑出鞘的一刹那,杀人于不知之间。
  铁氏武功既然有了如此境界,莫怪乎他目空四海,不把天下任何人看在眼里了。
  然而这“任何人”三个字,事实上却有修正的必要,起码就有两个人,目前使得他很是头痛。
  说来奇怪的很,这两个人令他不得不为之重视的人,出现得都极其突然,包括今夜在内,不过是前后两天之内,先后都显现出来。
  前者寇英杰,已经令他头痛万分,不旋踵间,却又来了后者这个莫测高深、不见传闻的黄衣奇人。
  能够在举手之间击败宇内二十四令两位堂主的人,武林中简直极其罕见,尤其惊人的是,有“苗疆一怪”、“陆地神仙”之称的青毛兽厉铁衫,竟然也在来人手上吃了败仗。这样的大敌,焉能不令铁氏刮目相待!焉能不令他视之为大敌!
  更不解的是,那个黄衣怪人在重创宇内二十四令威名之后,竟然未曾离开,仍然守在总坛大门对岸迟迟不去,这才不得不令总令主以次各人大为震惊。
  今夜这场不平凡的聚会,原因正在于此。
  为了不予敌人的观察,偌大的堡垒厅内,只燃点了两盏高脚架灯,各置大厅两角,光度仅容辨物,整个大厅里于是就显现出一片阴森气氛。
  既名堡垒厅,顾名思义当然有“堡垒”的涵意在里面。事实上这座大厅高举插天,整个暴露在外,是金沙堡最近外围的一所高出建筑,甚至于有一半的地基柱石建筑在水里。
  大厅共分上中下三层。每一层的面积都极为宽敞,除了第一层用为各有关职司发号施令之外,第二层第三层,都用以本堡攻杀武力的聚结,一次聚结三五十人,并不会显得太拥挤。
  这座规模至为庞大的巍峨建筑,全系一色的坚固黄色花岗石块所建筑,全楼共有八处进出口,一声令下,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调遣攻防。
  尤其是属于水战令的三十六艘战船,平常原本就收藏在最下层的船坞里。
  船坞其实就是堡垒最下层的一部分,只须一声令下,绞开临江的活动门扉,三十六艘金甲快船可以一鼓而出,在辽阔的水面上展开攻杀。在普通的情况下,三十六艘战船根本无须全部出动,只消出动数艘,已能尽歼来敌。
  时令虽已是暮春的四月,却也有几分春寒的料峭,阵阵寒风,由圆形大厅不同方向的十六扇敞窗里进来,气氛益加显得阴森。
  铁海棠面向窗外,隔着辽阔的江水,注视着对岸那一盏星星之火已经很久了。
  四位堂主也俱在全神贯注,大体来说,这几个人都能保持着镇定。敌人虽然莫测高深,到底不过是一个人,再说眼前尚有铁总令主亲自坐镇,无须大惊小怪。
  在任何情况之下,本堡都寄予总令主无比的信心,在他们的印象里,即使天塌下来,只要有铁氏在场负责,就可以高枕无忧。
  铁海棠三字大名,对于宇内二十四令上下逾万的手下说,有想象不到的魔力,在这个名字驱使之下,即使丧失性命亦在所不惜。
  座中那位新领本堡总提调的龙虎拐呼延雷,说起来,在几位高阶职位里,算是年纪最轻的一人。这个人看来顶多三十出头,身材偏高,生得豹头环眼,眉浓而挺,双颧高耸,两太阳穴高高隆起,一望即知是擅于权术,多机智而有精湛内功的卓然之辈。
  呼延雷原非本帮之人,据说早先是海南双燕峰黑衫客边震手下的股肱爱将,自为铁海棠收容之后,爱其武功,在短短一年之内几次擢升,由一个分令令主,提升到今日总提调的职位。
  这个职位原是晴空一隼鹰千里——鹰九爷把持经年的宝座,自从不久前鹰千里因叛逆之罪,遭受整肃伏刑之后,曾经空悬经月。
  龙虎拐呼延雷的上任是经过铁氏一再衡量推敲之后才明令发表。果然,呼延雷在即位之初即表现了他过人的才干,对本堡二十四令,九十六舵,作了一番新的布置更换,尤其对于每一位令主、舵主都有一份精确的考核分析,注明花册,呈现总令主,用以今后调遣任免的凭借。
  年轻人毕竟不同于年长者的老成,在长时间的静寂观变之后,呼延雷首度现出了不耐。
  由座位上站起来,踱向窗口,他举起了昔年海岛为寇时,得自海寇袅首的一架精致远望镜,拉出镜管,凑于眸子上,向外观看了一下。收下远望镜,呼延雷来到了铁氏座前,前倾上躯,恭敬的请示道:“总座,以卑职所见,这个人也许并非意在本堡……”
  铁海棠不等他的话说完,随即摇摇头:“不不不……他的来意已经很清楚,是针对我们来的。”微微一顿,偏向身侧,对那位倚为股肱的四堂之首的天堂堂主天马行空晏三多道:“三多,你看呢?”
  晏堂主七十开外的年岁,长眉朗目,细须修髯,望之即知其卓然不群。
  聆听之下,他微微一笑,一只手轻捋着一部飘然长髯,打着一口含有百粤口音的官话道:“总座所见甚是,属下也是这个看法。此人竟在肇事之后,不思脱逃,反倒暴露身分,其用心实在耐人寻味。却又不像公然与本堡对敌模样,这就更叫人费思不解了!”
  铁海棠冷冷一笑,道:“能够以内力击败厉先生的人,武林中尚前所未闻,只是此人貌相清奇,显得十分陌生,以本座数十年之阅历,竟然翻遍脑海,也想不出江湖武林中有此一人。”
  “唔!”晏三多摇摇头,轻轻叹道:“怪事……怪事,属下也实在猜不出这人是什么来路……”
  铁海棠目光转向地堂堂王风雷手秦渔,后者十分汗颜的窘笑了一下,摇摇头。
  欧阳不平在一旁冷哼了一声道:“此人功力大悖传统,怪异得很,以日间与属下交手而论,属下感觉出他练有一种异功,不知总座可有见地?”
  铁海棠点头道:“你且说来。”
  欧阳不平点点头道:“此人可以静立不动,自身上放出一种潜力,其热如焚,而又深具吸力,一经加之人身,受害者非但难以消受,简直转动俱难,此功力足以消蚀对方元炁。属下想,厉前辈很可能就是败于这怪异功力之下。属下不敏,对此功力竟是前所未闻,尚请总座开释,以解愚顽!”
  铁海棠先是惊得一惊,既而发了一阵子呆,遂即点了一下头,喃喃道:“是了,你等当知所谓‘三火之功’……相火游行于周身上下,内火延烧于五脏六腑,神火烧逝于梦虚幻境,斯为‘三昧’。此三火在我等武者,择一而练,已难于有成,如有合一,即刚柔由心,发放由意!”轻叹一声,他又道:“阴有阴劲,阳有阳罡,二者相辅,无柔不硬,无硬不柔,加辅以三火,即与欧阳堂主所述那黄衣人所施之功力相仿佛。”
  四堂堂主各自点头,对于总令主这番精辟见地,十分钦佩。
  天马行空晏三多随即点头道:“总座这么一说,属下倒想起来……昔年似乎曾听先师提起过,有一门奇异的功,乃是借于自然的培练……”
  “不错!”铁海棠冷冷一笑:“罡风暴体,水火同济,即能成功。但是这类功力,非意志极坚,而又生具过人异禀者不堪承受,莫非此人……”
  “这就行了。”久不发言的秦渔忽然点头道:“那黄衣人自称他一身武功抛离前人窠臼,全然得于自然,看来必如总座所说了。”
  铁海棠聆听之下,半天不曾说话,那张冷峻的脸,看上去简直更是傲骨的冷。
  听到这里,一直敬陪末座,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的那位坤堂堂主墨羽岳琪,忽然发出了一声喟然长叹,这声叹息显然有感而发,因而声惊四座,使得每人目光俱都不约而同向他集中。
  岳琪苦笑的看向铁海棠道:“方才欧阳兄这么一说,倒使得属下想起了那个寇英杰,显然与眼前这个黄衣人的武功路数如出一辙,这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铁海棠长眉微敛,看向身边的沈傲霜道:“是么?”
  沈傲霜点点头道:“确是这样。如就这一门功力来说,他二人确是有相似之处,莫非他们是一路的!总令主,莫非就任凭这人在堡外逗留不去?”
  铁海棠冷笑道:“我只是等着看他下一步意欲何为,既然他久无行动,我倒要碰一碰他了。”
  龙虎拐呼延雷巴不得他有此一说,当下抱拳道:“卑职之意,打算先派几个精通水性的兄弟,就近观察他的行动,再待机给以颜色!”
  铁海棠摇摇头道:“这样是没有用的。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冷冷一笑,他缓缓地道:“这个方法固然是过于小题大作,只是却可以给他尝些厉害,如果凑巧的话,说不定还能把他一举就歼,倒是不妨一试。”
  龙虎拐呼延雷道:“总座莫非打算命‘水战令’全体出袭?”
  “不不不……”铁海棠慢吞吞地说道:“建筑本堡之时,你还不在这里。莫怪乎你不知道……”
  天马行空晏三多立时会意,哦了一声,说道:“总座说的是顶上四门火炮?”
  铁海棠脸上顿时带出了一片笑容:“不错,这四门炮原是打算一旦官兵来袭,拿来对付他们用的,哪里想到多年来太平无事,只怕炮管都已生锈,今夜不妨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发发利市!”
  各人脸上顿时现出一片惊喜。
  龙虎拐呼延雷笑道:“总座这一妙想,实在太好了!卑职这就着手安排。”说罢转向身后四位汉子道:“封锁令主听令!”
  四人中一个头顶金盔的矮壮汉子,顿时跨前一步,抱拳道:“卑职在。”
  呼延雷道:“顶楼火炮平日由你维护,性能如何?”
  职掌封锁令的令主是个黑矮子,叫齐飞猛,人称十刹阎罗,此人生就火眼金睛,惯于夜间作战,复精水性,由他职领总坛封锁令主,实在是十分恰当。
  当下他趋前一步,躬身道:“回总提调,四门大炮属下常有审视,维护如新,十箱铅丸都在库房安置如故,随时可以开火。”
  铁海棠一笑道:“很好,齐令主看看火炮射程,能否达到彼岸?”
  “这个……”齐飞猛前跨了几步,站向窗前打量了一刻,呐呐道:“看来似乎略远了些。当日安装操习时,用以试炮的靶子,都在江面正中,倒不曾打向对岸,射程能否到对岸,却是难说?”
  呼延雷把手里的远望镜交给他道:“你仔细看看,目标是射向对岸那个黄衣人。”
  十刹阎罗齐飞猛接过来,抽开看着。——由于江面上罩有沉沉的一片水雾,天又是异常的黑,所幸有那么一点灯光,标明所在,否则将一无所见。
  他看了一会,放下远望镜,点头道:“四门火炮中有一门威力较强,只消调整一下炮位,定可命中。只是属下只见灯光,却是不曾看见总提调所说的黄衣人。”
  呼延雷接过远望镜亲自看看,皱眉道:“起雾了!所幸还能看见那一点灯光。”
  天马行空晏三多嘿嘿一笑:“这可是他自寻死路,这点灯光正好标明了位置!”这位宇内二十四令首堂堂主,一边说一边手捋着那部俊美修长的胡子,神态极见从容。“总座,”
  他转过脸看向铁海棠道:“怎么样,现在就开炮?”
  铁海棠五只手指轮流的在椅子把上轻轻敲着,显示他心里正在想着什么,听了晏三多话后,甚久他才冷冷笑道:“我只是在为这个人那一身武功可惜,火炮威力至猛,一旦开火,焉能还会有他的命在!这么就似乎……”然而这种“仁慈”的意念,只不过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随即消失,代之而起的却是他那种凶残本性,随即点头道:“好吧!”目光一转,盯在封锁令令主十刹阎罗齐飞猛的身上:“齐令主,我知道你过去曾在承天卫,而且任职火炮营总旗之官,可有此事?”
  齐飞猛躬身道:“总座真是无所不知,卑职在承天卫当过差,确曾任过火炮营司炮总旗之职。”
  “那好极了!”铁海棠微微点头道:“我对我手下的每一名亲信都知悉得很清楚,正因为如此,所以本座才任命你今日这个封锁令令主之职,正是要借助你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为本帮效命!”
  齐飞猛受宠若惊的道:“卑职谨慎任事,平素绝不敢丝毫怠忽职守,如有差遣,万死不辞!”
  “好!”铁海棠目光远眺对岸那一点星星之火:“我希望你能仅开一炮,而又一炮命中,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能做到么?”
  齐飞猛微微一怔,随即躬身抱拳道:“卑职可以做到。”
  “好极了!”铁海棠脸上带着笑容,“你应该明白本座的心意,本座是有恐炮声惊动了远处驻军,虽然我们如今实力已不足畏,但是毕竟还是不要过于招惹他们好。”
  各人这才明白他何以要“只开一炮”的原因,俱不禁对总令主的细心与顾虑周全心生钦佩。
  铁海棠脸上含着微笑,接下去道:“再说,我们正可借此机会,看一下齐令主你还始终不曾显露过的高技,我想你一定能恪尽职守,不使大家失望!”
  十刹阎罗齐飞猛虽是身任一令令主,只是由于这个职位在总坛来说充其量只算得一个中下的位置,平常由于职务的关系,虽常可见到身膺总责的铁氏,但是严格来说,自他就任令主之后,并没有几次机会能像今夜这般与铁氏对面互答,近承威柔。
  那铁海棠不愧为黑道魁首,平素对手下绝不假以词色,信赏必罚,是以才得使上万子弟手下为其忠勇效命。
  齐飞猛只觉得这位总令主自有一种威仪,能使自己等一干手下听令驱使,死而无憾。
  即以此刻而论,短短数言,却给他咫尺天威,不胜鼓舞的激励,当时只顾着连口称是,再也不敢对当前的铁氏再看一眼。
  听到这里,一旁的总提调——龙虎拐呼延雷,随即上前一步,朗声道:“总座已有交待,必须不辱使命,齐令主你就领命去吧!”
  “卑职遵命!”
  说起来堂堂一名总坛封锁令令主,够神气了吧!可是在今天这个情况下,在场的人,除了与他平行的另三名令主之外,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上司,都够资格招呼他。
  齐飞猛当下匆匆行礼离开,出得堡垒厅长长吁了一口气,才得吐出心里的紧张,随即匆匆带领几名手下开库拿取炮弹铅丸,然后直奔顶楼负责开炮。
  铁海棠容得齐飞猛去后,目光转向豹头环眼的总提调呼延雷道:“齐令主虽说是曾任炮队总旗,但是本座却担心他年久生疏,老实说是否能一炮命中,大有疑问,果真一炮命中,自无话说,如果一炮不能命中,对方即已有了警觉,往下哪怕再开上十炮八炮,也休想再能伤着对方分毫。”
  龙虎拐呼延雷一惊道:“总座所虑极是,总座的意思是……”
  铁海棠道:“你速令‘游击’、‘水战’二令备战,如果一击不中,那厮自此而去倒也罢了,如有侵犯本堡之意,当把他杀于江面之上。”
  呼延雷抱拳道:“属下遵命,请总座放心,属下绝不容那厮称心得手。”
  铁海棠冷冷地道:“这人陆上功夫,只怕非你所能抵挡,我意若能乘其渡江中途,将他翻在水中,情形将会大见不同。总之,绝不容许他踏近本坛,你这就速速安排去吧。”
  龙虎拐呼延雷领命之后,速速带领着水战、游击二令主离开。
  不久,即听见底层大开水闸的辘辘之声,六艘金甲战船,已缓缓驰出备战。
  这类金甲战船,其外状与操作性能,均较一般不同,系宇内二十四令独具匠心,自行制造,在操作的手法上,舍弃一般的篙桨,而运用灵活的轮桨,其设计为在船舱内侧两边近底部位,各设骑座四处,左右各二,发动时分由四人就座互踏轮桨,有如农家排水灌溉时之水车一般模样,性能亦差堪比拟,称得上名副其实的轮船。
  当然这种设计,绝非是宇内二十四令的新发明,按然宋朝兵制史册记载,彼时即已有类似此等的发明,那时称之为“车轮舸”,即是这般设计。
  一经行驰水上,速度极快,转动灵活,用以水战,自是较诸一般帆桨要方便得多,原因是一般帆桨长篙,皆暴露舟上,交战时茗有死伤,即行废置,而这种轮船,由于操行者皆在舟身之内部,免于暴露,专心操作,自无交战时弓矢来往死伤之可虞。
  闲话少说,高踞堡垒厅的铁氏夫妇与四位堂主。眼看着六艘战船驰出,在辽阔的水面上施行布防工作,他们俱知道水战一令,在本坛攻守四令之中,实力最称雄厚。
  事实上这水战令除了拥有金甲战船三十六艘之外,另有供接应调遣的其它船只数十艘之多,除此之外,更有近两百名勇卒,听使效命。
  这两百名勇士非但是百中选一,精于技击的能者,更经过严格的水底训练,每一个人都有极为杰出的水功,并配备有专司水战的各类兵刃,是一支无懈可击的劲旅。
  铁氏夫妇等眼看着这等布置,俱不禁宽心大放。
  遥望着对岸漫天雾色里,那一点皎皎灯光,若隐若现,依然如故。
  是时,各人俱已清楚的听见置于顶楼的重火器移动声音,悉知齐飞猛必然正在校正炮位,以期一击而中。
  偌大的堡垒厅里,显示着一片安静。铁氏夫妇既然保持沉默,别人也不便再妄置一言。
  忽然,楼顶光华大盛,置于顶楼四周的十二盏特制孔明巨灯,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光华大显,十数道白光,矫若游龙,匹练一般地直向江面对岸上照射过去。
  恰于此时,火炮声起,只听轰然一声大响,整个堡垒厅都为之震动了一下。
  眼看着对岸爆起一声巨响,火光强烈的闪了一闪——这一炮无疑直接命中。
  在一片光火石屑飞溅里,眼看着那一点星星之火,顿时为之消灭。
  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炮的准确性,的确是直接命中,其准确程度,几几乎那枚铅丸炮弹,直接落坠在黄衣人用以照明的那盏灯上。是以,备人目睹之下,俱都禁不住发出了赞叹之声,盛赞那位齐令主不负重望。
  地堂堂主风雷手秦渔,看到这里由不住拍了一下手,高声道:“好!”紧接着他冷冷一笑,想起旧恨道:“这一来,就算那人是铜人铁罗汉,也不愁他不支离破碎,脑袋搬家!”
