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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书籍名:《阴阳师》    作者:(日)梦枕獏/译者:茂吕美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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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续教训抄》记述,式部卿宫曾对源博雅怀有恶意。

  这种恶意,大概就是恨,怨恨。

  传说式部卿宫这位与博雅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王,曾对博雅恨之入骨。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怨恨,《续教训抄》没有记载。

  式部卿宫曾下令“勇徒等数十人”刺杀博雅。由此看来,应该不是一般的怨结了。

  一个夜晚,受式部卿宫指使的勇徒们,潜入博雅家中打算袭击他。令人吃惊的是,博雅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毫无觉察。

  不管怎么讲,如果仇恨到了欲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

  作为受袭的一方,心里多少应有所察觉才是常理。可是从博雅当晚的情形来看,根本找不出他对式部卿宫的仇恨有一丝提防的痕迹。

  欲刺杀博雅的男子们,夜阑更深时潜入博雅家里。此时,博雅还没有就寝,寝室西边还敞开着一扇格子拉门。

  也就是说,他任格子拉门大开着,正忘情地远眺着黎明将近时分,挂在西边山峦峰顶的明月。

  “多好的月色啊!”

  可以想见,他会陶然欲醉,当时还在这样自言自语吧。

  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有人竟要加害于他这种俗事。

  因为他毫无防备的姿态,勇徒们反倒畏缩不前了。

  从博雅的这种样子来看,式部卿宫对他的仇恨,可以想像,并不是什么争抢官爵、美女之类的俗事。或许,所谓的仇怨倒是跟两人都至为钟爱的音乐有关。涉及音乐的时候,博雅会不会狠狠地刺伤过式部卿宫的内心呢?

  可是,博雅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曾经伤害过式部卿宫。

  不这样去思考,是无法理解当时搏雅的神情的。

  先不去管这些了。

  博雅望着明月,取出大筚篥,把它放到唇边。

  筚篥。是一种传自中国的古代竹制管乐器。

  博雅开始吹起来。

  筚篥清澄如水的音色。在夜风中飘荡开来。

  博雅是绝代的乐中高手。音乐是博雅为月色而心旌摇曳。尽心之所感所思而率性吹出的。

  坐在卧床边、吹着筚篥的博雅眼里,已是热泪盈眶。

  不仅吹奏者内心深为触动,聆听者的内心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勇徒们望着博雅。耳聆充满商声的笛音,“不觉泪下”,《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连一帮剽悍之士都不知不觉感动得流下泪来。

  这样一来,实在无法动手刺杀博雅了。

  勇徒们回到式部卿宫那里,如实向他报告所闻所见的情形。

  “我们怎么都无法下手啊。”

  勇徒们将博雅的神情向式部卿宫一一叙述。式部卿宫也不禁泪流满面。

  “同流热泪而捐弃怨怼。”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博雅啊!”

  式部卿宫也不禁为之动容,打消了要置博雅于死地的想法。

  这是一段内涵非常丰富的故事。

  从这个故事即可推知,在式部卿宫心中所抱持的怨恨,的确是跟两个人的艺能、音乐有关联的。

  或许真有其事吧。

  下一则“盗人人博雅三位家”是《古今著闻集》中记载的趣话。

  有一次,官居三位的博雅府中有强盗闯了进来。

  察觉之后,博雅慌忙躲到房间的木地板下面。

  “哈哈,东西倒真是很丰富啊!”

  强盗把室内劫掠一空,扬长而去。

  强盗离开后,博雅从地板下爬出来一看,从家具到物品,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劫掠一空。

  只有一管筚篥,还留在橱柜顶上。

  博雅取之在手,拿近唇边,开始吹起来。

  已经出门的强盗,远远听到音乐声,真情难抑,忍不住又回到博雅家中,说道:“适才闻筚篥之音,悲而可敬,恶心顿改。所盗之物悉数奉还。”

  《古今著闻集》是这样记载的。

  意思是说,他们被博雅的筚篥声所打动,将所掠之物全部予以退还。

  这就是博雅所吹出的笛声的魔力。

  据《江谈抄》记载,博雅只要吹起笛子,连宫殿屋顶的兽头瓦都会痴痴地跌落于地。

  前面已经提过,博雅的笛子“叶二”,其实是从鬼卒那里得来的。

  “叶二乃知名横笛也,号称朱雀门之鬼笛。”

  《江谈抄》是这样记述的。

  其中的缘故,《十训抄》有更为详细的载述。

  一个月明之夜,仿佛受着月光的诱使,博雅独自一人。身穿宽便袍来到户外。

  在这样一个月色曼妙的夜晚,真想听凭心之所之,在月辉下吹吹笛子什么的。他随身携带一支笛子,信步在夜风中走着。

  来到朱雀门前,他停下脚步,取笛贴近唇边。

  清澄幽明的音色,在月光中荡漾开来。

  博雅清远神奇的笛音,轻笼在月光下,在天地之间润洇开来。宛如天地将此前积留其间的月辉,闪闪烁烁地浸漫到整个夜色中。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飘来另一缕笛音。

  “啊!”

