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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血誓

书籍名:《花朝奇事》    作者: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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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那骨碌跌落的声音,小虫儿猛然止住脚步,堪堪停在陡坡的边缘,隔了一瞬,坡下仍是寂然无声,虫儿探头望去,朦胧间只见石坡坡底倒卧着一团黑影。虫儿一凛,不信那僧人就如此摔晕了,怕他使诈,虫儿顺手从地上摸起几粒碎石,向那黑影飞弹而去,虫儿的弹指点穴法师传自景生,威力强悍,弹击下,那团黑影仍是死气沉沉,虫儿小心地飞步而下,用脚踢踢那具瘦长的身躯,又俯身摸去,刚好摸到他的脸颊。
“啊……”虫儿低叫,手上一片粘湿,血腥之气冲鼻而来,虫儿认准方向,再次探手摸去立刻便摸到了微弱的鼻息,不知怎的,虫儿竟松了口气,继而又皱紧眉头,——这东朔僧人摔落之际撞上坡底岩石,已经昏厥,搞不好连腿骨也断了,在这黑魁魁的坑道中带着他寻找出路,真是累赘!
虫儿跨过他的身体,向前摸索而去,走了十来步,心里越来越慌乱,好像丢失了什么珍惜之物,又像是被珍视之人遗忘,说不出的难过沮丧。
虫儿咬咬牙,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渐渐涩滞,他猛地顿住,背靠着洞壁,大口喘着气,停了好半晌,虫儿举拳击向身侧的巨岩,心中万分懊恼,他还从未如此犹豫过。
又隔片刻,虫儿赌气般转身跃回倒卧在地的僧人身边,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领拖拉着向前走去,——也许今天就要和这家伙同葬于此,虫儿心里想着手上就拖扯得更加用力,自己来找宝恒,却因大意轻敌而身陷火窟,手中抓着的人有可能便是阴谋的答案,如此想着,虫儿忽然觉得疑惑,这人明明看着身材高挑,又已昏迷,却为何仍然身轻如羽呢?
虫儿忍不住探手抓向他脱臼的手臂,隔着僧袍的衣袖也能感到他筋骨秀韧,异常瘦削,虫儿脑中一荡,总觉得掌下的肌骨,那种柔和的触感似曾相识。
虫儿使劲摇摇头,努力摆脱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怪异感觉,——莫不是这个东朔僧侣修习了什么西域邪术,昏睡中也能惑人心弦?一想及此,虫儿便收敛心神,沉心静气,勉力摒除心中杂念,虽做不到通体空明,却也不再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不知不觉间身旁忽然出现一个岔道,岔道尽头隐隐闪出微弱的光线,虫儿心头一跳,砰地将手中拖扯着的僧人扔在地上,他悄无声息地掩上前去,发现坑道尽头竟是一个藤蔓覆盖的洞口,缕缕月光银蛇般钻过浓碧的枝叶,游进洞穴,蜿蜒摇曳,虫儿轻轻拨开洞口的藤蔓,向外看去,不觉心中一松,原来洞穴外就是昭台寺后山山脚,虫儿对此地十分熟悉,他今天黄昏就是从后山进入昭台寺的。
虫儿摸出僧袍衣襟内的银哨,撮唇吹动,银哨内并无哨音传出,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前方的林木中忽地响起马蹄踢踏的声音,“虫儿……虫儿……”喜眉的低唤随即响起,声音中透出无限欣喜。
“我在这里……”虫儿说着就跃下洞口,迎着喜眉走了过去,“我后面洞中还有一人,与今天偷袭我的僧人可能是一伙儿的,不知是西朔的暗桩还是炎勇的人。”
喜眉噌地跳下马背,一边将小流金的缰绳递给虫儿,庆幸地拍拍胸口,他一听偷袭就浑身冒汗,“殿下遇到危险了吗?”