  即使你有极等武功,也难望在火炮直接命中轰击之下,尚还能保全性命。是以,包括总令主铁海棠在内,每个人脸上,情不自禁地都带出了一片笑容。
  似乎高兴得太早了一点一一也不知是火炮的余威,抑或是各人的眼睛看花了,在无数道孔明灯光照射之下,眼看着一道白烟,直由炮击附近不远处倏地直起,足足拔起来有五六丈高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呈弧状的直向江面上坠落下来,其状如飞星天坠,显然快到了极点。
  等到各人发觉那是一条明显的人影时,那人显然已坠身在水面之上。
  这一个突然的发现,顿时使得身列堡垒厅各人为之大吃一惊。
  铁海棠手拍椅把:“好狡猾的东西!”
  由那人纵起的迹象显示,似乎黄衣人早已料到了对方有此一手,很可能那点灯光是故布疑阵,是以一俟炮弹坠地之后,才迅速向水上纵落。
  那真是惊人的一瞬!眼看着那人在十数道强光交织之下,一袭黄衣,翩翩如海鸟掠波,极其潇洒的已落向水面。更令人惊异的是,黄衣人并非是落足在江面凸出的礁岩之上,亦非着足于任何飘浮在水面上的东西,他的一双脚,竟是不曾借助任何浮物,而是实实踏在水面上。随着波浪的起伏,他身子不时的扬起来又落下去,竟然不沉落下去。
  看到这里,这几个武林中自认为强人一等的杰出高手,也都不禁直了眼睛。
  天马行空晏三多一向都很能沉得住气,看到这里竟然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总座可曾看见了!”他满脸紧张模样的道:“这人足下踩着什么东西么?”
  铁海棠一双眸子收缩成了一道线,却是瞬也不瞬的向着那人注视着。片刻,铁氏由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没有什么东西。”
  晏三多神色猝然变了一下,呐呐道:“这么说,此人功力莫非已达到了御风驾波之境界了?”
  铁海裳徐徐点了一下头道:“虽不至于亦相去不远。且慢高估了他,看下去。”
  晏三多一声不吭地又坐了下来。
  其他三位堂主,无不瞠目结舌,他等虽然高居内四堂堂主之尊,武功俱都称得上一流之辈,但目睹了这般怪异的功力,无不触目凉心,有些惊慌失措。
  一片浪花反卷而起,站立在船头上的总提调呼延雷,手执红色令旗乘风破浪来到了眼前。
  一道灯光,直由他座舟船头上照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照射着水面上仁立的那个黄衣人——朱空翼。
  呼延雷目光方及,不禁大吃一惊,手上三角令旗举了一举,足下快舟登时停住。
  是时另两艘快舟呈弧度,极为快速的由左右驰来,船上人目睹呼延雷手中令旗之后,两艘快舟同时停住,连同呼延雷的那一艘,三艘快船远远的呈品字形停在水面上。
  同时在另一个方向,由水战令主所率领的另三艘金甲快船,却由朱空翼身后方向逼近过来,约莫与这三艘快船同一个时候,也都一齐停了下来。
  六艘金甲战船,这般前后左右的停下来,形成六个不同的角度,在距离三丈见圆的水面上,紧紧的把站立在水面上的黄衣人朱空翼包围起来。
  水战令令主,此人姓索名云彤,有个外号叫“分水犀牛”,一身水功最是见长,其人中等身材,一身肌肤黑光净亮。这时他穿着一袭紧身油绸子水衣,靠背插分水刀,却在两肋部位各配有两口短刃,灯光下闪烁出刺目耀眼的两道寒光。就在他的指令之下,两侧快船,一连纵起了四条人影,在空中略一挺跃,苍龙入海般的先后纵身入水,水花不惊,只炸开了四条纹路,以此而观这四个人一身精湛水技,实足惊人。
  站立在水面上的朱空翼,已有足够的时间把各处来敌以及附近形势观察清楚,他虽然几已功参造化,却也不能这般丝毫不移动,太长时间的站立在水面上,尤其是面临着狠恶的一群顽敌,势将一场廖战,却须要先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可以不变而应万变。
  朱空翼原具有一颗菩萨慈心。设非是遇见十恶不赦的极凶之敌,他绝不轻易取人性命,只是却也不禁被铁海棠眼前这番伎俩所激怒,决计放手一搏,要对方尝此厉害。心念一转,足下微踏,黄衣振处已拔身平窜而起,落身于丈许以外的一方八尺见长的凸出礁石之上。他身子方自落下来,水花翻处,一名水战劲卒已扬波而出。
  这名劲卒手中持着一对分水蛾眉刺,一经现形,右手挥处,那根蛾眉刺由下而上,直向着朱空翼肩上斜挥下来。
  这一下落了空。妙在是如何落的空,这个人竟然是莫名其妙,似乎对方那个黄衣人,只是随便的转动了一下,他那只全力下飞的蛾眉刺,竟然走了空招,非但如此,一招落空之下,即使他再想抽招换式,已是不及,眼睛里那个黄衣人,单手向下一沉,一股巨大力量,重如山岳般,已直逼前胸,这名劲卒只觉得当胸一阵巨疼,宛如着了一记铁锤似的,禁不住哇地一声猝咳,呛出了一口鲜血。
  朱空翼目睹及此心中一软,陡地将击出的内劲收回,五指改击而抓,噗!一把,已抓住了这人前胸上,像是抓起了个玩具人似的,只一抡,已把这个人摔起当空,直向身后落去。
  虽是随便的一摔,却也并非无的放矢,被摔出去的这名劲卒,无巧不巧的正好和另一名刚刚由水中冒起的劲卒撞在了一块,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两个人俱都晕死了过去。
  分水犀牛索云彤乍见此情,忙即指派专人抢救,一时六七条人影,相继纵身入水。
  是时,早先入水的另外二卒,眼看着同伴方一出手,简直连对方身边都不曾摸着,已相继负伤,不禁大为惊心,哪里还敢造次出手!彼此打了个招呼,只是围绕着朱空翼所站立的那块礁石泅着。
  这时四面八方灯光如同蛛网般地聚集过来,把站立在礁石上的那个黄衣人朱空翼照射得纤毫毕现。
  六艘金甲船在总提调龙虎拐呼延雷的旗令之下,又向前前进了一些。
  双方之间距离,约在三丈左右。这个距离已经相当近了,六艘船船头上都悬挂着一盏孔明灯,灯光的焦点,正是朱空翼站立之处,但他却是顾盼从容,显然不曾把这般阵势看在眼睛里。
  水里泅行的两个人,彼此作了一个手式,蓦地潜身入水,水面上由于灯光的照射,交织出万条金蛇,江风时起,水波频兴,气氛真是说不出的肃杀。
  忽然水花一扬,潜水的两个人同时扬波而起,两个人早已有了默契,身躯一经翻起,同时扬手掷出一口飞刀,两口刀一前一后,活像是窜波跃起的两条飞鱼,直循着朱空翼前心后背上掷来。
  朱空翼双手猝分,在同一个时间里已拿住了飞来的一对匕首。
  两个人飞刀一经出手,更不怠慢,同时由水里跃身而出,只听见哗啦一声水响,一前一后同时向朱空翼扑上来。
  他二人一个手执鱼鳞刀,一个是三股钢叉,不待分说,一前一后,照着对方黄衣人身上就扎。
  在动手过招上来说,他们显然慢了一步,却忘了方才出手的一对飞刀,如今还在对方手上,只见对方那个黄衣人双手倏分,银芒乍闪,两口飞刀已闪电般的掷了出去。
  他果然心存仁厚,对下手之人,都不忍丧其性命。
  双刀倏出,血光迸现,双双掷中二人肩窝,由于力道劲猛,差一点刺了个透穿。
  二卒负痛之下,俱都禁不住叫了一声,来的快,退的更快,双双遁入水中逃命去了。
  这些情形毫无遗漏的都看在六条金甲船上各人眼中,自然也不曾逃过对岸堡垒厅内各人锐利的目光。
  站在金甲船首的龙虎拐呼延雷,目睹着这一切,始知来人简直功参造化,一时冷了半边身子。然而他面承总令主当面交待,岂能就此干休,说不得硬着头皮也得拼他一拼!况乎手下还有众家兄弟,再不济身后还有总令主与四堂主押阵,又惧他何来!
  这么一想,顿时他的胆子又大了。手指着黄衣人,怒喝一声道:“黄衣小辈,你真想找死不成!瞎了你的狗眼,也不仔细瞧瞧眼前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撒野么!”
  话声一落,只见灯光照射下的黄衣人坦然自若,那双炯炯的瞳子只是注定着自己,不发一语。
  呼延雷大声道:“小辈,你报上名来!”
  朱空翼仍然不吭一声。
  呼延雷蓦地记起两位堂主方才似乎说过,很可能对方这人是个哑巴,自己叫嚷了半天等于对牛弹琴,心中一火,低骂了一声,一反手把背后一面竹胎弯弓取到手里。
  原来这呼延雷素有神箭之称,能够一弦双箭,各取其的,的确是前无古人。
  双方距离不远,他张弓搭箭,怒声道:“看箭!”弓弦响处,一双白羽飕然作响,直向对方黄衣人一双瞳子上射来。
  这里弓弦响,那里双箭,已落在了对方手上。
  呼延雷再发双箭,情形亦是一般无二,禁不住心里有些发毛,眼看着对方双手翻处,四支箭矢原封退还,较去势,并无不及。
  呼延雷心中一惊,正待出手迎拨,身后一阵子惊乱,己有多人倒翻了下去。
  敢情对面敌人并不曾朝他发箭,而是选中他身后各人,那些人既无准备,更无接箭功力,一时纷纷负伤中箭跌倒。
  呼延雷怒火中烧,决计与对方一拼,当下乃向着隔船的水战令主分水犀牛索云彤怒叱道:“索令主只管下手对付这厮,有我给你押阵。”
  分水犀牛索云彤自信一身水功无人能及,满打算好歹把对方带到水里,再行出手给他一个厉害,却未曾料到对方却是守着足下阵脚不曾移动,呼延雷既有令下,自己也只得舍出一死,与对方一拼了。心里想着,索云彤高应了一声:“卑职遵命!”
  双手作势略一挥动,三艘快舟上的二十名水战劲卒,全部都跃入水中。
  索云彤本人身形遂即如同海鸟一般地掠起,直向对方黄衣人立身之处扑击了过去。
  身子起在空中的一刻,他已反手把背后一口分水刀取到手里,随着他下落的身子,这口刀长虹贯日一般,直向着黄衣人朱空翼当头砍了下来。
  素云彤当然知道对方的厉害,岂敢如此轻敌?是以根本就不曾打算与对方恋战,只想将对方逼入水里,以便群起而攻之。再者呼延雷既然有令,他不得不虚与应付,确实是色厉内荏。
  当时只见他身子甫一落下,配合着出手的刀势,左手凝结着凌人内力,陡地一掌击出。
  这一刀一掌,当得上有十分威力,换在一般武林高手,即使是不能取胜,最起码将对方逼退后几步,却是一定可以办得到的,哪里想到他的这番用心却是落空了。凭着他刀掌猛厉的出击势子,对方站立的身子竟然是稳若山岳,看起来较诸先前并无二致,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到退身之意。
  索云彤只觉得推出的手掌,不像是在击打一个人,倒像是在击一座山——自然山是绝对推不倒的。
  眼睛接触到黄衣人那双闪亮的眼睛,耳朵里似乎听见了对方出自鼻咽间的一声冷哼,索云彤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胆怯,下意识里感觉到自己只怕要糟。
  一念方兴,对方黄衣人已适时的扬起了一只肥大的衣袖,呛啷一声,将分水刀卷向了空中。
  索云彤只觉得手腕子一阵发麻,那只手由不住非得松开不可,五指一松,掌中刀奔雷骇电般地已划起了当空,足足抛起了十来丈高,向着远方坠落下来。
  朱空翼这只扬起的袖子,其作用犹不止此,一经将对方钢刀卷起半空,随即袖锋轻回,那一下挥的袖沿,不啻是一口锋利钢刀,刷地由索云彤左胸前擦身滑过,虽说是擦身而过,情形也够惨的。随着朱空翼落下的袖锋,在索云彤结实的胸脯上划开了尺把长的一道大血口子,后者先是一阵子发凉,吃眼前夜风一袭,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一时间怒血上涌,自破处狂喷而出。
  索云彤吭了一声,忍着痛刚待翻身向水中纵去,眼前情形已由不了他。只见前面黄衣人第二次袖锋再起,肥大的袖角扫落之处,左脯日月穴上微微一麻,已吃对方透过袖角所传出的一股罡气,点中了穴道。
  分水犀牛索云彤登时木头人般地愕在了当场,丝毫也动弹不得。
  这一手功夫,堪称微妙之至!
  观诸黄衣人朱空翼站立之处,只不过丈许短长,站一个人尚有转动余地,现在加上一个索云彤,看上去已没有多少空隙。再者宇内二十四令这一方面,由于自己这边有了个人落在对方手上,无形中可就成了人质,不得不大生警惕,一时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二十名水战劲卒,也只敢在水里绕着圈子,来势汹汹的局面,一时反倒成了僵局。
  由于这番举止来得过于突然,使得原本胸有城府的呼延雷登时为之瞠然。
  换了手下别人,他或许根本不予理会他的死活,可是索云彤却是他得力爱将,又是总令主甚为器重之人,不能不有所顾忌。这么一来,却使得他原来预备下的一个连环箭阵,成了空无所用。
  “唉!”呼延雷重重地跌足叹道:“这一下子可糟透了!索令主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一人道:“总提调,咱们用飞网擒他,大不了连索令主一块网着,却也不致于送了性命!”