  博雅认真聆听,是相当功力的好手吹出来的。

  总觉得城楼上好像有谁站在那里,正在那边吹着笛子似的。

  “其笛音妙绝,此世无伦……”

  到底是什么人呢?仔细一看,楼上显出一个与博雅一样穿着便服的人影。

  博雅执笛在手,贴近唇边,开始吹起来,与楼上传来的笛声彼此应和着。

  仿佛自己的身体渐渐融入笛声中,与楼上飘来的笛音合为一体。对方显然不是尘寰中之物相。

  博雅什么也没问。

  对方也什么都没有说。

  无言相对,博雅整夜吹着笛子。

  “如是,每月夜即往而会之,吹笛彻夜。”

  就这样,每逢月出之夜,他就来到朱雀门,跟楼上的人影吹笛,合奏为乐。

  博雅吹起笛子,楼上总有笛音与之呼应。

  “见彼笛音绝佳,故试换而吹之,果世之所无者也。”

  互换笛子吹起来,声音实在太动听了,美得难以言状。

  “其后,每月明之时即往,相会而吹笛,然并不言及归还本笛事,遂终未相换。”

  结果,这支笛子最终没有换回去,成了博雅的至爱。

  后来,博雅逝世之后,天皇把此笛收入宫中,让当时擅长吹笛者吹这支笛子,结果,没人能用这支笛子吹出乐音来。

  后来的后来,有一位名叫净藏的笛中高手出现了。

  天皇让这位净藏吹博雅的横笛,居然吹出无比清越的声音。

  帝有感于此,慨叹道:“闻此笛主得之于朱雀门边,净藏可至此处吹也。”

  他这样吩咐净藏。

  在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净藏来到朱雀门下,吹起了笛子,此时,从那边的城楼上传来赞叹声:“此笛犹然佳品哉。”

  声音十分洪亮。

  净藏把这一情形禀告了天皇。

  “难道它确实是鬼笛吗?”

  据说,天皇当时是这样答复的:“此笛,名叶二,天下第一笛也!”

  笛管部分有两片笛叶,一片朱红,一片靛青,传说每天清晨都有露珠点缀,故得此雅名。

  有关源博雅的逸事趣闻还有很多。

  博雅还撰写过不少有关音乐的著作,如《长竹谱》、《新撰乐谱》等。

  在这些卷帙浩繁的作品中,在一篇跋文里,博雅写下这样的文字:余案《万秋乐》时,自序始至六帖毕,无不落泪也。予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为以筝弹《万秋乐》之身。凡调子中《盘涉调》殊胜,乐谱中《万秋乐》殊胜也。

  关于《万秋乐》这一曲子,在他进行编撰的过程中,自演奏序章起,至第六帖演奏完毕,一直泪流不止。不管生于何世何代,不管出生在什么地方,他都祈望生而为执筝演奏《万秋乐》的乐人。

  这段文字真称得上是一首感人肺腑的好曲子。并不是说,任何人闻之都会肝肠寸断、泪流不止,博雅传达的只是自己的意趣。

  “至少我必定会泪流不止……”

  不管他人怎样,至少在对晴明说出这样的话时,我们仿佛能听到博雅这样的表白。这是何等的感人啊。

  或许,弹奏两次就哭上两次,弹上十次就泪流十次,哪怕弹上一百次也会上百次落泪,无一例外。

  博雅就是这样一个多情的赤子。

  当我们为源博雅这一人物而心驰神往时,浮现在心中的。是“无为”这个词语。

  无为——比方说吧,当博雅出生时,天上奏起美妙的音乐,这自然不是博雅命令上天所为。在博雅诞生之际,天地自动奏起华美的乐章,表达贺祝之忱。

  博雅吹起笛子,屋顶的兽头瓦落下来,博雅也并不是为了让兽头瓦落下来才吹起笛子的。

  当博雅吹起筚篥。式部卿宫驱使的暴徒们放弃了刺杀博雅的念头。也并不是博雅特意而为的。

  盗窃者将所盗之物如数归还,博雅吹筚篥也并不是为此而预谋啊。

  朱雀门之鬼,将博雅的笛子跟自己的笛子调换,也并非博雅执意于此。

  博雅只不过是听任内心的召唤而吹起笛子罢了。

  闻此而情动于中,不过是鬼卒明心正意,天地有感于斯。甚至连无心之兽头瓦亦会跌落,精灵闻之雀跃罢了。

  在将安倍晴明与源博雅这个人物进行比较时,或许这就是两人最大的差别吧。

  天地的精灵,还有鬼魅们,因着晴明的意志而感应,而灵动。可是。在博雅出现的场合,鬼魅与天地的精灵是。

  按照自身的意志而行动的。

  而且,对于自身这一能力,博雅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一丝觉察,让人无法不顿生好感。

  甚至,我们都愿意去这样猜测:在人的内心深处,总会栖宿着某些不好的情感,比如嫉妒、怨恨、恶念等,而博雅终其一生,都不会在心中发现它们的存在。

  或许,近乎愚痴的仁厚、忠诚,总是位于这个男子的生命中心吧。

  源博雅这个人物所独有的风姿行止,根源正在于此吧。

  源博雅这人间罕有的宝物,推想起来,在他至哀至痛之际,总会毫不遮掩、回避,而是径直表达伤感,一任泪雨滂沱吧。

  没错,博雅其人是特别可爱的。

  在男性所修持得来的风韵情趣中。如果再加上源博雅这个人物独有的可爱,岂不是锦上添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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