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无法流泪
挂着挽纱的门框和供桌，穿着黑色丧服的哭啼着的阿婆，零零散散上门来问候的街坊邻居。
『阿婶，里面死的是人是谁啊……』
『除了阿龙这混小子还能有谁？哎呀，报应啊，阿龙这小子没有一天不让祥婆放心的，成天偷鸡摸狗，打架惹事，祥婆多少回气得血管病复发进医院的，这下可好，来个一了白了，被车撞得连人样都没有了，真是造孽啊，抛下祥婆一个人孤零零的，这让老太太往后怎么活下去啊……唉！……唉？你是祥婆家的什么人啊？怎么没有见过你！』
『哦……我不是他们家的熟人，我是表弟来看看他的同学的……』李杰望着遗像里面的少年敷衍地笑了笑，因为那个少年很眼熟……
……
是他——
——难怪他觉得遗像里面的少年会眼熟，相片里面的少年的眼睛看人的样子，和当初偷他枪的少年总是低着眉，翻着眼睛看人的模样十分相似，也就是说这个叫阿龙的少年极有可能就是在两年前的深水涉仓库偷了他的枪的少年……
李杰回忆起傍晚带着文劲去为悼念朋友的时候随口打听的消息（做警察养成的习惯）……想到这里他有些坐立不安了，但仔细一想又有些不对，很简单，如果是阿龙把偷手枪的事情告诉了阿盛或者文劲，并且能准确地指出是他的手枪的话，那就是说这件事情通常情况下不可能只告诉两个人知道。可事实是两年过去了，没有人包括偷枪的本人在内，都忽略了，没再提起这件事。他没有受到任何的威胁信，或者勒索电话。更没有哪个人像席盛一样碰见他了以后冷嘲热讽。
就算他李杰走运吧，死去的少年其实也和他一样忘了事主的模样，那更糟糕的设想只有阿盛和小劲总有一个当时在深水设的现场，或者说两个都在……
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小劲会认识自己……一个两年前才刚刚从内勤走到外务的警察……
李杰反反复复地躺不安稳，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女友的电话……
『……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李杰带着歉意地语气道。
和文劲分开了，刚开始的那几天没有给家里打电话，还带着某些期待的奶奶怂恿女友来看看他，以女性的直觉隐约地感觉到了在他和那位少年爱人中间出了问题。但是李杰却没有像意想之中地在爱情的泡沫溢出的时候，在她的身上寻求安慰。而是在文劲离开他的没几天后，又忍不住开始和以前一样，跟在小劲的后面，看着小劲的一举一动，心灵上的躁动不安才慢慢舒解……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女朋友笑了笑，“你爱他啊，而且爱得很深……我讨厌你好像在向我炫耀－—因为之前和我在一起……你从来没有这样过！”
和女友由恋人变成了朋友，但只有今天他才第一次主动和女友打了电话，对方对一愣，李杰听到了悠扬的钢琴曲，他先问女友在哪里，是不是方便，当听到对方在吃饭的时候，意识到，女友或许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女友。
他此时有些尴尬地说出想要女友帮他调查资料，尤其是当年百学和红联的深水涉事件。
李杰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再是警察，但是硬着头皮拜托了女友。
女友犹豫了半天才说让他等消息。
挂上电话。李杰心里并没有变得安稳些，反倒更加不安，因为他担心的是小劲……尤其是小劲隐瞒他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李杰又一次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深水涉仓库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件事被他遗忘得太干净，想得起来的只是某些片段，场景也变得模糊，但是发现丢枪的那一刻心里太过震惊，那个阿龙的少年混入人群的背影他忘不掉。其他的……李杰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他就一个人站在深水涉的仓库里，穿着当初的制服，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拉他的衣服，听着阵阵闷哼似的哀求，声声地喊着『救命，救我，救救我……』李杰转过头来，文劲正站在他的面前，拉着他的袖口，流着眼泪望着他……
『为什么你不救我……』
我……我没有……我……李杰想说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
看着文劲哭成了泪人，李杰急了，上前想抱住少年，但是，少年却一步一步后退，消失不见了……
小劲……
李杰一下子坐起来，床头的台灯还是亮着的，他抬手看了看表，才半夜三点钟，他坐着，刚才的梦已经忘了不少了，只记得梦里面的文劲在向他求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翻找出那天傍晚邮寄给他的学生证，学生证曾经被他撕成四半，又被透明胶带粘在一起，旧色的照片上，文劲瓷白的小脸嘟着，叛逆不羁的眼神瞪着——