  呼延雷咬了一阵子牙,道:“也只有这样了。”
  身后人立刻传下话去,四个擅施飞网的汉子悄悄地持网潜入到水里。
  呼延雷挥动令旗,原先在水面上打转的二十名劲卒,随即退后消失。
  朱空翼决计予对方几分颜色,却也不急于求去,面上神色更是一片自然,仿佛眼前这番劳师动众,根本就与他没有关系。
  四名擅施飞网的劲卒,由四个角落里,向里集中,但听得水声一响,四个人分别由四个角落里,同时跃身而出,四面网子先后由手上飞抛而出,形成了大片云障,霍地向着站在石上的二人当头罩落下来。
  几乎与他们同时行动,第一面飞网自出手的一刹那,仁立当地的朱空翼倏地双袖向后面一挥,身形如箭矢般地,已飞射而出。
  无数灯光所交织的强烈光网之下,只见他直挺挺的高大身躯,霍地往水面上一沾,有如蜻蜒点水般地再次腾身而起。
  这一次却不是落向水面,而是直循着呼延雷所站立的那艘金甲船上落去。
  龙虎拐呼延雷心中乍吃一惊,他毕竟一身武功不容欺凌,嘴里叱了声:“大胆!”迎着朱空翼直袭而来的躯体,他身子霍地向下一矮,掌中一只三角令旗权作兵刃,陡地向外抡出,呼噜噜一股极大的风力向朱空翼身上卷到,那闪烁着银光,锋利如刃的一截三角形菱形尖子,有如穿心之剑,更是无情的直循着朱空翼心窝上就扎。
  朱空翼显然并不少缓其势,眼看着他硕大如鹏的身躯,夹附着两袖之间巨大的风力,猛地向下一落,一手夺旗,一手出袭,看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竟然双双奏功。
  呼延雷只觉得眼前张风压体,其势有如排山倒海,如果胆敢不退后,绝无幸免之理,值此同时,手中那杆三角令旗在一阵巨力拧绞之下,却也到了对方手上。
  朱空翼一手夺旗,一手却敌,目的仍是同样方法,右手铁袖直向呼延雷脸上拂到。
  呼延雷在令旗失手的一刹那,早已点足而退,他能够职掌宇内二十四令总提调之职,当然功力不弱,较之索云彤,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面临着朱空翼的强大攻势,呼延雷足下一个疾翻,身躯转动之下,已把身子旋出了五尺之外,虽说是万幸没有被对方的铁袖拂在脸上,只是发自对方袖上的那阵子罡风,却也逼得他发出了一声呛咳。
  借着此一线空隙,呼延雷双手后翻,己把交插在背后的一对龙虎双拐撤到手中。
  所谓龙虎双拐,顾名思义,当知是在拐身分别雕铸有龙、虎二兽图样的一双铁拐,其实构成威胁的绝非是拐身图样,而是以此二兽头部所仿制而成的拐首,一为龙形一为虎形,龙口之须,虎口之齿,分别滋生唇外数寸长短,一经沾身自然非见血不可。
  呼延雷双拐在手,交叉着在身前一合,紧接着足下向前一抢步,双拐同时递出,双双向朱空翼身上招呼下来。
  朱空翼鼻子哼了一声,不见他身子移动,却已退出三尺以外,值此同时,呼延雷的一双龙虎拐双双落空,砰砰两声大响,双双砸落在包有铁皮的船板之上,整个快舟都为之大大摇动起来。
  呼延雷一招落空后,就知道不妙,匆忙中似见对方黄衣人脸上带有一丝轻睨的冷笑,眼看着他巨大的身躯,其势若风般地猛袭了过来。
  他只觉得眼前风力疾荡,由不住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也就在第三步的时候,只觉得当胸鸠尾穴上一阵发麻,登时呆若木鸡。敢情也同索云彤一般模样,吃对方给点了穴了。
  这艘快舟上除了呼延雷以外,尚有多人,眼看着主将受制于人,俱不禁大为惊慌!
  在一片惊慌之中,首先是三口钢刀,直向朱空翼身上招呼下来,却被朱空翼手上三角令旗向外一扫,叮当声里,三口钢刀被卷上了半天。三个人大惊之下,哪里还敢上前找死,一声叱喝之下,纷纷弃船投落水中。
  朱空翼长啸一声,霍地拔起身子,起落间已纵出数丈,不偏不倚的,却正好落身在另一艘金甲战船之上,一片喧哗声中,只见他身过之处,这艘船上一干劲卒,有如满天飞人般地俱都被抛落水中。
  一时间,只听见噗通噗通水响声此起彼落,朱空翼长啸中的身子,却已又落到了另一艘金甲战船之上,情景同前一般无二。当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刻。
  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堡垒厅内铁海棠以次的一干首要,无不神色大变,四堂堂主俱都不禁站了起来。
  倒只有那位职掌宇内二十四令上万人生杀大权的总令主铁海棠,却仍还能沉得住气。他仍然端坐在那把金交椅上不曾移动,脸上神色却是极其阴沉。
  是时各方灯光岔集,照射着眼前这片江水有如白昼一般,由是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切,各人一览无遗。
  眼看着朱空翼那般神威,身过处如入无人之境,不旋踵间六艘金甲船上一干劲勇,几乎全数都被他摔落江心,其中苟或有敢死之士,也无不纷纷都为他点了穴道,一个个成了活死人,一动也不动地仁立在舱面甲板之上。
  看到这里,铁海棠身边的爱妾沈傲霜,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这人竞是这般神勇,简直是不可思议!”
  潇湘侠隐欧阳不平急道:“总座请下令,容属下急速召集本帮‘七杀勇士’与这厮一拼生死!”
  铁海棠微微一摇头,冷声说道:“何必小题大作!”顿了一下他接道:“再说也来不及了!”
  沈傲霜道:“那么我们眼前又该怎么应付他?”
  铁海棠冷笑道:“不必紧张,如果我猜想得不错,此人志在示威,不过是想给我们几分颜色瞧瞧而已!”
  欧阳不平心里一松,他素来敬重铁氏,心知他一向断事如神,既然这么说,必然可信,可是,他仍然忍不住问道:“总座的意思是……”
  铁海棠道:“他就会来的,我们在这里等他。”一面说时,他那一只留有长长指甲的右手,缓缓的探进袖子里,细长的一双眸子,慢慢地收拢下来,眯成一条线。
  凡是他属下的人,俱都知道,每当这位总令主现出这般神思姿态,必然也就是在盛怒之中,是以现场每一个人心里都情不自禁地存下仔细,谁也不敢冒失出口,以免触犯了他的虎威。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外面忽然变得出奇的安静。各人乍惊之下,居高下看,但见江面上一片平静,六艘金甲战船平平摆在水面上,船上的人一个个宛似木乃伊般地仁立着,显然全数已为对方点了穴道,落在水里的人显然也不在少数,却是不敢贸然登船上岸,只在水里面不停地绕着圈子。
  数十道灯光,四面八方蛛网似的交射江上,频频搜索着,奇怪的是,被搜索的黄衣人却失去了踪影。
  风雷手秦渔一惊道:“这厮莫非跑了不成!”
  潇湘侠隐欧阳不平狞笑道:“好狡猾的东西!”
  座中各人或多或少俱都面现惊忿之容,却惟独铁海棠与他麾下首堂之主天马行空晏三多,尚能保持着原来的镇定。
  铁海棠倏地长眉一挑道:“这厮已经来了。晏堂主,你代我迎他进来。”
  天马行空晏三多倏地站起来道:“遵命!”大袖一挥,呼地腾身而起,宛若一只巨大苍鹰,直向堡垒厅外冲出。
  要知天马行空晏三多为宇内二十四令首堂堂主,一身内外功力,不过仅次总令主铁氏少许,确已臻登峰造极地步。
  风雷堡高手如云,晏三多位高权重,平素简直没有他出手对敌的机会。是以,眼前各职司乍见这位晏堂主亲自领命出迎来敌,俱不禁大为希罕,由此也可见铁氏对于来敌黄衣人该是何等重视了。
  天马行空晏三多一身轻功极是了得,是以才会博得天马行空这么一个绰号。他位尊职高,平素事无大小,根本就烦不着他老人家,这时面承总令主关照,要他亲自出迎强敌,可见事态之严重,确是不可轻视。
  晏三多腾起的身躯,势若脱弦之箭,飕一声已窜至厅外。
  身子方一落地,即发觉到眼前形势大是不妙!原来通向堡垒厅外的一条迂回廊道,早已由封锁令派由二十四名红衣杀手,严密防守。
  二十四名红衣杀手,每人一口薄刃雪花刀,更配备有一面藤盾,作战时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攻守咸宜,确是厉害至极。
  眼前,也就是天马行空晏三多方自现身的一刹那,站立在楼廊石阶最前面的四名杀手显然已与那个黄衣怪人有了遭遇。
  一片喊杀声中,四名红衣杀手各人抡动手中雪花钢刀,正自狙杀黄衣人欲图攀登梯阶的来势。
  强烈的孔明灯光照射之下,黄衣人伟岸的身躯极具英雄气概,他意态从容,面色不惊,哪里像是才经过一场大战模样。
  四名红衣杀手早已奉有严令,黄衣人如果胆敢侵犯堡垒厅,当予格杀勿论,因此,黄衣人一经现身,站立在最前哨的四名红衣杀手,立刻不待招呼一拥而上,四口雪花刀由四个不同方向,一并向着黄衣人猛厉挥砍下来。
  天马行空晏三多一眼看见,待要出声喝止,其势已是不及。
  只听得呛啷啷一阵子金铁交鸣之声,四口钢刀看上去无异全都是砍在黄衣人身上。
  意料着,那将是如何惨厉的一刻!
  黄衣人必将血溅当场。然而事实的发展,竟然是大出冷门!
  武林中固然早已有金钟罩、铁布衫这类杰出功夫的传说,可是到底见者不多,像眼前黄衣人这般肉体迎架四口钢刀的情形,各人不要说是亲自目睹,简直连听也不曾听说过,一时俱都看直了眼。
  在那阵子金铁交鸣声里,四口雪花钢刀一齐反弹了起来,其势绝猛,反弹的力道端视各人下手轻重而各有不同,四个人随着扬震而起的刀身,俱都摔了出去,其中二人甚至于连刀也都摔出了手。
  反观对方那个身材伟岸的黄衣怪客,却像是没事人儿一般,继续踏阶直上。
  第二拨四名红衣杀手,尽管是惊心万状,却不能有失职守,为首二人一声断喝,两口雪花刀平挥而出,径向黄衣人拦腰猛斩了过去,闪亮的刀光交映着,眼看着已将挨在了他的两处腰侧,猛然间就只见黄衣人双腕乍分,肥大的衣袖随着他抬起的双腕,只一下,已缠在了二人递出的刀身之上。紧接着,两口雪花刀双龙出海般地已射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了匹练似的两道白光。
  妙在黄衣人这双扬起的衣袖并未因此而中止,袖边前拂,双双扫中二人身上穴道,两名红衣杀手,就在兵刃出手的同时,蓦地呆若木鸡,愕在了当场。
  原来眼前二十四名红衣杀手,每四人成为一组,共分六个战斗单位,一出手即是四刀,联手而攻,不死不休。
  黄衣人以杰出的流云飞袖手法,在一出手之间镇住了来犯的二人。倏见面前人影闪动,另两名红衣杀手,捷若飘风般地又来到了近前。两口雪花刀上下翻飞,一奔顶门,一扎心窝,几乎同时动作,向着黄衣人身上招呼了过来。
  如就出手动作而论,他二人确实无懈可击。双刀联手,威力无匹,奈何面前的这个黄衣人,一身功力高不可测,却又非他等所能臆测想象。
  两名红衣杀手双刀方自递出,就觉得自黄衣人身上陡地袭出了一股罡风,其势绝猛,大有排山倒海之势,可笑二人虽是全力进袭,奈何当此巨风凌身的情况下,却连对方的身边也难以接近,砰然声中,就像是撞在了一堵高山上,双双反跌而出,一时弃刀滚阶而下,当场昏死过去。
  黄衣人一经现身,来势之快出人想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后镇服了八名红衣杀手,这等声势,休说使得在场其他十六名红衣杀手大为惊心,一个个瞠目忧色,就连那位身负奇技,风雷堡首堂堂主晏三多看在眼中,亦不禁心惊肉跳,情知当前大敌之不可侵犯,一个处置不当,身败名裂还是小事,只怕这条老命就许丧送在眼前。
  成名不易,尤其是晏三多这么一大把子年岁的人,更懂得明哲保身之理,以他浸淫武功数十年之经验,什么样的角色一看即知,以此而判,眼前黄衣人这等身手,简直是他毕生所仅见,万万不可力敌。是以,就在下余各人奋身再上,犹图与对方一拼之际,他随即出声喝止:“住手!”话声一落,天马行空晏三多突地拔身而起,施展的正是他仗以成名的天马行空身法。瘦削的身躯一经凌空,仿佛御风而行,长桥架波也似的,已落身在廊道正中,不偏不倚的立在了黄衣人的正前方丈许左右。
  黄衣人光华闪烁的瞳子里,微微现出了一些惊讶,原本前进的身子,陡地停住不动。
  晏三多近看对方这个黄衣人,更不禁心中生出一番震惊。只觉对方伟岸魁梧身躯,宛若一座奇峰耸立面前,强烈灯光交织下,更见他英挺极具神采的五官。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理作祟,晏三多忽然发觉自己在他面前,一下子变得十分渺小,渺小的微不足道。
  黄衣人更似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即使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然而却能让人深深领略到他的英雄气概,大气磅礡。这种无形的威仪,竟能先发制人,使照面的强敌,在对他出手之前,先已丧失了自信,倒了内在的“心理长城”。
  晏三多虽然一向恃技自傲,目无余子,可是这一刻在他目睹着黄衣人的天人气概,却也由不住心中一阵情虚,连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黄衣人如炬的双瞳,瞬也不瞬地牢牢注视着他。
  晏三多虽然与他距离一丈,却也能清晰的觉出透过对方伟岸的身躯所逼射出的凌人气机,从而使他体认到一个所谓的强者,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容人轻视,即使是敌人,也情不由己的令他肃然起敬。
  天马行空晏三多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双手抱拳道:“壮士神威盖世,敝堡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之处,尚请海涵!”微微一顿,他随即接道:“老夫晏三多,谨奉敝坛总令主铁氏面谕,恭迎大驾,请壮士将来意赐示,看看是否有能为壮士效劳之处,老夫谨慎从命,敢不遵照!”
  这番话确是语意至谦,极尽谦卑能事,出自晏三多之口,更为不易。
  奈何对方黄衣人,设非是个聋子就是太也不通人情世故,在他谛听过晏三多一番话后,居然无动于衷,只把一双滚圆的瞳子,上上下下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继而鼻子轻哼一声,举步继续向前踏进。
  天马行空晏三多面承总令主告谕,要他迎击对方一阵,但他见对方如此神勇才临时收了主意,以礼相待,原意是想先摸清了对方的来意之后,再去“对症下药”,想不到对方竟然不予置答,大有长驱直入之势。晏三多职责所在,自忖着事态之严重,不能不予拦阻,身躯微挺,向前逼进一步,双掌一沉,他冷叱一声,喝道:“壮士止步!”话声出口,随即运施真力,五行罡气霍地逼出体外,直向对方身上袭去。
  不意对方举步之初,先已有一股凌人力道袭了过来,两种无形潜力乍然在空中甫一交接,天马行空晏三多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宛若置身冰窖,前进的身子更像撞在了一座冰山之上,登时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虽是如此,晏三多到底不是一般泛泛之辈,所练五行罡气有三十年真纯功夫,虽然较之黄衣人的冰魄之功大是不及,却也有其威力,竟能使得黄衣人前进的身子,陡然为之中止。
  十六名红衣杀手,眼看着晏堂主单身对敌,一时不敢疏忽,分为两侧,左右并进,钳形将黄衣人箍制居中,十六口雪花钢刀,迎着孔明灯光,交织出一片烁目刀光。这等阵势,却也不可轻视。
  黄衣人脸上忽然现出了怒容,晏三多就觉得透过他身躯所传出的那种无形潜力蓦然为之大增,形成了一道攻击力极强的无形障碍,随着黄衣人迈动的双脚,一步步向前逼进。
  晏三多情知眼前已不能幸免,说不得只好与对方放手一搏,当下一沉丹田之气,用千金坠身法,先行稳住了下盘。
  只觉得当前罡风沐体,将身上一袭长衣吹得飘向身后,值此同时,站立在晏三多身侧左右四名红衣杀手,俱都当受不住,纷纷被逼得节节后退。
  晏三多一面运用五行罡气与对方这阵子冰寒力道对抗,一面向身后红衣杀手道:“你等不得失礼,还不与我退下去。”
  十六名红衣杀手,眼看着八名同伙与对方这个黄衣人一照面的当儿俱都吃了大亏,早已心胆俱寒,聆听之下,不啻皇恩大赦,哪里还敢在此逗留片刻!轰然答应一声,纷纷撤离现场。一时间,眼前只剩下晏三多独自一人。
  黄衣人对于晏三多反常的措施,微微有些出乎意外,一双眼睛视向晏三多,目光深湛,更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忽然冷笑一声,再次踏步前进。
  晏三多身子大大地摇动了一下,却将提运的五行罡气全数逼出,一时间,他看来瘦削的躯体,忽然间为之涨大了不少。
  黄衣人前进的身子,一连踏进了四五步之后,忽然迫得中止,但只觉两股强大的气流,在二人之间猛力对抗迂回着。
  晏三多忽然身躯弯曲了一下,被迫得向后面退了一步。
  黄衣人相对的向前面踏进了一步,进退之间却聚合着常人万难当受的巨大力道。
  晏三多后退一步之后即再次运施真力将身子稳住,只是由他脸上表情看来,显然已极感吃力。
  黄衣人忽然抱起一双胳膊,改换了一副看来轻松的姿态,打量着对方,意思像是在审视对方到底有几分能耐,能够支持多久。
  晏三多在对方强大潜力沐体之下,渐渐不支,他显然不能再持续下去了,修发长髯有如风吹马尾般甩向脑后,挺立的长躯不时摇动一下,看上去随时都可能败退不支。
  相形之下,黄衣人的神态却极是从容,甚至于他身上的一袭长衣连衣角也不曾扬动一下。他只抱着一双胳膊,不缓不急的向晏三多注视着。
  忽然他比了一个手式,示意晏三多,他将要再向前继续前进,后者顿时面色一惊。
  紧跟着黄衣人轻松地举起一条腿来,缓缓又向前进了一步。
  晏三多顿时身子大大地摇晃一下,足下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方自拿桩站定。
  然而黄衣人却已不再予他缓和之机,紧跟着足下再次向前踏进,晏三多顿时又再退后。
  黄衣人得寸进尺,一步步继续前进,晏三多也就一步步继续退后,虽然他极不甘心情愿,却是无能为力阻遏住黄衣人的前进。
  一进一退,转瞬之间已前进了三五丈,堡垒厅正门已在眼前不远。
  晏三多显然已施出了全力,只见他每退一步,即由不住发出喘吁之声,身子更摇动的厉害,那张涨红的脸,更像是随时都可能会炸出血来。忽然他挺了一下身子,坚守着最后一步岗位,不再退后。黄衣人倒也不急急进逼,他随即站住了脚步,眼睛里交织出一片惘然,似乎有点想不明白,晏三多明明不是自己的对手,何以还要坚持硬撑下去!