虫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是我麻痹大意了。”说着虫儿就翻身上马,从鞍袋中掏出两把小巧的左轮手枪别在腰间,随即便低头吩咐着:“你将那家伙带回相见欢的地牢,就交给玉衡审问,我倒要看看玉衡是否与此事有关。”
“嗯……昨天殿下射出金鹰羽箭救人之时玉衡也在场……让他审问此人也算是一箭双雕了……”喜眉说着就担忧地望着虫儿,“殿下难道要再探昭台寺?”
虫儿毅然点头,“我已经打草惊蛇了,只怕要找的那人会有危险。”——那人是宝恒吗?不知怎的,虫儿的五脏六腑已被绞拧成一团,他呼出口气,“别担心,我刚才已经吹哨召集暗卫了。”虫儿说着就纵马奔进密林。
——
黎明时分,晶亮的星依然在澄清的高天上闪耀,极远的地平线上,草原和晨曦却在第一缕明媚的蓝光中渐渐融合,云州城内的街道上弥漫着潮湿清润的露水气息,三三两两的行人已开始为生计奔忙,就在此时,几匹骏马从行人身边飞驰而过,直插入青阳大街后方的斜街。
“殿下……”不等马匹停稳,喜眉已经飞身扑到了马前,“那个……那个僧侣……”
“进去说——”虫儿紧抿着嘴唇,拍马跑进相见欢的后门。
喜眉一跺脚,重又扑回园中,随着骑手们纷纷驾马驰入,相见欢沉重的后门缓缓阖拢。
此时唐惜也已迎上前来,仰头望着马上的虫儿,“没想到你那个药罐子竟是个难得一见的心黑手毒之人,你若是还想留个活口,恐怕是不可能了。”
“怎么回事?”虫儿翻身跳下马背,不知为何,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怎么回事?”唐怡鄙夷地哼了一声,不等喜眉开口就继续说道:“你那个娇滴滴的药罐子一见那些刑具就唬得站立不稳,只颤巍巍地叫嚷着:‘不拘什么刑法,现有的,都用上,直到他开口招供。’”
“呃……莫非玉衡和此事无关?”虫儿似乎并不关心行刑逼供之事,“他招供了吗?”虫儿深信唐门老四的刑具只要用上一两样就会令任何人抵挡不住。
“招供——?”唐怡和喜眉同时惊叹,声音里已带了颤音,喜眉踏前一步,满额冷汗地低喃:“殿下……你将他点了哑穴……我……我并不知晓……我将他带回来时……他……”
唐惜猛地摆摆手,似乎十分不满喜眉的踟蹰嗫嚅,“虫子殿下,那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和你年龄相仿,他被带到地牢时已经身受重伤,头上那么大一个血洞……”唐惜伸手夸张地比划着,“双手严重烫伤,双臂脱臼,左胫骨骨折,全身多处穴道被弹石点穴,伤势严重,再加上那个被点的哑穴,他就是被整死十次也无法开口招供呀!”
不知为何,唐惜的声音里竟带了十分的惋惜和遗憾,连她自己听了也觉惊诧,唐门姐妹一向视严刑酷法为游戏,从未对任何人感到遗憾,“我说殿下,你既然早已给他用了大刑,又何必让那个玉衡费事,难道就是为了探查玉衡的出身?”
“呃……”虫儿听了也觉震骇,“我……我不知道他在洞中伤得那么严重……”虫儿跟着唐惜喜眉疾步走向后园中的地牢,“玉衡呢?”
“你此时还有心问他?他被那血腥场面吓得晕了过去,已被送回住处了。”唐惜不屑地说着:“幸亏我的人发现了那孩子被点了哑穴,无法开口,只用了两次刑。”
喜眉擦擦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唐门中的两次刑已远胜过清平阁中的普通刑罚。
“你是说他还活着?”虫儿惊讶地问着。
“怎么?你盼着他死呀?早说呀,不过是一指头的事。”唐惜的声音近乎嘲讽,她今天明显情绪激动,十分不妥,“我们出来时他还有一口气,此时是死是活就不得而知了。”
虫儿蹬蹬蹬地跑下石阶,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不禁皱紧了眉头,杏眸中闪出黑瞋瞋的幽光,“点亮所有的灯烛。”
他边走边随口吩咐,在灯火煌煌中步入刑室,又猛地顿住脚步,虫儿不自觉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挡住眼前骇人的景象,但只片刻就放下手,踩着满地血污走到那个已看不出人形的赤红身体前。虫儿还没细看,就听身后传来唐惜的低问:“怎么又泼水了?他还活着吗?”