『……可我想你求救，你却不理我……是你舍弃了我』就在他坐着的这张床上，少年曾经哭着这样说着，『你只看了我一眼就否定了我存在的价值……』
原来是……李杰看着手中折了白印的照片，他呆呆地看着照片……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照片里少年的脸上……原来是他们从那是就见过……原来他就是小劲……
……
文劲清晨醒来，直接进了卫生间，先上了厕所，转身握着热水开关，打算洗澡，无意间往楼下一望……李杰的车子就靠在路边，而车子的主人衣冠不整地坐在路沿旁。
文劲看了两眼，转过脸去当作没看见，打开热水冲澡。
等洗完了，拿着毛巾擦头，还是有意无意往楼下看了，李杰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原地。文劲出了卫生间，见席盛张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迟疑一下，道：“我去买早点。”
席盛“嗯”了一声。文劲出了门。
李杰坐在原地坐了半夜，直到眼前出现一双耐克球鞋……
“小劲……对不起……”李杰低着头道。
“……”文劲没有说话。
李杰继续道：“我那时候脑袋里面只想着去追枪，我以为那些黑社会不会和一个孩子过不
去……”
“……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回去吧……”他已经想起来了吗——文劲强压着心中隐隐作痛的心悸，按下来，平静地道。
“你不怪我吗？”李杰有些迟疑地抬起头来……
“不了，我不再怪谁了……”文劲的嘴角流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我要怨恨的太多，欠我的人何止你一个，你也只不过忠实于你的本能，在瞬间选择了你认为对你最重要的东西，和你非亲又非故，那时的我只是小太子，凭什么要救我呢，这个我早就已经想开了，早就已经……
文劲害怕眼中的脆弱让男人识破，转身离去，谁知道，一回头，席盛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挑着嘴角凶狠地望着他。
“不怪他了？！”席盛轻笑一声，一把揪起他的胳膊，看着颓然并对自己敌视相向的李杰“真是好宽容的心啊，如果他当时不去追他的破枪，你就不会被那些蒙面的人带走，被那么多男人玩弄，当作性玩具——”
“你说什么！”
“够了——”
李杰因震惊而站起来，和文劲的羞愤同时，大声的叫出来……
如果当初的李杰能不甩开他求救的双手，如果李杰能够在他被那些蒙面的黑社会带走之前，护在身边，他的人生会变成另外的模样……这样的设想文劲在过去的两年里每次都会这么想，他怨恨了李杰无数次，他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比不上警局对李杰的停职处分……至少在那一刻，在李杰的心里，他不值这个价……
“你算什么警察，我们是不良少年，可是人重要还是枪重要！你当警察就是为了不挨上司的骂吗？你是不是以为只是一件小事情，可以说句对不起就完事！你有没有想过小劲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学生！”
“够了，不要再说了！”文劲闭着眼睛大叫道。他能感受到李杰看他的眼神，难以置信地震惊地复杂眼神看着他，分不清是难过，还是怜悯或者悔恨，他闭着眼睛受不了地再次大叫道……
“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的良心受不了，但是，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这个还得由你拍拍自个胸口问问！”席盛昂着头愣愣地嘲笑着，“小劲，我们回去吧，以后他估计不会再纠缠你了！”席盛转身露过少年的肩头，但是少年却低着头没有动……
席盛脸上那胜利者的得意之色渐渐消失，他看不清文劲垂下的刘海下是什么样的表情“跟我回去！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再去求这个虚伪的菜鸟警察吗？他能让你不再做噩梦吗？！”
“我……不会再跟你回去了……”文劲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说什么！”又闹什么少爷脾气——阿盛凶狠地质问着，“你再说一遍……”
“我……不会再跟你回去……也不再怨恨谁了……”文劲低声再次重复道。
“你！”席盛一把抓起文劲的领子，举起右拳——
“我说我不再怨恨谁了……”想哭，但是眼睛里面的眼泪却没有流下来，已经干涸了吗？“包括盛哥你……”
席盛的拳头停在了半空……左手松开了眼神空洞的少年……
“包括……把我送给那些蒙面人的老大做礼物的阿盛你在内……我已经……不再怨恨了……”
眼泪果然已经再也流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