  晏三多喘吁益烈,轻轻地咳了一声,败象昭然若揭。他抱了一下拳,现出了冷森森悲愤气概:“阁下不发一言,敢莫是个哑巴?抑或是别有隐衷?”顿了一下,他又道:“还是认为不屑置答!总之,还要请阁下将来意赐告,老夫才能有所遵循。”
  黄衣人意态轩昂的脸上,忽然绽开了凌厉冷笑,却又有几分苦涩莫名的意味混夹其中。
  鼻子里怪音调的长哼了一声,他向前拂了一下袖子,示意晏三多赶紧让路。
  晏三多嘿嘿苦笑道:“壮士坚不吐言,却令老夫莫测高深虚实,虽不是阁下对手,却不得不加阻拦——开罪了!”三字出口,晏三多陡然侧过身子,快速向前踏进一步,就势右掌乍提,用斜单鞭,劈挂掌式,猝然向黄衣人当胸劈了过去,一股疾劲的掌风,声若裂帛般地直劈了过去。
  晏三多所以拖延到现在才行出手,有多重原因,一则忍无可忍,再则已临堡垒厅正门,已无退路,三则总令主夫妇以及一干同僚俱在厅内,万无坐视之理,有了这三重因素,他才下定决心,不计后果向对方全力出手。
  这一掌凝聚了他全身功力,真有一掌开碑之威势,掌风过处,眼看着黄衣人身子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晏三多只觉得掌势一松,整个身子由不住向前一冲。当此同时,黄衣人大袖拂处,一股极大的力道扑面而至,其势有如排山倒海,简直无与伦比。晏三多前栽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向后一仰,猛可里,他觉出前心部位一阵奇痛,仿佛为一物刺击所中,忽见黄衣人一只弯曲着手指的手掌由大袖子里抖出,直奔向自己前心而来,那阵剧烈的疼痛,正是随带发自黄衣人手掌上的风力所致。
  能够把掌风聚结为风柱,自然绝不是一般内家高手者能达到的境界。晏三多心中固然惊心万状,观诸眼前却也无能闪躲,当时只得硬下心,霍然力聚右腕,施展大鹰爪功,一掌迎上去。
  两只手掌甫一交接之下,晏三多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大震,仿佛五脏六腑俱都被这股子猛力震得离了位置,尤其骇人的,随着对方手掌上如同电流般地传过来一股冰寒气息,晏三多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却又似整个血液都将为之凝固。
  毕竟晏三多功力精湛,大非寻常,就在他一经觉出不妙的当儿,立刻由丹田提升起一股暖流,才使得他未能在此一瞬间为对方冻结当场。
  黄衣人一声朗笑,倏地浓眉一挑,那只紧抓住对方的手掌,猛然向上一举。
  晏三多幼习马步,及长更习过大力千斤坠的内家沉实功力,饶是这样,竟然无能招架住黄衣人的拔山之威,只觉得足下一晃,整个身子随着对方抬起的手臂,蓦地被抛了起来。忽悠悠急风之中,晏三多起在半空中的身子,足足翻出丈许以外,直向石阶左侧方坠落下来。
  天马行空晏三多毕竟不是泛泛者流,只见他在空中的身子,一阵子疾滚猛翻,随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虽然这样,也无法掩饰他的丑态败露,落下的身子已无能选择适当的位置,直向堡垒厅外飘落下去。
  黄衣人把握住此一刻良机,只见他大袖轻拂,脱弦之箭似的射向大厅。
  堡垒厅内,早已在严谨戒备之中,黄衣人突然闯进来,顿时引发起一阵骚动。
  风雷手秦渔、墨羽岳琪,一左一右,同时飞身而进,三人一左一右,各以勾搂掌式,直向黄衣人左右两肋上插过来。
  秦岳二人,各为一堂之主,身手自非等闲,二人联手更是极具功力,掌势未到先有两股尖锐风力陡然袭进,双方对掌相迎,形成钳形的攻击力道,黄衣人昂伟长躯正在他们两者夹击之间。
  众目睽睽之下,黄衣人却是从容不惊,就见他大袖一分,有如蝴蝶展翼似的己分开了一双手腕,秦岳二人顿时为他发自袖上的充沛力道击得荡了开去。
  黄衣人身形再挺,大步初进,迎面人影一闪,身领乾堂堂主的潇湘侠隐欧阳不平当身而出,他虽是黄衣人手下败将,但是现在情势不同,主座铁氏夫妇在场,哪一个敢怠忽职守!
  是以潇湘侠隐欧阳不平身子一经切进,嘴里低叱一声,双掌乍合,陡然以童子拜佛之势,暗聚开山巨力,直向黄衣人前额上力劈直下。
  黄衣人哼了一声,抬臂而起,砰!撞了个正着。
  欧阳不平身子一阵子摇晃,俊脸上蓦的一红,收腕旋身,转开一旁,顿时噤若寒蝉。
  在场俱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杰出高手,自然一看即知,判断出这位平素身尊位高、技艺通天的堂主,必然在黄衣人单腕一架之间吃了大亏。
  是时,负责陆战一令的铁笔夏侯三,手持双笔,会合着八名红衣杀手,猛可里由堡垒厅侧门袭了进来,乍见之下,不待分说一涌而上。
  夏侯三赤红脸色,五短身材,身法至为灵活,所随身后的八名红衣杀手,更是一个个如狼似虎。夏侯三职掌陆战令令主,这个职位虽不若四堂堂主那般尊高,若是论职责却是极为重要,他奉令外出支援晏三多拒敌不遇,才临时折回来,发觉到敌人竟然已经闯入堡垒大厅,自是吓得魂不附体,二话不说,率领手下一拥而入。
  黄衣人凌笑一声,骈指一点,夏侯三尚还距离甚远,即不觉打了个冷战登时动弹不得。
  八名红衣杀手见状一惊,惊嚣声中,还待扑身上前,却听见发自总令主铁海棠嘴里的一声断喝:“住手!”
  八名红衣杀手闻声而惊,登时退立不动。
  包括黄衣人在内,所有人的目光俱都向着主座上的铁氏集中。
  尽管是大敌当前,这位总管宇内二十四令数万手下生杀大权的黑道盟主,却并不现出丝毫惊慌神态,冷峻的目光在八名红衣杀手身上转了转,遂道:“这里用不着你们,先退下去。”
  八名红衣杀手,各自躬身抱拳,称了声:“是!”匆匆退下。
  大厅内顿时呈现出一片肃静。
  黄衣人那双光华内敛的眸子,自一入堡垒厅,就注定在铁氏身上,这时更不少瞬,冷冷一笑,继续踏进。
  墨羽岳琪身子一转,飕然声中,已拦在了黄衣人正面当前:“大胆狂夫!”手指向黄衣人大声叱道:“宇内二十四令总坛风雷堡所在,岂是你这狂徒逞能撒野的地方!主座当前,竟敢失礼,当真想死不成!”话声一落,双手内探。已把暗藏身上的一对奇形兵刃护手轮撤到手上。
  倒是武林中罕见的一种玩意儿——每一把都呈半圆形,那弧度的一面,全是打磨得极为锋利的刃口,平直的一面留有握把,用以贴身攻防,确是极称锋利威猛。
  岳琪兵刃到手,正待向黄衣人身前袭进,正面主座上的铁海棠忽然一声冷笑:“岳贤弟,你还嫌出丑不够么?”冷冷一笑,又道:“收起你的家伙,请一边坐下来歇歇吧!”
  墨羽岳琪不觉面上一红,讪讪地应道:“卑职遵命。”收轮退身一隅。
  黄衣人炯炯有神的一双瞳子,无视于满座豪杰,只注定着座上的铁海棠一人,表情愤恚但却不激动,脚下继续前进,一直到距离丈许左右才突然站住不动。
  是时厅外人影一闪,天马行空晏三多已现身而入,他显然已为黄衣人激起了无比怒火,大有与对方以死相拼的心意,只是当他目睹着眼前情形,却也不敢贸然发作。
  遂见座上的铁海棠面绽笑容道:“铁某人行遍天下,还不曾见过阁下这等奇特人物——请阁下报上一个万儿,也叫我姓铁的长长见识!”
  黄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淡然一笑,微微摇了一下头。
  铁海棠长眉一皱:“请恕铁某人愚蠢,阁下既然不肯吐示姓名,倒要请教一下阁下来意了。”
  黄衣人凌厉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伸出一只手指了铁海棠一下,又回指了一下自己,随即断然挥下一掌。
  举座各人无不面现骇然,这种表情至为显然,意思分明是要与铁海棠决一高下。使大家更为惊奇的是对方这个貌相堂然,直似有帝王之尊仪的堂堂汉子原来竟是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这一点实在令人心中大存迷惑而兴喟叹。
  铁海棠轻轻哼了一下道:“阁下之意,铁某人明白,敢是要与铁某人较量一下武功?”
  黄衣人果然点了一下头,怒视不语。
  “原来如此!”铁海棠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这件事实在是再简单不过,阁下大可放心,只要你划出了道儿,铁海棠就是明知不是你的对手,却也必然奉陪,决计不会令你失望就是。”
  黄衣人原本含有怒气的脸上,顿时大见缓和,他后退一步,伸手在原地指了一下,示意铁海棠就在现场与他决一胜负。
  铁海棠白哲的脸上,现出了两道深深的笑纹:“且慢!”他缓缓地道:“这位壮士你既要与我动手分上一个高低,本座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只是请恕铁海棠狂妄自大,绝不愿与无名无姓的人动手,也不愿与莫名其妙的人动手,这一点尚要请尊驾开口说明才好。”
  “总座说的是。”一旁的风雷手秦渔陡然滑身而进道:“要他说个明白,想装哑巴蒙事可不行。”
  铁海棠微微冷笑道:“你放心,他当然会有个交待。”
  是时,晏三多、欧阳不平、岳琪、秦渔等各位堂主也都缓缓偎了上来,四位堂主像是早已有了默契一般,身子一经站定,却暗含着一门极具威力的“四极阵”,遥遥将黄衣人困居核心。
  以晏三多等四位堂主之尊,平常对付外敌,出动一个已是难能可贵,像眼前这般四人联手应敌,简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如果再算上总令主铁海棠夫妇在里面,以六敌一的局面,更是难以想象的声势隆重。
  铁海棠缓缓的由位子上站了起来,那张看来极其斯文的白皙脸上,忍不住现过了一丝戾容:“尊驾昂藏七尺之躯,何以装聋哑?未免令人不齿!”
  话声方歇,就见黄衣人脸上霍然罩起一丝怒容,那双炬亮瞳子倏地睁得又大又圆。
  各人下意识地俱不禁吃了一惊,以为他被铁海棠一番话激起了怒火,眼前即将要寻人出手,一时情不自禁地都心中一动,哪里知道是错会了意。
  众目睽睽里,即见黄衣人闪烁的一双眼瞳子在环视众人一周之后,脸上竟然兴起了一番犹豫,就在各人心存纳闷的当儿,蓦见黄衣人张大了嘴。
  各人心存不解,却不知一看之下,俱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倒不是黄衣人嘴里多了些什么,却是少了点东西——少了那根婉转多柔的舌头。
  那根舌头自齐根处为利刃所切断,虽然这件事绝非眼前发生,可能事隔多年,但是那断伤之处却是鲜红染目,触目者无不惊心动魄。
  铁海棠虽然也曾想到他可能真是一个哑巴,但是必属于先天性的天哑,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属于后天人为所致的伤残,一看之下,由不住为之怦然心动,那双长眉禁不住皱了一皱——一个伤残者最不能忍受之处,即在于人前暴露其短,黄衣人虽然有极好修养,却也由不住在吐露断舌之后,现出了一片悻悻之色。
  他冷峻的目光,逼向铁海棠,其悲愤大是不能自已。
  “铁某人冒失了!失礼之处,务请壮上海涵!”一面说着,他转向身边的乾堂堂主潇湘侠隐欧阳不平道:“烦请欧阳堂主,呈上纸墨,请这位壮士赐告大名,并请明示来意!”
  欧阳不平恭应道:“遵命!”转身自案头上取来文房四宝,用一托盘托在左掌,转向黄衣人身边站定。
  整个堡垒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各人目睹黄衣人诸多异状,无不对他心生好奇,极欲知道此人的姓名以及出身来历。
  欧阳不平手托文房四宝在黄衣人身前站定之后,向着后者冷冷一笑道:“壮士用墨!”
  黄衣人伸手拔出狼毫,饱蘸墨汁,举笔待下时,微作犹豫,微微顿了一下,终于落纸云烟。
  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极大,然而当他们看清了出自黄衣壮士笔下五个大字狂草时,俱不禁大吃一惊,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就连坐在金漆宝座上的铁氏夫妇,亦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书写在鹅黄宣纸上的五个大字,竟然是“宁王朱空翼!”
  大厅里,顿时兴起了一丝乱嚣,这阵子乱嚣私语之声,在铁氏冷峻的目光扫视之下,立刻又归于寂静。
  向着那个自称宁王朱空翼的黄衣人深深一揖,抱拳道:“宁王大驾,蓬壁生辉,铁某失敬之至!”
  朱空翼倏地闪开一步,未当他一揖之礼,鼻子里哼了一声,信手持笔,继续书写着:“野鹤之身,不当王者之位久矣!尊驾不必多礼!”
  铁海棠在对方持笔狂书时,注意到对方拇指上的一枚碧玉板指,显然极其名贵,断非世俗之物。
  他目光锋犀,更不曾放过刻书在碧玉板指正面凸出的几个阳文小篆,经其辨认之下,赫然是“宁玉手印”。由对方之神威气概、顾盼雄姿上判来,铁海棠原已有七分相信对方所言不虚,这时无意中发现了他随身信玺,更确定了他“王者之尊”的身分。
  铁海棠固然一世枭雄,为统率数万黑道人物之一方霸王,兼以平素作威作福,目无余子,然而此刻,当他面对着对方这个皇裔亲王真身,感其不可一世之神威气概之下,亦不禁大为相形见绌。在对方神光内敛的目神之下,他更不禁显现出一丝怯情,下意识地向后面退了一步。
  四堂堂主目光不胜惊异,大厅内每一个人脸上,俱都显现着惊惶不安。
  铁海棠无意中发觉到在场各人的神采,不禁心中大大地震撼了一下。“不好!”他心里自然的暗中忖道:“且莫要被这人攻破了心理长城,这样我方就大为不妙了!”他不愧为黑道盟主,一世枭雄,一念触及,登时如醒醐灌顶,大生警惕之心。
  冷森森地发出了一串笑声,铁海棠顿时沉下脸色道:“风雷堡江湖下处,何当贵人光临,铁某无限惶恐,尚请赐示来意才好!”