“呃……”刑人的喉咙里咕嘟一声咽着口水,艰难地说道:“泼水前没气儿了,现在好像……好像又有气儿了……”
虫儿似乎想要证实刑人的话,俯身靠近那团血肉模糊,忽地定住,如遭雷击般当场被劈开身心,再也不能复原,在……在他骤然大睁的眼中……在那一片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中……出……出现了一个狼身鹰翼的胎纹……!
虫儿早已忘记呼吸,早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伸出双手,伸出不停颤抖的双手,触向那已被血水浸透的卷发,卷发被血,汗,和……泪,黏在那人的脸上,虫儿拼命呼吸着,好像已濒临窒息,他,轻轻地撩开硬结的发缕,手指上染了浓稠的血,手指下……手指下是……是他日思夜想的脸……一张已毫无生命迹象的脸……
“——宝恒——宝恒——宝恒——”刑室内外,地牢内外,以至相见欢内外,甚至云州城内外都响彻了永明痛不欲生的呼喊,在这个清新而甜蜜的早晨,所有听到这喊声的人,都惊悚战栗又无端悲戚,天地渐渐变色,晨曦也似化为暮霭。
人们从未看到过这样一种骇人的情景,他们从未见识过这样一种绝望,即使在西川或是北朔的战场上,当箭矢齐飞枪火交织之际,他们也不曾感到如此恐惧,刑室中的人,包括唐惜,都惊惶地向后退去,在他们耳中震荡碰撞的已不是人类的叫喊,那完全是一头受了致命重伤的猛兽的悲吼。
在此之后半刻钟内所发生的事就像一幕荒诞的戏剧,灯光,背景,演员,台词全都颠倒错乱,惨碧的血光和明亮的日光交织在一起,以至多日之后,众人的视野中仍是满目殷红。不同的声响,似乎有叫喊,似乎有恸哭,似乎有劝阻,充溢在整个相见欢的后园,人们不记得永明殿下是如何将那具已无声息的躯体抱回后园中的雨微堂,刻印在他们脑海中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愁凄苦,那种绝望像具有生命,长长久久地盘踞在人们的心里,毒蛇般嘶嘶吐信,无情地啃噬着血肉。
半刻钟后,雨微堂的内寝中,纱帐层叠悬垂,耀目的阳光已被愁云惨雾般的气氛逼退到帘幕之后,只瑟缩地闪着点微光,照亮了坐在大床旁的永明,只见他猛地闭上双眼,像是被内心的强光眩晕了一般,转瞬,他就又睁开眼睛,眼中的哀痛泪光已消失不见,像是被最强悍的力量压入了心底,永明猛烈起伏的胸膛也渐渐平息,那种绝望,挣扎,沉默只持续了片刻,等他抬起头时,已强有力地约束住自己。
“唐四阿姨,复生,只需一粒。”虫儿低语,他并未看向唐惜,但他沉重的声音似有实质,霍地刺入唐惜的耳鼓,唐惜趋前半步,不由自主地递上去一个黑陶小瓶,“虫儿,先吃你们大夏的碧露丹和南楚的万清丹,然后再用复生。”
“在……在地牢里……我已经喂给他了……”虫儿说得非常缓慢,好像不如此便无法开口,声调虽慢,虫儿的行动却迅捷无比,他从黑陶瓶中取出一粒黑色小丸,送到天宝唇边,那原本形状完美的嘴唇已被咬烂,血肉模糊,虫儿深吸口气,倏地掉转视线,刚刚平复的激动情绪再次翻起巨浪,唐惜见状,立刻走上前从他掌中取过那粒复生,轻轻捏住天宝灰败凹陷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唇齿,那复生乃唐门疗伤吊命的圣药,入口即化。
“唐四阿姨……如今三种圣药齐用……只盼……只盼能护住小宝的心脉……他……他身上的伤太多……”虫儿才一开口,喜眉已递上来一个琉璃小瓶,“殿下,定魂香。”