  朱空翼看着他冷笑一声,振笔疾飞道:“宇内二十四令为恶江湖,自取灭亡,尊驾为祸之首,特来告诫,倘能心生悔过,自即日起解散此一组织,改过迁善,尚不为迟,否则,天怒人怨,覆亡在顷,忠言逆耳,尚请尊驾好生思量!”
  铁海棠白皙的脸上,陡然兴起了一番怒容,硬生生将一腔怒气,吞进肚里。紧接着,他爆出一声朗笑:“阁下好意,铁某着实感激,奈何中恶已深,非阁下三言两语就能打动。阁下神威盖世,武技惊人,为铁某生平所仅见,既有赐招之意,不才愿意舍身就教,也叫我这个偏野之人长长见识!”
  朱空翼粗犷英挺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片怒容,鼻子里轻哼一声,落笔写道:“正合吾意!”四个字忽然改为草书,笔力万钧,力透纸背。
  一时间,他那粗犷的脸上,却又兴起了轻松的笑意。
  铁海棠低叱了一声:“好!”他霍地后退一步,面色微沉道:“阁下此来是客,即请划下道儿来吧。”
  朱空翼看着他微微一笑,落笔道:“你我可要赌个输赢?”
  铁海棠面色一沉道:“悉听尊便!”
  朱空翼浓眉一挑,厉哼一声,下笔道:“徒手三招以分胜负,余如落败,任凭发落,尊驾如败,又当如何?”
  铁海棠木讷的脸上,显现出一片怒容,沉声道:“悉听尊便!”
  朱空翼神色一凝,落笔道:“好!”
  铁腕一振,手上狼毫箭矣般掷向地面,只听得笃的一声,深入地面三寸有余。
  在场各人耳闻目睹,俱不禁大吃一惊。
  职掌天堂堂主的天马行空晏三多,上前一步,向着铁海棠抱拳道,“总座尚请三思,千万不要着了此人道儿!”
  墨羽岳琪亦附和着道:“主座万请三思!”
  在场各人纷纷上前躬身附和,却只有坐在主座之一的沈傲霜,面色甚是沉着,甚至于冷俏的秀容上,尚还浅浅的带出了一丝竺容。
  铁海棠面对众议,竟然无动于衷,冷笑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说,三招决胜负,就请壮士掌下超生吧!”
  各人实在是目睹这个朱空翼神武盖世,虽然心知总令主亦是深藏不露之人,只是俗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以铁海棠如今之总绾大局身分,实在犯不上与对方争此意气。想不到平日极称谨慎的总令主,竟然一反常态,独非众意的坚持己见,势将与对方一分胜负。各人一经念及,想到此番胜负所牵联之事的严重性,无不大大的生出隐忧。
  朱空翼转身步向大厅之中,站定之后,缓缓掉过身来——他身材魁梧,气字昂然,自有一番神圣不可侵犯气概。凡是目光注视向他之人,无不震摄于他凌人的正气,禁不住心旌摇荡不已。
  铁海棠神采飞扬的自另一边踏进过来,这个方向,使得他与爱妾沈傲霜脸面遥对。夫妻二人目光对视之下,沈傲霜有意无意的点了一下头,人不知鬼不党的彼此已取得了默契。
  朱空翼衣黄,铁海棠衣白,同样的宽袍大袖——此二人同具有当世不可思议身手,虽说是徒手三招,亦可以想见对搏时之雷厉风云。
  四道目光对看时,整个堡垒厅里,简直没有一些儿异声,即使掉下一根针,也必能清楚入耳。
  双方既已言明徒手相搏,自是不包括兵刃与暗器在内。
  紧张的气氛就在主客双方一经站定之后,无疑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铁海棠为示公平,随即吩咐身侧的晏三多与欧阳不平两位堂主道:“三多、不平二兄,请按规监招,三招一到即行喝止,不得有所偏袒!”
  二位堂主对看一眼,抱拳领命,各自分立左右。所有在场各人,俱都向后退开,空出正中五丈见方的一块宽阔场地——这么宽大的地方,足可展开身手了。
  在场各人也都知道总令主铁海棠自今春习透火海真经之后,功力更上层楼,几乎已成不死之身,剑术却也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这里的人,无疑视其如神明,私下里付予极大的信任。
  黄衣人朱空翼更不待分说,他杰出的神技,一上来已给在场所有人当头棒喝,惊为天神下降。
  这样的两个人,在即将交手的一刻,谁胜谁败,实在是费人猜测,每个人的心思,都像是重重的压着一块铅,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但只见高悬在空的八盏六角琉璃吊灯,明晃耀眼,发射出一片青白光华,霞光所及映照得每个人毫毛毕现。
  朱空翼直挺挺地站着,宛若泥塑木雕,纹丝不动。铁海棠却身子半蹲,一双手半握半张,亦是一动也不动。
  高明如四堂堂主,俱都心里有数,情知双方二人已经别上了苗头。
  朱空翼身躯昂然,所施展必系内家真纯之功,即所谓阳罡之功,铁海棠眸光半眇,身躯半矮,却象是别辟途径,谓之阴柔之功。
  大厅里忽然起了一阵子疾转狂奔的急旋气流,初时其势颇是可观,强大的气流,非但揭起了每个人的长衣下摆,继而回旋上走,一阵铮鏦声里,但只见八盏琉璃吊灯滴滴溜溜地打起转来,飞光流彩,顿呈奇观。
  眼看着八盏吊灯转动剧烈,促其使然的气机旋涡也就更形猛烈。
  朱空翼木然如老僧入定,脸上不沾喜怒。
  铁海棠却脸沉如鹰鹫,他象是胸有成竹,平薄的两腮上微微扬起轻微的笑纹。
  整个堡垒厅里,充斥着向外扩张的气机。目睹着朱、铁二人的阴森,眩目于流莹四射的空中琉璃吊灯,似乎已经感觉到那种一触即发的雷霆万钧之势。
  渐渐地,这种迫人之势,越形疾烈,强大的气机,非但使得空中吊灯转动更为猛烈,更予现场备人直接的形成一种被迫后退的凌厉感受。
  晏三多以次四堂堂主,无不惊心动魄。
  忽然间,疾旋打转的吊灯,蓦地停止不动,充斥在大厅内的凌人气机,就在吊灯猝停的一刻,突然消失无踪,空气顿时呈现出无比的安宁。
  场子里的两个强者,就在这一时间施展出凌厉无匹的第一招杀手。
  四只脚步几乎同时向外迈出,四只手也几乎是同时递出,二十根手指弯曲如鹰爪,一上一下,象是符合着他们彼此身上共同所具有的一个节奏,猝然迎合到了一起。
  两个人其时已合而为一,功力的强弱,经此一接触之下,顿时有所显示。
  朱空翼挺立如山,铁海棠却发出了一阵子颤抖,他显然无能承受前者所加诸在他身上的巨大力道,黑亮的长发这一瞬有如刺猬般的竖立了一下,脱手滚身,雪白的衣襟鼓翻而起,就像是洋溢而起的一片浪花。
  铁海棠竟然在危机一瞬间,以收骨卸肌之术,逃过了对方凶猛狠厉的第一招,矫捷的身子翻向侧面,并且施展出他极其自负的第二招,雪白的手掌,刀也似的直劈而下。
  空气里,立时响起了金刀劈风之声,合骈如刃的五指,连带着长长的五根晶莹指甲,在猝然递出之始,已形成了可怕的力道,直循着朱空翼腰侧之间挥落下来。
  朱空翼应付这等凌厉的杀手,竟是出乎意料的沉着,就在铁海棠手掌几几乎已经接触到他腰间的那一瞬,那一个部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突地为之消失不见。
  四堂堂主之中,也仅仅晏三多一人,识得这种武林中传闻而未经证实的“气风”之功。
  这等功力无疑极其玄妙,据悉乃是一种上乘微妙的气机运用,可使肉体某一部门化整为零,收缩运用自如,详细的理论,晏三多也不知道。
  朱空翼的这一手气风异功,使得铁海棠猝然走上空招,随着他落下的手掌,水磨红砖的地面上,顿时凌空裂开了一道鸿沟,石屑飞溅,其声戛然,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铁海棠一个收势不住,上躯陡地向前一栽,就在这时,朱空翼的一只大手,陡地由下面翻起,手掌上形成了一股莫大气机,铁海棠才一接触之下,已自觉得万万难以敌挡得住,在轰然充耳雷鸣声中,铁海棠整个的躯体霍地腾空抛起——铁氏这种临机应变的动作,不能不令人击节赞赏。这一式“大鹰滚翻”施展得极其惊险。
  虽然如此,他似乎已无能脱开加诸在他身上的颓败之势,就在他身子方自落地的一瞬,朱空翼足下一连踏进三步,右手作势就要推出,就在这时,自他背后猝然击过来一阵寒风,坐在位子上的沈傲霜似乎欠动了一下身子,一双纤纤玉手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掠了一下秀发。
  朱空翼那一掌方自作势击出,猝然间面色一变,刷地掉过身来,折身扬袖,这一掌凌空直向着位子上的沈傲霜劈了过去。
  大厅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大吃了一惊,一时群情大哗。
  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眼看着已将败落的铁海棠一一此人之阴险狡智,每在情势垂危之际才能显示而出,把握着沈傲霜所加惠于他的一线良机,铁海棠猝然自地上挺身跃起,这一式是堪称得上快、绝、毒、狠,随着他风卷白云般快速的身子,猝然狂袭之下,那一双看来自皙斯文,留有晶亮长长指甲的手掌,双双已经按在了朱空翼的后背上,声如击革,发出了蓬的一声。
  朱空翼转过的身子,忽然间战抖了一下,豪放的脸上,蓦地神色大变,随着他怒挺的背脊,铁海棠足足被摔出两丈开外。
  碰!一声大响,铁海棠重重地撞在了一根合抱粗细的大石柱上,顿时面色一红,身子猝然抽动了一下,呛出了一口鲜血。相反的,黄衣人朱空翼也同样的并不轻松——众目逼视之下,他那魁梧的长躯,就象是临风的杨柳,彼彼地抖动了一下,那张原本泛着古铜光采的面颊,猝然映现出一阵灰白,足下小孩学步般地一连打了几个跟跄。
  全场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都惊吓得呆住了。
  事发突然,任凭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如此地步,除了当事者双方以外,谁也不会了解到那种离奇的接触、阴谋、变幻。更出乎在场各人意外的是,那位如花似玉的总令主夫人沈傲霜,竟然也被波及。她显然受创于朱空翼方才的回身一掌,虽然双方距离足有两丈开外,可是在朱空翼凌空一击之下,她娇柔的身子,己似不胜负荷的倒翻了下去,连同着座下的那具金漆座椅,一并倒了下去。
  整个堡垒厅都被这突发的情景震慑住,人人目瞪口呆。
  然而,这只是极短的一刻,紧接着,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子惊呼混乱。
  眼看着朱空翼高大壮硕的躯体,在大厅内一阵踉跄急转之后,突地发出了爆雷般地一声嘶啸,突地,他掉过身子来,那双眸子张得不能再大,滚转的瞳子几乎脱眶而出,用着令人战栗打颤的目光,狠狠地怒视着铁海棠,喉咙里爆发出再次的一声长啸。
  整个堡垒厅,有感于他的这声咆哮,大大地为之震动了一下。
  随着这声咆哮之后,朱空翼伟硕的壮大躯体,乌龙穿塔也似的平射而起,哗啦声响里,堡垒厅正面的一扇排窗,顿时为之破碎,木屑碎石四溅而起,朱空翼怒弩般的身子,随即破窗而逝。
  大风紧跟着朱空翼消失的身形,狂袭而入,八盏琉璃吊灯一阵子叮当疾转,满空乱舞,幻成了一天奇光异彩,成了无数的飞流星。
  全场各人在一阵子震慑之后,陡然间现出了张惶混乱。
  铁海棠慢慢地倚柱站起来,那张脸看上去真像是雪一样的白。
  人影一闪,天马行空晏三多抢先来到了近前。“总座你……受伤了?”一面说,他伸出一只手搀住铁海棠的胳膊,却被后者挣开来。
  “不要紧。”铁海棠嘴角挂着一丝惨笑,“快瞧瞧沈姨娘去。”
  沈姨娘就是沈傲霜,这时也已由地上站起来,在潇湘侠隐欧阳不平的搀扶之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显然也受了伤,只见她秀发蓬松,白哲清秀的脸上罩着一片红,上胸频频起伏不已,却是紧紧咬着一嘴牙齿,不发一声。
  堡垒厅在一度混乱之后,随即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四堂堂主目睹着这一切事态的演变之后,尽管是触目惊心不已,却都能够保持着镇定。
  铁海堂在短暂的闭目调息之后,脸上神色略见恢复,遂即睁开眸子,走向沈傲霜面前站定,后者目注着他,目光里柔情万千,像是有无限委屈,看着看着,不觉流出泪来。
  铁海棠伸出了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她肩上,意在抚慰。一副伉俪情深,倒也真情感人。
  “你要紧么?”良久之后铁海棠才缓缓说道:“我看是不碍事。”沈傲霜含着泪,绽开了一丝笑容,不避人前的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让他握着。
  各人见他夫妇如此情景,俱都放下心来,一时纷纷趋前问安告惊。
  空中的八盏吊灯,在那一阵巨风停止之后,又回复了平静,强烈的光华,逼照着每一个人,自此方才那一番惊天动地打杀场面,已成过去,而不复想象矣!只是对于身当其事的铁氏夫妇来说,却仍然犹有余悸。不可否认,他们方自历练了一场频接死亡的风险,同时更领略到了敌人的超强与不可侵犯。
  在略事调息后,沈傲霜已能出声说话:“总令主——你受伤了?”一面说,她缓缓向着铁海棠面前拜倒:“这都是贱妾无能,你罚我吧!”
  铁海棠伸手把她由地上拉起来,苦笑道:“你不要自责,你作的很好,要不是你临时出手相助,只怕我已经……”
  一旁的四位堂主聆听到此,俱不禁恍然大悟。
  天马行空晏三多轻轻哦了一声道:“敢莫是夫人暗中施展了手脚?”
  铁海棠叹息一声道:“设非是她的弹指飞针,本座只怕已败在了这个朱空翼的掌势之下!那时格于前言,一切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糟……”
  沈傲霜忽然神色一变,发出了一声轻咳。
  铁海棠眉头一皱道:“你怎么了?”
  沈傲霜凄惨的笑了一下道:“贱妾觉得身上怪不舒服,请准早退一步!”
  铁海棠点头道:“你快回去歇着吧,等一会我再来看你,就烦岳堂主送你一趟。”
  墨羽岳琪抱拳领命,随即陪同沈傲霜离开堡垒大厅。
  铁海棠看着爱妻离开之后,脸上才现出一种痛苦神色,轻轻哼了一声,在一张位子上坐了下来。
  三堂堂主目睹之下,俱不禁吃了一惊。
  晏三多趋前道:“总座的伤势要紧么?”
  铁海棠微微苦笑道:“方才我不愿惊吓了她,实在我已受伤不轻!”轻轻叹息了一声,随即坐下来。
  晏三多惊惶的道:“总座伤在哪里?”
  铁海棠道:“刚才那一摔之力,寻常人早已骨离破碎,我若非有内炁元罡之功,只怕也已丧生当场。虽然如此,却也把我护体罡气震散,如无七期之功,万难恢复!”
  风雷手秦渔道:“总座功力深湛,能够如此实在已难能可贵了!”
  铁海棠叹息一声,点头道:“我纵横江湖数十年来,还不曾遇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物,实在可怕之极……”想到与对方黄衣人朱空翼交手之种种,铁氏脸上,情不自禁地显现出了一番惊骇神色。
  “可怕极了!”他嘴里兀自诉说着这四个字,“如果我所见不差,这个人几乎已经练成了不死之身,假以时日,势将天下无敌。太可怕了!”
  欧阳不平道:“话虽如此,方才总座击中他的那两掌,也够他受的。”
  铁海棠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点点头道:“自然,在我来说,那两掌,确实已经用出了全身之力,寻常人早已丧生掌下,他却是难说。”
  天马行空晏三多冷笑道:“总座功力我等素知,姓朱的即使练有护体元罡,在失神之际,也是万万当受不住。卑职旁观甚清,对方必然已伤在了总座双掌之下,毫先疑问!”
  铁海棠微微点头道:“我猜测他可能也受伤不轻。当时情形,我原思集中掌力,由他两处气海穴内攻入,即可碎其内脏,当场致他于死地,却未曾料到对方护体元罡竟是这等充沛,如非那一刻时机凑巧还只怕伤他不了。”说到这里,铁海棠把话临时顿住,少停之后,才又道:“这件事不可为外人悉知。”长叹了一声,他缓缓站起来,步向窗前。
  晏三多等人跟随在他身边,隔着这扇窗,向下眺望过去。
  江面上六艘铁甲战船,静静地飘在水上,灯光照射之下,那些个被特殊手法点了穴道的人,一个个呆若本鸡的站在原来地方,河岸上到处都是抛弃了的兵刃,映着闪烁的点点寒星。看到这里,铁海棠感觉到无比的痛心,三堂堂主也冷然无语。
  想不到平素自引为固若金汤的城堡,对方仅仅来了一个人。轻而易举的显了几手功夫,就将己方平日训练有素的手下一个个当场制服,设非是那人心存忠厚,这些人只怕早已丧失性命。
  宇内二十四令在江湖武林上,该是何等的声望,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不啻是奇耻大辱,今后铁海棠这个总令主,再有何面目,面对天下?想到这里,铁海棠禁不住一阵子身上发凉,那张白脸上更像是罩了一层霜雪般的寒冷。
  天马行空晏三多退后一步,躬身道:“属下这就去整理残局,一切伤者料可无妨,总座大可放心!”
  铁海棠凄然点了一下头。
  晏三多随即匆匆退下,铁海棠目光转向秦渔与欧阳不平道:“二位贤弟也请去料理一下。记住,这件事我不许任何一人对外露出口风,违令者死!”
  阳光照在这棵大樟树上,那些树叶子,一片片活像是银线般地闪烁着亮光,偶尔袭过来一阵子风,激起了银星万点,当空的朵朵彤云,映衬得十分有趣,景致煞是迷人!
  是一片农家的庄舍。院子里有一口鱼塘,塘子里游着鸭子,再过去一点是一口井,井上架着绞盘辘轳。
  打麦场闲置着一些庄稼用具,锄头、耕犁、箩筐,还有专供牲口拖拉着用来压麦子的大石头碾子。
  几只斑鸠沿着土墙边上觅食着,不时地发出咕咕的叫声!
  矮矮的土墙下爬满了野花,一只大雄鸡正在墙上扇着翅膀。
  站在墙边上往外看,可就是大片的旱田。麦子、高粱、老玉米,一片青葱,在和煦的春风里,发出那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一匹全身黑亮,仅仅颈项上生有一圈白毛的骏马,正自沿着墙根嚼食着地上的青草。
  吃着吃着,它偶尔仰起脖子,享受着沐体而来的和煦春风,两颗红色的瞳子,活像是两颗晶莹的玛瑙,闪闪的放着红光。
  曾经是被悬赏万金欲得的上都马王,在阿巴尔左翼旗部间关千里,纵横来去,统率着上万的牲群——它就是那匹被名为“日月千里追风驹”的宝马黑水仙。
  良骥伏枥,志在千里!目睹着它此一刻的悠闲,你是无论如何难以想象出它昔日的龙腾虎跃光采。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人同马其实都是一样的,在百战沙场解甲归田之后,往昔的豪气千云,似乎再也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倦容、困乏、消极,无穷的惆怅与回忆……大黑马不耐寂寞的发出了长啸声,惊飞了墙檐下的一群斑鸠。斑鸠鼓动翅膀,就像是用力拍巴掌的那种声音。
  自此这处庄院里的寂静,已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正在绣花的三妞儿,赶忙放下了活计,由板凳上站起来,翘着屁股,伸了个懒腰。她还闲不下来,火房里灶笼上还蒸着窝窝头,这会子该早就熟了,要不是这阵子斑鸠“拍手”
  声,她还想不起来呢!
  打开了炉门儿,釜底抽薪,把烧红的枯树枝拉出来弄熄了,红红的火光,映着她健美的脸盘儿,撩拨起大片的青春气息。
  三妞儿用水浇灭了火,欠着脚这才揭开了蒸笼盖。
  嘿!那些个老窝窝头和黑面馒头,可都熟透了,肥肥大大的,每一个都差不多有碗那么大。
  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妪妪,撩着布幔子,探头进来,老着喉咙叫着:“人家大小姐肚子八成饿了吧,快给端了去吧!”
  三妞答应着,快动作把笼里的窝窝头折倒案板上,找出一个盘子就去拾窝窝头。
  老妪妪咳嗽着说:“人家不吃这个,千金之躯哟!我叫你蒸的白面卷子呢?”
  “有,娘。”三妞才似想起来:“在第二笼上。”
  第二笼里,蒸的是白面馒头。
  三妞捡了两个放在盘子里,又切了一碟子咸菜,捞了一只新卤的鹌鹑,盛了一碗稀饭,把这些放在一个托盘里,端起来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她才想起来,赶快把托盘放下,两只手理了一下头发,把那条黑油油的大辫子捋到了前面,拍了一下身上的柴灰,这才又端起盘子往外走。
  老妪妪扯着嗓子,在后面嚷道:“问问人家小姐还想吃些什么,人家是千金女呀!”
  “知道了,娘!”端着托盘,三妞一阵子小跑,来到了打麦场的这一头。
  这里是干净的瓦房三间,上面搭了丝瓜架子,那些个半熟的丝瓜,小棒槌也似的吊在半空中,鸟雀在上面咭喳着。
  三妞一路来到了正面房门前,轻轻地叩了一下门,唤道:“大小姐,该吃饭了。”
  半天,才听见房里应了一声:“是三妞么?”那个怪好听,但却懒散的声音,含糊的说道:“什么时候了,又该吃饭了。”
  三妞低下头噗的一笑,缩了一下项颈子:“太阳都下山了。大小姐,你还在睡懒觉呀!”
  吱的一声,门敞开来,郭彩绫修长的身影,当门而立,披着长长的一头秀发,看上去她憔悴多了。
  女孩儿家,如果着上了一些伤感,那副样子端的楚楚可人。
  她这时蛾眉淡扫,那双盈盈瞳子里,郁集着无限的怅惆与凄凉,昔日的锋芒与精锐,在这双眼睛里,已不复存在,看上去倍觉凄凉惹人垂爱。
  三妞一面把吃食摆在桌子上,乌油油的那双眼珠子,却不住的在她脸上转着:“大小姐,你别是病了吧?”
  “没有。”郭彩绫黯然地摇摇头一笑道:“我什么病也没有,只是光想睡觉。”
  三妞抿着嘴笑了一声:“我娘说,小姐是千金的身子,一定是路上骑马受了风寒,这会子一定下来可就发了。不要紧,叫我娘给你冲一壶红糖生姜水,喝下去发发汗可就好了。”
  郭彩绫微微笑了一下,默默坐下来,信手拿起了一个馒头,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三妞笑道:“吃点卤菜吧?”
  彩绫点点头,看着她道:“我来到你们家有几天了?”
  三妞扳着手指头算了算,道:“有三天了吧。”然后她退后几步,在一张倚子上坐下来,又道:“大小姐,你家在哪里,打算什么时候去呀?”
  彩绫笑笑道:“还没准儿,说不定三五天,说不定一个月二个月,说不定我这一辈子不走了呢。”
  三妞一怔,吃惊地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彩绫轻轻往嘴里扒了一口粥,缓缓的点了点头:“怎么,你们不欢迎?”
  三妞摇头道:“哪里,只要小姐你高兴,随便你住多久都行。”
  彩绫看着她,淡淡地笑道:“我很喜欢你们家这个地方,街上的客栈我住不惯,人喊马叫的,每天都吵的我睡不着觉,你去跟你爹说,我不会白住你们的房子,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们。”
  “大小姐话说到哪里去了。”三妞红着脸道:“你一来就给了老大一锭银子,就那锭银子,咱们庄稼人半年也吃用不完,哪还能再向你要钱呀!”
  彩绫一笑道:“钱财在我来说,是身外之物,能够帮助别人,总是好的。你们别客气,有什么需要之处,只管找我来要就是了。”
  三妞感激的笑道:“大小姐你人真好,我们确实用不着。”
  彩绫放下了筷子,摇摇头道:“我吃不下了。”
  三妞皱了一下眉:“才吃了一个馒头,太少了!”
  彩绫微微笑道:“我不像你每天做了这么多事,当然吃的多,能吃一个已经不错了。要是放在平常,三个馒头也不够我吃的。”
  三妞一面收拾筷子,偷偷地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彩绫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没有!”三妞呐呐地道:“是我爹说的,他老人家给大小姐搬行李的时候,看见了大小姐包袱里有一把宝剑,所以……”
  “所以怎么样?疑心我是个女大王是不是?”
  “不不……”三妞红着脸道:“大小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爹猜想大小姐你一定精通武功,说你是个侠女呢!”
  彩绫微微一笑:“你爹是这么说来么?倒看不出他一个庄稼人家,竟然还有些眼力。”
  三妞愣了一下,扬着眉毛道:“这么说大小姐难道你真的是侠女?”
  “侠女可不敢当!”彩绫呐呐的道:“不过练过几天武功就是了。”
  三妞顿时面现惊异,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她。
  彩绫微笑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看我不像是不是?”
  三妞红着脸道:“不……我只是在想,大小姐你难道是从金沙滩来的人。”
  “你也知道这个地方?”
  “不……不知道。”一面说,三妞像是很害怕的看了她一眼,随即站起来,端起桌子上的托盘就想离开。
  “等一下,”彩绫唤住她道:“你话还没说完呢。”
  三妞害怕的摇头道:“不,不,我没有什么话要说,我走了。”说着,她转过身子就往外走,却被彩绫一把抓住了腕子,三妞顿时惊得打了个哆嗦:“大小姐……饶命……我……我不是故意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一面说,三妞竟然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而且弯下膝盖,向着彩绫跪了下来。
  郭彩绫怔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一伸手把她扯了起来:“傻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她又气又笑的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三妞怔了一会儿,才呐呐的道:“大小姐……你难道不是风雷堡里来的?”
  彩绫嗔道:“你这个丫头,谁告诉你我是风雷堡里来的?好呀!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把我看成女强盗……真是!”
  三妞听她这么说,这才缓和过来,一时将信又疑的在她脸上看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彩绫叹息一声道:“你不相信?”
  “不……”三妞垂下头呐呐的道:“我相信你就是了。”
  彩绫微笑道:“这才像话。你也不想想,我是风雷堡的人,为什么不住在堡里,而住在你们这个穷地方?再说镇上漂亮的客栈也不是没有。”
  三妞缓缓抬起头,偷偷地瞧着她,还有点似信非信的样子。
  郭彩绫皱眉说道:“你是怎么回事?再要这个样,我可就不理你了。”
  三妞这才急道:“大小姐你千万不要动气,是我错了,我该死……”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彩绫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哄着她道:“你也别哭了,我知道风雷堡里无论男的女的,都是些坏人,看样子,你们家一定是受了他们的害,所以才会一听见金沙滩的人,就惊成这个样,是不是?”
  三妞听她这么说才止住了哭泣,一面掏出手绢擦着眼泪道:“可不是吗,那里面的人都好厉害,一个个杀人不眨眼,我们可是……”
  彩绫扶她坐下来,打量着她一笑道:“你用不着害怕,我老实告诉你吧,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找风雷堡里面的人报仇来的。”
  三妞惊异的看着她:“真……的?”
  彩绫道:“我生平绝不说谎话。”
  轻轻叹息一声,她呐呐地接道:“……只是这都怪我功夫还不够好,堡里的那些人实在太厉害,这一次要不是一个好心的人救了我,说不定我已经死了,再不就被他们捉进堡里面,那个罪只怕更不好受!”
  三妞睁大了眼睛道:“噢——怪不得呢!我爹说,前几天风雷堡来了厉害的对手,还开了炮呢!原来就是对付大小姐你呀!”
  彩绫怔了一下,不解的道:“什么开炮?这个我倒没有听说过。”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听我爹说的,说是那天晚上有人闯进了风雷堡,打死打伤了堡里好多人……铁堡主亲自出手,才把那个人给打败了,不过他自己好像也受伤了……”
  “有这种事?”
  “我爹也是听人家说的。”
  彩绫想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难道真有这种事?”
  三妞点点头:“也许是真的,因为这几天风雷堡里派出了很多人,听说市街客栈里都搜查遍了。”
  彩绫道:“他们搜查什么?”
  “人呀!”三妞这时才像对她恢复了信任,说:“说是要搜查那个大闹风雷堡的人。对了……”
  彩绫道:“什么对了?”
  三妞频频点头道:“我爹说,他们还在找一个女人,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这么说,原来就是大小姐你呀!”
  郭彩绫冷冷一笑,点点头:“哼!现在你总应该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了吧?”一面说,她站起来步向窗前。看着窗外,她心里郁结着无比愤态:“三妞,你还听说了些什么?都告诉我吧。”
  三妞道:“说是这几天风雷堡里面风声很紧,金沙滩那块地方任何船都不许通行,那附近全是堡里的人,对过路的船什么的,都查的好严,真是吓死人了!”
  彩绫冷笑道:“你爹可知道他门要找的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叫什么?”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爹也没听说。”
  “那个人可受伤了?”
  三妞道:“好像是受伤了。外面是这么传说来着!”
  彩绫眼睛看着窗外,忽然叹息一声自语道:“希望不要是他才好……”
  三妞仰着脸道:“谁呀?”
  彩绫看着她摇摇头,苦笑着道:“没有什么。”
  三妞道:“大小姐,你真的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姑娘?”
  彩绫点点头:“不错。”
  三妞吐了一下舌头,道:“真是老天保佑。大小姐你是命好,真要落在了这些人的手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彩绫一笑道:“你怎么知道?”
  “唉!”三妞叹了一口气,眼圈一红道:“大小姐你哪里知道,我们家吃风雷堡这帮子强盗的亏可大了!”
  彩绫呐呐道:“你说给我听听……”
  三妞又叹了口气道:“大小姐你可看见我爹的那条瘸腿了吧?”
  彩绫点点头,说道:“我看见了,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妞忿声道:“就是被这帮强盗给打瘸的,还有我姐姐……”说到这里,一时忍不住,她又淌下了眼沮:“我姐姐……就是他们给害死的。”
  “你姐姐?”
  三妞点了一下头,眼泪汩汩而出,挂在脸上:“那一天,我姐姐在路旁摘豆子,遇见了风雷堡里两个骑马的路过……这两个坏东西欺侮我姐姐,就……”
  彩绫咬了一下牙:“该死的东西!我知道了,后来呢?”
  “后来……我姐姐就寻死了……”三妞吸了一下鼻子,抽搐着道:“我爹赶忙救人,可怜我姐姐伤得太重,她是用剪子,自己扎破了喉咙……”擦了一下脸上的泪,三妞继续回忆着这件往事:“我姐姐告诉了经过以后就死了,我爹当时真气得发昏,就抱着我姐姐的尸身找到了风雷堡……”
  彩绫道:“可有什么证物没有?”
  “有!”三妞说:“那两个坏蛋有一个丢了腰牌,我爹爹拿着去了,谁知道这些强盗坏透了,一听说我爹爹是来告状的,根本就不叫他老人家进去,把我爹狠打了一顿,一条腿打断了,还推到了河里,要不是被人家好心人救起来也早就淹死了!”
  彩绫叹息一声道:“这真是……”
  三妞恨恨地道:“我爹回来以后,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床,直到现在为止,一想起这件事就流泪,从此以后他老人家还染上了心痛的毛病……天天烧香念佛,拜菩萨老爷显灵,把那个天杀的风雷堡给毁了,要那里面所有的人都不得好死!”
  彩绫冷笑道:“告诉你爹,叫他放心吧,这些东西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三妞惊异的道:“小姐你是说……”
  彩绫道:“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不过,你等着看吧,总有厉害的人会找上他们。”
  三妞道:“真要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彩绫微笑了一下,轻叹道:“我刚才跟你说的一切,你可别告诉外人,就连你家里的人也不要多说,知道吧?”
  三妞点点头道:“我知道。”
  彩绫道:“风雷堡里的人,常常由这里走么?”
  “不一定。”三妞道:“外面有条大路,他们经常由那里走,偶尔也会经过我们门口。”
  彩绫道:“很好,下一次你看见了他们,就告诉我一声。”
  三妞一惊,呐呐道:“干什么……大小姐,这个,我可是不敢……自从发生了我姐姐那件事以后,我娘管着我,连大门口都不要我出去呢!”
  彩绫点点头:“这也难怪……谁叫你们家发生了那件事呢!”