喜眉此时已完全不能思考,一切行动全凭训练有素的惯性。他没有见过深湛如碧海的宝恒殿下,但此时倒毙在床榻上的血葫芦似的人形已是一潭死水,好像早已失去了抢救的意义。
虫儿接过小瓶,抽取了两滴药液滴入天宝凝结着血污的鼻孔中,眼中的泪再次如潮般聚集,虫儿陡地站起身,退离床榻,轻声请求,“唐四阿姨,云州不可能再找到比你我更好的外伤大夫,此地远离东安,我们只能靠自己了。”虫儿说着就解下系发的玄锦宽带蒙住双眼,“我……我来为宝儿接骨,四阿姨,你们唐门的金创药冠绝天下,疗伤手法也……也无人能比……”
“放心吧,你先接骨,之后我来为他清创疗伤。“唐惜不等虫儿说完就接住了他的话,随即便走到外厅去消毒,准备药品。
“殿下……你……”喜眉低叫着,咬咬牙,“殿下,我协助你。”说着喜眉就固定住天宝的身体,指引着虫儿的双手放到断骨处,口中清晰地说出断骨的位置及伤情。
虫儿缓缓跪在床前,摒吸静神,导引真气运行周天,意守丹田,渐渐神觉空明。巨大的悲痛使人麻木,此时反而有助于虫儿去除杂念,看不到天宝的脸容和他血肉模糊的身体,耳中只听喜眉冷静平和的指引叙述,就像每次在父皇的指导下练习盲视接骨那般,虫儿运气于手,飞指轻握住那根根断骨,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已一气呵成,迅捷巧妙地接续了断骨,喜眉则立刻在接骨处涂抹生肌活血的药物,包扎伤骨,不消片刻已经接骨完毕。
“好俊的手法,我们唐门甘拜下风。”身后忽然传来唐惜赞叹的声音,随着声音,她已经走到了床前,“虫儿,你要回避吗?”
虫儿霍地扯下眼上系着的锦带,他的双手扒着床沿,依然跪在床边,状似匍匐赎罪一般,“不,我留下。”
听着他那决绝的声音,喜眉和唐惜俱是心中一寒,“虫儿,你为何如此折磨自己?”
唐惜口中问着,已俯身坐下,她拿起侍从托盘中的镊子和剪刀,凝神看向那具赤红的人形,竟不知从何下手,除了那张惨白的脸,少年的身上已无完好的肌肤,而那张原本应该极之俊美的脸,此时就像开败的雪莲,晦暗枯竭,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虫儿伸指小心地抚上他的颈侧,继而轻吸口气,“小宝还活着,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上路了。”虫儿的语气无比温存,那话中之意却令人听了不寒而栗,“唐四阿姨,就从头侧的伤口开始。”
在这之后的一个时辰里,雨微堂内寝中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又经历了一次夜半的极刑逼供,天宝身上那些诡异狰狞的伤口,有的已经硬结,与破碎的衣料粘连,有的依然新鲜,触目惊心地泛着赤浓的血光。
随着浸透了鲜血的衣片纷纷剥除,随着一盆盆清创的血水被端出内寝,大家都恍惚地心生错觉,好像自己正游走在一个噩梦之中,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时间已经凝固,胶着成残红黏稠的巨大血块,堵在众人的喉中,压在众人的心上,呼出的气息都充满了血腥味。
‘啪’的一声,唐惜将镊子绷带仍在托盘上,重重地吁出口气,伸手捶捶酸痛的腰背,“包扎治疗完毕,只要不发烧……”
“小宝……小宝已经……发烧了……”虫儿再也挺不住了,撑着床沿,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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