  “对了!”三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今天早上,我看见一个人……”
  郭彩绫问道:“什么人?”
  “一个年纪不大的人。”三妞思忖道:“大概二十七八岁,个子很高,有这么高。”她一面比着手式道:“当时我正在晒被子,看见这个人穿着一件紫缎子的漂亮衣服,他正在看大小姐你骑的那匹大黑马。”
  彩绫微微一怔,问道:“啊!他在干什么?”
  三妞想着道:“这个人好像很喜欢大小姐这匹马,一直在摸这匹马的毛,怪事就在这里,大小姐你是知道的,这匹马除了小姐你以外,不是谁也不能接近吗?怪吧,这个人却好像跟它怪熟似的,这匹马不但让他摸它的毛,还一个劲儿用脖子在他身上擦呢。”
  郭彩绫登时神色一变:“有这种事……这个人长的什么样?”
  “这……”三妞呐呐道:“我不是说了吗,个头很高,鼻子高高的,眼睛很亮……看样子,倒不像是个坏人。怎么,大小姐,你难道认识他?”
  郭彩绫呆了一呆,忽然眼睛里射出了异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
  彩绫忽然间像是乱了心思似的:“早……上?”她急躁的道:“后来呢,他人呢?”
  三妞道:“大小姐你听我说呀!”
  彩绫镇定了一下,拉着她坐下来:“不要急,你慢慢想着告诉我。”
  “是。”三妞转着一双大眼睛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当时看见他在摸那匹马,只以为是什么人要偷马,就赶快走过去,那个人看见我来了、也没有躲开,我还没有问他,他倒是先问起我来了。”
  “问你什么?”
  三妞道:“他问我这匹马是哪里来的,我因为怕他是坏人,就说……”
  “你怎么说?”彩绫显然很激动,举起茶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三妞怔了一下道:“大小姐你怎么了?”
  “我很好!”彩绫紧紧抓住她的肩:“你快说,你怎么告诉他的?”
  三妞只觉得肩上一阵子疼,忍不住咧了一下嘴,连连点头道:“我说,我说,我的小姐,你倒是轻着一点呀!”
  彩绫收回了手,才似发觉到这番失态,不觉脸上一阵子红,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三妞想着前面说的,接下去道:“那个人问我马是哪来的,我告诉他说是一个投宿客人骑来的。”
  彩绫道:“他怎么说?”
  三妞道:“那个人听了以后好像很急,就问我那个投宿的客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怎么说?”
  “我说……”三妞呐呐道:“我当时没有敢告诉他实话,就说我不知道。那个人就问马主住在哪里,我就骗他说住在我爷爷那边。就胡扯了个地方告诉他,就在这个时候,我娘叫我我就走了。”
  彩绫睁大了眼睛道:“那……他人呢?”
  三姐摇摇头:“不知道。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彩绫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失望神色。
  三妞奇怪的道:“怎么,小姐你莫非认识这个人?”
  彩绫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道:“这件事你应该当时就来告诉我。唉,你不该……”
  三妞呐呐道:“可是大小姐你住进来的时候,不是给我爹说过,不许把你住在这里的事情对外张扬吗?”
  彩绫点点头:“我是说过,可是不是为了他……”一时,她整个心都好像乱了,黛眉轻颦,剪水双瞳里流露着无限情思忧怨。“你这么做是对的,我不要见他,不要看见这个人!”
  三纽奇怪的道:“小姐你认识这个人?”
  彩绫点点头:“当然认……识!”又摇摇头,“不,不认识……”说着说着,大颗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三妞似乎吓了一跳,只是看着她,呆呆发愣。
  彩绫背过身子来,掏出手绢抹了一下泪,声音变得腔道:“下次再看见这个人,你就说我已经走了,叫他把那匹马牵走就是了。”
  “把……马牵走?”
  彩绫点点头:“那匹马本来就是他的,叫他骑走吧。”
  三妞心里虽是充满了疑惑,却是没敢出声。
  彩绫回过身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你回去吧,要不然你娘又要叫你了。”
  三妞刚摇摇头说不会,话还未完,就听见她娘老远在呼唤的声音。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小姐,你猜的可真准,我走了。”当下端起盘子,一溜烟似地跑了出去。
  彩绫看着她背影笑了笑,刚想伸手要去关门,眼睛却看见了洒落在院子里的一抹夕阳,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阑珊心情,她信步走到了院子里,和煦春风轻轻揭起了她的裙角,飘飞起她披散的一头秀发。
  仁立在池塘口上,看着戏水的白鹅,杨柳如丝飘拂在黄昏垂阳里,她的心竟然像是被冰封死了一样的不开朗,缓缓走出门,在矮低的黄土墙外,她瞧见了那匹爱马黑水仙。或许是因为寇英杰的关系,使得她对于这匹马,特别的寄以关爱,当她看着它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尤其是寇英杰与自己负气绝裾之后,这匹马似乎已是他们双方之间惟一的一点牵连。
  看着它,想到了寇英杰的英姿飒爽,郭彩绫的心情更由不住隐于感情低潮。
  那一边岭陌上,几个农家孩子正在放风筝,草地里飞动着无数的蜻蜒。
  彩绫心情沮丧的走过去,看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样子,她情不自禁的也沾染了一些活泼朝气。
  这是一片高出来的岭陌,下面是大片向阳斜坡,生长着高不过人的松柏,间以碧草、野花、奇石、流水,亦是出乎意料的美。
  彩绫乍见之下,由不住心神一爽,难以想象的是这块美丽的山谷,竟像是不为外人所知似的,目光所及,在在洋溢着那种不沾世俗的原始处女地带的美。
  郭彩绫心情开朗了许多,当下情不由已的向着岭下走去。
  在一片花树缭绕里,她发现了一片小小湖泊,湖水清澈,其中游鱼历历可数,一双野禽由湖边鼓翅飞起,湖面上激起了层层漪涟,一切都像是梦境那般的迷惑温柔。
  郭彩绫仿佛感觉着轻快多了,她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弯下身掬了一握清泉,在脸上洗了个痛快。湖水清凉透澈,抹在脸上透在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舒畅。
  就在他第二次伸手湖水中,目光触及湖面的一刻,蓦地吃了一惊,说得清楚一点,她看见一个人。在层层颤动,琉璃般光华的湖水面上,叠印着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却是……
  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那个人的影子也越来越变得清楚,郭彩绫呼吸也越加变得急促。
  那个人——高高的个子,一身灰色长衣,先不要细论那张脸,就只是这副魁梧的身材,已使她感觉到似曾相识。水面完全静止下来,她已能清楚的看见那张脸,长眉,俊目——那种含蓄着深郁固执的目神,不正是长久以来魂牵梦系的情结所在么!一刹那,她就像个石头人似的呆住了。那个人仍然没有移动,直直地站在那里。
  郭彩绫陡然间转过脸来,才发觉对方站在自己面前,近到不能再近。
  “你!寇师哥!”说了这么一句,她的脸忽然红了,两汪泪水再也忍俊不住,簌簌的夺眶而出。
  站在她面前的那个魁梧汉子,可不就是寇英杰吗!
  看上去,他像是瘦了些,英俊的面颊上,着了一层风尘颜色,闪烁的目光里揉着人世的坎坷历练,却仍然是那么倔强、坚毅。
  然而,这时,当他目注着面前的这个姑娘,想到了彼此不平凡的一番情谊,激发起的万缕柔情,不禁使得他一时英雄气短,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师妹——”强自作出了一副笑容,他呐呐道:“你别来可好?”
  郭彩绫看着他眼泪只是不停地淌着,却挣扎出一副尴尬的笑:“我……我很好……好……寇师哥……”再也没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住她奔放的感情,在寇英杰张开的双臂迎接之下,她猝然把身子投了上去,两个人紧紧的拥抱着。
  在一阵天旋地转里,倒了下来。
  天色在这一时,忽然昏暗下来,四野萧然,流水无声,两个熟悉的人,恣意的拥抱纠缠着。
  在翠绿如茵的草地里,抱着,喘着,滚着,挣扎着……忽然郭彩绫用力得推开了他,抽个冷子爬起来就跑,却为寇英杰饿虎扑羊的由后面扑上来抱住,又倒了下来。
  “不……不……”她变得那么娇弱无助,用力的撑着他,推着他:“我不要,寇师哥……寇师哥。”
  终于,在他无比的巨力之下,彩绫默默的屈服了。
  四只火热的唇,紧紧叠在了一起。无边的情泪,汩汩的由她美丽的眸子里流出来。
  透过眼泪,她打量着这个人,似欣慰又似委屈,一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
  这一辈子,何曾被人这么欺侮过!然而这一刻,却像是一只小羊般地,被人家驯服了。
  吓死了,羞死了,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只是对方这个人,偏偏就不懂得这些!
  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好大的胆!
  郭彩绫简直阻拦不住他凌厉的攻势,在激动的欲火焚烧里,她再次承受了一切……天终于完全黑了。
  流水轻浔,四野无声。
  当天边第一颗小星星现身穹空的当儿,大地已着了一层初夜的寒露。
  两个热恋的人,直直的躺在地上。未几,其中之一一一寇英杰,翻过身子,狼也似的爬向湖边。
  映着如银月色,在水面上找到了他几乎失去的魂魄,找到了他的脸。忽然,他把整个的头埋进到水里,让冰冷的湖水,猛厉的刺激着他的头脑,刺激着他已经丧失的理智与热情。
  从冰凉的湖水里收回了头,他冷静多了。“天哪!”他心里叫着,“我这是怎么了?我都干了些什么呀!”
  心里忐忑不停地跳着,头脑虽然冷静了下来,那张脸却觉得异常的热。独自个看着倒映有天上明月的湖水,他发了一阵子呆,偷偷地转过身来——伊人赫然就在眼前。
  她痴痴地盯着他,月色下那张脸异常的白,像是哭过了,脸上却找不到悲伤的痕迹,只是那双充满了迷惑、惊惧的眼睛,向他注视着,像是要看穿他那颗心似的。
  寇英杰窘态毕露,在她那双剪水瞳子的注视之下,简直无所遁迹。
  “小师妹!”他呐呐地道:“我错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么……”
  一只纤纤玉手抚摸在他额头上,滑腻的纤指移下来,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阻止住他继续说下去。接着她另一只手伸过来,抚弄着他湿淋淋的头发。
  含着微微的笑,她摇了一下头,像大姐关怀顽皮的小弟弟那种神态。
  寇英杰一时情不自禁,紧紧抱住了她的腰,把整个的头埋在了她的怀里。
  郭彩绫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叹息里,包容着过往的无限惆怅,又像是想思得偿,忆及数不清的那些扑朔迷高,莺啼雁去的落叶惆怅……而此刻,在面拥心上人。想思得偿的时刻,却像是乱红缤纷里的秋千人呀!
  带着几许的陶醉,总像是作梦那么的不实际,真个是欲语还休,再真实也不过的“现实”。
  目睹、手触,甚至于在血和泪的承受之后,谁又能说仍然是幻想,而不切实际?
  忽然,她垂下身子,抽搐着,伏在寇英杰身上哭了!
  她几乎彻夜未眠,在床上辗转不宁,拆腾到天光透晓,鸡鸣之后,才沉沉的,拥被睡着了。
  现在,日上三竿,一片阳光射透了银红的窗纸,小屋里平添了无限光采。
  几上那束野蓓蕾像是凑趣似的,在阳光的感染之下,忽然绽开了。
  彩绫发出了一声低吟,在强光刺目之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一头黑油油的秀发,乌云也似的蓬散着,雪白的肌肤,轻染着淡淡的嫣红,好懒散的睡姿!
  伸了个老长的懒腰,她欠身坐起来,这才觉出身子骨好酸好酸,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散开了似的。面对着被阳光渲染成金黄颜色的纸窗,她沉闷闷的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她的脸红了,真是羞死了人!
  “寇英杰,你这个坏……小子……”咬了一下唇儿,她欲笑又颦的嗔着:“哼,哪能就这么的便宜了你……看我不……”
  “不”干什么?自己也拿不准。
  想着想着,又像是受了大委屈似的,眼圈儿一红,晶莹的泪珠儿,却顺着香腮淌了下来。
  本来就是嘛,平素金枝玉叶的身子,就是被人家无端的看上了一眼,也要叫他好看,想不到却叫他这么轻易的占有了。
  一想到他那种恣意轻狂,她简直羞死了,吓死了,害怕死了!
  他怎么会这个样呢?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的。看上去挺斯文的嘛,怎么会忽然变了……从揉乱了的被子里,她支起了头,粉泪籁籁的错综在脸上,小心眼儿里,可真像是旧小说里所形容的那种“倒了个五味瓶儿”似的,酸甜苦辣,什么味儿都有。
  还哭个什么劲儿,反正,是什么都给人家了。
  独自个挺委屈的下了床,找到了墙角昨天洗剩下来的半盆水胡乱的洗了一把脸,脑子里乱乱的,却只是教一个人——寇英杰的影子给占满了。
  站下身子来,想着想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不经意的,那双眼睛可就瞧见了低悬在床头上的那口宝剑了。看着剑,越想发些狠,却越是狠不起来,此一刻可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往素那股子挥剑跃马,腾雨啸风的豪气,可真不知到哪里去了。
  对着镜子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昨夜褪下的亵衣,打点成一个布包,小心地藏起来,真是尴尬极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上笃笃的轻叩了两声,郭彩绫就像是刚由睡梦中被人惊醒似的,吓了一大跳。
  “大小姐是我,三妞!”
  三妞的声音:“你起来了没有?”
  彩绫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三妞一脚跨进了门坎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像是防小偷似的,赶忙又把门关上了。
  彩绫看着她奇怪的道:“怎么回事儿?”
  “大小姐,那个人又来了。”
  “哪个人……”
  三妞怪紧张的样子:“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个人。”
  彩绫脸上一红,心里自是有数:“他在哪里?”
  “就在外面晒麦场上!”三妞说:“他跟我说话了,说是来看大小姐你的。”
  彩绫走过来推开了窗子——可不是,跳过了这片小小院落,心上人就站在晒场上,一袭灰色长衣,英俊但显然消瘦了面颊。
  不知道怎么,一看见他心里就像是揣了个小鹿般的忐忑不安,再也把持不住原有的矜持。
  看着看着,她那双眼睛里立时放出了异采,似乎先时所有的懊丧、愧恨、羞惭,一股脑地全都抛开了。
  “寇师哥!”嘴里含糊的唤了一声,再也忍不住,倏地夺门而出。
  三妞嘴里叫着:“大小姐,大小姐!”也跟着跑过去,可是立刻,她就停了下来。
  却只见晒麦场上,这位郭大小姐同那个陌生男人,亲热的拉着手,面对面的正在说着话,那副样子好亲热。
  三妞的脸忽然烧了般,赶快把头低下来。
  乡下女孩儿家,哪里见过这个!心里越是害臊,眼睛却越是由不住想看。
  却见柳荫之下,郭大小姐跟那个姓寇的肩并肩的往前面走着,谈着,一会儿,他们两个又手牵着手的走向那匹大黑马。
  和风广披,麦苗儿青青。两个恋人并着肩儿,在窄窄的田陌上走着,一忽儿他把她挤下去,一忽儿她又把他挤下去,笑着,闹着,像小孩子的那样玩法儿。
  看着看着,三妞脸上情不自禁地绽开了笑容,好不为他们开心!
  自从这位郭大小姐来到他们这里,一直都关在房子里,整日里愁锁眉间,还不曾见她这么开心的笑过,看着她这么高兴,三妞心里也跟着高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溜溜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长满了厚厚老茧的巴掌,蓦地搭在了她肩上。三妞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来。
  咳、竟是她那个瘸了一条腿的老爸爸。
  “爹。”叫了一声,她情不自禁的红着脸,垂下头来,一个大姑娘,偷看人家谈情说爱,可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老爹姓韩,却也并非生下来就是干庄稼的,早年也算在武林里混过些日子,吃过几天镖行饭,后来因故歇业,才又弃武务农,重新回老家种庄稼,是以,他的那双眼睛还雪亮,耳朵也挺灵。
  “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向外面看了一眼,韩老爹半笑不笑的:“老大不小的了,也不怕被人家看见。”
  “爹,”三妞臊着脸,说道:“人家没有嘛。”
  韩老爹含着笑,点点头:“来来,爹有话问问你!”
  父女俩进到了堂屋里坐下来。
  三妞倒了一碗茶,道:“爹,您今儿个没下田?”
  “没有,没有。”韩老爹含着笑道:“今天爹有事到镇上去了一趟,听见了一些传说,爹正有要事找你呢。”
  “找我?”
  “不错!”韩老爹粗糙的手擦着下巴的短胡子:“爹听见一个好消息。”
  三妞喜道:“什么好消息?”
  “咳!”韩老爹干咳了一声:“你是不知道啊,镇上人都在传说,玉观音——玉小姐来到咱们这个地方了!”
  “玉……小姐?”三妞翻了一下眼皮:“谁是玉小姐呀?”
  “傻孩子!”韩老爹眯缝着眼睛道:“你真的不知道?嘿,提起这位姑娘来,在江湖上可是大大有名,一身本事可真是好样的在西北道上,一提起这位姑娘来,准保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
  三妞撇了一下嘴,矫声道:“可我就不知道,这个玉小姐是干什么的?她来到咱们这又为了什么?”
  韩老爹拿起了水烟袋在装烟,一面捻着纸煤,噗一口吹着了,咕噜,咕噜吸了一阵子,这才缓缓地道:“我这不正是要跟你说吗!”
  三妞没答腔。
  “是这么回事,”韩老爹慢慢地说:“这个玉小姐家是开金矿的,她爹爹就是江湖上最有名的老剑客,也是最有钱的财神爷,人家都管他老人家叫金大王,他老人家姓郭叫郭白云……”
  “姓郭?”三妞一惊:“那他女儿不也姓郭了?”
  “当然。”韩老爹一笑道:“你明白了吧!”
  “啊!”三姐几乎怔住了:“您老是说,这位郭大小姐……就是住在咱们这里的那个……”
  韩老爹一笑,突的一口把烟管子里的烟都给吹了出来。“对啦,丫头!你这算是想明白了,一点都不错!”韩老爹直着眼道:“住在咱们这里的郭小姐,就是玉观音玉大小姐!”
  “这……”三妞惊喜的道:“怪不得呢,她原来是个有功夫的人……”
  “有功夫?嘿,功夫大着呢!”
  三妞笑了一下,却又平静下来:“可是,就算她是那位玉小姐,又怎么样呢?”
  韩老爹哼了一声,道:“你这就不知道了,金大王郭老剑客,他们家跟金沙滩风雷堡里面的铁海棠他们仇可大了!玉小姐这次来,八成儿就为着这个。”
  三妞想起了彩绫对金沙滩风雷堡所抱持的神态,果然有几分相似,当下点点头,却奇怪的道:“他们有什么仇?”
  韩者爹嘿嘿一笑道:“玉小姐的爹就是死在铁海棠的手里,你说这个仇大不大?”
  三妞呆了一下,呐呐道:“原来这样……爹,这么一说,这位郭小姐是来找风雷堡里的人报仇来了?”
  “看样子许是不错。”韩老爹声音忽然放低了:“我另外还听见一个传说,听说风雷堡最近防范得很紧,而且由铁海棠出面,又邀集了很多黑道高手,风雷堡里现在是步步埋伏。我是怕这位姑娘不知道,冒冒失失的去了,只怕难免要吃大亏,所以要你见机行事,把话给传过去。”
  三妞松了一口气道:“原来这样。这些话我早就跟她说过了,郭小姐她也承认她会武,只是没说出来她就是玉观音罢了。”
  韩老爹点点头道:“当然,她这种身分的人,是不会轻易就泄露出来的,你也不要去问她。”说着他站起来向外面看了一眼,又坐下来道:“你可知道那个来找她的人姓什么?”
  “这个……”三妞思索了一下:“好像是姓寇什么来着,郭大小姐管他叫师兄!”
  韩老爹顿时一怔:“寇……啊,难道他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那个寇英杰?”
  三妞奇怪的道:“谁是寇英杰?”
  韩老爹道:“我听说郭老剑客临死以前收了徒弟,把一身武功都传给了他,而且把女儿的终身许配给了他……难道这个人就是……”
  三妞一笑道:“这是真的?”刚说到这里,就听见外面院子传过来一阵子脚步声,二人赶忙住口。
  就听见郭彩绫的声音远远叫着:“韩姑娘在么?”
  三妞答应了一声,赶忙站起来,过去开门。
  郭彩绫与他师兄寇英杰赫然就站在门外。
  韩老爹瘸着腿走过来,抱拳笑道:“大小姐回来了。请坐,请坐。”眼睛一瞟寇英杰:“这位相公是……”
  寇英杰一笑抱拳道:“在下姓寇,老人家请了。”
  “不敢,不敢,”韩老爹弯着腰:“寇先生请坐。”
  彼此落座之后,彩绫含着笑道:“这位是我师兄寇英杰,大概老爹你也多少看出来了一点,我们都是练武的。”
  韩老爹连口的答应着:“是是是……小老儿对于姑娘与这位寇少侠的大名是久仰极了!”
  三妞为二人献上了茶,在一边道:“我爹刚刚还跟我说来着,说大小姐……”
  韩老爹插口道:“三妞!”
  三妞顿时闭着嘴不敢再往下说了。
  彩绫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三妞有什么你就说吧!”
  韩老爹干咳了一声,低声笑道:“是这么回事,小老儿因为看见了小姐您行李里的宝剑,又知道您姓郭,所以斗胆猜测大小姐您就是名满西北道上的那个侠女玉观音,不知道猜得对不对,大小姐,您别见怪,多多包涵。”
  彩绫看了寇英杰一眼,笑了笑,说道:“你倒是猜得不错,玉观音我可不敢当,不过,在甘凉地方上,他们倒真是这么称呼我就是了!”
  韩老爹哎哟一声,往地上一趴,就要跟她磕头,却被郭彩绫一伸手给搀了起来。
  “老爹,可千万不要这样!”彩绫含笑道:“你老坐下,我们才好说话。”
  韩老爹连声应着道:“在寇少侠跟大小姐面前,哪有小老儿的座位……”
  寇英杰摇摇头,道:“老人家不要客气,请坐。”
  韩老爹这才却之不恭,局促地坐在一边。
  彩绫一笑道:“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也就不再瞒你,这位寇师兄新近才来,现在住在镇上一家客栈,因为那个地方人太杂,所以我劝他搬到你老这个地方来,不知道你们这是不是可以凑合一下,再腾出一间房子来,我们住不了几天也就要走,不知道……”
  韩老爹笑逐颜开的说道:“有有有,我这就叫三妞去拾掇去,就在大小姐一个院里,行不行?”
  寇英杰抱拳道:“打扰,打扰,这样就太好了!”
  三妞聆听之下,赶忙答应着,就去拾掇房子。
  郭彩绫取出了一小锭金子道:“我们在这里打扰,实在不好意思,这一点小数目,还请老爹不要嫌弃,收下才好。”
  韩老爹突地涨红了脸,摆着手道:“大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快收起您的钱吧,这个钱我怎么能要!我这个破家有幸能够招待两位大侠客,真是我祖上有福,大小姐你要是这么一来,岂不是比骂我还厉害!”
  彩绫叹息一声,无可奈何的把出手的金子又收了回来:“即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我和我师兄只住上几天就走。”
  韩老爹抱拳笑道:“大小姐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巴不得寇英雄与大小姐能在这里多住上几天,也让我们好好招待一下。”
  郭彩绫微微笑道:“你们实在太客气了,我和师兄实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等着办。”
  韩老爹干咳了一声道:“大小姐不说,小老儿我也不敢提,要是寇英雄跟大小姐是想去金沙滩风雷堡,那这两天可得要十分的小心了。”
  彩绫与寇英杰俱都有些出乎意外,情不自禁地对看了一眼。
  寇英杰不便再作神秘,一哂道:“老爹怎么知道?”
  “唉!”韩老爹苦笑道:“江湖上谁又不知道贵门白马山庄与风雷堡的深仇大怨,郭大小姐与寇大侠现在一出现,自然小老儿也就可以猜到了。”
  寇英杰抱了一下拳:“这么说,韩老爹对于江湖中事相当的熟悉了?”
  韩老爹当然听出了对方言下怀疑之意,当下又自叹息一声,苦笑道:“即承寇英雄询问,小老儿也就不再讳言过去一切了。小老儿姓韩名霜,过去确实也算得上是个江湖武林人物,是从事镖局子生意的……”
  寇英杰抱拳道:“失敬。”
  韩霜连连道:“不敢,不敢……二位大侠一定怀疑小老儿如今何以会摇身一变成了庄稼人吧?这件事说来话长,小老儿也就不再饶舌了,总之……”说到这里,这个韩霜紧紧皱着他那一双灰白的眉毛,脸上充满了痛恨之情。“说起来……小老儿倒是与二侠大侠同仇敌忾……”他呐呐道:“这都是风雷堡里的那群强盗,逼迫我不得不如此……”
  彩绫微微点了一下头,说道:“关于你们家遭受风雷堡欺凌的事,三妞也曾经与我谈到过。”
  “那是后一半!”韩霜苦笑道:“至于他们如何迫使我倾家荡产,关闭镖局子的事情,却是没有人知道。提起这件事实在是令我痛心……总之,我这个家,等于完全毁在了金沙滩这帮子强盗手上……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剥他们的皮……”说到这里,他身子由不住一连串地颤栗着,脸色更是一阵阵地发青。
  三妞慌不迭上前照顾他,轻轻为他捶着背道:“爹,你看看你又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呀!”
  “不要紧……”韩霜咳嗽了几声,喝了一口水,喘息着,他眼睛里噙着泪,注视着当前他倾慕的这两个人:“今天我这条老命侥幸不死,还能活着,这是天意……每一天我都在期盼着,能够在有生之年,眼看着这一帮子丧尽天良的强盗遭到报应灭亡,我的心都枯了!”
  “爹!”三妞一面轻轻为他捶着背:“你老还是少说几句吧。”
  “不不!”韩霜笑着道:“我一定要说……等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要我等着了我要见的人,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
  郭彩绫甚为感动的道:“韩老爹,你放心吧,恶人恶报,铁海棠这些人多行不义,一定没有好报应的。这次我们来了,绝不会轻易的就饶了他们的。不过……”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又道:“这个铁海棠本人武功太高,手下的人个个厉害,只怕一时还不能把他们全部歼灭。”
  “那也不一定!”寇英杰在一旁插口道:“在我来看,他们人虽然多,真正对我们构成威胁的却是屈指可数,只要能把铁海棠去了,其他的人不攻自破!”
  韩霜点头道:“寇英雄说的不错。不过,这个铁海棠确是极不好惹,寇英雄与大小姐且虽然武功极高,却也千万不可失之于大意……尤其是这两天,堡里面戒备极严,我还听说了一个隐秘,不知道可不可靠?”
  郭彩绫忙即问道:“什么隐秘?”
  韩霜道:“小老儿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在镇上开了个铁匠铺,那地方距离风雷堡不远,为了要打探风雷堡的隐秘,我那个儿子不惜专门做他们的生意,所以日久天长,跟风雷堡底下的人建立了一些关系……昨天晚上,我那个儿子告诉我说,为了应付当前的紧急情势,听说铁海棠竟然打发了他老婆沈傲霜去请讨救兵去了。”
  郭彩绫冷笑道:“沈傲霜去讨救兵?”
  韩霜点点头道:“我那个儿子确是这么说的,详细情形是不是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寇英杰微微点头道:“你这个消息对我们很重要,如果是真的,我倒要防他一防。”说到这里他由位子上站起来,向韩霜暂时告辞,当下就由三妞带领着他们来到了他的住处。
  郭彩绫容三妞去后,看着他道:“你怎么忽然走了,莫非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寇英杰道:“韩老爹的消息真要是可靠的话,我们就要快一占下手了。”
  郭彩绫奇怪的道:“你想到了什么?”
  “你不知道?沈做霜如果真的去讨救兵,这个人又该是谁?”
  “是谁呢?”
  寇英杰微微皱了一下眉毛,略有隐忧的道:“师妹莫非忘了沈傲霜出身的师门!”
  “啊!”彩绫忽然想起道:“你难道是说的枯竹庵主……那个老尼姑?”
  寇英杰默默地点了点头:“据我所知,当今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个老尼姑更难缠的人了……如果被沈傲霜说动了这个老尼姑,对我们复仇的任务可就大大的不妙。”
  郭彩绫缓缓地摇了一下头道:“我看还不至于吧……过去听我爹说过,这个老尼姑好像为人十分正派,生平极少管人家闲事,而且我听说过她近几年身子不好,好像得了一种什么怪病!”
  “朽骨症!”
  “不错,是朽骨症!”彩绫奇怪的道:“咦,你怎么知道?”
  寇英杰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但是详细情形是不是这样,却很难说。如果传说不确,而这个老尼姑又真的出山,可就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
  郭彩绫看着他,含有无限怯意的道:“难道以你这身本事,也会怕了她?”
  寇英杰摇摇头道:“很难说。这件事我没有十分把握,就连铁海棠来说,在我没有与他正式动手以前,也不敢说稳操胜算。”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显得有几分心虚又道:“如果我义兄在这里就好了。”
  “你义兄?”
  寇英杰点点头道:“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固然得力于先师的器重,临终之前赐以口诀的传授,最主要的还在于义兄朱空翼的督促,他对我的恩情实在太大了,要不是他的细心指点,我万万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郭彩绫忽然心里一动,含笑不语。
  寇英杰缅怀着恩兄朱空翼的隆情厚谊,以及他的丰神奇采,一时为之神驰不已。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呐呐道:“我这位朱义兄,称得上是天地间的一个杰出奇人……只可惜他远在黄山归元寺作客,否则如能抽暇来到这里,助我一臂之力,那就是铁海棠的死期到了!”
  郭彩绫瞧着他神秘的一笑道:“说不定你这位拜兄已经来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寇英杰摇摇头:“不可能的事。”
  “就是可能!”彩绫笑咪咪的道:“我问你,你那个朱拜兄可是个哑巴?”
  寇英杰陡然一惊,极为惊异的道:“你……怎么知道?”
  “你先别问我怎么知道,”郭彩绫慢吞吞地道:“我再问你,你这个拜兄是不是一个大个子?我看比你还要高出半个头,生就一副魁梧身材,是不是?”
  寇英杰大是惊喜的道:“不错,你难道见过他了?你怎么知道?”
  郭彩绫神秘的一笑,道:“岂止是见过……而且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
  彩绫这才含着微笑,把那日溪边邂逅朱空翼与风雷堡一场拼杀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寇英杰听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
  容得彩绫说完了这段经过之后,寇英杰笑逐颜开的道:“想不到他真的来了,以后呢?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彩绫摆了一下手:“对不起,我可是就知道这么多,再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说着她的脸情不自禁的红了一下,含有责怪的眸子向着他飘了一眼,微现羞涩的道:“你这位朱拜兄知道的事情好像还真不少,你是怎么回事,把什么都告诉他了,是吧?”
  寇英杰怪不得劲儿的笑了笑,道:“他都跟你说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他的嘴又不得劲儿,不过……”彩绫含羞地看了他一眼:“他倒是挺向着你,看样子是在为你作说客呢!”
  寇英杰窘笑了一下:“朱拜兄对我可真是仁至义尽了。既然他已经来了,我们早晚就能见着面。”他兴奋极了,先时的一些隐忧,顿时一扫而光。
  郭彩绫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先不要高兴,我听三妞说,风雷堡好像这两天正在到处搜查一个人,说是要找一个受了伤的人,莫非……”
  “哼!”寇英杰冷冷一笑:“你莫非以为那个受伤的人是朱拜兄?绝不可能!”
  郭彩绫点点头道:“这位朱兄一身功夫果然高不可测,唉,经过这一番见识,我才知道这个天底下,敢情有这么多奇人异士,我以前实在太也孤陋寡闻了!”
  寇英杰看着她微微一笑,欲言又止。
  郭彩绫嗔道:“你笑什么!”
  寇英杰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到了过去……难免不无遗憾罢了。”
  郭彩绫怪不好意思的说道:“过去什么事呀?”
  寇英杰黯然笑了笑:“那一日在赛马会上,小师妹你鞭下无情,把我打得好惨!”
  彩绫面上一红,却喃喃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记挂着这件事,你还在恨我,我知道。”说着她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露出了白酥酥的一截粉颈,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儿可就红了。
  这副模样儿看在寇英杰眼睛里,一时好生疼爱,对于她,他早已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已经深深的种下了爱苗。到如今,这棵小小的爱苗,早已巍然成荫,变成了一棵巨树。
  感情一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无疑根深蒂固,牢不可破,是以才会使得他在几经犹豫徘徊之后,毅然地排除了心里的疑难,勇敢地来到了她的身边。自此,过去种种,已不复再像往常那般的对他构成遗恨,目睹着心上人的为情憔悴,他何忍再对她加以苛责?何忍再对她有所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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